第三章


  佐原本家的庭院一如往常那般静肃,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当属佐原和男的表情。他原本刚毅的脸部线条因佐原纪子的喋喋不休而扭曲,总是紧蹙的眉头更是不耐烦的拉紧,似乎已到容忍的界限。
  “我说叔叔,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虽然已经被拒绝了N次,佐原纪子仍不屈不挠。为了能当上议员太太,她什么都能忍,包括她老公这个难缠的叔叔。
  “眼看着今年的选举活动即将开始,您老人家却还没决定代表佐原家参选的人选,外头现在一直流传着咱们佐原家不行了的流言,再下去怎么得了!”她边说边向坐在一旁的佐原浩二使眼色,要他接下去。
  “是……是啊,叔叔。”在老婆的催促下,佐原浩二只好硬着头皮应声。虽然他很想代表佐原家参选,但他更怕他的叔叔。“纪子说的没错,您迟迟不决定人选对佐原家的声望是有些影响。昨天我碰见宫泽议员,他老人家还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怎么已经到了提名关头,咱们还无法决定人选。他还说——”
  “你跟宫泽议员碰过面?”佐原和男冷峻的声音打断佐原浩二颤声连连的独白,目光如炬的盯着他,吓得他又是一阵颤然。
  “是……是!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料庭碰面,顺便聊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的照实回答,这才发现老婆拚命踢他的脚胫,可惜已来不及了。
  “好哇!你明明知道宫泽那老狐狸跟我是死对头,你居然敢背着我跟他碰面?
  你到底有何居心?”佐原和男的目光更灼人了,照得佐原浩二更为心虚。
  “没……没这回事!我们只是不小心碰见而已……对不对?纪子。”他连忙将烫手山芋丢给老婆,让她去应付。
  “没错,没错!”佐原纪子立即陪笑脸,想办法打散佐原和男的怀疑心。“咱们就算跟天借胆也不敢有贰心。我们是佐原家的人哪,怎么可能去跟政敌握手言和?
  昨天纯粹是意外,意外!”她极端谄媚也极端冷静的迎视佐原和男锐利的目光,小心翼翼的闪避和政敌见面这个敏感话题。
  “哼,但愿如此!”佐原和男不屑的回答,低头自顾自的吃起点心。打从他夫妇俩一进门就嗡嗡叫个不停,害得他一盘点心也没空吃,真是!
  佐原纪子一看见佐原和男的动作,就知道又没戏唱了。该杀千刀的死老头!她暗暗地开骂,发誓等她帮老公选上议员后一定要狠狠修理他一顿。不过当务之急是先说服佐原和男这死老头让她老公代表佐原家参加今年的参议员选举——她嫁给佐原浩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否则她干嘛忍受这个窝囊废?
  “叔叔,你就让浩二试试看嘛!我相信浩二一定能代表佐原家打赢这次选战——”
  “够了,不必再说了!”佐原和男厉声打断佐原纪子的强力推销,决定该是送客的时候。“我说过了,该派什么人代表佐原家参选才能延续佐原家的政治生命,我比谁都清楚。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绝不会是浩二,你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干脆把话挑明,免得他俩一天到晚登门造访,烦死人了。
  “可是叔叔——”佐原纪子还有话说。
  “送客!”
  冷冷的命令由佐原和男的嘴角逸出,站在一旁的总管立刻趋前堆出笑脸执行他的指示,一刻也不敢轻忽。
  “浩二少爷这边请。”
  佐原纪子带着愤恨的眼光凝视着佐原和男僵直的背影,心中诅咒他不得好死。
  “那我和浩二先告辞了。”她不甘心的拉起脸色尴尬的佐原浩二,尽可能表现得谦恭有礼。虽然生气,她还是不敢当着佐原和男的面发飙,现在尚不是翻脸的时候。
  “哼。”佐原和男调过头不理她,徒留夫妇俩尴尬的背影和虚伪的表情倒映在庭院中的湖面上,激起他更炽热的怒焰。
  “这窝囊废,连说谎都不会,还想代表佐原家竞选参议员?下辈子吧!”他越想越生气,越是觉得他的决定一点也没错。就凭浩二那么没胆、没见识的家伙地想在政坛混?佐原家不倒才怪!
  他生气不已的拿起手中的点心,嘴巴一张一鼓作气硬是吞了进去,一点也没发现他吞的是一个超大的大福饼,像这么大的饼通常要分四次才吃得完。
  糟了!被大福饼梗住的佐原和男连求救都难,一张脸因过度用力吞咽而涨红,吸不到氧气的身体不停地颤动着,一副随时会挂掉的模样,吓得站在一旁的仆人不知如何是好。
  “老爷!”三、四个仆人慌慌张张的撞成一团,口里不停的嚷嚷。
  “快请渡边医生!”
  “渡边医生不在!”
  “那怎么办?”
  “叫救护车!”
  “快打电话!”
  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鼓噪,就是没人想到要过来拍他一下。就当他以为自己等不到救护车便得升天时,不知打哪来的一只手重重拍下他的薄背几下,将那块差点要他老命的大福饼给拍进肚子里。
  “忍耐一下,一会儿就没事了。”充满活力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佐原和男不需抬头便知道这手的主人是谁。在这屋子里,除了他和渡边还有之臣那免崽子外,没有人会说中文。
  喻姗万万没料到她一踏进佐原家的大门便遇上这一团混乱,更没想到她施救的对象竟会以锋利的眼神审视她。
  他……干嘛这么凶的瞪着她?她做错事了吗?还是有什么疏忽的地方?
  佐原之臣一点也不意外会是这种状况,他爷爷就是这种人,就算救他一千次,他也不见得会感激,是个标准的老顽固。
  “我跟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爷爷——”
  “啊!我想到了!”原先还呆在一旁的喻姗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他的正式介绍。
  “我忘了给您喝水!”瞧她胡涂的。“哪,快喝!喝下去您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佐原和男也来不及反应,就见喻姗一手抢过女仆手中的茶壶,一古脑便往佐原和男的嘴里倒,充分发挥她的急救技巧。
  这下可不得了了,从来没人敢如此对待佐原家的老爷,更何况那茶壶里头装的是又苦又辣的抹茶,会呛死人的!
  “小姐请你住手,那是抹茶,不能这么喝的!”
  一时间惊叫声、劝阻声,女仆奋力拉开喻姗的手臂及佐原和男挣心的臂膀,在太阳的斜照下形成一个有趣的画面,和惊声尖叫的女声和成一气,扰乱佐原家向来静谧的庭园。
  他早说过他的突发奇想一定会为佐原家的庭院带来另一番新气象,果然没错。
  扬起一个愉快的笑容,佐原之臣决定是前去解救爷爷的时候。被抹茶呛死的滋味只比噎死好一点,他怀疑喻姗能否弄清楚白开水跟抹茶的不同。
  “别灌了,喻姗。”他凉凉的加入仆人们和喻姗的战局,将爷爷从呛死的边缘救回来。“我相信爷爷一定觉得好多了,你做得很好。”光看爷爷的表情就值得了。
  长那么大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爷爷被压着灌水动弹不得的模样哩。
  “你确定吗?我怎么觉得他一副没喝够的样子?”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么会一直瞪着她?
  “非常确定。”他必须憋住气以免笑出来。“你看我爷爷把一壶水都喝光了,绝对足够。”一般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喝完一壶抹茶,真是难为爷爷了。
  “打招呼,喻姗。你不想被人误会你不懂礼貌吧?”他技巧的转开话题,以免爷爷决定拿她开刀。
  对哦,她是应该跟这位爷爷打招呼,他们还得相处一段很长的时间呢。问题是她只会说中文,日本话也只会说早安午安晚安再见,其余一概不懂。
  “空……尼……齐哇……”她困难的发音,未料荒腔走板的语调竟为她惹来更为严厉的怒瞠。
  “给我闭嘴!”佐原和男严肃下垂的嘴角突然冒出一句中文,吓了她一跳。“连日语都不会说,凭什么当我们佐原家的媳妇?”更为严厉的批评配着不屑的眼神来回打量着刚下直升机的喻姗,试图让她打消嫁给佐原之臣的主意滚回台湾去。
  他说的是……中文呀!喻姗简直不敢相信,但那清楚的音阶确实是中文没错,她真想亲吻他!
  “原来你会说中文啊!”喻姗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太好了,佐原爷爷!我还在烦恼我们要怎么沟通呢。”她一把抱住他,一点也不在意他那吃人的眼神。既然他会说中文,那一切好办,她有信心能照顾好她的病人,然后快快乐乐的回台湾去。
  “放开!放开!”佐原和男拚命挣脱巴在他身上的八爪手,喻姗的突击令他措手不及。“你这没教养的女孩给我放手,要不然教你好看!”这是打哪来的怪物?
  居然敢不问他的意见就主动靠近他,还不要脸的巴着他不放。
  “快放开,喻姗!我爷爷快不能呼吸了。”佐原之臣忍不住笑了,她那副德行就像是无尾熊,而他敢打赌他爷爷绝不会乐意当尤加利树。
  “听见了没有?还不快放开!”佐原和男厉声命令,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前的情势。按理说一般年轻女孩见着他都会惧怕才对,这打台湾来的小护士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反而越挫越勇。她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哦。”一听见她的病人无法呼吸,喻姗立刻放开佐原和男,睁大双眼好奇的盯着他。
  他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呢!在她的想象中,他应该更高、更强壮,不应该如此单薄,不该像日剧中老演坏人的老人那般神色诡异,嘴角永远下垂。毕竟他是佐原之臣的爷爷,最起码也要像他一样总是挂着微笑,再不然勾勾嘴角也可以。
  佐原和男被人这么没礼貌的盯着,满心不悦。自他小学毕业后,再也没人敢如此坦然的盯着他的脸,彷佛在研究植物样本似的从头看到尾。
  或许……有一个吧!在他的记忆殿堂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年轻的影子,同样清秀的娇颜上镶着同样灵活的大眼,毫不畏惧的盯着穿着军服的他和渡边,好奇的表情显露无遗,就跟眼前这个女孩一样……“你一定过得很不快乐!”观察了半天之后,喻姗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差点把佐原和男气死。“你脸上的皱纹都是下垂的,这代表你的人生充满忧郁。根据统计学,横向皱纹的人日子一定过得比纵向皱纹的人来得充实愉快,所以佐原爷爷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糟。”雨楠说的对,有钱人日子不见得好过,佐原爷爷显然就属于这一型。
  “没关系,交给我好了!”她拍拍胸脯保证,决心尽力照顾她的病患,包括他的脸部线条。“我一定每天帮你按摩,想办法让你快乐一点,让你脸上的皱纹线条往上升。”说着说着,她的小手当真往佐原和男的脸上贴去,佐原和男连忙打掉它。
  “不必!”他气得七窍生烟,投给她一记严厉的瞪视后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喻姗盯着他气冲冲的背影,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说错话了吗?”她一脸迷惘的询问始终保持安静的佐原之臣,不明白佐原和男为什么突然离去。
  “不,你说得很好,一点也没错。”他微笑,狭长的眼中充满保证。
  爷爷一定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快乐,还想帮他按摩!想到这里,他的笑意不由得扩大,调过眼光看着喻姗灵活的大眼和年轻的面孔。他突然很想知道几十年以后的她脸上会是什么模样,一定是长满代表快乐的横向纹路吧。
  “你说得很好,真的说得很好。”他喃喃自语,开始猜想几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德行。
  但愿他的脸上也能长满愉快充实的横向线条,他衷心盼望。
  夜幕低垂,修剪得当的庭园在星子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宁静,透露出更为庄严的气息,静谧的空气不只飘散在广大的庭园之中,同时也蔓延至饭厅中。
  此刻正值佐原家的用餐时间,佐原和男面色凝重的坐在长桌的主位上,佐原之臣则坐在他右边,和喻姗面对面。桌上摆满了用小碟子装好的精致料理,食物的芳香经由空气的传播飘入喻姗敏感的鼻腔,勾引着她饥肠辘辘的胃。她好想拿起筷子吃饭哦,可是她不敢,因为没人动筷子而且食物也太精致,好象不是真的。
  喻姗紧张兮兮的吞了吞口水,对摆在眼前的佳肴又惧又怕。她不是没吃过日本料理,只是她吃的是较平民化的料理,比如手卷、便宜的生鱼片之类的食物。更何况她连筷子都拿不好,吃路边摊反倒经济些,至少掉东西的时候人家不会一直盯着看。
  她就这么一直盯着桌面,精致的怀石料理一道按着一道送上,几乎堆满整个桌面,但她始终没有勇气拿起筷子,只敢猛吞口水和饥饿搏斗。
  “拿筷子吃饭,喻姗。今天一整天你都没进食,应该饿了。”坐在她对面的佐原之臣看穿她的窘境,温柔的催促着。
  “我……我不饿。”她吶吶的回答,渴望的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别紧张,这些食物不会吃人的。它们只是看起来漂亮而已,我跟你保证它们就跟你在台湾吃的路边摊一样普通,没什么惊人之处。”瞧她的表情好象把它们当成外层空间的食品,崇敬的样子有趣极了。
  “真……真的吗?”她不怎么确定的回答,怀疑眼前那一碟碟精致的料理真有他说的那么廉价。
  “真的。”他用微笑保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骗人的时间很多,几乎无时无刻都在骗人。不过她知道这一次算是善意的谎言,因为他不想她饿死。
  “那我就不客气了。”犹豫了半天,她终于决定不跟空胃过不去。她颤抖的拿起筷子,发现那很不容易——此刻她手中的筷子长得跟她认识的筷子都不一样,又尖又滑还镀金,根本握不住,何况是拿来吃饭夹菜?
  正当她已经够烦恼、够沮丧,而且好不容易才夹起一块油炸的蔬菜时,由饭桌另一端传来的威严声音重重吓了她一跳,也吓掉了她手中的蔬菜。
  “ぃただもます!”佐原和男突然用日语炮轰她,轰得她一愣一愣的。
  “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夹菜前要说这句话,告诉别人你要开动了。你到底懂不懂礼貌?!”严厉的语气就跟他的眼神一样,喻姗连忙低下头来认罪,不敢再动筷。
  “是,佐原爷爷。”唉,谁教她听不懂日语,筷子又拿不好,还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老土,羞死算了。
  “ぃただもます。”
  佐原和男还来不及得意,坐在一旁的佐原之臣突然插上这么一句,还顺便夹了一块东西放入喻姗的碗里。她惊讶的抬头一看,竟是被她弄丢的炸蔬菜,原来他把自己的份给她吃了。
  “快吃,你一定饿了。”他对她微笑,用笑容鼓励她继续撑下去。顿时她又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嗯!”她用力的点点头,捧起碗拚命的扒饭,响应他的善意。
  佐原之臣不禁摇头,觉得她真的很厉害,能立刻从谷底爬回巅峰。刚刚明明还沮丧得要死,没两秒钟就能恢复成亢奋,真的很不简单。不过更不简单的当属她的用筷技巧,一般人至少握得住筷身,她却快握到筷底去;他真想建议她用手更干脆,至少不会弄得一桌子菜屑。
  “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怎么教的,连筷子都不会拿还敢跟人上饭桌!你的父母没教你怎么吃饭吗?”佐原和男严厉的斥责再一次响起,对于孙子的救援行动十分不以为然。他不明白之臣到底是看上她那一点,连筷子都不会拿的家伙怎么进佐原家的大门?
  原本还愉快吃着饭的喻姗一听见佐原和男尖酸的批评,立刻停止了扒饭的动作,重重的放下筷子,双手握拳低头瞪着满是菜屑的桌子,忍住眼泪颤声回话。
  “请你不要批评我的父母,佐原爷爷。”她全身发抖的模样吓了佐原和男一跳,她不是打不倒的吗?“我拿不好筷子是我自己的错,跟我父母无关,请您不要随便批评他们。”她虽然很穷又很笨,但绝不允许有人说她父母的坏话。
  佐原和男被她认真可怜的态度吓住了,一时忘了反应,更料不到他的孙子会对他动手——
  “你的筷子也没拿好嘛!爷爷。”佐原之臣笑容灿烂的送上一粒小圆石打掉爷爷握住筷子的手,高超的技巧就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忍者,神不知鬼不觉的教佐原和男当场拿不住饭碗,将菜屑撒满整个桌面。
  “当心太爷爷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指责你丢了他的脸,害他被人说教子无方哦!”
  他笑得更灿烂了,纯洁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犯罪痕迹,气得佐原和男牙痒痒的。
  “你!”这死孩子,有了爱情就不顾亲情了。
  “喻姗,吃饱了吧?”懒得理会爷爷的叫嚣,佐原之臣起身离开饭桌,伸出右手有礼的询问。“如果你吃饱了,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散步?今晚的夜色满好的,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他技巧十足的将她带离战区。才开战第一天而已,他可不想她太早阵亡。
  喻姗拚命的点头,巴不得离开这可怕的饭桌。有钱人的晚餐真可怕,气氛糟得跟坟墓一样,哪像她家都热热闹闹的。唉,她真想回家。
  在佐原和男严厉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将手交给佐原之臣。几乎是刚碰触的那一刻她就想把手收回,而后在他暗示的眼神下想起她扮演的角色,这才忍住收手的冲动。没办法,她又没交过男朋友,害怕也是自然的。
  佐原之臣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动作,她的一切他了若指掌,包括她的交友状况。对于一株坚强但乏人注目的风信子而言,感到尴尬是正常,大大方方才是奇怪。
  看来她的拥抱只留给年长者,至于想抱她的男人,只好多努力点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出来,觉得她真的很有趣。
  “你在笑什么?”她奇怪的盯着他的脸,再一次发现他真的很爱笑,而且笑容都一样,教人分不清真伪。
  “我喜欢笑。”他认真的回答。这次他可没说谎,笑容是他的保护色。
  “这真的很奇怪!”她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你喜欢笑,你爷爷却很严肃,一点都不同。”
  “你真聪明。”他顺势回答,不想解释这和年龄有很大关系。
  “佐原爷爷一向这么严肃吗?”她又问。
  “几乎。”事实上,他没见爷爷放松过。
  “那他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喻姗猜测。
  “大概。”他不想扫她的兴,更不想告诉她他爷爷其实乐得很,他最喜欢掌控他人的人生。
  “你爷爷很有钱吗?”她不死心的追问,发现只要一牵涉到他家里的问题,他的回答就会变得很短,跟他平时的迂回完全不同。
  “对。”光看这房子也晓得。
  “你也很有钱吗?”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是在讲废话。他若是不有钱,哪来的直升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问你这个问题,我只是顺口!我……我……我没有别的……意……”她不由自主的结巴起来,不想他误会她是在调查他的底细贪他的钱。
  “我了解你的意思,别紧张。”他捏捏她的手心要她放松心情。喻姗这才发觉她的手还被他握住,二话不说赶紧甩掉,跳得远远的。
  佐原之臣并不恼怒她的动作,反而觉得有趣。她称得上是奇怪的生物,巴人甩人皆凭本能,就连问话也是。她能在这诡谲多变的都市丛林存活下来也算是奇迹。
  “你……爱你爷爷吗?”不习惯被人如此盯着,喻姗随便找个话题,等她惊觉自己问的是什么问题时,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只得暗骂自己老是挑错话题。
  佐原之臣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思考起来。他爱爷爷吗?他自己也无法回答。爷爷给他最好的教育,最深切的盼望和最严厉的要求,从小到大他的字典里只有“成功”两个字,而他也不负期望样样精通。虽然这和他自个儿的努力和超高的智商有很大的关系,但若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做后盾,他也不可能如此顺遂。
  他是应该感谢爷爷,至于爱他与否,他就无法如此肯定了。
  “应该爱吧!”过了半晌,他终于决定。
  好奇怪哦,喜欢和讨厌不是最直接的情绪吗,为什么他的回答这么模棱两可?
  “为什么你说‘应该’呢?爱一个人应该是一件很明确的事才对呀!”她无法理解。
  听见她的回答,佐原之臣不禁笑了。他将双手插进裤袋中凝视河中的倒影,今晚的月亮好圆,就跟喻姗的脸一样可爱。
  “我无法确定是否爱我爷爷,因为他只会命令、再命令,直到我把事情做对为止,而那通常意味我必须把事情做到尽乎完美的地步。”他尽量说得轻松愉快,但喻姗知道过程必定很不简单。她曾听织敏说过屈之介有个难过的童年,她想佐原之臣一定也轻松不到哪里去,毕竟他所处的佐原家比屈之介的家庭更为复杂、更难应付,责任也重多了。跟他们比起来,她真是幸福太多了,至少她的父母都很慈祥,不会硬要她学好每一件事。
  瞬间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想想她还曾羡慕像他们一样的有钱人呢。
  “你知道吗?听见你和屈之介的遭遇之后,我不禁觉得很幸福。我以前最羡慕你们这种买东西不用看标价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看标价?”他挑高眉打断她的独白,在月光的衬托下,她闪亮的表情显得特别动人。
  “你看吗?”难道她猜错了?
  “不看。”佐原之臣顽皮的笑容摆明了他只是找碴。喻姗也跟着笑了,笑容真挚。
  “我就说嘛!”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后来我才发现,那些有钱人过得一点也不快乐,脸上总是挂着忧郁的表情,我甚至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纹路哦!你看,就像这样——”她眉心深锁,双手还高高举起在脸庞四周上下不停的画直线,样子逗趣极了。
  “像不像小丸子?”她最喜欢樱桃小丸子了,不过他可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像他这么忙的人哪来的时间看卡通。
  “像!非常像!”出乎喻姗意料之外的,他知道。而且他还很开心的大笑,跟平时的讪笑大大不同,即使迟钝如她也能区分。
  佐原之臣好不容易止住笑之后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笑得这么真心、这么愉快。而让他发笑的对象却还呆在一旁愣愣的盯着他,这让他兴起一股捉弄人的冲动,极想看看她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认为我也像那些可怜的有钱人一样,长满那些要命的线条吗?”佐原之臣长手一伸,轻轻松松就将原来离他有一呎远的喻姗捞进怀里,却在同时瞥到一双和他雷同的狭眼,透过明亮的玻璃注视着他和喻姗的一举一动。
  是爷爷。
  “你不要——”喻姗反射性的挣扎,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尖叫。
  “嘘,爷爷在看我们!你再挣扎戏就要穿帮了,忍耐点。”这可不是纯粹逗她,爷爷真的靠在窗边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老狐狸!泰半是怀疑他们是玩假的。
  迫不得已,他只好演得逼真些。
  一听见自己成了电影中的主角,喻姗当真僵得跟木头人一样一动也不动,只敢眨巴着大眼,拚命点头。
  “现在听我的话,将头靠在我的胸膛假装我们很亲密,我会想办法将你带离监视范围。”他轻轻的下令,喻姗也十分配合的照做。这很容易做到,因为他和屈之介一样高,大概有一八零,对她这个身高不到一六零的矮子来说正好。
  佐原之臣很快的发现他失算了,屋子四周都是落地窗而且呈六角形而建,无论从什么角度都能将庭院的任何一个角落看得一清二楚,移也是白移。
  算了,就当是免费演出好了,反正只是做做样子,只要技巧够好,任谁也看不出破绽。
  第一次靠着男人胸膛的喻姗紧张到了极点,一颗心几要跳出来。她唯一依靠过的胸膛是她爸爸的,而且一点也不舒服,大概跟他太瘦有关。佐原之臣的胸膛不但结实,又不会太硬,感觉上像块富有弹性的海绵,靠得她都想睡了。
  她真的想睡了。她忍不住频打呵欠,眼皮渐渐沉重,双脚也不听使唤,似乎在抗议她虐待它们一整天。再加上他的胸膛真的好温暖,像温开水一样温柔,充分温暖她疲倦的身躯,教她不困都不行。
  “你的胸膛跟我爸爸的不同。”她据实以报,感受着他的心跳和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她好困,好想休息……到底他们这出戏何时才能下台一鞠躬?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哦?”佐原之臣露出微笑,明白他怀中的人儿大概快不行了。从今天早晨坐上他的车子开始,她就一直处在极度的精神紧张中,也真难为她了。
  “你比较喜欢谁的?”他轻轻的问,祈祷自己可千万别输给一个老头。
  “你的。”非到必要她从不说谎,特别是在她很爱困时。“你的胸膛好厚实、好柔软、好温暖,比垫子还舒服……”
  这倒是个新鲜的比喻,他还以为她会说他的胸膛很性感呢。
  “你的心跳也很好听,就像低音鼓一样。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心跳声竟是如此迷人的乐章,还是你的心跳声跟其它人不同,特别好听……”她打了一个大呵欠,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佐原之臣连忙撑住她,以免她跌入河中。
  喻姗小小的脸上尽是疲倦,她就这么站着睡去,放心的将自己交给在她身后支撑她的身影。
  “晚安,喻姗。”扬起一个难以理解的笑容,佐原之臣的心跳声伴随着低柔的嗓音追入喻姗远扬的梦境,化身为一个强壮的巨人。
  梦中的她靠着一个温柔强壮的巨人,这个巨人有她所听过最美妙的声音和最沉稳的心跳,还有最灿烂的笑容,而且这个巨人正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在她耳边低语,轻柔的催促她进入梦乡。
  晚安,巨人。她甜蜜的微笑着,在月光的斜照和倒映的湖面中,留下只属于她的美,一种平凡却也幸福的气息,那是风信子特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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