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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协千辛万苦把我们从冰河中救出,目的就是让我们写检查,地遍不成,再加工还不成。我基本沉得住气,芦花的检讨书已经被泪水浸得像泡泡纱,老协还说不行。
  “看我的。”游星忍不住了,提笔以我们三人的名义写了一份集体检查。
  “我们私自驾驶橡皮筏子顺河漂流,主要是想到印度洋上看看风景……”
  “你疯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在国境线上,有什么比投敌叛国更重的罪名?!”我吓得要撕,“真是跳进狮泉河也洗不清!”
  “你放心!”游星闪着一只眼拦住我,“真要是三个女兵集体预谋叛逃,第一个吃不消的就是老协!”
  真叫游星给说对了,面孔黝黑的老协面对自供不讳的罪状,反倒先蔫蔫泄了气。
  “瞎写什么!”老胁掏出烟,拿火柴役点烟,先把游星的“自白”给烧了。“以后再不许你们四处乱逛,惹出那么多麻烦。”
  老协对我们管得越发严了。
  那天晚上,电灯很诡谲地眨了三下,这是柴油发电机给大家的信号。按规定,五分钟后,电灯就会熄灭,请大家准备好煤油灯或是蜡烛照明。
  “游星还没回来,门怎么办?”芦花问我。她胆子小,又睡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每天入睡时,都把门口的警戒措施搞得十分复杂。插上门后,先在门前摆一张凳子,若是有人半夜闯入,推门之后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足以把沉睡中的我们惊醒,然后在靠近她床头的地方再摆上脸盆,盆里注上快溢出来的水。这样闯入者就是有幸躲过第一道防线,也会一脚踹进水盆,除了造成极大的声响外,必定滑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我说过她:怎么搞得像地道战一样复杂!虽说害怕黑暗是女孩子们的通病,但像芦花这样近乎病态的恐惧,也很少见。游星干脆在背地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家的什么人可能在半夜里被人强奸过。”我说:“游星你再胡说,我就让你睡门口!”
  游星今晚没回来,芦花的防暴措施就无法付诸实施。芦花哼哼卿卿睡不踏实:“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班长、你说说呢………
  我说什么呢?游星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世上的事,大约都是压迫越深,反抗越烈。游星最近常外出,而且每次都要梳理打扮一番。说来也可怜,高原上的女兵,不可能有任何特殊的服饰。游星唯一的美化方法,就是把汽油桶一样肥硕的棉裤换成绒裤,显露出修长的双腿。每当山风吹过的时候,罩裤不会粘在棉裤上,而是潇洒地随风摆动。
  老协敏感地皱起鼻子:“游星不是说有关节炎吗,怎么反倒比别人抗冻?”
  我烦老协一天像特务似地侦察我们,他一天天找芦花谈心,为什么不说说自己!
  为了证明游星并不脱离群众,下午我也把棉裤换下。高原部队的冬服是一年一换,理论上我们每年都穿新棉衣。实际上我的棉裤破得惨不忍睹,裤腰处的棉花全穿飞了,只剩内外两层布,变夹裤了。
  我特地到老协面前走了走,以显示我的绒裤。假如他要说我,我就说:“怎么?这不是总后发的军装吗?”可惜老协只是很有些悲哀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听说老协在乡下有个未婚妻,是穿上军装的第二天,父母给包办的。农村有些很穷的小伙子,原来都是要打光棍的命了,突然应征入伍,有姑娘的人家便把宝押了上来:若是今后能在队伍上出息个军官,自己的姑娘也就能跳出去,弄个太太当了。若是干几年回来,女婿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不会比土里刨食的更差。匆匆忙忙订的好事,待到青年小伙真的套上四个兜的干部服,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便遇上了地震。一把扯散了,怕组织上从此对自己有看法,影响前程。凑合着,又觉得委屈,便一直拖着。
  尽管老协自己的事挺挠头,对看守我们还是尽责尽职。在他心里,肯定觉得我们像一堆炸药包,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火花冒出。
  绒裤还真是穿不得。阴冷的地气先把双腿骨缝里的浆液凝成鸡蛋清样,使关节涩得像一盘老磨。凉气继续向上蔓延,像拔节的麦子,一会儿就抵到腰,冰冷冷地有直逼胃脘之势。
  我佩服游星,别看只是换穿了一条绒裤,没有一股火热的朝气,还真抵挡不住。
  事情似乎有些异样。那副精美的扑克?那缸子没有溶化的白糖?那个披军大衣的男人?听说他是地方政府的机要交通员,一个普通干部……
  也许,我应该找老协汇报一下这些疑点?可是,他会不会说我思想太复杂了?万一要让游星知道了,也许会骂我一个狗血喷头,我又何苦?在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甚至希望游星沿着这条危险的路走下去。她很聪明,又有能力。特别是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单凭这一条就值得别人忌恨。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显出她的老爹对她有何特别关照,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这柄巨大的保护伞肯定会起作用。游星是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作假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继续装下去,我坚持一动不动。
  芦花开门出去了。
  三个人中两人不在,我感到孤单和恐惧。我竭力劝慰自己:游星就会回来,芦花就会口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满屋亮堂堂的。高原的阳光像一把寒冷的钢针,尖锐地刺着你的眼,却丝毫不给你温暖。
  两张床都空着。
  出了什么事?她们俩上哪去了?彻夜未归,在野外是要冻死的!
  “周一帆,你出来!”是老协,声音冷得悸人。
  “到我办公室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到底怎么啦?我心中忐忑不安,满腹狐疑地推开协理员办公室的门。
  地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武装得像要过前沿潜伏。尽管穿了这么多,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好像恶性疟疾病人在发高热。门响,我进来,都泥塑般毫无动静,好像灵魂远遁了这个世界。
  这是谁?犯了什么过错?明知不该过于好奇,我还是转过去仔细端详。
  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想缩进地缝里的人,竟是——游星!
  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时间会在一夜之内,如此残酷地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她的头发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粘结在额角,细密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罩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显得那么做作虚假,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抚平。最重要的是眼睛,司令员女儿那双高傲聪灵的秀目,像泉眼在一夜之间干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凹洞,用毫无表情的目光与我对视。
  要不是老协站在一旁,我真想拼命将她摇醒:游星!你怎么啦?该不是夜里做了个噩梦,迷失在茫茫的雪原?
  老协面向我布置任务,完全无视游星的存在。我感到大事不好。
  “游星昨天晚上,同地方上的机要交通员伍光辉坐同一辆吉普车,向国境方向叛逃。幸好芦花同志及时报告了她失踪的情况,侦察部队才将他们俘获。在事情没有最后查清之前,先施行单独拘留。”
  天呵!我一时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游星有种种不讨人喜欢的毛病,但她绝不会干出这种事,绝不会的!我想这都怪我,假如我昨天拦住芦花,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椅子好像突然燃烧,游星跳了起来:“不是的!我绝没想到叛国!我没有——没有——”她从呆若木鸡变得歇斯底里。
  “不是想外逃,我们从吉普车中堵住你们的时候,车头正向着国境方向。这是什么意思?”老协咄咄逼人。
  是的。游星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她如何洗清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忠诚?!
  游星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她的头按到了地上:“这……我们忘了那是国境方向……”
  “好一个‘我们’!好一个‘忘了’!你们在干什么,把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了?还有一个解释,就是你们……冰天雪地的,就不怕冻着?想得还挺周到,穿了一身皮货……说啊,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说!”
  如果有一根树枝在老协面前,他的目光会让它冒烟。
  “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想坐着车看看夜里的高原……”游星极力为自己辩解。
  “哄谁哩!”老协鄙夷地说,“看高原?成天看还看不够?孤男寡女夜里溜出去,还能干什么?说……说不清楚,你们就是企图叛逃!”老协像把一柄刀和一条绳索扔到游星面前,由她选择。
  游星必须说清楚,否则她无法保持自己做为一个女人的清白!
  久久的沉默。游星的脸缩在毛茸茸的皮帽扇圈成的洞穴里,像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我预备悄悄地退出去,我忍受不了这种严酷的煎熬。
  “不要走。拿出纸笔,把游星的话记下来,这件事现在轰动了整个部队!”老协好像背后有眼,及时制止了我的逃跑。
  游星的鼻翼痛苦地颤动着,她面临可怕的选择:要么承认对祖国的背叛,要么承认自己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游星继续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协也并不催促。好像面临一桌盛宴的人,并不太计较时间。
  我看着桌上一个积满茶锈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图案像一座城谍和许多锋利的牙齿……我仔细地研究那个缸子,看出像未定国界一样蜿蜒的曲线……
  突然我发现游星也在盯着那个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开……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想到,那重重毛皮裹胁之内的可怜的人儿,倘不是游星而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内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气还在不断逃逸。游星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双肩在搐动。
  我猜她在哭,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终于,她抬起头来。我和老协看到一张惨白却十分果决的脸。
  “我说。”她说。
  “这就好。”老协心满意足地说。吩咐我:“拿纸笔!快记录!一个字也别落下!记原话!”
  我记下的游星第一句原话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许要挟组织!”老协很严正地拒绝。
  “不答应我就不说。”游星不退让。
  “那你先说说看。”老协心切,先迟了一步。
  “那就是——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告诉你父亲!”老协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算什么先决条件!但他同时也耍了滑头,他只保证自己不说。
  游星这么爱这么怕她的父亲!我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亲,以求庇护。
  “我爱伍光辉,他也爱我。就这些。”游星突然很快地说。
  “详细点!”老协不依不饶。
  游星拒绝谈细节。
  “那还是有叛国投敌的嫌疑。”老协又端出无敌的法宝。
  游星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跳出一缕亲呢的光:“能让班长出去一下吗?”她轻声问老协。
  这是我与游星相识,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职务。
  “不成。”老协很干脆地拒绝了,“这种事,有两个人在场好。”
  于是游星不再看我。她开始讲一个轻浮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伍光辉是那么英俊而无辜,所有的责任都是游星承担。还有老协最感兴趣的时间和地点……
  “好啦。你先回去吧!没有允许,不许出屋。等待处理。”老协对游星赦免似的说。
  “周一帆,作为一个班长,你是很不称职的!昨天晚上有人夜不归队,你为什么不报告?幸好芦花警惕性高,积极请示,又和我们一起去找。要是真有人叛逃,从你到我都得上军事法庭!”
  原来真是芦花!可是你呢?你昨天晚上想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我们都不曾料到的。假如我昨夜拦住芦花,假如芦花安静地睡着了,他们以后也还会去看高原的星星……
  “游星是不会叛国的。”我急急辩解,这是我此刻能为游星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老练起来?那不过是个工作艺术嘛!不这样唬,她哪能老老实实说真话!”
  我瞠目结舌!
  “周一帆,游星的事如何处理——还得等待研究。这期间,你不上班了。也就是说,你的工作改为监护游星。千万不能出意外。”
  “协理员,这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比如芦花。”这是我第一次抗拒命令。一个宿舍的战友,突然成了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对她对我都是折磨。
  “芦花说她不愿见游星,我已经把她调到别的宿舍了。你是班长,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老协很严肃地说,“最近边界形势很紧张,军区要组织一个前线指挥部到阿里。军人要以服从为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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