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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走下轿子,忽然一笑,向无情施了一个礼,让出一条路来。 ——一条让无情很自然、也很“方便”(至少对一个残疾的入而言)的“路”好上轿。 这个人原来暴烈如火的模样,却是因为一笑而彻底改变了。 很少人会像他那样子,笑的时候跟不笑的时候会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变化: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这人不笑的时候,暴躁已极。但一旦展现笑容,就变得很温和,非常温和,十分的温和。 一种非同小可的温和。 无情对他也很温和。 他同样向这人回礼,然后才进入轿子里,三童子护着他,连同其他的衙差,一齐离开了黄裤大道。 连老乌呆了半晌,一顿足,唉了一声,也硬着头皮,尾随而去。 他原拟杀了天下第七,拼着束手就缚,或者从此成了亡命之徒,也已豁了出去,非杀这人不可。 必杀天下第七的原因是: 天下第七杀了不少衙差、捕快,这些差役都是六扇门里的精英、好手,然而却无缘无故、平白无辜的遭这人的杀害,其中,有好几人,都是老乌的老友、至交。 老乌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也是个爱朋友的人。 他的人很直,所以,交的朋友,尤其是好友,多是很豪爽。 憨直的人。 ——这个凶手杀死了他这么多好友,又使六扇门里元气大伤,精锐尽丧,老乌自然不能饶恕他这个人。 然而老乌也比谁都知道:一旦把这人押回大理狱候审——只怕“审”也不必“审”就会给“无罪释放”出来了。 “律规”一定制裁不了这个杀人凶手——因为他背后一定有靠山。 稳如“泰山”的“靠山”。 反而,清白而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往往容易给判刑、定罪,因为他们的“有所作为”容易“威胁”到这些“靠山”,而他们自己却没有“靠山”。 是以,他也不肯让这凶手逍遥法外,那就惟有一策: 在他收押天牢之前就杀了他。 尽管这样是知法犯法,执法误法,但也只有冒渎职守,让无情对自己失望好了。 他己准备把自己在六扇门里建立多年的名声一夕尽毁,甚至已准备锒铛入狱,生死不计。 他就是这么个人,向来执法如山,但当他发现法理不明的时候,他就自行执法,并愿承担一切后果。 只惜他杀不了天下第七。 他看温门几个好手仍杀不了天下第七,又不忍见无情为了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而跟“老字号”继续冲击下去,所以他只好自己动手。 但无情阻止了他。 还打飞了他的刀。 没想到的是,天下第七居然反过来暗算无情。 更没意料得到的是:无情似早有防备,一击格杀了他! 而今天下第七已殁,老乌既没杀了犯人,也不算犯了法。 但在众目睽睽中,的确有动手杀犯人的“意图”.虽然,“形势”并不似真的杀了犯人那么严峻,但也脱不了干系! 无情走,他也只好相随而去。 不去的是温家的几名高手。 他们就聚在黄裤大道的街心。 那不笑时很狂暴一笑时很温和的人,依然温温和和地笑着。 向温文很温和地笑着。 温文怔了半晌,终于才也笑了。 一笑,他的忧郁全烟消云散,回复了他的温文有礼。 “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 那样子躁烈笑态温和的人微笑和气的问他。 “不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无情的轿子里。”温文道,“大家都知道,那是顶魔轿,没他的首肯,谁也登不上去。” “是的,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一样进不去。” “所以,是他让你上去的?”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在袭人和渡人出现动手之前。” 那一笑起来很温和不笑之时很躁郁的人而今仍是笑着,所以语态非常温和:“那时,我正悄悄的跟在他轿后,准备候渡人、袭人一旦出手,我就跟他们里应外合。” 温文完全明白。 那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我原来跟你也是首尾呼应。——我是不明白你为何却到了他轿子里。” 这笑起来很和气的人,当然就是与温文在江湖上并称为“天涯海角”的温和。 “我本来就在他轿后要下手,不料却给他的刀童邀了上轿。” “他——邀你上轿?” “对!开始我心中也很狐疑。但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已发现了你的藏身处,而且又知道我们俩很少不一起行动,所以纵然他未见过我,也可以猜想我在哪里。” “那时候他不是正跟他的书僮、剑童、刀童在说话吗?” “那只是幌子。不过,无情这人的确智能天纵,且能心分数用。” “所以,他不仅是发现了小袭和小渡,还稳住了你,解决了文人,还揭露出我和你大伯的行藏——” 这次说话的是那卖蛋的“年青人”:“他是故意要咱们亮了相、露了面。” “他这样做必有原故。”那卖茶具的“老人家”脸上露出若思的神情,接道:“他总要有人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预先告诉了你?” 这两人正是“老字号”温家的老一辈高手中的两大精英: “天残地缺”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这两人在“老字号”辈份极高,“老字号”中又分“死字号”、“活字号”、“大字号”和“小字号”,各由一正一副二人管辖,但总部“大字号”里,仍有五名高手当家,四名高手统管,一名高手统御,十人外貌都相当好看,醒目,人称之“老字号”中的“十全十美”。背底里,与温家作对的敌人却恨之人骨,暗中称之为“十全大毒果”。 其中,“统管”四方豪杰、八方要务的两人,正是这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其实这对温氏兄弟,年龄相若,都已逾五十,不过,长兄“天残剑”温壬平自年少时已因老成持重、思虑过度,而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甫过三十已给人称之为“大伯”、“老爹”,斯人血憔悴,成天郁郁不乐,郁郁寡欢。他为“老字号”可谓已奉献了他的青春和心力,故而地位尊贵而崇高,得到门内和武林中人的尊重。 温子平则全然不同。 他自少已屡遇忧患。“老字号”传到他那一代,正好遇上各路精英、各嫡、旁、外、支系的子弟分裂,内哄,有的往上爬,有的往外流,有的则在门内争取权位,以致大好温家,因而闹得鸡犬不宁,相阅于内,零星落索,声势大减,温子平曾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去平定这些争戈,然而还是火头四起,保住了局面,依然牺牲了不少支节。 可是他还是保持了欢欣之心,依旧以喜悦的心灵,去面对一切苦艰,坦然也欣然的承受,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与打击。 是的,他虽年迈,但看去模样依然年轻——至少,要比实际上的年纪要年轻二十岁。甚至,很多相熟他的人都认为:他十年前要比二十年前年轻,而现在又比十年前更年轻有朝气得多了! 这两人最近已各有司职,一在朝,一在野,已极少出来江湖上走动,而今,却一齐出现在黄裤大道上!? 为什么? ——他们为何事而来? 他们何时已至? ——难道惊动了这么多的“老字号”高手,只为杀一个“天下第七”! 不过,温和人很快就释了大家的疑惑。 他转述了无情和他在轿子里的对话。 “我知道这次京城里来了很多你们字号里的人。” 这是无情“邀”他上轿后的第一句话。 这顶轿子才真的是无情的轿子——它由诸葛先生设计,班家高手与无情联手制造的,先前在蓝衫大街焚烧的轿子,当然只是“掩饰”.用以引诱埋伏者以为是戚少商的乘舆而出击——一如无情所发出的一种独家所有、天下绝无的“暗器”。 “影子”一样,他打出去的“影子”,虽然并无杀伤力,但令敌人错以为是他,他就可以趁此杀伤他的敌手。 像这样制作繁复、机关重重的轿子和轮椅,他至少有三部和两辆。 温和还在留意这部“名震天下”的轿子之内部结构,无情己把话说下去。 “你们当然不只是为杀天下第七而来的。” 他的话很直截。 他也把话说的很直接。 “就算你们要杀天下第七,也不可能只为了替许天衣报仇而来。天下第七要以‘九天十地,十九神计’击杀了你们‘老字号’中‘十全高手’之一的‘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他原本是你们自岭南派来京城组合‘老字号’势力的第一人。 也是开路先锋,结果却死干天下第七手里——你们理应为他报复,还多于天衣有缝。” 温和表面不动声息。 内心却极为震恐。 ——怎么这些事,这些极度机密,无情都会知之甚详? (他是怎样知道的!) (机密是怎么泄露的!?) “只不过,你们打着为许天衣报仇的名义,是要感动洛阳温晚,让他觉得你们为他的徒儿复仇,引他重返京城,把洛阳老字号的势力转注在京师,完成你们‘老字号’侵夺王城武林的心愿。——就算万一失手,也可激发温嵩阳人京重振旗鼓之决心。” 温和迄此才能说话。 他只能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答:“职责所在,我们一直部很留意武林中各帮各派的变动,也一直都很留心江湖上各种人事变迁,更加特别注意‘老字号’温家的动向。” 他微笑道:“没办法。温家拥有当今武林最强大的用毒队伍和施毒手法,我们不得不提高戒备,加强观察。” 温和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轻轻地道:“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你们——本以为在朝里,在京里当权主事的应说是蔡京这些人,现在看来你们也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无情道:“不敢。不过,若无知已知彼之能;我们六扇门系统的和几位同门还能在京里混?还可能蔡京、童贯、梁师成这些人手上翻些云覆些雨么!刚才在三合楼前,你胞兄温文己言明不再插手天下第七的事,而今又伏在前路,只伯是你们字号里的高层另有所令。——只不过,阁下和文兄已是‘老字号’里的大将,谁还能指使得了你们?我看,这回可莫不是连‘天残地缺’都来了。要是温壬平、温子平兄弟来了,那么,将实力转移入京城的事是志在必得的了。我猜的不离谱吧?” 温和汗涔涔下。他这回当真是笑不出来了。 “我发现温文兄既要拦路劫囚,那么,足下与其一向如影附身,形影相依,必也在附近,留心之下,果然发现侠踪,这才诚意相邀但告,并无居心,决无恶意。”无情正色道:“不过,你们若要当街劫囚杀囚,我身为捕役,不得不全力阻止。” 温和从这句话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反击的要点:“大捕头既然知道我们‘老字号’温家的势力人京,已是势所必然的事,也当然了解我们入京的第一次行动是志在必成——你还要以一人之力,阻拦我们,岂不是横臂挡车,故意与我们为敌?”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代表了王法,也代表了所有执法的差役,来阻止你们这么做的。” 他眼神似电,眼色如刀,望定温和人,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们若当街格杀天下第七,非但不能立威,而且还坏了‘老字号’的名声,误了温家的大事。” 温和听得一愕,苦笑道:“这……我就真的听不明白了。” 无情安安静静的侃侃而谈,外面这时传来一刀三剑童的故意的大声笑闹和对话,这时,开始有顽童尾随囚车抛物掷东西。当然这还只是问路的投石。 “‘老字号’本身就与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你们敢入京发展,那是直接受天子之意旨而行事。皇上也希望培植一些他直辖的武林高手,蔡京、王黼、童贯等各有大量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为他们撑腰,圣上若有所闻,难免揣揣。不过,温晚是你们的群龙之首,因顾忌于米苍穹、方应看之威胁,一直迟迟不敢入京。于是你们想先把声威闹开来,把局面阎大,使洛阳温派人手和岭南‘老字号’同门再无反悔、抽身之余地。” 无情并没有大咄咄逼人,语锋也不特别犀利。 他只是明晰。 思路的明明白白。 立场的清清晰晰。 ——连来龙去脉都清楚明朗分析入微。 他所说的,尽管温和不想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因为他既不了解无情是怎么对“老字号”近日的动向,能如此了如指掌的,可是他也不得不同意:无情分析的大抵都不违背实情。 所以他只有一面震讶一面留意。 ——无情的话,的确值得他留意听取,深思反省。 “因此,你们有意格杀天下第七,一方面是重重的打击了蔡京手上第一号杀手之威,一方面是使温晚欠你们一个情,一旦者字号失利,他不得不得于情面,自洛阳调重将为援,还一方面可为你们温家的人立威、唱道。” “可是你们错了。” “打杀天下第七,并不能打击蔡京。蔡京现在正拟复出,大张旗鼓,这段期间,他看似沉潜,其实是密谋着詹别野等人代他号召了‘飞斧队’余家、‘南洋整盘门’罗家、‘平安门’女陈氏世家及‘四分半坛’未给杀害的叛徒,以及‘神枪会’孙家、‘下三滥’何家、‘太平门’、梁家、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感情用率帮’的反将、‘金字招牌’方家的逆徒、‘黑面蔡家’、‘下五门’、‘十大派十六剑派’的掌门……这些人中的精锐,甚至是第一高手,为他效力——听说连贵门中亦有三大顶级高手温纵横、温而厉还有另一位辈份更高的人物,都为之所网罗……大概是有这回事吧?” 温和人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这回事,要不然,“老字号”温家的“大老”也不会感觉至危机四伏,连顶级三大高手也给蔡京“收买”过去了,只怕“老字号”的大权,就算不给他人操纵,也将很快便另立“字号”了! 只是,无情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老字号”内部绝对是机密,连温和也不过只知温而厉已投靠了蔡京,另一个原来是温纵横,他还是首次听得,看来,无情连“第三人”只怕也已了然于胸了!原来已有那么多绝世高手已尽收蔡京等“朝中六贼”旗下,不可谓不闻之惊心矣! 温和人冷汗直冒,心中虽惊,外表却不动声色,板起了脸。 没有比他更知道自己只要笑将起来,令人舒爽开朗,平易近人,但像这样的人一旦“黑口黑面”必予人极大的压力。 所以他此际内心震惊之际,更要肃容冷脸。 无情却谈笑依然,举止有度,看他的神态,大概在抚琴、吟诗、品茶、谈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气态吧? 无情又在并不宽敞的轿子里闲闲地问了一句:“大概是传言不虚吧?嗯?” 温和道:“盛大捕头不愧是六扇门中人,消息来得好快,佩服佩服。” 无情道:“我只是因职之便,道听途儿只不过,蔡京目前,一心一意要激当年威震天下、横行武林的‘七绝剑神’重出江湖,为他效力,至于天下第七,地位排名,只怕己从他们这帮势利小人心目中的第七跌至一百开外了……你们‘老字号’出动了那么多有头有面的高手来杀他,只不过是成了竖子之名!” 温和反问:“不杀此人,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无情道:“非也。我知道‘老字号’高手己在前面设好埋伏,可是,杀鸡焉用牛刀?” 温和问:“此话怎说?” 无情微微笑道:“其实,戚楼主并没有封死他的穴道。以天下第七的功力,只要全力聚运,必能冲破。他仍呆在囚车,只不过是要等待机会……” 温和讶异地道:“等机会?等什么机会!?” 无情谈谈地道:“等机会杀人。” 温和更为诧异:“杀人?杀什么人?他知道我们会来杀他不成!?” 无情一笑道:“他本来是要等最好的时机来杀我——不过,你们若要杀他,他也一定会反击。” ------------------ 风云阁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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