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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跳上了小舟其实是冒上一个大险,但也是跳上了一个好时机。 ——那就像是机会在头上掠过时,他们跃身跳了上去,当然那可能是个转机也可能是个危机,跳上去可以平步青云也可以跌个头额崩裂。 但时机来时还是得要冒险、得要把握的。不然,机会就会鸟儿一般的飞走了,不一定还会碰上第二次。 他们敢这样做,是因为看出了一点:——按照道理,应该是任穷任怨在拖延时间,因为,时间越拖下去,对这蓑衣人只有更不利:一是这儿系“金风细雨楼”的地头,谁也闯不进来救走这小舟上的人;二是苏梦枕伤重毒深,拖下去必死无疑? 可是,很明显的,也很奇特的是:蓑衣人却也在拖延时间。 ——他在等什么? 如果他要杀苏梦枕,一动手早就杀了。 如果他能够突围,早就出去了,赖在这儿等白愁飞带大队人马赶来不成? 所以,很有些不对劲。 因而,任劳任怨要上小舟来。 那蓑笠翁也十分机警,手腕一沉,“哧”地一声,浆尖剑己划破伏在舟中人的后襟,只听他沉声喝道:“你们只要跳入这船半步,我的剑立即刺下去,人纵不是你们杀的,也是你们逼死的,日后苏梦枕的徒孙兄弟手足要是为他报仇,当然不会忘你们跳上来的这一场!” 这一喝,已视死如归,至少把任劳任怨一时震住了。 这一阵子耽搁,却听一阵鹰嗥,自江边西处此起彼落。 任劳、任怨互望一眼,摊摊手、拧拧头,眼里都有失望之色。 因为那鹰啸是暗号。 暗号是说:——谁也不许妄动。 白“楼主”就要来了。 ——他要亲自来处理这儿的事。 既然他要来了,任劳任怨也不敢擅自解决此事了。 ——白愁飞未当“楼主”之前,已是蔡京的义子,他们当然不想得罪这种人;白愁飞现在已当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任劳任怨更不敢去开罪这样的人!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最知道什么时候该“锦上添花”,啥时候要“落井下石”,那就是——走狗。 而任劳任怨是极有经验、甚有份量、非常聪明的“走狗”。 他们当然懂得怎么做、如何做、以及什么不该做。 所以他们现在宁可不要立大功了,袖手旁观,赶尽杀绝的事,就让给十一万火急白愁飞去做。 白愁飞赶来的时候,神情如狼似虎。 狠得似狼。 凶得如虎。 他要追杀他的大哥。他要对过去提拔他的楼主赶尽杀绝。他要对付教他成材的主人。 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他这么做了,可是他居然还没有把这个一手扶植他坐大的老大杀掉,所以他更凶悍,更猴急,更穷凶极恶,好让人知道他是一定会胜利的,而且他已豁出去了,那个曾栽培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义兄是必遭他杀害无疑的,这样咄咄迫人,或许可以让人忘了他迄今仍杀不到那个他务必要斩草除根的龙头老大,而不致对他有没有当龙头大哥的资格生疑。 不起疑,就不会乱。 只要暂时稳下来,他就可以完全操纵“金风细雨楼”乃至京城武林的势力和实力了,那时根本就乱不来、乱不成了。 他知道什么是“动乱”的“罪魁祸首”,是不能给苏梦枕还保有一口气。 所以他一旦听到在湖上堵截住一艘可疑的快舟,喜出望外,深庆自己一早在江上封锁得死死的,并且立即带动一群高手,飞将赶来。 赶来杀他的结义大哥。 他终于赶到。 也及时赶到了。 他要苏老大死在他的手上。 他要亲自杀他。 ——苏大哥若死在别人的手上,他还觉得不妥帖、不惬意、也不放心哩。 人就是这样子,要坏,只要坏了个开头,常常就会坏下去,讲义气的,只要义字当头,到头来可能为义字不惜咽下最后一口气。重感情的,只要先伤了感情、到后来就不惜无情绝情到绝顶。 坠落是这样,进取亦如是。 ——像白愁飞这样的人,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只有进。 前有急流。 他第一反应就是向撑舟的人下令:“全力推进。” 新楼主上任,而且晋升的方式是把前任楼主“打”了下来,有支持过他发动的,自然耍卖命,以博取更多的擢赏;没为他效过力的,更要搏命,以表示眼前楼主没有什么“关系”。何况,新楼主那么要命,他们谁都不敢不拼命。 所以船快得似水上奔马一般。 很快地他就望见小舟。 和小舟上的人。 舟子上的蓑衣人自然也看见他。 看到他了之后,那在蓑笠里的眼神就更特别了。 那眼神同时令人感到两种讯息:心丧欲死和视死如归。 ——虽然两者都是自分必死,但一个是绝望无依的,一个是对死无惧的。 两种眼神都出现在这一双饱历人情世故的眼里。 白愁飞却不很注意他的眼。 他一下子就盯住对方的手。 然后他第一句就问:“你要?” 蓑衣人道:“我什么都不要。” 白愁飞道:“你不要,我要。”他指了指舟上伏的人,“我要他。” 蓑衣人干咳道:“他是我的。” 白愁飞目光如电:“你年纪很大了吧?” 蓑衣人嘿然道:“比你年长就是。” 白愁飞道:“回去安享天年吧,我知道苏梦枕对你有恩,也犯不着为他死在这儿。” 蓑衣人愕了一愕,白愁飞又道:“只要你把这人交给我,我可以放你走。如果你像当日为他效命而潜在‘迷天七圣’里卧底一样为我效力,在‘金凤细雨楼’里补你个‘五方神煞’缺!” 蓑衣人颤了一颤,长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你是怎么认得出来的。” 白愁飞淡然道:“我认出你的手,鹰爪练到你这个地步的可谓罕有。咱们在‘三合楼’上交过手,你后来加入了楼子里,但王小石走了之后你也销声匿迹了,我早防着你和朱小腰随时都会冒出来。” “好眼力。”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能平息震惊,慢慢揭开了头上的蓑笠,露出一对黑而烈的浓眉、细而嫩的肌肤和满头白发来,却正原是‘迷天七圣’里的大圣主,“不老峒主”颜鹤发! “这么有眼力的人,却是这样不讲义气;”颜鹤发冷晒道,“我为你可惜。” “人家都管叫你做‘不老神仙’,你却老了,老掉牙了。” 白愁飞啧啧声道:“这江湖以前是讲义气的,现在是讲实力的。武林不是义气讲出来,而是各门派各家各宗的势力堆叠对垒出来的。到现在还有人讲义气?大概只有你了!讲义气有什么好处?你保不了自己,还保得住苏梦枕?你到这时候还跟他讲捞什子的义气,到头来只累了你自己!” 颜鹤发也不以为忤:“要讲义气,就不伯受人连累。凡是讲究成败得失,就不是义,而是利。” “你也学人讲义气?!”白愁飞嗤笑道,“那你又在关七重伤惨败时,投靠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亦不动气:“第一,是关七迷失本性,先行诛尽老臣子,逆天行事,人神共愤。第二,他们神智不清,全遭五、六圣主和幕后人物支使,我们总不能死跟着他去疯。第三,苏公子一早已以识重待我,我也以知遇待他,后头几年,我只在‘迷天七圣坛’里当卧底,并不是俟关七遭电殛电劈时才背叛他的。第四,苏楼主一向待我恩厚,我欠他的情。” 白愁飞脸色一沉,嘿声道:“你欠他的情,就得偿他的命。” “我早有此决心。”颜鹤发却是说来安然,“君不见我年已老迈,虽老尚风流,但身畔决无牵挂吗?我上无父母,身无长物。伴无妻室,下无儿女,四海为家,生是赤手空空地来,死时也双手空空地去,有何挂碍?有何不可?” 白愁飞双目厉光一长,正时待发作,忽又长吸一口气。 深长的一口气。 然后他平和地说:“加入我们吧,现在还来得及。你对苏老大那么忠心,我不会介怀,只要你将功顶罪,把他交给我,在楼子里,有我白某人在的一日,不委屈了你。” 颜鹤发听了倒也一愣:“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除非你能提出保证。不过,我倒佩服你,你逆性太强、野心太大,但你确是人材,果是人物!” 白愁飞却把脸色一板:“咄!到此时此境,你还讨价还价!你讨得了好么!” 遂而转首霍然向身后四人:“禀报吧!” 利小吉即道:“趴在舟上的人已没有了呼吸。从你们开始谈话起,他就绝对未曾呼吸过。” 祥哥儿也道:“这人脉搏没有跳动过,我注视了好久,近腕脉和颈脉的衣饰,除了给江风掠过,就不曾微移过一下!” 朱如是却道:“心也没有跳,更重要的是,他的腿也没有断!” 欧阳意意则道:“他伏卧的位置,脸孔完全遮覆着,显然是要我们认不出来:这到底是谁!” 白愁飞怒叱一声:“这究竟是什么人!?颜鹤发笑道:“好,你身边有的是能人,难怪敢逆敢叛!” 白愁飞一纵身已落入舟内。 颜鹤发手上的剑沉了一沉,剑尖已略没入覆趴着的人之颈肉里。 “这没有用的,你威胁不到我的!”白愁飞的脸又开始发白,指节的青筋突露分明,连中指都变长了起来,“何况,就算这是苏梦枕,也只是一个死了的苏梦枕!死的老虎跟死的老鼠没啥两样,最多是尸身份量重上一些罢了!” “好,好!”颜鹤发兀然笑了起来,“可惜,可惜!” 白愁飞上前一步,颜鹤发双肘一沉,双手握将于膝上,将剑上翘,直指白愁飞咽喉,姿势甚诡。 白愁飞凝住了脚步,衣袂让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可惜什么!?” “你警觉得好!”颜鹤发笑得很放肆,“那的确是个死人。可惜你还是省觉得太迟了!” 说着,还后退了一步。 本来他一屹立在舟子中段,白愁飞自舟首登上,他这一退,已退到船尾,只留下那伏看的人仍趴在舟子中间。 白愁飞踏前一步,飞起一脚。 这脚踢得十分小心。 ——因为那可能是苏梦枕的尸体。 只要任何事物关系到苏梦枕这种人物的,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为就算苏梦枕只胜下一口气,仍是个绝世的人物。纵然他死了,但余威尚在,那就像秦始皇的墓陵一般,纵人已死了千百年,要盔坟掘墓的人一不小心只怕还是得个陪葬的下场! 所以他那看来随随便便的一脚,却是平生功力所聚——不管有机关、敌人诈死、还是苏梦枕反扑,他都早准备好了三十一种应对之法:无论对手怎么来,他就怎么收拾,而且一定收拾得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反扑。 没有陷阱。 尸首给一踢翻身:这尸体很眼熟——却不是苏梦枕! 白愁飞认得这死人:“抬派”掌门人:智利! 他死了! 竟死在这里! 这么说,去跟从追杀杨无忌的那一组“行动”,必已出了岔子! 这一刹间,白愁飞觉得自己虽在密谋计算人,但也一脚踩入人家设的彀里去了! ——调虎离山! ——陈仓暗度! 他们这一大伙的人,全给这一个“死人”的颜鹤发“拖死”在这里了! 以致该做的事没做。 该发动的行动未发动。 要补救的问题已来不及补救。 这时候,他只觉得很羞辱,也很愤怒。 却听颜鹤发笑道:“你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已省觉得太晚了。” 这一种笑是张狂的。 也是绝望的。 ——一个人很少会发出这种不留余地的放笑,除非他根本已不打算再留什么余地给自己!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完全不留余地给自己? ——那就是他准备死了,或者随时都可以死了的时候。 白愁飞怒吼一声,正要动手,颜鹤发已先他一步动了手。 他不是向敌人动手。 ——他眼前的敌手,就算不论白愁飞,剩下不管是任穷、任怨,还是朱如是、欧阳意意、祥哥儿、利小吉,或是雷媚、天下第七,都是难以取胜的好手。 可是他是向自己动手。 一剑刺入了胸腔。 这一来,白愁飞、任劳、任怨一齐大叫:“别——”天下第七只冷哼了一声。 颜鹤发果真停了手,鲜血已自伤处迸流出来,倒染了桨柄,他双手都沾了血。 他却像要起程去哪里之前忽给人叫住一般,微微留恋地问:“嗯?叫我有什么事呀?” 任劳大叫:“有活好说,何必寻死?” 任怨也道:“我们也没意想要杀你,你不必这样枉作牺牲!” 颜鹤发转过去面向白愁飞,居然好整以暇他问:“你呢?” ——想找出苏梦枕的下落,颜鹤发就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死了线索就要断了。 他只好央求道:“你不要死。你对苏大这么忠心,我很赏识你。” 颜鹤发似有点犹疑起来,“我也不想死……但教我怎么相信你才好呢?” 白愁飞急道:“我现在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说话当然算数,怎会食言!” 颜鹤发仍在考虑中,“既然这样,要我信你,你就当众立个毒誓好了!” 天下第七又冷哼一声。 白愁飞勃然大怒,颜鹤发洒然一笑,手一用力,利的剑尖又没入腹腔二分,血流如注。 白愁飞急道:“千万不要——好,我说:皇天在上,我白愁飞今日若得颜鹤发如此大将,必当重用,永不背义,生死与共,情同兄弟,决不加害,永无相欺……” 颜鹤发却偏着头侧着耳,似乎还要听下去。 白愁飞到这个地步,也只好马死下地行,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如有背诺,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颜鹤发吁了一口气,缓笑道:“对了,真要发誓,要毒一些,这样才诚意嘛。” 白愁飞也这才舒了一口气,缓步上前道:“现在大家可都是自己人了……” “对!”颜鹤发一面表示同意,然后却又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并一面表示惋惜地说,“我至少替苏公子报了一个仇,逼你说了你不愿说的话。” 白愁飞气得眼都绿了,恨声道:“你——”却是仍不敢过去阻止颜鹤发自杀。这时,颜鹤发的剑锋三次运力,已刺入腹内逾半寸。剑在他手上,无论白愁飞再怎么快,也阻止不了他自杀的。他一死,苏梦枕下落的线索得要断了。 ——这机会是不能再失落了的! 所以他怕死。 他怕颜鹤发真的死了。 死了就机会落空了! 忍气吞声地道:“我已答应你了,你干嘛非死不可呢!” “你答应我!哈哈……”颜鹤发仰天笑了起来,一笑,腹肌震动,剑锋更割裂伤口,血如泉涌,“你,还有任劳任怨这种人,还会言而有信么?你们要是守信义,苏楼主今天还会遭了暗算么?你要是守诺言,发党花府会有当日的血流成河活剥人皮么——”反正他就要死了,他要骂个痛快。 ——要杀死白愁飞这些人,尤其在此时此境,他自知没这个本领,但要杀死自己,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但他就骂到这里。 只骂到这里。 因为他的桨剑突然爆炸了。 只见陡地亮起了一束光,光得令颜鹤发目难睁开,不及反应,手上的船桨连同剑锋,给切断了开来,而且炸得粉碎,碎片偏又往四周飞散,一片也没溅射到他的身上! 一下子,他身上只剩下体内半寸长的一截剑尖。 他愣了一下。 他马上发现,动手的是那瘦长灰袍个子。 原来他已悄悄地解开了包袱。 然后包袱里一亮。 ——不知是什么东西。 接着桨剑便粉碎了。 颜鹤发正急恨自己大意,忙用掌一拍,在把自己体内的剑锋激穿心脏。 可是一切已来不及了。 白愁飞已到。 他一口气封了颜鹤发六个大穴。在颜鹤发倒下来之前,他运指如风又封了他十二个穴道。又在他倒下来之后,再一连串又封住了他十八处要穴。 这时候白愁飞已经可以绝对的肯定了一件事:颜鹤发已彻底地崩溃了。 他绝对没有自主的能力,连同说话、眨限、咬牙、大小便的能力也没有了。 颜鹤发一时疏忽,已给天下第七的“势剑”所袭,他已失落了一个主动求死的机会。 他只要失去了这个机会,那么,他的死活就完完全全地不在自己手上了。 他要他不死,他就怎么都死不了。 他要好好整他。 他知道颜鹤发已不惜一死以对苏梦枕效忠,但这没有关系,他知道颜鹤发迟早都会把苏梦枕藏在哪里、死了没有一一供出来的。 因为他会把颜鹤发交给了两个人。 他们当然就是任劳和任怨。 这两个人,已足以制造世间一切冤狱,已足以使世上任何好汉,都变成了猪狗不如的孬种。 所以他向天下第七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谢意。 ——虽然他内心极不甘心,让天下第七在众目睽睽前讨了这么一个功! 要不是他尽可能吸住颜鹤发的注意力,天下第七才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这幽魂似的东西今次又不知会在相爷面前如何自擂认功的了! 可是天下第七居然没耍他。 而且看也不看他。 嘿! 于是他立刻对一拥而上的打手下令:“把这老不死捆上大船,交给老任小任好好整治整治,要他把该说的话,一字不漏他说个清楚!” 众里一声吆喝,抢前四名“风雨楼”弟子,抽出麻绳,立刻便要把颜鹤发蟹般扎起,拖上大船去! 这时候,颜鹤发就算想死,也苦求不得了。 那四名“金风细雨楼”的近身弟子,动手把颜鹤发揪住,任劳己有点磨拳擦掌、急不及待了:“嘿嘿,敬酒不吃,这口罚酒够你受的了。” 任怨不说话。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 他还掏出一包止血散,要其中一名蒙眼的弟子替颜鹤发敷上。 他可不舍得让这老人家“流血不止”。 ——此际,颜鹤发眼看自己已落到这两个以施刑手段残怖而名震天下的人物之手上,他心里会有什么感受?是什么感受呢? 接了“鸡鸣止血散”的弟子,走近颜鹤发,要替他敷搽在创口上。 颜鹤发不能拒绝。 也无法拒抗。 他本来横竖都要死了,虽死而无怨,但仍图逞一口气,好好凌辱讽嘲一下白愁飞、任劳、任怨等人。 可是他料不到“天下第七”的“势剑”这么可怕,以致他的剑锋刺入自己身体几近一寸——但就这样嵌在那里,多一分都刺不下去了。 而且白愁飞的止血药也特别见效(虽然他不知道那是白愁飞在杀害树大夫之前也迫他说出一切宝贵药物的所在)。一撤下去,血就开始流得很慢了。 很快就要不流了。 凝结了。 ——但那时候,恐怕就是劫难的伊始。 颜鹤发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就算死不去,晕过去也好。 偏偏他虽然全身都动不了,但却偏偏也昏不过去。 这时候,他已完全绝望了,却突然发现了一件奇事:那上来替他止血的“风雨楼”子弟,忽尔眨起了一只眼睛。 右眼。 然后那名小眼睛的汉子猝然拔刀。 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嗖”,一道血雨,鲜明惊心地洒在江面上。 “咚”的一声,颜鹤发的人头也落于江中。 待白愁飞、任劳、任怨惊觉时,刀已出,血已溅,头已断。 只一刀,死亡已成为事实。 白愁飞怒目厉声,戟指那名小眼睛的汉子,叱道:“余少名,你——”那余少名的汉子疾道:“我一直等待报答苏公子的机会,已好久好久了。我用这个,”他把刀当胸一横接道:“来告诉你,苏公子待人以恩,你慑人以威。为苏公子效命的人,到处都是,只是机会未到,他们留待实力,有一天,等待的机会来了,你就下地狱去吧!” 话一说完,横刀一捺,颈处蓦地洒出一蓬血雾,头只连着一层皮,晃摇了几下,仆落到江里去了。 这时候,白愁飞的指劲才到——原来在他向这汉子遥指的时候,已暗里发出了指风,只是怕对方有防,故意把指风运行得极缓,到那汉子的近处,才要陡然加快,封他要穴,可是这汉子半点不拖泥带水,话一说完,立刻自杀,白愁飞的指劲是封住了他的穴道,但他已身首异处地落入江里去了!所有的活口,就此断了线索。 更可怕的是,那叫余少名的汉子在临自杀前说的一番活,显示了:苏梦枕实力尚在!为他效命的人,仍到处都是。今日看来现在正对白愁飞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人,说不定就等他日苏梦枕一旦登高一呼,便出来为他卖命的人! ——那么,在楼子里,谁才是对自己忠心的? 谁才是可用的人!? 白愁飞在劲风划江袭来、衣袂猎猎之际,忽然想到:以前主领整个京城第一大帮的苏梦枕,是不是也为同样的问题而困惑过?苦恼过!犹豫过? 白愁飞下令放棹回航。 他要马上赶返“黄楼”布署。 ——既然苏梦枕可能未死,他就得准备布署,随时可与苏梦枕的反扑决一死战。 他知道整个颜鹤发的搜捕行动,是中了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正在他们动员全力去追踪那“神秘艄公”之际,如果苏梦枕仍然活着,必已“陈仓暗度”。 他已丧失了追剿苏梦枕的最好时机。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苏梦枕的实力和潜力,比他所估计的(他一向不低估对手——因为低估自己的敌人等于低估自己,看轻敌手也如同看不起自己)可怕太多了。 竟然随时有人为苏梦枕死。 ——像这种人,潜在金风细雨楼的,究竟还有多少? 苏梦枕居然还逃得出去!? ——或是他根本还没有逃出去! 白愁飞在发动这项叛变行动之前,原也栽培了一大络子子弟。 ——一百零八人。 本来是一千八百人的,但这一千八百个经过严格筛选出来的精英子弟,再经过他的精挑细选,能合用的、能为自己效死的,只有一零八人。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部队”。 他的精锐。 但在这次行动里,他却没动用这些人。 他假借“金风细雨楼”的人力物力财力,还有资料联络档案,他得以聚合了这么多好子,不过,他没打算一次行动里全都耗上。 万一在“金风细雨楼”叛变功败垂成,他至少还有退路;只要还有这些势必也誓必支持自己的实力,他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他这次没动用这些人,所以才会有余少名的反噬,杀人杀己,灭口灭身。 问题是:在他的精锐干部里,也有没有苏梦枕派去的“卧底”?而苏梦沈本身,是不是也私下跟他一样,训练了一大群好手,只不过不让他知晓而已! 所以他立刻下令,速航急返,他得坐镇黄楼,指挥调度,以防苏氏猝然反扑——虽然他已明知苏梦枕已性命难保,决无反击之力了! 但他已再不能大意。 他本已够小心了,结果,还是让那比狐狸还狡猾的家伙逃脱。 所以他更加不能有丝毫疏失。 他下令回航之前,已先着人把颜鹤发的舟子翻过来仔细搜索。 ——尤其是船底。 也许苏梦枕就匿伏在船下面:就算他不会游泳,而且还断了一条腿,但只要口含一支禾秆,他就能泡在水里几个时辰! 白愁飞当然不放过。 他知道一个病不死的人要比打不死的人更可怕。打不死的人是跟外在的敌人作战,病不死的人还要对付内里的敌人,病来病?ザ疾〔凰赖娜耍笊囊庵就人技崛潭嗔恕?墒牵壮?了水位潮湿的边沿黏了几朵绯艳的梅瓣之外,啥都没有。 而在急速回航期间,已有几批人马向白愁飞报告调查所得:其一:追杀杨无邪的“抬派”和“海派”部队,发现对象去了瓦子巷,而且进入了一家“汉唐家私铺”里去。 杨无邪不是两手空空去的。 他是请两名近身手下搬了一张椅子去。 那是一张奇特、高大而古拙的木椅。 听到这里,白愁飞马上就追问了一句:“是不是苏梦枕常坐的那张椅子?” 言衷虚的回答是:是。 白愁飞自上象牙塔后,一直也感觉到“若有所失”。 ——好像还少了些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原来就是这张苏梦枕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离不开了的那张椅子。 ——那么,杨无邪把这张椅子送入“汉唐家私店”作甚? 答案:不知道。 因为“海派”的言衷虚和智利跟踪了进去,马上遭到伏袭。 伏袭他们的人都是高手。 言衷虚和智利以为杀的只是杨无邪。杨无邪是苏梦枕的得力助手,但武功并不算太高。 他们带了各五、六名手下,以为杀杨无邪已绰绰有余,却不料猛遭伏袭,而且都是高手下手,言衷虚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急返金风细雨楼,然而智利却给重重包围了…… 却丧在颜鹤发的舟子上! 同一期间,“托派”黎井塘和“顶派”屈完,也发现了王小石的行踪。 在这之前:“金风细雨楼”也收到讯息:王小石已在京城出现了。 他甫一出现,就已给人接走。 接走他的那一帮人,白愁飞既仍不敢惹,也不想惹。 他们是“有桥集团”:方应看、米苍穹这一干人马。 至少,他在还没有铲除掉京城里其他大帮大派:“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发梦二党”都一一歼灭了之前,他不敢去招惹、对付这“有桥集团”。 对白愁飞而言,他反而不担心蔡京的势力,因为蔡京的野心是纵控军权,掌持朝政,他们武林黑白二道的小小江湖,远不及掌握万里江山、万民百姓的生杀大权来得感兴趣,蔡京对各大派系、江湖势力的染指,仅是因为不欲政敌利用在野潜藏的力量而组成反对他的势力罢了。 她要的是找一个俯首听命于他的傀儡。 只要听他的命令,他还不惜把这种力量扶植起来。 白愁飞一直认为蔡京和他的党羽,是一种朝廷的力量,是可以利用的。 他要铲除其他帮派的势力,使自己一党独大,但其实他又并不十分担忧诸如“六分半堂”、“发梦二党”、“迷天七圣盟”、“老字号温家”、“妙手班门”等这些门派。 ——因为这些各门各派,其志在野,不在朝。 而他则不然。 他要利用帮派的实力为后盾,最终目标,还是要在朝政上大展拳脚。 也就是说:蔡京利用他来巩固自己在武林中的实力,但他却藉此参与朝政,左右大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与义父别别瞄头。 他真正有所忌畏的,反而是“有桥集团”。 ——“有桥集团”的主脑一开始就在朝里有相当可观的势力,而又再结合武林的潜力,跟白愁飞的取向,刚好一正一反,殊途同归! 由于“有桥集团”先有了朝廷的背景,使白愁飞十分顾忌,而又不敢轻举妄动,他惟有处处提防这集团伸入武林中的指爪,同时也迫切要打入朝廷里的要力中心。 他现在别说连“六分半堂”这样的死敌尚有剪除,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局还未能完全掌握,对“有桥集团”的跃跃然之势,惟有虎视哑忍。 所以,他不能力杀王小石而得罪于“有桥集团”——万一跟方应看和米苍穹等人硬碰上了,此时此际,纵不一败涂地,也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结下对前程有碍的仇家。 他生恐的是:王小石结合了方应看方面贵族的力量、以及其父方歌吟当年在武林中深结的实力,近有米苍穹在营内暗结的潜力,四方大力合而为一,那就十分可怕了。 他暂不敢去惹王小石,反而加紧提前叛杀苏梦枕,主要原因是:他不欲王小石结合了“有桥集团”的势力后,再跟“金风细雨楼”合并——这样一来,王小石之势全面坐大,苏梦枕权力大了,只怕自己连个站立的地方都失去了。他只在暗中下令:追踪王小石。 明了王小石的一切动向。 结果,他在对“象牙塔”发动之前,获悉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利的讯息:王小石似为了对付元十三限的事,与“有桥集团”的人交恶。对白愁飞而言,这当然是好消息。 他巴不得他们互拼个你死我活。 接下来的坏消息却是:王小石已杀了元十三限! 本来,白愁飞也不喜欢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是蔡京手下大将,他不喜欢这个人,一如他心里对天下第七甚为讨厌;而且元十三限加上他的徒弟天下第七,那实力就非常可怕了。 他也巴不得元十三限死。 可是他却知道杀元十三限这样子的绝顶高手,绝对是武林史上的一个荣耀。 甚至也是白愁飞和许多江湖上新进好手心里的一个目标。 ——正如“杀死诸葛先生”,也是他们的“重大目标”之一;同样,正道中人也以“暗杀蔡京”为职志。 可是王小石却先行一步,杀了元十三限。 无论是谁,能杀元十三限,便足以扬名天下、自为宗师。 白愁飞觉得自己迟了一步,遗恨莫名,而在此际,他又不能分心对付王小石或元十三限。 一个人在一大段长时间里只能集中精神做完一件大事。 这是他进入“象牙塔”前才收到的消息。 所以他越是激发了“杀掉苏梦枕”的决心和意志。 他本已立即传讯:趁王小石就算杀得了元十三限,也定必力尽筋疲,他要跟从王小石的屈完和黎井塘趁机暗算王小石,乘机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可惜“顶派”和“托派”尚未下手,已给一干人打得十分狼狈。 第一个发现他们匿藏偷袭的是老林禅师雷阵雨。 他正追逐顾铁三。 但他并没有出手。 他只出声。 出声把一干也是匿伏着支援王小石的江湖好汉“叫”了出来。 那是唐宝牛、张炭、方恨少、温柔、何小河、朱小腰一众高手,截住了黎井塘和屈完等人,大打出手。 “本来我们还堵得住的;”屈完气急败坏地报告,“可是,这时候,王小石出现了,还有一个女子,模样儿长得甜甜的,但出手十分狠辣,二话不说,只用一管萧,射出神出鬼没的暗器,放倒了我们七八名兄弟,每个人挨了一下,只不过像蚊于叮似的一点红,但不旋踵就整个人化成一滩水,还冒起几个泡泡!” 白愁飞听到这儿,脑孔收缩,道:“无梦女!?她怎会帮王小石的?” “她放倒了我们这边几个人,还跟王小石讨功似的招呼道:‘你欠了我的情,你该还我的心。’”黎井塘也犹有余悸地转述道:“另外一个红衣女子就叱道:“什么!?” 白愁飞皱皱眉:“那是温柔吧!” “是她。”黎井塘也知温柔跟这白楼主也有相当的交情,但这会儿这位姑娘却是帮着“外人”来对付他们哩,他也好生不解,“那以萧发暗器的姑娘笑说:‘不是偷了我的心,而是伤了我的心。’温姑娘就嗔目瞪着王小石,王小石就说,‘那不是真的心。’温姑娘‘嘎’了一声。王小石连忙又说:‘是箭,伤心小箭’。” “这小子竟弄到了‘伤心箭诀’!?”白愁飞脸色又寒白了起来,冷哼道:“这还得了!” 随即心忖:这小石头一走四年,江湖走遍险历遍,但对那刁蛮姑娘却一如往昔,又怕又爱,这倒一点儿也没变。 他冷笑道:“王小石已杀了元十三限吧?” 屈完道:“杀了。” 白愁飞问:“他伤得不重吧?” 黎井塘答:“不算太重!” 白愁飞又问:“他既已出现,加上他那一干兄弟都在,你们是怎么活回来的?” 黎井塘昂然道:“我们为完成楼主差遣,苦战不屈,抱着大丈夫宁死不受辱的气概,以一当百,勇挫强敌,杀出重围,攻破血路……” 白愁飞叱了一声:“我不要听废话。” 屈完即道:“王小石救了我们。” 白愁飞微诧:“他?” 屈完道:“他喝止那放暗器的姑娘,道:‘别杀害他们!他们只不过受人之命,不敢不从而已!’他也阻止他那几名兄弟向我们动武。” 白愁飞冷笑道:“那你们就溜了?” 黎井塘挺胸道:“我本正要咬牙苦战,不怕牺牲,只要能执行白楼主的意旨,那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白愁飞截问:“结果怎么了?” 黎井塘正豪气万丈:“结果不重要,过程才可怕.我无畏无惧,作战到底,死战不惧,但是,这位屈完,他哪,嘿,却胆怯了,打了退堂鼓……” 白愁飞眉一皱截道:“我要听真话。” 屈完即答:“我们立刻逃命,脚底抹油地撤走了。” 白愁飞迎着江风。 他衣袂猎猎飘动,宛似风吹云飞。 可是他一点也不心闲。 而且还志气奇大无比,很想干一番大事业,一展抱负,一试身手。 他今天是成功的。 他终于当成了“金风细雨楼”总楼主。 他现在是胜利的。 他打倒了苏梦枕。 可是他今天也是失败的。 因为苏梦枕尸首未获。 同时也是难以满意的。 因为王小石在他得志的同一天里,格杀了元十三限,而且,好像还取得了“伤心箭诀”——那岂不是如虎添翼!?不行,他一定要杀掉王小石,取得“伤心箭诀”! 他为自己有更多一藉口对付王小石而气壮。 他向屈完问道(他仿似已不愿再听黎井塘说话了):“他还有说什么?” 屈完道:“有。”却并不马上说下去。 白愁飞瞄了屈完一眼。 白愁飞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把身子侧了侧,向屈完略倾。 这样,屈完就可以在他耳畔低语了。 “王小石说,‘回去告诉白老二,谁敢伤害苏老大,我就要他的命’!” 白愁飞点点头: 人已经害了。 再也没回头路了。 ——反正,跟王小石,已肯定是敌非友了。 他本也想过:好不好把王小石也一道拉过来自己阵营里,使自己手上添一名猛将! 不过,他很快认为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为王小石对苏梦枕非常忠心,而自己对苏梦枕十分不忠,这摆明了是对立的格局。 二是他也容不得王小石。就算王小石现在肯曲从于他,但他能保证他日王小石不会像他一样,把自己也铲除掉吗? ——王小石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当然就等于是宣战了。 白愁飞明白屈完低声转述这句话的用意。 这是留个余地。 ——要是把王小石的话大声说出来,万一白愁飞本不欲与王小石为敌,又或有意与王小石化为友,可是人人都知道这话已放开了,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相信屈完的话。 因为屈完是个有担当的人。 ——有时候,屈完只要据的是理,非但敢与他力争,甚至还敢于“顶撞”。 他喜欢这种人。 ——既然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就最看不起喜欢“卸膊”的男人。 当男人大丈夫,第一件事,就是要有肩膀,敢担当。 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才有份量。 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他这回是错看了屈完。 屈完刚刚那一句,虽然不是说了假话,却明明是歪曲了事实。 他希望见到白愁飞在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之时,偏是多添一些不快。 他刚看过王小石的出手:王小石虽然才跟元十三限拼了一场,既负了伤,也元气大伤,但只随手在地上抓起三颗雪球——小小的雪球——一颗打在黎井塘的曲泽穴上,一颗射在自己的犊鼻穴上,还有一颗,就捏在手里,一面制止张炭、唐室牛等人追击,叱道:“在我手上的雪球融掉之前,你们再不走,恐怕就永远走不成了。” ——他们能不定吗? 黎井塘一只手也抬不起来,屈完的一条腿到现在仍有点麻痹有点瘸。 王小石那一下子可威风了。 ——这反映出自己的无能。 所以屈完很不喜欢他。 他希望白愁飞能把王小石收拾掉。 他也很看白愁飞不顺眼。 他可成功了! 但那算什么成功? ——夺权篡位成功! 只要手段够毒、良心够黑、运气够好,谁都可以! 屈完也觉得自己没理由身为一个别派的负责人,还要向年轻过他十几岁的白愁飞俯首称臣,一一细禀恭报的。 他很不甘心。 所以他也希望白愁飞给王小石收拾掉。 他跟两人没仇、没恨,可是世事往往这样子,一个人恨你忌你仇视你,只要他看不顺限,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对屈完而言,他的理由顶多是:他认为这京城武林里的“权力争夺游戏”,他一直没有插手当庄家的时机,就算有机会,也只是一种“客卿”式的“助拳”永远也不是“擂台上的主人”。 ——那只是“客机”! 屈完却一向喜欢当主人! 他要“作主”而不是任人拿主意! 故此,他不喜欢王小石,也讨厌白愁飞。 他当然不会表达出来。 他表达出来的只有耿直忠诚。 ——像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不会对他有所防范。 那么,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其实,王小石的那句话原是: “回去告诉白二哥,苏老大对我们向来提携扶植,有再造之恩,望能念结义之情,勿伤了和气。有谁伤了苏大哥,我们应联合起来对付他!” 屈完这样说,白愁飞自然相信。 他本身就一直防着王小石,他根本也没打算放过他,甚至是因为听闻王小石返京,他才加速对苏梦枕下毒手的。 要是黎井塘说的,白愁飞许或还有置疑:因为黎井塘根本就是一个好大喜功没担当、阿谀奉迎爱夸口的人。 屈完就不一样。 他很率直。 有时甚至还敢于和上级顶撞。 所以一向工于心计的白愁飞反而不会去防这种人。 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 他知道真正聪明人才会那么不知好歹、直言无忌地驳斥上司。 这种人,通常都不会说谎。 通常都很值得信任。 只是,世上很多聪明人到头来仍然受了骗,尤其容易受了老实人(至少是他认为老实的人)的骗。 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是: 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愁飞在船未驶回“金风细雨楼”之前,在这短短的水路上,一艘快艇已截住大船,一人一窜登上。 看见这个人,白愁飞就打从心里点了头。 只要这个人一现,他就知道原本存在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了。 因为这个专门解决问题的人。 这也是一个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 这年轻人就叫梁何。 ——他暗地里训练了一百零八名精英,这批精英有个名号,叫做“一零八公案”。 这一零八名子弟,由白愁飞直接指挥,要是白愁飞不在的时候,就由另外一正一副两个人来负责带领。 这正统领就是粱何。 他一出现,白愁飞知道强助来了——金凤细雨楼那儿,局面也一定完全给梁何及“一百零八公案”子弟稳定了下来。可是他还是板起了脸孔。 ——对付手下,不能纵容。 ——一旦纵容,就没大没小了,命令也就不可能彻底执行了。 所以他始终不苟言笑,厉言疾色,而且赏罚森严、令出如山。 虽然白愁飞心里对这些人很放模埠艿靡狻? 这些毕竟是他一手调训出来的心腹子弟! 不过,他却决不把得意和放心摆在脸上。 ——喜怒不形于色。 天威难测。 他在这些人面前,在开怀大笑畅怀大醉时,突然砍下了斟酒献舞者的人头,而在痛骂怒斥那些犯错有失之时,却突然加以褒奖擢升,使人完全无法抓得准这喜怒无常的领袖,心里到底想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在那一百零八名子弟中,他最欣赏梁何。 因为梁何根本不去猜他想什么。 他只做该做的。 然后直行。 直言。 ——有错的就直斥其非,有问题便提出来讨论惺略蛄⒖?解决。 只有这种人才能真正能做事并且能做出事情来的人。 所以白愁飞很识重他。 因此他对梁何更严厉。 ——你要一个人才成材,不逼他退无死所、走投无路的话,那还只不过是个还未使出毕生潜力、来发挥浑身解数的小人物而已。 大人物是要逼出来的。 ——有时是大时代,有时是大事情,才逼出大人物来。 梁何一上得了船,笔直走向白愁飞,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从头到尾,动作不但完美无暇,甚至也不予人一丝可趁之隙。 白愁飞只点了点头。 “风雨楼那儿大局可稳下来了?” “稳。” “苏梦枕会不会仍留在风雨楼的范围里?” “决不可能。” “六分半堂可有异动?” 白愁飞一直提防在他叛变行动中,邻近的六分半堂要趁虚偷袭。 “我们已故布疑阵,他们还在提防我们袭击呢。” “你还有什么要报告的?” “有。” 梁何报的是:他已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弄清楚了颜鹤发与朱小腰跟苏枕三人之间的关系和恩情和来龙去脉。 颜鹤发是“迷天六圣盟”里的“大圣主”,可是“迷天七圣”的名位排列方式非常特殊,跟一般武林规法不同:大圣主其实是七圣中最没实权的一个,事实上,他的武功在武林中虽已算一流高手之列,但在七圣中却是最弱的一人。 当日在关七神智仍算清楚的时候,已不算重用颜鹤发,朱小腰却本是卖身青楼的女子,颜鹤发看她姿质好,姿色更好,便赎她出来,教她武功,推荐她入“迷天七圣盟”。 他没有看错,朱小腰果是女中豪杰。在关七点拨之下,加上屡逢奇遇,朱小腰的武功、功力渐高于颜鹤发,很快地在盟里的地位便在颜鹤发之上。 颜鹤发也许算是做错了一件事:他当日确有染指于朱小腰。所以朱小腰一旦得到擢升,排在颜老的前头,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气,对颜鹤发针锋相对,不遑多让。不过,实则她仍十分感激颜鹤发曾予之提携,在重大、重要关头上她都与颜鹤发同一阵线,共同进退。 直至关七神智渐失,听信五、六圣主挑拨,时常找藉口拔掉颜、朱二名圣主。最常用的方式,便是要颜鹤发和朱小腰去对付“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甚至下令他们负责狙杀苏梦枕和雷损。 以朱小腰和颜鹤发的功力,要行刺“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这等人物,自然是力有来逮的。若他们无功而退,回到盟里,也必受严惩。 如果没有苏梦枕的暗中相助,颜鹤发和朱小腰可以说是死定了。 有一次,他们根本已失手为苏梦枕所擒,可是苏梦枕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以礼相待,更施恩惠,让他们带功而返,并暗中助他们对付“六分半堂”,有一回还把颜、朱二人自“六分半堂”的大包围中救了出来,屡次使五、六、七圣失去严惩两人的理由。 所以颜鹤发和朱小腰十分感激苏梦枕。苏梦枕不仅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也保住了他俩的面子。 对江湖人而言,有时候,面子甚至还重于性命。 因而颜鹤发誓要报答苏梦枕。 那次长街血战,关七惨败,从此销声匿迹,颜鹤发和朱小腰即行鼓动余众,大家投“金风细雨楼”,便因此故。两人本早就有心为苏梦枕效命。 由于白愁飞是苏梦枕的亲信,对此事亦稍有所闻,虽不知原因,但知颜、未二人是友非敌,是以,白愁飞亦会以苏梦枕名义暗中下令:要颜鹤发故意带王小石在大理狱营救张炭,井私下以话相激冷血,把张炭说成歹徒恶匪,而王小石藉金风细雨楼与刑部的良好关系硬要衙里交人,冷血当然不忿,就算放人,也要教训王小石一番。因而引起二人一番龙争虎斗。致使王小石痛恨四大名捕,同意行弑罪魁祸首诸葛先生。又以苏楼主名义授意朱小腰,特地带王小石等到“瓦子巷”去,目睹“六合青龙”冒充“四大名捕”,强征暴敛、欺诈良民的种种劣行,好让王小石对狙刺诸葛先生一事,再无置疑,决不心软。 颜鹤发早已想报答苏梦枕。白愁飞忽视了这段感情,以为颜鹤发只是趁凤转舵之辈,眼见“迷天七圣盟”朝不保夕,故向“金风细雨楼”投效——照道理,一个对故主不忠的人,也不会对新主人忠心到底的。 故此,白愁飞在此次行动中,是有点小觑颜鹤发和朱小腰二人。 殊不知对颜鹤发而言,苏梦枕就是个识“货”的人,而且礼待他,予他“机会”,给他“面子”,而今“时机”来了,他自然不惜粉身以报苏公子的恩典。 白愁飞的船才抵岸,梁何又来报第二个“发现”。 那是刚才杀颜鹤发灭口的“风雨楼”弟子余少名的生平资料,还有他友好关系的分析。 这些资料当然都很有用。 白愁飞正是要靠它来找出还有些什么人是效忠于苏梦枕的,他要一一除去这些楼子里的敌人。 他觉得十分满意。 当然他并不把这种“满意”表达出来。 ——一旦“满意”了,别人日后就会知道用什么方法来讨好他,同时,也会骄傲起来,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了,只要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很可能跟着就想“取而代之”了。 所以他沉住气、板着脸、瞪着眼、皱着眉只问:“你应该先去查一个人。” “班搬办?”梁何即答:“我已着人调查了。” ——虽然苏梦枕这一次逃命的机关包括了“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江南霹雳堂”的绝活儿.但机关隧道,主要还是成于班氏门下之手。 ——要是可以把班搬办找出来,自然就会知道通道的出口、苏梦枕的下落了。 “班搬办离开‘金风细雨楼’后,确会回到‘妙手班家’,替班门老大班超新建造墓陵,后似跟班家最掌买权的班仁马不和,据说已给山东大口堂‘神枪孙家’的人网罗了过去,近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梁何报告到这里,顿了一顿,接道,“我还派人追查:是谁招揽班搬办入神枪神孙大口那一脉的,也会查个究竟:班搬办到底人在哪里?是死是活?跟苏梦枕还有没有往来?” 白愁飞一面负手往“黄楼”行去,一面沉吟着问了一句:“班搬办有没有亲人?” 梁何答:“有。” 白愁飞问:“什么亲人?” 梁何道:“他父亲早殁,还有老母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白愁飞道:“他没娶妻么?” 梁何道:“他一向都跟人说:入得江湖,就像出家一样,越少荤挂越好。他那一系,在班门中最是单薄。” 白愁飞道:“再怎么单薄,他还是有家人的,有家人就好办了。” 梁何肃然道:“是。” 他一直佩服这个一向来栽培他的人,因为从这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谈,都可以学得许多他还未能把握烂熟的事物。 白愁飞眼见“黄楼”在里,他忽止了步,仰首负手,望向楼上飞檐悠然问:“班搬办在江湖上的外号是什么?” 梁何马上就回答了:“早年武林中人称之为:‘五鬼搬运,神出鬼没,遇上他没办法’,近年江湖上只简称之为‘班师’而不名之。” 白愁飞点点头。 听到梁何的报告,他内心里也受到冲击。 冲击力是来自他手上有梁何这样的人物。 ——这等新秀,只要假以时机/时日/时势,很容易便会超越过自己,甚至万一不慎,要取代自己,也在所不难。 但就是要有这样的部属,自己的势力才能壮大,组织才有前途;他还没有想到的事,部下替他想到了;他仍没做到的事,手下替他做到了。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属下。 只惜有用的人才往往也是危险的人才。 白愁飞见梁何如此心细精明,对要追查的人之身世履历和相关事物,调查得如此巨细无遗,他心里高兴,庆得人手,但也暗里警惕,戒心大起。饶是在此际遽变万端,需要他集中精神一一应付之际,这意念依然如电光火石,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而又一再隐现,迂回不去: ——内奸比外敌更可怕! ——家贼比强盗更难防!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怎么给干掉的?那是因为他误信了郭东神,以为那是他一早派出去的“卧底”,予以重任,不再提防,没想到却着了苏梦枕的“反卧底”,使雷损一败涂地、惨死当堂;而今飞惊和雷纯虽在力撑大局,但“六分半堂”盛名气势,可谓已远不如四年前了。 ——前宰相傅宗书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他相信王小石会为他狙杀诸葛先生,以致反而俊惨在王小石的“倒戈一击”之下!如此说来,他也算是死在一个“卧底”的手里;如果他不信任王小石会为他行刺诸葛,便断不会对王小石不加设防。 ——“迷天七圣盟”何以衰败?关七神智渐失是一个主因,但重大的原因可能是:关七后来太信任他的五、六圣主。这五、六圣主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谁也不清楚。但自从他们当政坐大之后,“迷天盟”得鸡犬不宁,内乱频主,也是因为“自己人”而累了大局/大势/大好前程! ——至于眼前的苏梦枕,为何遭致惨败,生死未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信任了自己! 卧底! ——这是最可怕的两个字。 不怕外面侵袭,至怕自内腐蚀,这才是无可救药的。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卧底”是表面上跟你认同、看齐、同一阵线,直至他完全跟你融合成一团体里和一分子,然后,在适当的时机,他才来分化、异化、改革、革命,最后还要了你的命,毫不着力地取代了原来的权力。 敌人要对付你,不管胜败,都可以招架、反击,他在攻击你之际同时也有破绽让你有机可趁。卧底则不是。他在暗处你在明,只有你信任他,他在安全的位置,在你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来暗算你,让你死不瞑目,措手不及。所以最可怕的敌人是卧底。当你发现他是“卧底”的时候,他多已有足够的能力“起清”了你的“底”。只要有一日“卧底”腾身“上”了“机会”,或把握住绝妙的“时机”,那就像雷损、傅宗书、苏梦枕崩败逃溃之时,也可能是自己也要面临的危机。 白愁飞微微咬牙。 他深呼吸。 气入丹田,化成一粒球,溜圈起伏,凝聚分合,这时候,他的头脑就觉得特别清晰。 他也在这万绪千头之际,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要提防自己的手下,必要时,杀掉几个有用的手下,也好过有一天养虎为患使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决不让“卧底”“卧”上了他所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时势与时机。 他可不是苏梦枕。 苏梦枕爱材,求材若渴。 他爱的是权。 如果任何人材威胁到他的权力,他就当是一堆废柴。 ——柴是拿来烧的。 他自己才是山上惟一的大树。 不惜树大招风。 他手上只要草,不要千乔万木齐表碧深。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高于仞,无欲则刚——白愁飞有极大野心,当然有欲,而且欲求奇强;可是他如要成大局、办大事、创大业,若无胸襟似世上豪杰精英,不能有容又如何有大气局/器局/格局呢? 白愁飞或不管这个。 他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材: 一种是听话的。 一种是不听话的。 他只是第一种。 他要清除掉第二种。 问题是:一味唯唯诺诺,俯从奉迎的,到底算不算人材?这种人在遇难遇事遇考验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尽赴难、义无返顾呢? 白愁飞不知道。 他也不管这些了。 他做事的方法跟苏梦枕不同。 方式也不一样。 ——所以天底下事,交得知心好友,真是可遇不可求,而用人,尤其是任用能材能人,却最是困难。 “绰号是一个人的总结,不管那是对的还是错的总结,但那毕竟是个总结。”白愁飞心里想了许多,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谁也不知他想了什么,而且已下了什么决定。“你应该根据他的外号追查下去。” 梁何一时未能全然理解:“外号……?” “如果一个人叫‘金刚不坏’,那么,就一定经过苦练,武功走刚猛那一条路线,不近女色,而且要找到他的罩门,才好对付。假如一个人叫“独臂神尼’,你先要弄清楚她断的是哪一只臂?是怎么断的?如果是给人斫的,究竟谁是她的仇家?她在哪一庙里挂单?为何出家?找到这些,往往就能找到对付的方法,甚至也能找出她的行踪。”白愁飞道,“班搬办既然叫做‘五鬼搬运、神出鬼没、遇上他没办法’,他的轻功、匠艺和阵法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这点在对付他的时候自要当心留神,人称他为‘班师’,可以想见他从早年的好大喜功转为近年的以简就繁,而且顾名思义,自然便有不少服膺于他的弟子,找出他离开班家的原因,找他的对头班仁马联手,找他的弟子下手,班搬办就搬不了哪里去,办不了什么大事。” “是。”梁何领悟了。他跟在白愁飞身边,获得权力的喜悦还在其次。他这样的人材,他颇自信到哪里去都受人重视。但更可贵的还是从白愁飞身上,不管一言一谈、一举一动间,学得了不少事理,这才是他最重视珍惜的。“我晓得了。” “还有一个线索,”白愁飞冷然道:“你遗漏了。” 梁何神色不变地道:“你指的是余少名?” 白愁飞心中一禀:啊,他居然也留意到了。 但只冷笑一下,问:“他受谁的指令?跟谁同伙?这是毒根病灶,务要查清楚。” 梁何恭声应道:“这事情我也请人查了。” 白愁飞道:“谁查?” 梁何恭声即道:“孙鱼。” 白愁飞即道:“传。” 孙鱼马上来了。 孙鱼比梁何更年轻,神志更毕恭毕敬,眉粗、眼小、脸上常带着笑意,脸上也常长着痘子。他腰间配着一把短刀,刀鞘上的装饰十分精致温柔。 他的报告比梁何更简洁,语气也更谦恭。 “禀告楼主:余少名原隶属于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我们已找人盯梢他较有往来的三个朋友,也拔出人手去监视他的家人了。请示楼主,我们该怎么做?” 白愁飞道:“余少名那三个密友,若能提供线索的,立即逼他们说出来。不肯说的、不辨忠奸的、不立场分明的,一概杀了灭口,杀错了不是罪过,留着可能使自己受罪的才是愚蠢!” 孙鱼稽首答:“是。” 白愁飞问:“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孙鱼即答:“我先向梁何大哥请示。” 白愁飞道:“我要你负责这件事,马上回答。” 孙鱼立刻就道:“我先向余少名的家人和近友逼供,不管肯说还是不肯说,全都杀了。我会造成三个人是自相残杀,而余家的人是那三个杀的。” 白愁飞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瞟了梁何一眼,问:“杀人的理由呢?” 孙鱼眼光闪动了一下,“我会请示梁舵主。” 白愁飞截道:“我要你说。” 孙鱼立即就道:“我会放出风声,余少名结伙谋叛苏前楼主,由白楼主除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他三个同党惊恐之余,相互灭口,连同余家的人一并杀了,但白楼主仍姑念旧义,厚葬他们——这个,还要楼主您的批示。” 白愁飞横睨了梁何一眼。 梁何站立的步姿略有些改变,但神态仍恭敬如常。 白愁飞这才向孙鱼道:“很好,就照这样办吧。你以后多跟着我。” 梁何马上很为孙鱼欣慰庆幸地道:“小孙子,白楼主这是要重用你了,你这是几生修来,还不谢过1” 白愁飞却已一路往“黄楼”步去。他倒肯定了一点:梁何与孙鱼之间的信任已给他成功地离间了。 爆炸过后,地上残砖碎瓦,造成不少障碍,乱石崩云,一时不易收拾清理。这时际,他有很多事要做,百事须废,万事方兴,而又千头万绪,一发千钧。 他原有大志,除了要夺苏梦枕的大权外,他还要改革。 他不满苏梦枕把组织囿限于江湖格局中,不思上进。 苏梦枕认为一旦将帮会与朝廷党派挂钩,帮会就会失去了原来的特质,不纯粹了,变成了宦官朝臣的斗争工具,什么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全都成了权臣之间的刽子手、杀手和黑党手而已。 白愁飞则不同意。 他认为要利用朝廷的力量,若从军方替升,这是正路。但此值兵荒马乱,朝廷与外敌交战求和,表里不一,在这时节,能战的和人才,往往只成了牺牲品。白愁飞要藉帮会的势力,与朝廷讨价还价。晋身宦途,一搏功名,摇身一变为纵横捭阖于朝野的武林人物、朝中大将。——至少,也要像诸葛先生那样,但要比诸葛小花聪明,须掌实权,藉此号令天下武林,反而是捷径。 他要改革“金风细雨楼”的实力,来壮大他在朝政的影响力。 他要做第一流人物。 他非但要“金凤细雨楼”继续成为京城第一大帮,而且还要成为江湖上、武林中、黑自二道第一大势力。 他认为苏梦枕的眼光太浅窄了。 苏梦枕不想去招惹京城以外的江湖恩怨;可是,你若不够强,别人一旦壮大,就会来惹你。与其这样,不如以恶制恶,先下手为强。 稳守、勇退、自保,这都是陈旧了的时机。真正的转机,是在危机里觅。 对苏梦枕在“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斗争里,“金风细雨楼”一旦占了上风苏梦枕便下令不许赶尽杀绝,留人一条路,日后好相见。白愁飞认为这“机谋”太过“守旧”。 ——“旧机”! 他曾劝过苏梦枕。苏梦枕却说什么:“不要逼虎跳墙。你要斩草除根,只会逼得所有残余帮都联手起来,背水一战,那时,可连原先的基业都保不住了。而且,京里一旦一统于一帮一派,有人会看不顺眼,高处更寒,树大招风,目标大显,迟早一定给人连根拔起。” 可是白愁飞却不怕这个。 首先,他先与朝中最有力的人联成一线,便不怕给人抽后脚了。至于“迷天七圣盟”、“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若不趁他们败渍人弱时一举打杀,永不超生,一旦他们恢复元气时,决心东山复出,卷土重来,那时候,若轮到金凤细雨楼招架不住,敌方可不见得会放一条生路哩! 所以除恶务尽,杀敌无情。 白愁飞要把“金风细雨楼”变成京师第一大帮派。 俟羽毛已丰,实力已足,他再除奸去恶,为国杀敌,以搏万世垂誉! 他要一步一步地来,按部就班,把“金风细雨楼”搞上去。 可是他眼前最危急的第一步:就是要苏梦枕的命! 苏梦枕一日不死,他的总楼主位子一日不保! 可是苏梦枕人在哪里? 到底他是不是仍然活着? 白愁飞还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苏梦枕确是死了,只要他让自己的尸身永不显现,或索性给炸得个粉身碎骨,那么自己一天没见到他的尸身,便一天食不安、寝不乐、楼主当得不稳当、自己岂不是一辈子赔了给他的阴魂不散了? 想到这里,白愁飞那面对数千名近身弟子恭迎他入掌黄楼的笑容,像吞了一粒带刺的蛋黄一般苦涩。 ——苏梦枕,你活着时骑在我头上,死了还要充老大? 白愁飞一面走着,避开一些溃椽残柱的路障,一面洒然接受弟子们英雄式的欢呼稽礼。 梁何跟在他后面,落后一个肩膊的位置。 孙鱼又跟在梁何后面,更落在一步之遥。 两人都很谦卑。 谁都不敢沾光。 不敢掠美。 白愁飞依然有留意他们:他喜欢注意一个人失败和得意时的表现。 他认为失败时当然要遇挫不折,屡败屡战,否则就不是男子汉了。遇上敌手自然要遇强愈强,百折不沮,否则就不是高手了。但一个人在志得意满之时,还能不卑不亢不自满,这才是难能可贵、前途无可限量的厉害人物。 他观察梁何、孙鱼。 因而忽觉这情景有点眼熟。 ——那就像当年苏梦枕与他和王小石初遇,一道反攻破板门正面打击“六分半堂”的时候! 他又觉得某事物有点眼熟。 刀。 孙鱼腰畔有刀。 刀柄镶上宝石,刀鞘金亮温柔。 他忽然眼前一亮: 他想到如何把苏梦枕“逼”出来的法子了! ——只要苏梦枕还活着,他不愁迫不出来他来! 他深深记得苏梦枕曾经告诉他的一番话:“真正的友谊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你会因为某人砍了你一只尾指而不是食指就感谢他吗?残害便是残害,朋友就是朋友,出卖者一定会出卖你,是兄弟的永是你的兄弟。” 对这一点,白愁飞也只有个原则: ——你最好跟人结成朋友,不要为敌。就算你要对付他,也不必让他知道,一旦他已知道你要对付他,那就不能放过他,否则,一有机会,他就会对付你。 苏梦枕已经知道了。 事已无转圜余地。 如果要苏梦枕和他的兄弟、部属、朋友不图反扑.惟一个方法,就是要苏梦枕没有翻生和翻身的机会! 谁支持苏梦枕,谁就是他的敌人,不管他是谁! 想到这里,他走着,忽然踹飞阻在他脚前的一颗石头! 石头直飞。 射在墙上。 石碎。 墙凹陷了一个大窟窿。 ——小小的一颗石子,藉他一脚之力,竟在坚固的厚墙的根基上凿下了个极为深刻的痕印。 白愁飞没有去注意这不大不小的痕迹。 他的心志很高扬。 在欢呼声和拍手声中,他飘动的衣袂宛若飞仙,仿如一步一层楼。 虽然还来圆满。 但他已胜利。 至少已在胜利中。 而且还正在更大的胜利迈步。 无论多恶劣的环境——多无情的考验,他都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反败为胜。 对白愁飞而言,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希望是有翅膀的。羽翼越长越壮,就会飞得越高、越久、越自在。 ------------------ 风云阁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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