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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还有一战的机会。 但苏铁梁下的毒是:“十三点。” 这是“诡丽八尺门”的一种剧毒。 中毒的人,眼里会出现红点。红点愈多,战斗力会渐消失。 等到十三道红点出齐之后,便会全身虚脱,任人宰割。 这种药几乎无药可救。惟内力高深者,可在一、两个时辰后逼出毒力。 ——可是对付像白愁飞这样的大敌,半顷间的软弱,已足够死上二万八千次了! 他本来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苏铁梁下了另一种毒:“鹤顶蓝。” ——“鹤顶红”已是剧毒中的剧毒,这“鹤顶蓝”更是剧毒里的至毒。 着了这种毒的人,惟一的特征,就是毛发的根部略为呈现蓝色。 要命的蓝。 这原是一种解药,据说可解任何伤毒顽疾,不过,吃了这种“解药”的人,肌骨自动撕裂,体无完肤而死。 天下第一用毒名家,“老字号”温家中的“活字号”(专门从事解毒的部门)及“小字号”(专门研制毒药的部门)为了把这种药性好好地控制(成为解毒灵药或致命剧毒),已足足牺牲了二十名好手,这之后,由温氏掌门人亲自下令:“别管这种药了。” ——但是这种连温家都“不要管了”的药,却已吃进苏梦枕的肚子里。 苏梦枕本来还有一拼的机会。 但现在…… 他怒叱:“你们——”忽然他发现,其他两人(苏铁标与苏雄标)都是个死人。 ——才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刚才两人还活得好好的。 是苏铁梁干的! 他左手用针刺进了苏铁标的死穴,右手以鹤凿叩住了苏雄标的要穴。 两人都同在一刹间死了。 ——死前一定都中了毒,否则,以他们两人的功力,还不是苏铁梁骤施暗算便可以解决的。 所以他的叱喝更怒,但已为:“你——你连自己亲兄弟都敢杀!?” 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一句已然多问了。 ——人都已经杀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真正的高手,在对敌之际,是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多耗费任何一分力气,更不会问些无聊的问题。 所以他即时把问题改了。 改成两个字。 “理由?” 人命关天。 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而言,杀人虽不能算是新鲜事儿,但无论怎么说,杀人都总有理由。 ——不管一个或数个、合理或不合理,都总有理由。 更何况是杀死自己的同胞兄弟! 所以苏梦枕只问两个字:——理由。 人已死了。 人死不能复活。 但他要知道理由。 有理由的,他或许可以接受;没道理的,他就会为他的兄弟手下报仇。 就像那一次,他和他的部属在苦水铺中伏,活夫子和茶花护主惨死,他负伤仍奔战破板门,斩下了花无错的头颇以祭亡友,才肯鸣金收兵,退回金风细雨楼。 那一役,白愁飞也在场。 也在那一战,白愁飞看透了苏梦枕的缺点:他的缺点很要命。 因为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兄弟! 一个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很容易会得到很多拥护他的兄弟及手下,但更容易的是,给兄弟和下属累死。 或者害死。 “理由?”苏铁梁狠狠地道:“因为他们太像我。三个一模一样,谁好谁坏谁高低,谁也不知。我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他居然咧咀笑了开来:“相师都说,像我这种突额兜颔、五岳朝中的怪相,走运起来可以当上帝王。白二爷说,要是他有一天当上楼主,他会任命我作‘五方神煞’中的苏西神。我可不要一辈子窝在这儿当个煎药的奴仆!” 苏梦枕长叹道:“你跟我这些年来,我居然没发现你是那么一个为了表现突出和一点点权力就那么丧心病狂的人。” 苏铁梁的笑容里也透露出一种药味来:“那是因为连你也不完全分得清楚谁是谁。你有时以为那是雄标干的劣行,有时以为是铁标做的糗事,所以给我瞒过去了。” 白愁飞接道:“我若没有他,还真不敢贸然发动。树大夫说你病重得已不能动手,我就越发怀疑:他是不是诳我向你动手,自寻死路?幸而有他,才能求证。” 苏铁梁道:“我是帮他煎药的,他的病情我自然知道。他是病入膏盲了。可是,只要在格斗的时候,他还是能运聚功力、全力一击的。” 白愁飞道:“所以你才给吃了‘十三点’。” 苏铁梁道:“现在‘十三点’至少已发作了十一点,他的余力已少得可怜。” 白愁飞:“你还给他服食‘鹤顶蓝’。” 苏铁梁:“我毒得他连头发都蓝了。” 于是白愁飞正色问苏梦枕:“到这时候,你还有力量反击,我才服了你!” 苏梦枕的心往下沉,而且往下翻跌,所有的生机,都已粉碎坠落,原有的机会,也一一坠落桔萎。 到这时候,他却还是(带着惨淡的微笑)反问了一句:“你不是一向都很佩服我的吗?光是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也得尽一切力量来反击。” 话一说完,反击,即刻发生! 砰、砰二声,两个大柜子,一起震碎。 两人飞身而出!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根根竖起如戟。 他用的是戟。 丈八长戟,纯钢打透,但他的须发胡髭,就像发怒的刺猬一样,既是暗器,也是利器。 另一个娇小灵敏。 美得十分英气的小女孩。 她使的是剑招。 手上却没有剑。 ——没有剑的她随意挥手扬指,却剑气破空迸射。 两人一先一后,扑向白愁飞。 ——擒贼先擒王。 发动这场叛乱,祸首显然就是白愁飞! 威猛老者当然就是刀南神。 他等杀白老二这机会已好久了! 娇小女子当然便是郭东神。 她等这机会也好久了! 是以,两人一出现、一出手就是杀手! 两个苏梦枕身边的人! 两个爱将! 两个要白愁飞的命的杀手! 不。 是一个。 (要命的确是两个杀手。 但要白愁飞的命的只一个。 另一个要的是——) 刀南神突然失去了生命。 因为有人一剑扎在他背后。 而且穿心而出。 他狂吼。 倒了下去。 他由胸至背裂开了一个大洞。 ——这样一个大血洞,使这个本来充满刚猛生命力的老人,突然间,失去了刚失去了猛,也没有了生没有了命,更缺少了活下去的力量。 苏梦枕见过这个场面。 他亲眼看见他最后的希望和机会:刀南神和郭东神,一先一后(自是刀南神在前)扑出,然后,郭东神就像她当年刺杀雷损一般,一剑刺入刀南神的背门上。 苏梦枕已来不及阻止。 他也没有能力阻止。 他的机会又一次坠落……粉碎。 他的希望又飘散——破灭。 他大可发出暗号,下令手下围攻白愁飞这一干人。 可是已没有用。 他能动用多少人,白愁飞也一定能增援更多的人。对方是有备而战,挣扎只徒增伤亡而已。 这次不止他的心在坠落。 可能是毒力已发作之故吧,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用尽气力地哑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雷媚(郭东神)已不是第一次回答。 ——上次她刺杀“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时,也同样回答过这句话。 上次她对雷损的回答是:“因为你夺去了我爹的一切,又守走了我的一切,我原是六分半堂的继承人,现在只做了你见不得光的情妇,你待我再好也补偿不了,自从你拿了原属于我的一切后,我便立誓要对付你了。何况,我一早已加入金风细雨楼。” 这回答案当然不一样:“我爹之所以会遭雷损的暗算,是因为他要集中全力对付你。他死前的大憾,便是没能消灭金风细雨楼姓苏的一脉,我杀了雷老总,当然也不能放过苏公子。我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承继人。所以,我在‘金风细雨楼’至少也该当是个副楼主,而白楼主答应过我,一旦杀了你,就对付‘六分半堂’。只要收拾了狄飞惊,会由我接管‘六分半堂’。” 她扬扬眉皓笑道:“虽然多了些转折,到头来,我仍是‘六分半堂’总堂主。我还年轻,这条路还不算太漫长。” 她真是个爱扬眉的女子。 一面说话一面扬眉。 小小的表情很得意。 “你确是个很可怕的女子;”苏梦枕喘息道,“但你确有复仇杀人的理由。” “其实你对我已算很好,我没有什么杀你的理由,我顶多只不过是背叛你而已。”郭东神的语音也很有感情,甚至眼里也有泪光,“这大块头老不死却一直瞧不起我,耻与我平起平坐,我杀他倒是理所当然。” “好个理所当然;”苏梦枕不住地喘息,脸色已渐渐变灰转蓝,“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问,”雷媚爽落地道,“我答。” “一旦你们真的能打垮‘六分半堂’,”苏梦枕揪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道,“你真的以为白老二会给个总堂主你干!?” 雷媚笑了。 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主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你说他会不会找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来当‘六分半堂’的主管?”雷媚笑倚着白愁飞的右臂,“何况,我一早已是他的小妻子了。” 苏梦枕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呻吟,也不知是呻出了同意,还是吟出了反对之意。 但这呻吟已充满了痛苦之情。 然后他艰苦地说:“这劫机已至,我惟有接机吧……” 他的脸孔已因痛苦与痛楚而扭曲。 五官在抽搐。 但他的眼神依然很寒冷。 带点傲慢,傲慢的坚毅。 就算在这时际,白愁飞已大获全胜、生死在握,看到他的眼神,也不免在心里打了一个突。 “你今日如此叛我,他日也必有人这般叛你;”苏梦枕对他说,“我若活着,总有一天会收拾你;若我死了,也一定会有人收拾你的。” 话一说完,苏梦枕就在床上一躺。 ——难道他已知绝无生路,只好躺下来等死? 不。 他一躺下,床板就疾塌了下去。 床一陷,本来苏梦枕也正可往下落去。 但在这要紧关头,控制床板翻转的机括却偏偏卡住了。 那床板也变得既未翻、也不塌、只半斜半平的翘首。 苏铁梁却拍手怪笑道:“白楼主早知你遁走这一招……早教我先反机关卡住了。” 他高兴得显然太早。 苏梦枕忽然拿起了他的枕头。 白愁飞脸色大变。 他怕的就是这个枕头。 ——这些年来,他惟一没摸清楚的就是这只常年都在苏梦枕怀里的枕头。 苏梦枕却把枕头往床头一放。 床头正好有个深下去的枕印。 当枕头与枕印叠合在一起之后,苏梦枕再把枕头用力一扭。 “轧”的一声,另一道机关即时开动了。 床即时塌下去。 全然翻塌。 白愁飞再也顾不了那多了,他大叱一声道:“截住他——!” ——若是给苏梦枕逃了,可是前功尽废了! 一定要截住他。 毋论生死。 他自己就第一个掠到床边来。 最震讶的不是白愁飞。 而是苏铁梁。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苏梦枕的床,还有第二道开启的机关。 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在苏梦枕身边服侍。 他疾扑过去。 ——若让苏梦枕还能活下去,他可就一定活不下去了。 两人一到床边,苏梦枕已往下掉落;白愁飞和苏铁梁同时都要阻止,却在那时,那枕头却突然射出千百道暗器。 炸开,像烟花。 密集,如雨。 每一种暗器都不同。 有粗大有细短,有时粗大的反而更难防,细短的却更具杀伤力。 每一种暗器都可怕。 且都淬毒。 剧毒。 每一种暗器发放的方式都不同。 有的旋转,有的直飞,有的曲射,有的互撞,有的咬噬,有的时起时伏,有的甚至先穿撞破屋顶,才再散落下来…… 就像千百名暗器好手各自打出他们的独门暗器。 可是这都只是从一个砸破了的枕头所一并发出来的。 这一时间,连白愁飞也接不下来。 而苏梦枕就在白愁飞也一下子接不下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里,翻身落了下去! 着了! 白愁飞猝遇苏梦枕反击! 他马上涌升而起的感觉是:又惊又喜! ——他一切已布署妥当,在捕杀这头老狮之前,他已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付出多少代价、花掉多少时间了! 苏梦枕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他傲慢而谨慎。 ——这些年来,他身罹重病,无法视事,不得不倚重自己的才干,到后来,王小石逃亡离京,只剩下自己独撑大局,取而代之的声势已愈来愈明显了。 像苏梦枕这种人,不在心里防范才怪呢! 他敢于全面发动,完全是因为一句话。 苏梦枕自己说的一句话:“我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兄弟。” 冲着这句话,苏梦枕纵有防患,也未必知道“患”在哪里,更难作彻底提防。 ——这种人往往能成大事,都因为朋友;但遭惨败,也是为了朋友。 白愁飞亲眼看过苏梦枕遭受他部下的暗算! 那是他和王小石初遇苏梦枕的那一次:雨中,苦水铺! 暗算苏梦枕的是古董和花无错。 ——连花无错和古董这样的人,都能成功地几乎也足以致命地暗算了苏梦枕,白愁飞更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因为苏梦枕有弱点。 他也看准了苏梦枕的弱点。 那就是太信朋友。 ——太相信常常都会得到代价。 ——但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所以白愁飞一向最相信的,还是自己。 他虽然信自己,但也决不低估了苏梦枕。 ——一头垂垂老矣的狮子,毕竟仍是万兽之王,仍有利爪和厉齿! 他知道就算他布置如此周密绝毒,但苏梦枕或许仍能作出反击! 那当然是濒死的反击! 他只要接得下这一击,就可以把这头狮子拔牙切爪、大卸八块、任他鱼肉、为所欲为了。 ——夕阳余晖,再灿亮也不能久持。 ——回光返照,再清明又能有几个刹那? 濒死一击,只要吃得下来罩得住,不予对方“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机会,那对方就只有死定了。 他可不予对方有机可趁之机。 他更不会把机会送定。 送机容易得机难。 ——大好时机,他从不放过。 苏梦枕一旦打出那枕头里的暗器,他心里即喝了一声彩:果然给他猜着了! ——这头老狮毕竟仍然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是以,他惊的是苏梦枕这般凌厉的反击(要是苏梦枕不反击,他反而觉得失望、无趣),但喜的是苏梦枕果然反击(而且那床底下果还有机关——最后一条路)! 他就是要对方走这条路! 他觉得苏老大毕竟老了! 武林中一直有这样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传说:当年某大帮会的头子“老伯”,终于给自己最信宠的部下精心计算下重伤于榻上,那部属正得意于自己计成之际,“老伯”却自床上翻身落入地下通道,那儿早布署了数十年忠心耿耿的手下等着“老伯”有这一天,他们不惜牺牲性命来救他、护他,“老伯”得逃大限,养精蓄锐,日后终报大仇。 大家都知道这动人也伤人的故事。 白愁飞听过。 苏梦枕自然也知道。 但他却仍然用上了这一招。 ——这不是“老化”是什么!? 一个真正的大宗师,必定有自己的风格。 会走自己的路。 搭自己的桥,走出自己的方式,创出自己的手法和意念。 ——一味因袭他人的人,不但不成器局,而且来龙去脉,全教人心里有数! 白愁飞此际就是心里有数! 他等着苏梦枕走这一步! 苏梦枕果然走这一步! ——他算定了! ——苏梦枕也死定了! 且不管苏梦枕将会如何,白愁飞自己可得先过眼下这一关。 苏梦枕掷出来的枕,激射出来的可不是梦,而是死亡! 这小枕长年不离苏梦枕身边,这一下可真是他临死之一搏。 白愁飞一看暗器的来势,立即肯定和决定了两件事:肯定的是,他所匀和所擅的一切指法和武功,都无法使他得以安然避过这一连串不能接也不可接的暗器。 这些暗器肯定不能避,就算能避,也只能避得了一支,避不了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这种暗器也不能挡,挡得了一枚,也挡下了十枚、百枚、千枚…… 决定的是,他要用上“那一种指法”和牺牲掉一个人了——眼前,正好有一人是可以牺牲的。 这人也正好在他跟前。 苏铁梁 要布署这一次伏袭,白愁飞无疑是费了不少心机。 其中最重要也最费煞周章的是两个人。 两个关键性的人物—— 郭东神和苏铁梁! 两个都是麻烦人物。 ——但两个也都是极为有用的人。 通常,有才干的人都难免自恃,自恃的人通常都有脾气,有脾气的人自然比较麻烦,所以,麻烦人物往往也就是有利用价值的人。 也就是说,越有利用价值的人,可能就越麻烦,越麻烦的人,就越难利用。 世事往往就是那么一回事。 要打动郭东神,确是件难事。 她很聪敏。 聪敏就是聪明之外还加上了敏感。 他曾很技巧地“打探”过郭东神的“意思”。 郭东神却很妩媚地说:“我已背叛过人两次,你要我第三次造反不成?” 白愁飞只知道过她曾阵前倒戈,身为雷家“六分半堂”堂主之一的雷媚,竟在“金凤细雨档”歼灭战里,亮出“郭东神”的身份,狙杀总堂主雷损,以致“六分半堂”在是役一败涂地,改变了原本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本可双峰对峙、分庭抗礼的均衡局面。 ——那一次叛变,可谓“事出有因,师出有名”。 因为雷损是害死了雷媚的父亲雷震雷,又迫娶她为妾,所以她当然要忍辱偷生、伺机复仇了。 因而白愁飞当时说:“你背叛雷损是为了报仇。” 雷媚道:“我第一次叛变是对我爹爹。”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似想说又不愿说下去。 当时白愁飞还没来到开封,自是很用心地听她说下去。 雷媚也终于把话说了下去:“那时候爹爹极信重雷阵雨,要把我许配给他,但我嫌他年纪太大,便听信了雷损的话,激他与‘迷天七圣’恶斗。结果,雷损勾结了‘迷天七圣’的人,伏袭雷阵雨,把他迫成了废人,并且出了家;直至后来他因遇上了天衣居士,功力才恢复了一半。然而雷损趁那一战下手炸伤了关七的脑部,把他弄成了个白痴,又花言巧语骗娶了关七的胞妹关昭弟为妻,联手把我爹爹迫害,之后又把过错都推给关昭弟。我帮他对付关昭弟,为爹报仇,结果把关昭弟弄得生不如死、下落不明,雷损一转面又对我下了迷药,要了我的身子,我就成了他见不得光的情妇。” 雷媚说到这儿,冷笑一下又道:“雷损也没比雷阵雨年轻几岁!如果我不是假装遭雷损所擒,爹爹虽年近古稀,若施全力,未必不能制伏雷损和关昭弟,但就是为了我的安危,他放弃了抵抗。我第一次叛逆,换得来丧父受辱的下场。第二次叛变,我帮苏公子杀了雷损,不但使我死了个丈夫,六分半堂上上下下的人也视我为巨雠,要我再造反?算了,我怕了,敬谢不敏了。” 白愁飞无论用什么法子,想诓她加入,她总是不肯。 白愁飞怕打草惊蛇:既不是友,便是敌人。于是有意杀她灭口。 但他杀不到。 郭东神很聪敏。 聪明得似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敏感得从不踏入白愁飞所布的任何埋伏和陷阱中。 白愁飞当然视之为眼中钉。 有一次,他只好跟郭东神相约:“你不帮我一臂,也万勿告发,否则,我第一个先取你性命。” 雷媚也表了态:“苏梦枕跟我非亲非故,就只是为了杀雷损报仇才入金风细雨楼。我犯不着向他告密,不过也没意思要帮你害他。” 这一番话,虽仍是拒绝相助,但却仍教白愁飞听出了端倪。 白愁飞善于投机。 第二天,他就改变了“战略”。 他对雷媚(郭东神)很好。 他重用她。 他向苏梦枕一再推荐郭东神的功绩,苏梦枕果然奖赏了郭东神,但白愁飞一早已使郭东神心里明白:是他荐举她的。 他爱护她。 易获功的事,交由她干。太危险的事,他保住她,他知道她的性情,充满挑战的任务,他总不会忘了她:但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又与她并肩作战。 他还追求她。 雷媚很快就知道了。 她明白了白愁飞的心意。 她对白愁飞仍若即若离——既没完全答允,也不峻然拒绝,亦不把消息泄露予苏梦枕。 白愁飞这样做,便是要郭东神就算不相帮自己,也不要阻碍他对付苏梦枕,而且,他也显示自己绝对要比苏梦枕更重要郭东神。 时机已渐渐成熟。 随着苏梦枕的病情日益严重,郭东神也看得出来:白愁飞将要动手了。 郭东神年纪虽然轻,但她自幼生长在“迷夭七圣”、“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互斗相争的大时局里,自然生成了一种洞悉先机、观情察势的本领。 她觉得自己是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再不表示态度,他日,白愁飞一旦得手,会记恨在心,自己的地位可不保了。再说,以白愁飞的为人,为了审慎起见,包不准会在动手之前先对自己杀人灭口的。 ——要是白愁飞计不得逞,姜还是老的辣,由苏梦枕平乱敉叛,那么,自己不左不右,也不见得就能保太平无事,说不定一样会变成了整肃的对象。 所以,她必须要“投靠”一边。 就像赌博,想赢,就得要押上赌注。 要胜利,就得要冒险。 下的注愈大,胜面就愈高。 冒的风险也就愈大,投机的代价也愈高。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觉得苏梦枕气数就不算尽竭,也十分枯槁。 所以她对白愁飞说:“你对我是啥意思?” 白愁飞直认不讳:“我对你有意思已经很久了。” “你想要我对你好。”雷媚开出条件,“首先我不想再见到你身边有任何女朋友。” 她不想把话说得太决绝:“因为我当过人家见不得天日的情妇,我不想再错一次。” 白愁飞马上答应了她。 于是他身边的“情妇”和“女友”,全都一并“消失了”。 愿意“消失”的自然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要白愁飞付出代价的,也在得到一定的代价之后,乖乖地“消失了”。 不肯也不愿意消失的,到头来仍然是“消失了”。 ——这“消失”当然是用了另一种方法。 像白愁飞那么位高望重权大力强的人,他自然有很多方法使人“消失”。 这并不难。 甚至可以做到并不使人觉得不寻常。 白愁飞身边的“女友”一个个“消失”的时候,雷媚也慢慢和他多亲近一些。 她甚至直接问白愁飞:“你对我好,是不是要我帮你除掉苏公子?” 白愁飞的说法也很有力:“主要是因为我喜欢你,要不然,你不帮我我也可以对付得了苏梦枕,再说,我何不杀了你?如此更能安枕无忧。再说,苏梦枕已病得快要死了,你还帮着他,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雷媚道:“我帮你成就了你的大业,我可有什么好处?” 白愁飞道:“我的大业就是你的大业。哪有娘子不帮郎君的!” 雷媚动容道:“你要娶我为妻?” 白愁飞点点头,还说:“你第一次造反,便改变了京里:‘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迷天七圣’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局面。第二次造反,又改变了城中:‘金凤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平分秋色、两雄争霸的局势。这一次,只有你,才可以扭转乾坤,而且是为自己再创新局。试想,我若把持了金风细雨楼,结合了干爹的势力,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迟早一统江湖、独霸天下,什么‘迷天七圣盟’、‘六分半堂’,迟早都只有向我们俯首称臣的份!“雷媚这回不止动容,也真的动了心:“你说:我们?” 白愁飞满怀信心地道:“你和我在一起,当然是我们:我和你两人!” 雷媚在这时候,只问了一句:“如果你接掌的‘金风细雨楼’,也打了‘六分半堂’,你可不可以把‘六分半堂’拔给我管?” 白愁飞爽快地答:“可以。我还惟恐你不管事哩。” 他心里想:雷媚毕竟仍是念旧,她还是要取回当日她出身之所在的大权,以“光宗耀祖”吧? 白愁飞就这样答应下来。 雷媚也一样答应下来了:她帮白愁飞,除去苏梦枕! 她一旦答允,另一个必争的人选就好办多了。 那是苏铁梁! 没有苏氏三雄的协助,白愁飞无法对苏梦枕下毒。 他和她都看准了“苏氏三兄弟”中的苏铁梁。 因为苏铁梁有明显的弱点: 一、他爱权。 二、他好色。 三、他要表现出色。 在这三大欲求的基础上,苏铁梁还有一个性格上最根本的缺失:他不自量。 ——所以他是最易打动的。 因为他比他的两个兄弟都容易打动,也容易解决得多了。 白愁飞使雷媚去打动苏铁梁。 苏铁梁本来就极垂涎雷媚的美色,所以没有任何人比雷媚更能恰当有力地打动了苏铁梁。 因此,苏铁梁已开始了他的美梦。 也是迷梦。 他梦想成为大人物。 是以,这一日,玉塔内,他一口气杀了他自己两名胞兄弟,对一手培植他的苏公子下了剧毒! 所以,雷媚也趁苏梦枕最需要强助之际,一出手就杀了刀南神! 然后,这事就反而成了苏铁梁现下的噩梦! 对付苏梦枕的绝门暗器:“梦枕”,白愁飞先得要找一个“牺牲品”。 那当然就是苏铁梁。 ——在白愁飞的心目中,任何人、事、物,只要为了他的野心和欲望,都是可以牺牲的。 他长年深尝不得意的惨情。 是的,他会不惜代价、不借牺牲来换取他的得逞。 更何况那只是一个苏铁梁! 白愁飞突然整个人“白”了。 而且萎缩了。 还全身发颤。 这刹那之间,他仿佛从一个得势非凡的年青人骤变为一个年迈震颤不已的小老人! 他就在他脸色翻白、全身萎缩之际,发出了他的指劲。 一种极其诡异的指法。 不是他的绝技:“三指弹天”。 他这次出指之前,他先把右手四指夹藏于左腋下,在手四指亦藏埋于右腋里。 出指之际,手臂和指掌全似没了骨骼似的,震颤得就像一条给人踩着尾巴犹挣动不已的蛇。 出指之后,白愁飞整个人就像害了一场大病,而且还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岔了气、脱了力一般。 他的指劲未发之前,是作“外缚印”;迸发时,是为“大金刚轮印”;发出之后,又转为“内缚印”。 他的指风不是发向暗器。 (那时暗器已铺天盖地、蜂拥而至!)他的指法也不是攻向苏梦枕。 (那时苏梦枕已翻身落到机关里去!)而是发向苏铁梁——他的背门。 直扣“魄户”、“神堂”二穴! 苏铁梁乍见苏梦枕遁入床下,大惊,他怕放虎归山,日后自己可连睡都难以安枕了。 他想阻止,但他并不是不畏惧,而是因为太畏惧苏梦枕才要出手阻止。 ——只要苏梦枕还能活下去,自己可就一定活不了了。 人类本来就是那种只要为了自己活下去就算使任何其他的同类或异类死干死尽死光死绝也在所不惜的动物。 可是他才一动,“梦枕”已掷出、炸开,暗器已迸射、激打而至。 他看到这些暗器,就震住了、怔住了、呆住了。 他在这一刹间,竟一下子想起了四个人:四个都是了不起的世家中不得了的人物。 ——岭南,老字号,温家高手,迁居洛阳,另创天下,雄踞一方的“活字号”三大高手之一:温晚。 ——小天山,报地狱寺,主持红袖神尼,未剃度前,原姓唐,名见青,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一名女中豪杰。 ——雷满堂,江南霹雳堂的一流高手,曾任封刀挂剑雷家的代理掌门人。 ——妙手班家,“班门一第一虎”班搬办。 这四人都是苏遮慕的好友,班搬办却曾是“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 他们五人曾聚在一卢,欢度好些时光——虽说江南霹雳堂雷家、岭南老字号温宅、四川蜀中唐门,三家时合时分,时斗得你死我活,谁也容不下谁;时好得如漆如胶,谁也不能少了谁,但他们三人,却因为跟“金风细雨楼”的苏遮幕交好,以致可以超脱一切拘束隔碍,大家全无成见、毫无隔碍地相聚在一起。 直至后来,唐见青跟雷震雷的一场恋爱,终告失败,伤心失意,剃度出家;温晚的温和作风,也不能见容于“老字号”温家,给外放至洛阳。“金风细雨楼”也跟“六分半堂”冲突愈甚,“六分半堂”当时还不能独自为政,仍受霹雳堂纵控,雷满堂不欲卷入是非圈里,只好黯然离开京师,与苏遮幕从此不相往来。 至于班搬办,也因为“妙手班门”力图壮大,给召唤回去为班门效力了。 一时间,好友们均各自星散。 但这些一时俊彦,都曾共同为苏遮幕共同制造了一件“礼物”,送给他留念。 大家都知道,有一件“礼”,但都不知道,这“礼”到底是什么? 多年来,甚至大家已忘了这些人曾经聚合过、这段友情曾经存在过、这“礼”还在不在“金风细雨楼”里。 苏遮幕把自己的唯一儿子交给红袖神尼去调训成人,如果没有极深极厚的友情,又岂会这样做? 洛阳王温晚让他溺爱的女儿温柔,千里迢迢地来投靠“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要不是跟他上一代也有过命的交情,岂会放心纵容? ——以这种“交情”,温晚、班搬办、雷满堂、唐见青在最水乳交融、依依不舍之际,所“送”的“礼”,也必定更加“非同小可”的了。 此际,苏铁梁乍见这一口枕头,惊见它的机括、弹簧、暗器、火药……使他突然想起当年,那几名精英,曾有过这么一个“礼”————难道真的是这“礼”!? 当他这样想时,那“礼”已向他“送”了过来。 非但凭他的身手是接不了,就连白愁飞这样的人物,只怕也接不下来。 总之,在塔里的人(也都是白愁飞这一边的人),全都得死。 ——死于这一个正在爆炸中的机关下! “爆机”! 他料对了! 的确,那正是当年唐、温、班、雷给苏的“礼物”。 的确,以他们的武功,确然接不下这个“大礼”! 的确,这是个会爆炸的机括,是苏梦枕最后也是最可怕的杀手锏! 只不过,苏铁梁有一点却料错了! 死的是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中了! 白愁飞指劲打在苏铁梁背门的两大要穴上,同时他口中在念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咒语。 苏铁梁整个人突然变了。 他突然膨胀起来。 他变得像一口巨魔。 一只追噬暗器的魔鬼! 天下间有的是不同的魔鬼。 ——有的吃人、有的好色、有的攻心、有的攻身、有的择人而噬,有的根本饥不择食。 几乎可以说,世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魔鬼。 但只怕没有一只魔鬼会像苏铁梁现在的样子。 他只“吃”暗器。 他不是用咀,而是用“身体”来“吃”暗器。 ——人是血肉之躯,如何“吃掉”这些为数相当可面的可怕暗器? 很简单。 他用身体来挡。 只要暗器打在、嵌入他的身上,他就算成功地“吃掉了”那一口暗器。 这些暗器,有的击中了,入处的伤口极小,像一支针刺伤那么小。 但穿透出去的伤口极大。 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有的打中了,钻入身体,却使整个身体膨胀了起来,整个人就像球一般,胀满了气。 有的射进去了,入口处也并没有流什么血,但暗器却继续在体内迅速乱窜。 有的暗器根本不打入体内。 只划破伤口,就失去了劲道,掉落了下来。 伤口也没流太多的血。 但血却是暗绿色,或汪蓝色的。 也有的暗器打着了,流出来的血很鲜红,很鲜亮,很鲜艳。 不过,一流,就不能停止。 而且是大量的流。 流个不休。 总之,什么暗器都有,各种各类,形式不同,只有一个相同处:都是要命的! 更何况现在要命的暗器都打在要害上。 苏铁梁的要害上! 这种暗器,只要苏铁梁中上一颗,就死定了! 可是苏铁梁没有死。 没有死的苏铁梁,却像疯了一样! ——不是普通的“疯”,而是完全发了狂发了癫发了疯一样。 疯的人有多种反应:有的人喃喃自语,有的人自毁自杀,有的人骂人打人,有的人却拿自己头去砸石头。 苏铁梁的疯法却非常特别。 他疯起来就到处去接暗器。 接暗器的方法也很特别。 他用身体去接。 而且他的行动狡捷、敏锐、灵动,且利用他那迅速膨胀的身躯,对所有的暗器全都成功地阻截/拦挡/甚至“收购”了过来。 他成了“一只暗器刺猬”。 俟暗器全嵌在他身上之后,他才静止了下来,嘶吼了半声,整个人突然炸开,然后,碎裂了,全化成一滩滩的黄水。 暗器都一一落到地上。 用完了的暗器。 至于苏铁梁,已成为一个牺牲掉的了、不存在了的、在空气中消失了的人。 人是死了。 白愁飞这才泄了一口气。 他却似打了一场仗。 一场大战。 他整张脸苍白如纸,整个脸色苍自如刀,整个身子像受不住雪意风寒般的哆哆颤颤,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 原来刚才苏铁梁以身躯去接暗器之际,白愁飞十指一直在闪动、急弹、狂颤、急抖不已。 ——那就像有许多条无形的线,他用来牵制苏铁梁那发了疯的身躯! 这一轮惊心动魄的暗器终于过去了。 暗器都掉落在地上。 白愁飞喘息未平,反手已打出一道旗花火箭,自窗外穿出石塔,在空中爆炸,一道极强的金光,来杂着两团紫烟,在半空轰隆作声。 他显然已对外下了一道命令,作了一个指示。 “小蚊子”祥哥儿咋舌道:“好厉害的暗器!” “一窗幽梦”利小吉惊魂未定地想:“想不到苏楼主——不,苏公子还有这一手!”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却道:“苏梦枕溜了,怎么办?!”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冷冷地道:“我看白楼主自有分数。” 大家都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淡淡地道:“苏梦枕果是早有防备,但我也早提防他有这一着。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这一招当年孙玉伯对律香川时用过,我早摸清楚他的底了,他身患恶疾,又中奇毒,他走不了多远的!” 祥哥儿等这才又满脸堆欢起来。 白愁飞长吸了一口气,脸色才稍见血气,却见郭东神以数重布帛包住先裹好了鹿皮手套的手,俯身拾起几支放发过后的暗器,仔细观察、端详、秀眉深蹙,沉吟不语。 白愁飞不禁问:“怎么?” 雷媚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厉害。” 祥哥儿道:“这暗器确是霸道,但终教白楼主给轻易破解了。恭喜白楼主,一切都大功告成了!” 雷媚也不理他,径自道:“这些暗器是川西唐门制造的,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毒,江南霹雳堂雷氏提供的火药。” 大家这样一听,更觉适才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回来,余悸未尽。 祥哥儿觉得自己也该好好地表现一下。白愁飞虽未能一举把苏梦枕杀掉,但好歹亦已稳坐江山了,论功行赏,也得到了时候,自己还不好好下功大讨一讨欢心,恐怕将来就噬脐莫及了。 他为显示大胆,也用手捡起那一块已发放完毕砸破了的“梦枕”,嘿声干笑道:“这种机关,我看也没什么,给我们的白老大轻易破解,可不费吹灰之——”“力”字未出口,“嗖”的一声,在残破的“梦枕”里居然疾射出一枚比指甲还小的暗器,直叮祥哥几眉心。 祥哥儿正握起了“梦枕”相距已是极近,那暗器来得忒炔,祥哥儿又全没防着,这一下,可要定了他的命。 正在此时,“嗤”地一声,一缕指风攻到,及时弹落了那一片小小小小的“指甲”! 出指的当然是白愁飞。 他射出这一指之后,神情也是极为奇特:就像是一个力担千斤不胜负荷的人,忽然又在袱背驮上加了一百斤一样。 祥哥儿大难不死。可吓得连“梦枕”也掉落下来。 朱如是眼明手快,一手挽住。 他看了看已砸烂了但仍不可轻侮的“梦枕”,念了一个字:“班”。 雷媚把暗器都放落于地上,然后远远地退开,仿佛连沾也不敢再沾,只道:“果然,那是洒泉巧手班家的机关:班机!” “这就是当年四大世家中四大子弟送给苏氏父子的‘礼’!”然后她问白愁飞:“既然苏梦枕深谋远虑,早有退路,你是不是一定有办法截杀他?” 白愁飞的神情很狼狈。 不是慌张失措的那个“狼狈”之惫,而是他的神情:狠得像狼,狡得似狈。 他下令:“我们立即去掘那棵树,他的退路就在那儿!” 利小吉、祥哥儿异口同声地道:“树!” 白愁飞冷晒道:“不然,我着人斫掉他那棵心爱树干吗?” 这一路急掠向那棵给砍伐了的大树所在,“吉、祥、如、意”四人走在前边,白愁飞居中,雷媚紧蹑其后。 白愁飞一出得玉塔来,就听到他一早布置好、正与效忠苏梦枕的部属对峙的手下之欢呼声。 ——两雄对峙,能再出玉塔的,当然就是胜利者了。 这是白愁飞想听、爱听、以及渴望听到好久如火的欢呼声。 他当真希望这欢呼声不要停。 可是,不知怎的,当他真的听到了之后,心头却没有意想中的欢悦和开心,而且反倒有些失落。 一下子,好像整个人、整颗心都像空了、没处安置似的。 而且,他心头也还有根刺。 ——苏梦枕是败了。 ——死定了。 ——不过仍未真的死。 这点很重要。 ——只是斗争的对手仍然活着,仍未丧失性命,这眼前的胜利就不能算是绝对的、必然的、最终的。 (苏梦枕未死!)(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大伙儿兴高采烈地把白愁飞拥到”青楼“内庭。那儿本种有一棵树。今只剩下了一个伤口。——树根。树是没了。但根未断。年轮显示了这棵树已饱历沧桑,却断在这么一个兄弟互斗的年岁里。在断口的侧边,又长满了不少翠玉欲滴的新芽。白愁飞一看那棵树,脸色又白了,然后他霍然回首问雷媚:“你干吗一直紧跟我身后?” 雷媚对突如其来的一问,连眼都不眨:“我在担心。” 白愁飞道:“担心什么?” 雷媚道:“你累了。” 白愁飞冷哼了一声。 雷媚追加了一句:“而且还是很累很累了。” 白愁飞反问:“你在等我倒下去?” 雷媚直认不讳:“对,如果你倒下,我就可以马上扶着你——到今日今时今际,你已是个倒不得的人。一倒,满树的猢狲都要散了。” 这时候他们已赶到那棵大树旁——原来有棵大树繁枝密叶地独擎天空,但却给斫伐了,剩下一围树根的地方,所以白愁飞听了雷媚的话只是冷笑,没说什么,那棵原来的大树虽然倒了,但他还是得要聚精会神地对付树根。 那儿早已有人。 而且早已动手。 动手挖树根。 ——他们一见旗花响箭,便开始挖掘这棵树、而且还准备了只要见任何人从下面冒起来就猛下杀手。 “难怪你一定要斫掉这棵树了,”雷媚赞叹地道,“原来苏梦枕的退路这下可给你截断封死了。” 白愁飞是人。 只要是人,都喜欢听赞美。 何况白愁飞极好权,所以更希望期待听到赞美,好权的人所作所为,无非是要听更大更多或更永久的赞美,就算他们要听批评,也莫非是要博得更进一步的赞美——你竟然敢向有权的人批评、有权的人居然肯听你的批评,这行为的本身已是一种高度的赞美了。 白愁飞一向很冷酷,但面对赞美,而且还出自这样一个聪敏、明俐、机变莫测的美丽女子口中的赞美,少不免也有些飘飘然:“这棵树我测定是他所设机关的总枢纽。我毁了它,他就只有憋在地下,进退不得。” 而且苏梦枕落床塌之后,那张床已给炸毁,退路自然没了,出路给封掉,雷媚这才明白:苏梦枕潜入床底逃生之际,白愁飞何以不急了!——白愁飞在象牙塔里发动的攻袭,目的可能只是要迫出苏梦枕的身后一道杀手锏,然后再来瓮中捉鳖,谅中毒带伤的苏梦枕也逃不到哪儿去。 当雷媚明白白愁飞为何一直并不着急之时,白愁飞却急了起来。 树根已给掘出。 连根茎都给刨出。 地道已发掘。 ——苏梦枕却不在那儿! 发掘地道时,大家都严阵以待。 挖掘通道的是“八大刀王”:当年“刀王”兆秋息之女:“阵雨二十八”兆兰容。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惊梦刀”习练天。 “八方藏刀式”藏龙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头。 “彭门五虎”中的“五虎断魂刀”彭尖。 信阳“大开天”、“小辟地”绝门刀法萧煞。 襄阳“七十一家亲刀法”萧白。 “相见宝刀”孟相逢衣钵传人孟空空。 这“八大刀王”,无不如临大敌。 主持这事的却是:一个高高瘦瘦、灰袍的人,背上有一只包袱。 其人其貌不扬。 但早已扬名天下。 ——“天下第七”! 可是却挖不到。 什么也挖不到。 从地道挖下去,仍是地,而且就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迷离交错的地道,待把这些鼬鼠窝田鼠窦口似的地道全部起清时,只怕太阳和月亮已相互交班了三千四百二十次! 白愁飞为之瞪目。 八大刀王无不头大。 雷媚伸了伸舌,还微微漾起了难以察觉的笑意。 天下第七也一时楞住了:地道里仍有地道,地道中还不止一条地道。每一条一道都不知通向何处,不知有何凶险,而且好像还是可以曲折互通的直达幽冥的! “你还是低估了两个人了。”雷媚居然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苏梦枕固然是个从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可是他一向也是个总会为自己留一条路的人。” 白愁飞冷哼一声。 他想听下去:另一个是谁。 “妙手班家。”雷媚道,“既然他们插了手,向来天下机关他第一,除开班家的人,谁还能妙得过班家的机关?这棵‘伤树’只成了掩眼法,他不从这儿窜出去,那更不知窜到哪儿去了。” 天下第七忽道:“误机。” 白愁飞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天下第七沉着脸阴着眼道:“杀苏之机,一旦延误,错失必悔,贻祸无穷!” 白愁飞对天下第七似也有顾忌,只忿忿地道:“我是没有料天底下的机关是这么复杂!”他狠狠地说,“但我已详细检查过上层地形,他的出处,只有这儿!这树既已给发了,那么,他要是进入‘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那是找死。若要逃离‘金风细雨楼’势力范围,只有一条——”雷媚和天下第七齐眼一亮:白愁飞傲道:“他妄想从河口潜出去!” 天下第七道:“要是他不觅路而逃,只深藏在地底呢?” 白愁飞断然道:“那我就轰了这块地。” 雷媚即道:“可是青楼的根基在这儿。” 白愁飞杀性大现:“我便炸平了它。” 他一说完,就转身下令:把“玉塔”和“青楼”里一切有用的事物。全转移到白楼红楼,并传达下去:一切重大号令,都得出自“黄楼”;而他自己则坐镇“黄楼”。 这命令一旦下达,半时辰后,一连串轰隆连声,玉塔和青楼,已坍塌下来。 这数十年来代表了京城里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就这样在巨响里成了一堆废墟。 在强烈的爆炸中,地动山摇,连皇宫里也派出侦骑,追问何事;连城里数十处的山泉,也突然暴涨,有的据说还涌出了红色血水。而金风细雨楼剩下的三座楼子底下,也有呜咽龙吟,隐约可闻。 如此把楼塔炸毁,夷为平地,不少人都殊为惋惜。要知道:“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位居要冲,而且还处于那一带的制高点,拿捏住了风水龙脉。环水抱山,独步天下,连“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也屈居于下,斗争初期,两派子弟为了这居高临下的“福地”,可以说是打了十数场折损惨烈的大战,仍是给“金风细雨楼”占据了这一角要寨。很多人都认为,近年“金风细雨楼”能够压倒“六分半堂”,还是全仗“金风细雨楼”中有个“铁三角”:象牙塔、青楼、红楼占在群龙之首的灵地,才有如此雄霸京华的造就。而今却是一炸就只炸下了勉强占第三高地的红楼,危危独峙。 在大爆炸的数日间,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们都如觉踏在浮床上,睡梦中也不稳实。 ——要是苏梦枕还躲在地底下、地道中,纵有金刚不坏之身,亦焉有命在! 一番折腾、几番喧烦过后,白愁飞出尽了人力、物力、财力、能力,但在大片残砾败瓦、掀土翻地中,却全无苏梦枕的踪影! ——苏梦枕到底哪儿去了! 难道他已给炸得尸骨无存?! 白愁飞虽然得胜,但他仍是个清醒的人。 而且一向冷静冷酷。 他不相信这个。 他一定要找出苏梦枕。 ——那怕掀天覆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翻出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苏梦枕来。他才能食得安、寝得乐! 就算苏梦枕已炸得剩下了一根毛发,他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要不然。他宛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钉在眼、针在心! 这一阵子,京城里、江湖上、武林中、黑白道,谁都在找苏梦枕,谁都在猜他在哪里。 不但白愁飞找他,“金风细雨楼”的人也在找他,“六分半堂”的人在找他。“迷天七圣”的人找他,“发梦二党”的人找他。“老字号”、“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小天山派”,“有桥集团”、“下三滥”、“太平门”、刑部、神侯府、相府、大内的高手都在找他。 只要他仍有一口气在,“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能算是白愁飞的。 甚至连白愁飞也不敢这样认为。 闻说苏梦枕给自己人“扳倒了”,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的人自然惊喜,但只要苏梦枕仍活着的一天,他们就不敢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个头号大敌,白愁飞,而是还有一个隐伏着的强敌:苏梦枕! 然则苏梦枕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活着? ——就算他能逃得过那一劫,但身罹剧毒和恶疾,又能活到几时? 任劳、任怨负责在河上巡逻。 这几天,他门一直留意着有什么异动。 没有。 一切都似乎非常平静。 水静。 河清。 只有一名蓑衣橹公,深夜摇桨,白手垂钓。 他们都是办案(尤其冤案)的好手,自然不放过任何不可以放过苏梦枕的“蛛丝马迹”。 所以他们认准了这名橹公。 能在分隔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河上撑舟的人,自然必有来历。 这位橹公当然极有来头。 而且来头不小。 几乎就在苏梦枕翻床倒塌的那一刻起,这小舟也马上启程疾航,其势甚速。 走的端的是快。 可是在“叛变”发动之前,白愁飞早已向蔡京“要”了两个人来“协助”:这两人自然就是任劳、任怨。 他们一早已布署好了。 ——如果苏梦枕床榻下有通水道,那么,这一艘小舟极可能就是接应苏梦枕的强援。 所以,他们要盯死这一艘舟子。 钉死舟上的人。 ——不过,在白愁飞未正式动手之前,有很多行动是不能有所行动的。 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因为不能“打草惊蛇”。 苏梦枕是何等人物?白愁飞至多只能先行收买郭东神,指示苏铁梁下毒,干掉树大夫,这些都只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暗地里进行,最冒险的已是叫苏铁梁把苏梦枕床榻机关卡住,但如果要先把这泛行于天泉湖的舟子打沉,潜入苏梦枕枕下机关甬道探底细,都足以牵一发动全身,白愁飞在未正式动手前,是决不敢先动这些“要害”的。 ——因为这些既然是“要害”,那除非一攻就要命。否则一定会生起极大的警觉,以及引起全面的提防。 白愁飞不能“动”这些“要害”,但他能派人紧紧盯死着这几个“要害”。 ——他派“八大刀王”堵死“伤树”的地道出口。 ——他请任劳、任怨监视天泉湖上的舟子。 ——他遣“抬派”智利及“海派”言衷虚,去跟踪杨无忌,只要“时候来了”,便杀无赦。 ——还有一个“要害”。 王小石。 就是因为他闻说王小石已返京城,所以他才急不及待,对苏梦枕提前动手的。 除了他自己请动蔡京的党羽侦骑四出,留意王小石的动静之外,他也要“托派”黎井塘和“顶派”屈完。只要一见酷似王小石的人只要落革出现京中,就不择手段、格杀毋论。 ——决不能容让王小石得与苏梦枕会合! 白愁飞无疑算得十分周密。 只可惜苏梦枕的路,仍周圆得出乎他的想橡;而班家设计的机关,也巧妙复杂得难以估计。 “伤树”居然不是惟一的出口。 那末,炸平了象牙塔和青楼之后,如果苏梦枕不自投罗网,在金风细雨楼的叛逆或六分半堂这两大强敌的范围下冒出来受死的话,那未,惟一可能的出路,就是天泉湖水这水道了。 白愁飞派任劳、任怨守这一道,主要是因为除了这两人手段够辣、搜捕经验丰富之外,最重要的是:这两人熟水性! 他却深知苏梦枕不谙泳术。 何况苏梦枕还只剩下一条腿能动。谅他也游不出天泉湖! ——无论苏梦枕怎么逃,如何跑,他都要这个曾一手提拔他上来的老大只能翻了肚子,永远也翻不了身! 舟子一旦开动,往东急航,任劳任怨也紧接着发现白愁飞在“象牙玉塔”发现的讯号了。 他们立即兜截,一如早先约好了相机行事一般。 其时水波翻涌,二十一艘快艇,自四方往小舟团团疾快围拢过来。 舟子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快得当真是乘风破浪,而且直往包抄的快艇迎面撞来。 这一来,负责东边收缩包围网的三艘小艇,都吓得魂飞魄散,要是这般硬撞,只怕谁都得粉身碎骨,他们可不想死,更不想这样冤枉死。 所以,有两艘立即回避,另一艘却摆避不及,眼看就要撞上了——却不料这一艘舟子愈行愈急、愈近愈速、眼看两舟就要撞上时,这艘小舟竟给一种奇力平空兜起;借湖波大作之势,竟凌室而起,几达九尺,恰恰自小艇之上起空而过,越围而去! 那原来以为要撞得个稀巴烂的两名“六扇门”的鹰爪子,都吓傻了眼,惊魂散魄,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但在旁左右散开的两艘小艇,艇上的刑部高手,都在一瞥中发现:那小舟越空而起之际,是舟上的人,双手十指箕张,青筋突露,竟抓住船舷一拔就硬生生地飞越了过去! 这舟子上的橹公,竟借了群舟翻波之势,用双手之力。连同自己一起“举起来”,像凭空多了数十级楼梯一般跨了过去,并向东急驰! 东边不远处,就是“神侯府”。 神侯府,住的主人就是当今名动天下的诸葛先生,也是任劳、任怨最不敢惹也最不想惹的人物,最不愿意更最不喜欢闯入的地方。 那舟子上的蓑衣人仿佛也深觉得:只要走进了“神侯府”就算是相爷亲自下令捉人,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也必能搪住一阵。 以这艘舟子之势,眼看必能乘风破浪,在“神侯府”前登岸。 如果不是有“拦江网”的话。 “拦江网”是一种极韧极细、甚密甚锐的网,搁在水上,不易察觉,就算是一艘大船,只要给网缠上,就绝对无法脱得了身——就像收上岸来网中的鱼儿一般。 那艘舟子非常不幸,就落入网里。 因为这湖上已在这几天悄悄地遍布罗网。 只要号令一下,网就会适时收紧,一切都配合白愁飞的指示相机而行。 现在网收收紧。 舟上的橹公成了网中人。 舟上果然不止一人。 另一人在舟上伏着,动也不动。 然而包拢上来的快艇,艇上的各路高手也不敢妄动。 他们都知道自己立了大功。 就因为了立功,一定有奖赏,所以更不愿平白把性命牺牲掉。 因为这橹公已露了一手。 功力非凡。 何况船上还有一个就算落得如此田地但也足以令人丧魂动魄失心惊神的大人物:“金凤细雨红袖刀”:苏梦枕! 舟上的人依然没脱下蓑笠。 他横着桨,眼神透过竹笠缝隙,冷视任劳、任怨和四十二名衙里派出来的好手。 这四十二名好手中,有一半还是从水师中调度来的,精通水性,深识水战之法。 这一下子,水道的陆路的高手,全包围了那名橹公,和那伏在船上的人。 任劳、任怨互望一眼,一个发出一声浩叹,一个则摇首啧啧有声。 “可惜,可惜,良禽择木而栖,看来,船上的英雄大哥,所倚所护的可是一块朽木。” “到这地步,再抵抗也是多余的了。我们也绝对不要赶尽杀绝,苏公子只要跟我们回去消消案就是了,至于这位大侠,正是相爷和白楼主、朱老总都要倚重的大材,何不觅明主而效力呢?” “我们这儿的人都深识水性,你逃不了。” “你船上的人受伤挺重吧?他只有一条腿,你能分心护他到几时?” “他伤得那么重,你一味死守这儿,反而害了他的性命,这又何必呢?” “那又何苦呢?让我上你的船,给苏公子治治病可好?” “你要是能放下船桨,把人交出来,咱们立即就撤了网,交你这个朋友,放你走!” “怎么样?” “待会儿‘金风细雨楼’和各派高手就要赶到,那时他们要严拿你治罪,咱们可担待不了了!” 他们一面摇头摆脑、一唱一和地说着,一面催艇渐接近小舟。 那蓑笠翁忽叱道:“停住!” 任劳笑道:“水势如此催来,我停不了。” 任怨扬起一只眉毛道:“你若不喜欢我们靠近,大可撑竿走呀!” 这时,扁舟已给“拦江网”紧紧锁住,哪有挣动的余地?任劳的说法也纯粹是调侃讽嘲,目的要激唬这时在舟上的人,使之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而已。 蓑笠翁手一掣,“登”地自桨头弹出半尺长的一截黑色锐剑来。 任劳本正是要踏步上小舟,见此退了一步,唇红齿白地展颜笑道:“哦?还有这下子,吓了我一跳。” 任劳则摇手动诫道:“小心小心,别伤了身受重伤的苏公子啊!” 这时,他们的快艇已打侧泊近扁舟,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随时都会上小舟成夹攻之势。 不料,这蓑衣人忽把木桨一沉,抵在船上伏着的人后襟,居然道:“我一定要救他的,你们一上来,我就杀了他。” 这一来,任劳任怨和一众鹰爪、狗腿子,全皆怔住了。 ——这人不是来救苏梦枕的吗?怎么却成了杀手?! 那蓑笠翁嘿声道:“你们若能生擒苏梦枕,功劳更远比得到个尸首来得大,可不是吗?反正我活不了,苏公子也活不了,我杀了他,你们准都没大功可讨,如何?” 任劳忙道:“不不不……” 任怨也道:“别别别别——”任劳道:“英雄有话好说,我们不迫你就是了。” 任怨却笑嘻嘻地道:“不知阁下杀了苏公子后,却又怎么逃?” 任怨这一句问住了蓑笠人。 蓑笠人干咳了一声,道:“我来得了这里,原就没想逃。” 他的声音显然要尽量和尽力抑制,但仍忍不住流露出一种悲壮与衰伤之情:“我欠苏梦枕的恩情,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现在,时候已经到了,我来世间走了转,也活腻了,享受够了,也没有遗憾了。” 任劳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道:“对对对……你活够了,可是,我们还没有,苏公子更还没有活够,您老可不要意气用事。” 这时候,他也听出来了,这蓑衣人的年纪决不会比自己年轻。 不但听,也同时看出来了。 惟一露出蓑笠的,是手。 布满皱纹、茧皮、青筋、鹰爪一般的手。 那蓑衣人黯淡地道:“你们不要迫我,我也不致非死不可。” 任怨却道:“我有一件事不解,既然你要报答苏公子,救他是当然的,但又为啥要杀他呢?” 那人道:“落在你们手里,生不如死,我不如杀了他。” 任怨又道:“苏公子伤得这么重,一动都不能动,你这样杀他,岂不恩将仇报?” 蓑笠翁闷哼一声道:“那是我的事。” 任怨咦了一声,像发现了黄狗飞上天,大惊小怪地道:“公子病得蛮重,也给炸伤了吧?怎么一声作不得响?他怎么多了一条腿?那是假的不成?!” 蓑笠翁陡地喝道:“站住!再踏前半步,我就要下手了!” 任怨伸伸舌头道:“奇怪奇怪真奇怪,你要对付的,好像不是我们,反而是苏梦枕!” 任劳这时也看出端倪了,也道:“你替我们杀了苏梦枕,也有好处。” 蓑笠翁不但发现任劳任怨正设法逼近,连其他的敌人也无意地掩近了,所以越发紧张起来。 任劳咔虾地笑了几声,喀地吐了一口浓痰,落于江上,浮起青黄色液似的一块稠脓:“白楼主下令杀无赦,相爷要的是解决苏梦枕,活的虽然功大一些,但有后患无穷,苏梦枕有的是徒子徒孙,难保有一天不找我们报仇。如果是你下的手,那么,将来江湖上传了开去,我们也不是凶手,奖赏虽少上一些,但却永无后患,算来有赚头。” “对呀,”任怨一双小眼斜乜看蓑衣人在竹笠里深藏的眼,“相候不如撞机,反正,大好时机大都是撞出来的,咱们不妨试试看,看你先杀得了苏公子,还是我们及时抢救得了苏楼主?” 说着,两人似各有异动。一首一尾、前后包抄得像就要跳入小舟来了。 这一下,其实完全是“以胆搏胆”。 任劳、任怨自然怕这蓑衣人真的下手杀掉苏梦枕——因为抓拿了个死的苏梦枕和一个活的苏梦枕,对白愁飞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不是由他亲自下手杀掉而已;但对蔡相爷而言,论功行赏的,却不一样,而且很不一样了。 对白愁飞,只要抓着苏梦枕,他是决不会留对方性命的。 蔡京则不同。 如果苏梦枕未死,只是给逮往了,他会着人立即把苏押来。 他会派人好好地“养”着他。 ——总之,没有他的命令,苏梦枕必形同“废人”。如果苏梦枕肯全忠投效于他,为他鞠躬尽瘁,他也正好用得上这人物。 万一白愁飞野心太大,牵制不住,苏梦枕只要还活着,有一天“金风细雨楼”又是苏梦枕重行当政也并非奇事——只要苏梦枕愿意当他的傀儡。 是以,活抓苏梦枕和杀了苏梦枕,功劳不一样。 死的苏梦枕只是绝了后患,活的苏梦枕还可能会很有用。 何况任劳、任怨都风闻了一件事:朱月明因为太会趁风转舵了,不管皇上、诸葛先生、米公公、方小候、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还是发梦二党,对他印象都不赖,蔡京却不大喜欢。 他当然是比较喜欢那种只效忠于他的人。 所以他好像放出了风声:京里的刑总要换换人了。 任劳任怨自觉已任劳任怨了那么多年,这刑部老总的位置,很应该轮到他们来坐坐了。 故此他们当然希望能立功。 而且还是立大功。 眼前就有一个“大功”。 苏梦枕。 ——而且是要活的苏梦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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