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尊敬他,如果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敬重也不敢启口,不欲表达,并且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非但不能显示自己自信、自负,反而只证实了他的不诚、不真!当然,满街爬地、逢人都叫“大哥”的不足与论。
  真正闯过江湖,入过武林的都知道:称兄道弟,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往往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可能只是因对方的年纪、德行、修养、辈份比目己高的一种由衷的敬意。做朋友有做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有的是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一朝为兄弟,一世是弟兄。自己最心知:谁是朋友?谁是兄弟?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做江湖人?
一巴掌

  下山的时候,梁癫那对金色的眼睛,还不住的往来搜索,无论射在石上、岩上、树上、水上,都发出焦物开始燃烧之时的滋滋之声。
  然后他拖着他那所怪屋下山去。
  蔡狂比较悠闲。
  他先在潭边洗了把脸。
  梁养养想制止他:“不要在这儿洗。”
  “怎么?”他满脸水珠,愕然的说,“下游用这水来烧饭,还是上游有人撤尿?”
  梁养养盈盈的说:“听说用这潭水洗脸,给水沾着了眼,日后一辈子都得要眼泪汪汪的。”
  蔡狂和梁癫暂时停战,先不打了,梁养养自然便宽心多了。
  蔡狂听了,却十分感动:“养养,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如果你能让我为你流泪一辈子,我也愿意。”
  梁养养莞尔:“我关心你,是自小看你和爹爹交战多了,你外表狂妄嚣张,内心却很正义善良,而且处处为我着想,我当你是我的兄长,不是有什么别的。如果你愿为我流泪一世,我却望你为我欢笑竟日。”
  蔡狂忽妙想天开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过得极不开心,一定时常想念着我,只不过,你不便说出来而已。我也是活得很寂寞,很不开心……”
  然后黯然道:“没有了你,教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你这是自欺欺人了,再这样胡说,我可要翻脸了。”梁养养正色道,“只要你多帮助人,别人开心,你自己就自然会开心了起来。”
  蔡狂神伤道:“我帮助人?谁又帮助得了我?”
  养养关切的问:“你额上的瘤怎么了?”
  蔡狂一甩散发,乱发又遮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显示了他极度的不悦:“这不关你事!”
  这时,杜怒福的话却忽然加插了进来,说:“怎么不关我们的事!这句话可是大大的不对了!”
  蔡狂又自披发缝隙里绽出寒光,龇着牙森森的牙齿:“你少来惹我,别迫我杀你!”
  青花四怒见会主一再受此人之辱,忍无可忍,马上就要上前动手。
  杜怒福挥手制止,苦笑(他一笑,不管苦笑喜笑冷笑大笑都成了怒笑,因为他笑的时候,牵动了脸上几条颇为特殊的肌筋,任何笑意,都成怒容)道:“我是一番好意的。”
  蔡狂却不理他,只向养养颤声道:“养养,你喜欢的是我,不是他!你没有理由会喜欢这个老家伙的!他比你爹爹年纪还大多了,半身已躺进了棺材了,你贪图他个什么!”
  杜怒福也不生气,只喃喃的道:“你说的倒没有错,人生自古谁无死,未娶得养养之前,我连棺材都订定了,就摆放在七分半楼的地窖里。”
  梁养养却生气了。
  她这回再也不容让蔡狂放肆。
  ——蔡狂可以骂她,但她不容许他去骂自己的丈夫:那样一个老好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蔡狂,你太自私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嫁给他,关你什么事!我嫁他是要嫁个可以托终身的丈夫,又不是嫁给年龄。谁说七十老翁不可以娶个双十年华的夫人?谁说老妻少夫就一定难谐白首?是谁明文规定的?何况会主才入壮年,他要我,可以容让我年少无知,可以娇宠我一如他的女儿,可以为我牺牲一切,你能够吗!?我只要求你不要与我爹爹打下去,你们却因为你们的胜负、你们的荣誉、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功心法,争持不休,也不曾关心一下别人的感受!武林中常争个什么天下第一,我说这些人都是白痴蠢蛋,这名号送给我加一万两银子我都不要!”梁养养挣红着脸,水灵着眼、清利的声,咄咄的向蔡狂道,“我们只要相爱就可以!年纪悬殊,关你屁事!我曾跟他说过,你额上患有毒瘤,他马上就为你解释:难怪你有时候情绪如此不稳定,因为患恶瘤的人身体上常要抵受旁人所不知的、难耐的苦痛!”
  蔡狂蹑嚅地道:“你……你把我患毒瘤的事,也……告诉他了。”
  “他是我丈夫,我当然告诉他了。我们的事,当年青梅竹马,曾经两小无猜,也告诉他了。我只会把我和他的事隐瞒你,不会把我和你的事瞒他的!”梁养养冲着他说,“你知道他听了之后做什么吗?他把每一百九十九个月又七天另一个时辰才开花结子瞬息一次、极难培植、决难茁长、绝难播种的‘大快人参煞青花’费尽心力、耗尽精神,用尽方法,为你再种了一株,为的是替你解这恶瘤之苦!这些,你能做到他的十一吗?我为什么要放着这样一个大丈夫,而去喜欢你?”
  蔡狂狂发里的寒芒骤然散乱了:“你……他……”
  杜怒福见他难过,遂插口道:“你的恶瘤,我听养养说过,刚才也留意了一下,那是仍有可能治愈的,只不过,治愈的过程,比较艰苦一点而已。养养说你刻苦能熬,以你沿路刻经的耐力,一定能捱过去的。你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用刻经文来解脱苦痛,也是方法之一,但更进取的方法,还是要医好它。”
  蔡狂在发里的眼光,突然绿得怕人。
  就像刚才他手上的刀色。
  他忽然向杜怒福胸膛猛地一推。
  他这一招,像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出手。
  但他出手却快得不可思议。
  连铁手也没料到他会出手——至少不知道他会这样出手的。
  杜怒福虽然大马金刀、四平八稳,但吃他一推,也飞退丈外,一跤坐倒,唇口还淌出了一丝血来。
  他一屁股坐倒,铁手立即要去扶,杜怒福已徐徐站了起来,惨笑了起来,以致这样看去,他是惨怒。
  李国花本对蔡狂就颇为瞧不顺眼,觉得他嚣狂妄诞,太也不近人情,现在见他竟敢动手,怒叱道:“你要干什么!?
  杜怒福却道:“没什么,他没有下重手,不然我哪站得起来。”
  听他的语气,仍却没有太生气。
  李国花却仍气咻咻的,“可是他却还是动了手。”
  蔡狂散发满脸,叉腰道:“怎样?你瞧不过,可以动手。”
  杜怒福忙道:“我们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样才会强大;我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样才会强盛。”
  李国花喃喃地道:“你不打人,人家可要打你……”
  “啪”的一声,蔡狂却吃了一巴。
  一巴掌。
  打他的是梁养养。
  不知是因为太惊愕,还是因为没想到,蔡狂也不知道是避不开去,还是没有避,总之,那一巴掌掴个正着,打得蔡狂散发激扬,一张青脸怔立当堂。
  “我打醒你!”
  梁养养蜜桃一样的脸,不知因盛怒还是嗔怒,
  “你太不像话了!他是不防着你,看得起你,才二度为你所趁,你这么卑鄙,哪配得起我!”
  杜怒福长叹了一声,道:“蔡老弟,你莫要不忿气。你额上生了毒瘤;是大不幸,所以心情烦燥,可是,其实我们谁都有幸呢?”
  他忽然扒开衣襟,只见他胸膛的肌肉,竟是焦竭了整整拳大的一片。
  “我也是患毒瘤的人,我的瘤是心瘤,长在心肌里,比你还痛苦。你没见我一脸怒容吗?所谓相由心生,便是这样,我就算在笑,也显现了个愤怒模样。拿我比你,也不见好过吧?你看我这四位兄弟,风威老四,他左颊长着毒瘤;烈壮老三,他脖子有肉瘤;凉苍老二,他背有恶瘤;寞寂老大,他胸上有肿瘤。我们那一个人是比你好过的?”
  他侃侃自若的道:“我们何以致此?其实,青花会也不过是因懂得一些恶瘤毒疮的治法,所以许多人闻风而至,我们图以济世助人,分文不取,只求替人除病去疾,结果,心焦力瘁,加上跟患恶瘤毒疗的人接触多了,他们身上的瘤气,也感染了我们——这或许就是所谓能医者不自医,而良医多难长命,便职是之故。医人越多,跟病毒病气便越接近,一旦护防失当,很容易便自身难保。所以,我们都相继长了恶瘤,但大家都认了,都没有怨人,也不因而就避不治病、再不助人。”
  他怒笑一下又说:“你知道大将军为何这么极欲取下青花会吗?除了他要并吞帮、会、盟的野心,还有觊觎金梅瓶之外,他还为了我们懂得培栽‘大快人参’的秘方,所以要大动干戈——这也难怪,他练武林绝顶内功‘屏风四扇’,到了最后一扇通关之际,如果没有‘大快人参’驱毒平气,他恐怕也有走火入魔之虞。”
  “所以,蔡老弟,”他拍拍蔡狂的肩膊,“记得你刚才在七分半楼前你说的那番‘人皆虚伪论’吗?我很喜欢。我跟养养在一起,是夺了你所爱。可是,她是我所最爱的,她也最爱我。我们对你欠疚,但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了彼此。我只希望你当我是朋友,一起到七分半楼里去,治治你的瘤。”
  蔡狂垂下了头。
  他的发又几乎把他的脸庞全然遮住。
  半晌,才听他说:
  “是我错了。”
  “我妒恨你们。”
  “养养那一巴掌掴醒了我。”
  “我们一起到楼里去吧,这病治不治得了不着紧,但别让那癫老鬼说我怕了不敢去,也不让那光头惊怖大将军把我们小觑了:我们且共同对付‘大连盟’!”
  于是,他们下山去了。
  铁手却并不一道下山。
  他还有话要说。
  有话要对大相公说。
  临行的时候,梁养养嫣然一笑,笑得跟她脸上的嫣红和衣衫的彤红一般灿烂:
  “记得早些下山来,我煮面给你们吃。”
  “荆内煮得一手好面,”杜怒福补充道,“她的拿手好面就叫‘力拔山河气盖世’,吃了保管三尺青锋也化作绕指柔!”
  说罢望着爱妻,呵呵大笑,老夫少妻却恩爱如此,真是羡慕旁人,难怪蔡狂妒恨不已。
断崖路

  “你好。”
  铁手非常友善的对大相公招呼道。
  “你好。”
  大相公非常敌意的回应铁手。
  他刚才看过铁手的出手。
  他自度不是铁手的敌手。
  ——现在铁手特别留下来,看来是冲着他,他还不知对方的用意为何?
  ——对不知来意的人,跑惯江湖的李国花,当然充满了防患的敌意。
  “你几时换班?”
  ——一个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守在这里,何况像李国花辈份那么高的人,一定早已安排了人来换班轮值的。
  所以铁手这样问。
  “关你什么事?”
  ——因防“大连盟”和“四大凶徒”来袭,青衣会和鹤盟、燕盟,自是严格布防,精密把守,当然,无论怎么说,铁手也不可能是大将军派来的,但须防人不仁,大相公也没有必要贸贸然告诉对方布防的机要。
  所以李国花这般回答。
  铁手也不生气。
  他只一笑,和颜悦色的道:“我这样问没别的意思,只因有人在山下久久饭店等你。”
  大相公一愣:“谁?”
  铁手和气的道:“还有谁,当然是你的师妹了。”
  大相公诧然的问:“李镜花?”
  铁手忍笑道:“不是她还有谁?你常有女人等你吗?”
  大相公仍讶异的道:“她叫你来找我的?”
  铁手微笑道:“当然了,要不然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大相公仍似不敢置信的问:“她就是要你来告诉我这件事?”
  铁手道:“对了,你可莫让她久候了——要知道,女人是经不起苦等的。”
  大相公凝视着他道:“你很了解女人?”
  铁手苦笑,“说了解女人的人一定不了解女人。”
  大相公仍逼视铁手:“你很了解她?”
  铁手奇道:“她?”
  大相公道:“李镜花。”
  铁手摇首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要能有机会去多了解她。”
  大相公点点头,握紧了拳头。
  他的脸很美艳。
  他的人也很女性化。
  但他的形貌中有三个外观却十分十分的男子汉。
  一是他的眉。
  眉粗而浓,剔飞如剑。
  二是他的眼神。
  眼很漂亮,眼神却很锐厉,像淬了厉毒的寒匕。
  三是他的手。
  他的手大,骨节突露有力。
  他握紧拳头的时候,整个人看去都不一样了。
  就像一头自负的豹。
  豹子美丽。
  雄豹尤其灿丽。
  ——但雄豹的美并不减弱了它的彪悍,反而加强了它的雄健。
  大相公握紧了拳头,才说:“你往前走七步。”
  铁手心中一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步!?
  ——再五步就走到悬崖边了,七步岂不是等于跳了下去!?
  他不明白李国花的意思。
  “七步?”他问,“七步就是断崖路。”
  “对了,我就是要你走向断崖之路。”大相公说,“曹丕要曹植七步成诗,否则就要杀曹植,我可不要你的诗,我只要你的尸——我要的是你的命。”
  话一说完,他的拳挥出,竟挥成一朵花。
  血花!
  血花“绽”向铁手!
  铁手显然不知道大相公竟会向他动手的。
  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明白。
  大相公眼见过他的武功,所以一动手就施展成名绝招:
  开谢血花劲!
  铁手仓皇间双臂一交,硬接“血花!”
  这血花真的是劲!
  ——当日,连追命在踢伤大相公之际,也得捱上一记“血花”,溅了血。
  铁手没有流血。
  但他给逼退了六步。
  六步!
  到了第六步,便恰自悬崖翻落。
  ——随瀑布飞湍而落了下去。
  大相公一招就逼落了铁手。
  可是他未罢休。
  他要杀铁手。
  ——他知道像铁手这种人单凭这一跌是决死不了的。
  所以他立即要纵身而下。
  可是他随瀑流跃下之际,才儿然发现:
  铁手正冲身跃上。
  逆流而上。
  ——不,逆瀑倒冲而上。
  (他正迎着自己而来!)
  两人一上一下,正好在急流飞瀑里对上!
  两人在瀑布里相遇。
  ——其实,世上有几人会在这种殊异的情形下“相遇”?
  ——世间也没有几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手。
  这样子的相遇已是缘份,却偏生是对敌!
  大相公顺流而下,势急而快。
  他发出了“麻雀神指”。
  瀑流里有亿兆水花。
  每一水溅之花都成了他的指风,细碎而劲!
  ——当日,他使用这种指法在“菊睡轩”里出奇不意的制住了崔略商。
  顺流而下的水珠,只要沾上了他的指劲,就像通了电一样。
  但这“电流”遇上了厚墙。
  一堵反堵上来的厚墙。
  铁手向上倒冲,激起水流倒涌。
  水力奇巨,而且这逆势的水花,简直像雪花一般,反卷了上来,两人相隔还有丈余,大相公已吃水势一冲,只觉胸口烦恶,压力奇大,他不敢硬接,嗖的一声,自激流瀑线里斜飞而出。
  他本想先脱离战局,再觅隙反击。
  不料却有六七柱水线,跟着他的掠动而卷射抄喷了过来。
  他人在半空,难以发力,已给水柱卷缠着——那水柱竞似灵蛇一般,也似巨人的十指,把他攫住了。
  大相公心里暗喊:我命休矣。忽念起李镜花那张清秀小巧的脸,只有黯然长叹一声。
  不意那几道水柱,却把他反送上山崖,然后才软垂下来,跟一般水流一样,万流归宗,又融汇主流,落下成瀑了。
  大相公这才发现:
  铁手早已回到崖上。
  他双手十指凌空接引,纵控水流,自己简直毫无招架之能,给他玩弄于指掌之间。
  大相公至此,知已难敌此人,他长叹一声,惨然叱道:
  “你要辱我,不如杀我!”
  一掌反拍天灵盖!
无理·无理·无理

  他当然死不了。
  自杀不成。
  因为他的手已给人扣住。
  牢牢的按住了。
  ——当然是铁手出的手。
  “如果人人打败了就想死,那你还是早点死好了,免得让人看不起武林人,天天讲打讲杀,争不到天下第一就非死不可似的,天下有几个第一给你争?你有几条命可以死?”铁手骂他,“你死不打紧,却要好好的一个女子冤冤枉枉的苦等你,你这种大男人也大得够不像男人,大丈夫大得没资格成为丈夫了!”
  大相公为之瞠目,看他的样子,是意外多于怒忿:“你!”
  “你什么!”铁手仍然在骂,“打打打打打!你当武林人物,就知道打!什么是打?打就是自相残杀,把好好的人——跟你一样也是人的人——以各种借口,来伤害镇压!你这样练武有什么意思?武功高强又有何用?只不过是一个打人、伤人、杀人的人,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人!武功是用来帮人、助人、救人的,武功越高,应该去对付坏人、恶人、害人的人才是,而不是动不动就动手,像梁癫、像蔡狂,像你!”
  铁手倒是越骂越起劲:“你老抓着你的拳头,就要失去你的爱心了!李镜花她是真心喜欢你的,她是你镜中之花,你千万不要让她成为水中之月,那时,纵你成功了霸业王图,到头来也真的只是一场空了。”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道:“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得过两个相爱的人相爱的在一起呢!”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感慨起来了。
  ——想我铁游夏,也算是名铁铮铮的好汉,怎么到而今仍是孓身一人,已孤身上路,渡过二十八个寒暑……
  正感自伤之际,大相公忽诚恳的问:“你是真的想我去见镜花?”
  铁手奇道:“我不要你去见她,又为何留下来通知你?你要是必须守在这里,走不开去,我可代你守着。她说要是今晚还不见你来,她就会——总之,你赶快去就是了。”
  李国花期期艾艾地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
  铁手诧问:“你以为什么?”
  李国花吞吞吐吐的说:“我以为你是要横刀夺爱……受镜花唆使,故意前来刺激我的。”
  铁手没好气的笑道:“我气你?我这个捕快撑饱了没活儿干不会去抓王八逗蛐蛐拉猪尾巴,要开这种玩笑!”
  李国花结结巴已的解释道:“都是回为上次……我们吵了架……她说过:‘你要再不理我,我下次就做场好戏给你看!’我就说:‘你惯于做戏,我只当看戏!’她就很生气,说:‘这次我跟别人好,故意使他去叫你来会我,看你气不气?’我说:‘有什么好生气?他来得了也回不去,我对死人向来都是很大方也很大量的。’她认真的问我:‘你会杀了他?’我冷哼道:‘你以为我不敢?’她说:‘那我请个高手来,你杀不了的。’我就说:‘我一定杀得了的。’她就很开心的样子:‘那你还是着紧我的。’我冷笑:‘嘿。’她不甘心,说:‘否则,你也不会为了我杀人了。’我说:‘我只是杀了你派来的人,气煞你也好。’……却没料,她真的派了人上来了……而且还是你。”
  铁手恍然道:“所以,你以为我是你的情敌,所以就逼我走断崖路。下毒手了!”
  李国花赧然道:“我……”
  铁手搔搔头皮,寻思道:“看来,那小妮子倒真是会利用人,连我都给她讹了……不过,她等你倒是千真万确的。”
  李国花十分同感:“她向来都很会骗人的。女人,真没她的办法。她不骗你时你只好骗她,你不骗她时她就要骗你了。”
  铁手笑道:“这是什么歪论?”
  这回到李国花搔后脑勺子:“我……我是有感而发的。”
  铁手端详他道:“你真的为了她而动武,所以,你是爱她的。”
  “爱她?”李国花忙嘿声道,“有什么好爱的?我哪有时间爱她!”
  铁手讶然道:“你不爱她?”
  李国花有些尴尬起来:“爱女人是无聊事,总不合这做大事、对大敌的当儿。”
  铁手叫道:“无理,无理,无理。”
  李国花诧然:“难道七尺昂藏男子汉、无畏无惧大丈夫,该当把宝贵时间、珍贵精力,都浪费在女人身上,像当今皇帝、奸相、大将军、燕凶徒他们那样,整天都混在女人堆里不成!?”他外表很女人风味,但说话气势,却十分大男人。”
  铁手反问:“你那么有志气,不与女人为伍,那么,又何必老是跟着凤姑左右?”
  李国花胀红了脸,怒道:“这干你屁事!我跟凤姑,讲的是义气,与男女之情无关!她栽培我,她重用我,她信任我,我不能对不起她,尤其是这个时候,我更不能舍她而去!这是义气!你懂不懂?你一定是听了镜花的鬼话,她不了解我,老是说我没志气,跟女人混饭吃!我李国花会是这种人?没想到那小女人看错了我,连你也小看了我!”
  铁手点点头道:“现在我了解了。”
  李国花仍没好气:“你了解了什么?”
  铁手只说了两个字:“佩服。”
  李国花倒不意铁手有此说。他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平常也时与人骂架,跟余国情骂,跟宋国旗骂,连跟友盟的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也时有冲突,就是长孙光明,他也敢顶撞,只有凤姑的话,他比较服气,但偶亦有争执。他就是这个脾气,跟李镜花更是常常大发脾气了。可是,他却料不到铁手只就事论事,听他说的是,便不相骂下去了,反而表示佩服。这倒使他十分意外。
  他还是不相信有人会如此认栽,事实上,他也知道,铁手大有理由可以反驳他的,却不知为何没有作辩。
  于是他仍戒备的间:“有什么好佩服的?”
  铁手诚恳的道:“你对凤姑的情义,我很佩服。她是女人,可是你跟她讲义气,就跟对待兄弟一样,一点也没有小觑低估了女人。”
  李国花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面上自然也出现了得色:“当然了,女人也是人,低估女人的男人跟欺负女人的男人一样,称不上好汉!”
  然后他恨恨的说:“打女人的男人更不是人!”
  他母亲自小就给爹爹拳打脚踢,他一直都很同情娘亲,每想到这种情景,他就异常忿恨。
  铁手却道:“既然你自己说了:女人也是人,那么,你自己只尽了情义,却少了爱恋,自然也知道理亏了,还不赶快跟小相公赔不是去!”
  李国花不服叫道:“什么!?我哪来理亏了!?”
  “你当然理亏了。阴阳合壁,水火乃济。宝剑不经火淬,不为利器;船帆不遇风吹,不能速航。爱女人是人生感情上的大事,岂是无聊事、闲活儿!?谈情说爱,要比杀人浪漫,要比对敌好玩,更比打架骂架过瘾!谁说大丈夫不谈情?周瑜雄姿英发、岂无红粉知己?唐宗无敌天下,多得皇后贞德。楚霸力拔山河,臂拥虞姬;李靖开国立邦,仗赖红拂!这些人不是大丈夫、男子汉么?唔?”铁手道,“别说女人堆里只出绣花枕,吕后、西施、武则天,莫不是辣手治国、忍辱负重、叱咤风云、尤胜须眉的女人!花木兰代父出征,余太君白发杀敌,就算你的盟主凤姑,便非等闲之辈。也别小看了在女人堆里的粉头儿,其中也有寄情声色,但仍能生能杀的角色:大将军奸淫好色,但一身武功、绝顶聪明,从不因而稍弛;燕赵好歌善舞、美女缠身,但全部都成了助他成事的勇士杀手;这些人,浪荡声色,但仅以此寄凭,神威不减,好色已不是他们的弱点,只是特色,你以为但凡好汉便不近色,其实那些只是留发和尚,与爱女人无关!”
  李国花给他一轮言辞上的“反攻”窒住了,铁手笑道:“别说爱女人无聊,其实爱女人的才真是男子汉!历史上的明君勇将名臣,谁不爱女人?赢政、刘邦、曹操、唐李渊、李世民、李隆基莫不有情,也无不风流,难道他们也算是空负大志、枉度平生不成?”
  他平视李国花又道:“真正的男人,是爱女人的,尊重女人的,礼让女人的。如果连爱女人的心也没有,爱女人的时间也无,只证实他怕女人,不懂女人,不然,就是根本没有女人缘而已。世上有两种人,说起女人来,最令人反感:一就是老自擂他自己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情场得意,沾沾自喜于庸脂俗粉、左拥右抱、温香玉软、享尽艳福,这种人一定不知因何自卑入脾,成了自大自负,他逞自自我吹嘘,听的人却嗤笑不已,他偏自鸣得意,一则是把自己说成孤芳自慢,寒傲似冰,对女人如衣服、如身外物、如败坏他男子气慨的淫物,这种人想必是自恋太甚、早已变态,听他说话的人觉得他不近人情,他却自以为鹤立鸡群。至于阁下,枉有李镜花这等红粉知音,只一味充大丈夫,争霸斗胜,只知杀气断肠,不识荡气回肠,殊不知大丈夫岂可无小女子衬映!不知君以为然否?”
  “然,然,然!然你的头!”李国花翻脸骂道,“我只不过是逞强说几句,就惹你拐弯抹角、逼人穷巷的讽嘲个不休!你行,好,你说得响,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又不见得你成家立室,却是何故?敢来斥人!”
  铁手居然有点忸怩的苦笑道:“骂得正好。说实在的,比我好的,人家不愿意;比我差的,我不愿意。”
  铁手这样一说,引得李国花也笑了起来,两人一笑芥蒂消,大笑泯恩仇,这时换班的宋国旗也正好上来了,见两人如此好笑,问:
  “这么好笑?笑什么?笑女人长胡子?还是笑男人生孩子?”
有钱·有钱·有钱

  铁手与李国花信步下得泪眼山,回到“青花会”总坛,在午阳映照下,才发现“七分半楼”有些儿向西倾斜,而且也看到梁癫搬来放在楼下的那口房子,不觉莞尔。
  铁手奇道:“这七分半楼建构甚奇,大概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
  李国花道:“我们华夏子弟、大汉民族,向以大地为根,重视家园屋宅,向来建筑讲究,恢宏雄伟,无奇不有,加上历代帝皇,老爱筑城建冢,本来有的是无数无尽的奇厦佳构,可惜的是,历来当家得天下的,大乱时既难免要焚毁殆尽,大治时也一样要拆毁一烬,我们剩下的瑰宝,已然不多,这七分半楼有五百年历史了,就是因为它倾斜了两分半,加上历久自生的霉湿之气,才适合在顶上的一两层栽植‘大快人参’,而楼下还有地底半层,设为重地,闲人不得近前半步。”
  铁手颔首道:“原来如此。”
  这时,“青花四怒”已然闻讯出迎,拱手恭声说:
  “会主夫人已在第三楼设宴敬候,恭请二位移步光临。”
  李国花向铁手笑道:“杜夫人拿手煮‘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美味无穷,你有福了。”
  铁手笑问:“你不进去了?”
  李国花有点尴尬的道:“我要下去了。”
  铁手道:“味道再好的菜肴,也及不上同心爱的人一道享用咸鱼白菜。”
  李国花有点忸怩的道:“就烦你代我向凤姑和杜夫人解释一下吧。”
  铁手挥手道:“这个自会使得。你多留些时候,和她多说些话,多听些话,多共渡些时光,这就是最值得的了。”
  李国花笑道:“我会记得你的话的,你的好意,我们他日再谢。”
  铁手道:“那有什么好谢的,只要他日你们大喜之期,不忘让我叼扰一顿酒菜,就是最好的答礼了。”
  李国花衷诚的道:“铁二哥,你这般人好,但愿你也快些儿觅着心上人。”
  铁手笑叹道:“怕只怕摆上了心,就放不下心了。”
  两人呵呵而笑,一入七分半楼,一下泪眼山去了。
  进入青花会的铁手,才上得第二层楼,已听得两人相骂之声,不住传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是‘南天门’的人,你凭什么对我吆喝!”
  “论年纪我比你大,论资历我比你深,论武功我比你强,论辈份我比你老,论智慧我比你高,论为人我比你好,论排行你追我的女儿你算老几?也没有看过这样子的后辈,教导开导你几句也杀猪般嚎叫!”
  “我呸!论年纪你比我大就是你先死,论资历你比我高就是你拘泥,论辈份你比我老就是你老化,论智慧你比我高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就证明了你没脑,论武功你比我强刚才是谁要躲进屋里的?论为人你比我好——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吗?再说论排行不是靠女儿的,而是要靠实力的!你有什么资格教我训我!”
  “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我我,我有什么不敢的!”
  “要不是看在刚才说明了要联手对付奸相、联合对抗大将军、一齐攒钱起事的份上,看我不一剑斫了你!”
  “我若不是看在你女儿要我跟你们一同劫花石纲的份上,我早就折了你的剑三十八截了——我才懒得跟你说,趁热趁香,我吃面!”
  “不许吃!”
  “为什么!?”
  “我的话还未说完。”
  “你话未说完就不许吃面?我还要等你撒手归西之后才吃呢!”
  “你又来咒我!?”
  “我还揍你哩!”
  “我说——不准吃!”
  “我吃面关你屁事?”
  “要吃大家一起吃!”
  “我呸!难道你要死大家就一块儿死?”
  “你死你事,但面不可独吃!”
  “谁叫你女儿偏心,偏就给我先上一碗!”
  “她不知道你嘴馋,饿得像头癞皮狗,见面就抢!”
  “好,我饿了,我高兴先吃便先吃,你干生气吧!”
  “不可以!”
  “我偏吃!”
  “不——”
  只听劈劈拍拍,两人又交起手来。
  铁手忙赶前了几步,只见蔡狂一口咬着一柱面,筷子却在面条近唇边一寸处齐整挟着,龇齿厉目,森然的盯住对方。
  他的对面自是梁癫,这人气得须发皆扬,一双筷子,也挟住了面条的另一端,各自用力拉拔。
  虽是如此,但面条发出油油的香味,加上碗里飘着肉香,让人闻着了,马上生起饥饿的感觉,在饿意未生之前,已先咽下几口唾液了。
  ——是什么面,香浓美味竟一至如此!
  可是眼下二人,放着这样一碗好面不吃,却忙着大打出手,铁手一见,不但头大,简直头疼。
  原来梁癫和蔡狂虽分头上山,但经铁手劝解之后,已一道下山,两人因为同过生死、联手对敌,所以亲切了许多,一路原也有说有笑,但没走到半途,两人又冲突了起来。
  蔡狂无法容忍梁癫一副倚老卖老教训教诲的口吻,
  梁癫讨厌蔡狂自大自我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
  原是梁癫见蔡汪沿路刻字,带笑批评了一句:
  “一个人只要常持慈悲心就是佛了,何必到处留字——这跟到处留情实无情不就是一个道理!”
  蔡狂不喜欢人批评他这点。
  他生平傲慢无羁,他自己也略有自知之明。聪明人多无自知之明,但大智慧者却多能自知,蔡狂能自知,但不大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可以毫无节制,一个绝对自由的人其实就是没有所谓自由的人,所以便发大宏愿刻经渡世,聊以寄情。
  梁癫这么一说,他自然不悦,便道:“你少管人闲事,管管自己吧,搬着栋大房子走上走下的,多么不便,就算我们也有重担在肩,但也无形无相,举重若轻,乐得自然,来去方便。你一路问天,看似凄厉,实则多余。天怎会答你?问了也是白问,不如不问。”
  梁癫听了也大为恼火。他向天高喊,一方面是渲泄激烈情怀,一方面是练气运声。扛着房子走,是他对自己当年犯下大错的一个惩罚,蔡狂这样奚落他,令他心怀不忿,于是便反言相讥:
  “你妒忌我勤于练气力,直说便是了。气力不如我,有什么好怨的,只恨你自己不争气!”
  蔡狂哈哈笑道:“背头牛就是练气练力?那你还不如一头牛的力气了!世上只见牛背人,没见过人背牛的!真是人不如牛!”
  两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又相骂了起来,梁养养、杜怒福百劝无效。
  两人几乎又要动手打架,惹得梁养养恼了,叱道:“谁先动手,我就不煮面给他吃!”
  要知道养养姑娘煮面,闻名遐迩,煮面的时候还放了些药材佐料,味道香浓,真是吃了一碗不够要再添、添了一碗不够想再加、加了一碗不够还欲再讨……听说就算精神颓靡、累得死去活来,只要吃了她亲手烹制的面,也会龙精虎猛,神沛力足,所以人戏称之为:“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或谓“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要知道武林中人,本就在山刀火海里混荡,说话也不无豪情胜慨些,取名绰号,也难免夸张生动些,这从武林中人的外号花名,什么‘万人敌’,‘绝灭王’、‘天下第一’、‘大不慈悲’,‘寒夜闻霜笑杀人’、‘一丈青丝千点愁,五十弦琴万死辞’等名号中,就可见一班。
  两人都极嗜吃梁养养亲手煮的面,一听之下,便住口不骂。
  梁养养向夫婿嫣然一笑,说:“那事要他们帮忙,你先说明一下,我煮好了面,再行细加计划。”社怒福说:“好。”她便领丫鬟小趾到厨房烧水下面、切肉洗碗;她才一转背,蔡狂已一撂垂落额前的长发,一扬下颔,一剔眉毛,得意洋洋的道:
  “看,她是为了我才下厨的。”
  杜怒福气量大,很能容人,只笑笑说:“是么?”
  梁癫听不顺耳、看不过眼,低声骂了一句:“死不要脸!”
  蔡狂耳朵一竖:“什么?你说什么?有屁放就放响一点,别臭死了人不认账!”
  杜怒福忙道:“两位已从天黑打到天亮了,好不好等吃了早点再打未迟?”这时长孙光明和凤姑都坐了过来,趁机劝解。
  梁癫自觉赢了一仗,不为甚已,便问:“养养叫你向我们提些什么?”
  他虽是杜怒福的“丈人”,但查实年纪要比杜怒福还轻,不过他在武林中的辈份很高,所以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的,不叙俗礼。
  杜怒福量宽,全不介怀,答道:“养养说,帆无风不行,船无水不航,她认为‘五泽盟’、‘南天门’、‘鹤盟’、‘燕盟’还有我这个‘青花会’,为何都不能办正事、成大事,全是因为没有钱。”
  凤姑接道:“正是。没有钱,那是不行的。咱们如果要对抗大将军这等敌人,更是非要有雄厚的财力不可!否则,大家都饿饭,聘用不起高手,谁来为我们卖命?”
  长孙光明也道:“所以,养养姑娘说,不如联合我们大伙儿之力,干几票大买卖,先筹些银子,再来跟权相奸臣恶将军等打一场实仗!”
  梁癫马上就说:“不行不行,打家劫舍,我可不干,别辱没了我的高手气派,宗师风范!”
  凤姑昵声笑道:“我们劫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梁癫还是把头摇得像博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劫。钱不是自己的,抢夺便是盗寇。”
  凤姑笑道:“也不是富贵人家的钱。”
  梁癫一愣,没好气的道:“那是谁的钱?你的钱?”
  蔡狂这回反问,“其实,你们这等局面,花费也必然不少,总不成补衣缝裤卖屁股就能维持得住的,钱从何来?”
  凤姑眨了眨定定的、静静的、清清的,艳艳的眼睛,托着春腮道:“抢啊。”
  “什么?”
  蔡狂几乎站了起来。
  “强盗!?”
  梁癫忍不住骂了一句。
  长孙光明觉得可不能把这两人逗火了,忙说明:“我们抢的,不是平民百姓,不是富贵人家,而是皇帝派心腹爪牙到处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有花石纲的饷银。我们劫得了便赈济贫民,小部分才用作盟费会资。”
  蔡狂一听,又扳着脸孔坐了下来。
  梁癫“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由于当朝皇帝,派人在民间大肆搜虐,强徵奇珍古玩,扰民至甚,荼毒不堪,加上办花石纲的文臣武官,趁机奉旨大事搜刮,中饱私囊,渔肉乡民,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梁癫、蔡狂平素疯疯癫癫,但二人自恃侠义,偷盗抢劫的事,他们决不肯沾,不过听说是劫花石纲,便觉得虽然胆大包天,但于理无亏,何况劫的是上贡给皇帝的财物,赈济的是给搜刮一空的贫众,也觉理所当然,当下便不吭声。
  只蔡狂闷哼一声,道:“没钱也没啥大不了的!”
  凤姑用尖尖细细动人的舌尖一舐红唇,认真的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要对抗强权,得要有钱,有钱。要对付恶人,得要有钱。要推翻暴政,也要有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仍是要有钱。有钱,有钱。所以说,有钱天下去得,无钱寸步难行。”
  蔡狂冷哼道:“钱也不是万能的。武功岂是钱可以买得到?人品可是钱能买得了?运气可是钱能换得来?养养岂是钱可以买下来?嗯?如果可以,我跟你买,多少?如何?”
  风姑一笑道:“是,这些都买不到。不过,钱就算不是万能的,你缺了它就万万不能。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梁癫却马上反驳:“这是歪论,不是真理。你试把‘钱就算不是万能的,但缺少它就万万不能’的‘钱’字换成‘健康’、‘智慧’、‘亲情’、‘爱情’、‘运气’……还有诸如此类什么的,都一样可以说得通,这样便可知道这句话其实只是句模棱两可的话,不是颠朴不破的真理,所以这种说了等于白说的话也就是废话。”
  蔡狂哈哈笑道:“对,对,废话,废话!”
  他们两人都是没有钱的人,所以对这话题甚为敏感,而今为了这个共同点,竟跟联手对付铁手一样,联口反驳起凤姑来。
  凤姑虽口齿便给,但也不想反驳下去,正想把话说下去,梁癫却忽然疑心:蔡狂那两句“废话”不是赞同自己,而是嘲笑自己说的是“废话”,于是狐疑的向蔡狂问:
  “你凭什么说我说的是废话?”
  蔡狂本是支持梁癫的话,而今却给对方反过来兴师问罪,不禁勃然大怒,叱道:“你这一辈子没一句不是废话!”
  两人以半撑着身子,脸对着脸,鼻子顶着鼻子,像愤怒相对着要互噬相啮一般的姿势,活像两只愤懑的狗。
有夫有妻有儿媳

  杜怒福忙劝说:“你们两位别闹了,吃东西前争吵动手,会影响胃口的。”
  他知凭自己份量,决劝不住二人,只好情急生智,用了这等不像话的借口。
  长孙光明知道社怒福这个主人为难也难为,对这对活宝既好气又好笑,当下便道:“你们再闹,给嫂夫人听到了,一气之下,可没顿好吃的了。”
  正于此时,远处膳厨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似是养养叫了一声,凤姑机警,立即呼应道:“里面什么事啊?养养呀,他们正在外面——”
  梁癫和蔡狂两人都情急起来。
  凤姑一笑住口。
  梁癫、蔡狂互瞪了一眼,这才不骂了。
  大概是心里感激凤姑不嚷嚷下去的原故吧,梁癫反而主动问起:
  “你们想要我加入劫花石纲?”
  “花石奇珍,只是皇帝喜欢,对我们来说却没啥用处,我们要的是官饷;”凤姑柔艳的笑着,令人怎样看去都不觉她像个女匪首,“我们要的是银子,既要,便要来一次多的,而且还要大的,我们暂称之为‘老风行动’。”
  蔡狂仍在嘀咕:“吃一顿饭就要合伙行劫,这碗面可不好吃。”
  凤姑用一对俏目斜瞅着他:“难道你就不想吃么?那我去叫养养不要把面下锅好了。再说,‘五泽盟’盟主到处筹措,借以重振声威的,还不是钱!‘天机’张三爸抗暴转入暗里,无法大张旗帜的,也不是因为经费不足!你若是能为他们筹大笔军费,不愁不立大功,不怕大事不成!”
  蔡狂在乱发里的眼睛又绽出了寒光。
  凤姑知道他已动心,她一向能言善道,她手上许多战友部属,都是因为她:
  一,漂亮美艳;二,善动人心;三,能用人容人,推心置腹之故。她当下便是“乘胜追击”:
  “‘五泽盟’盟主蔡般若,持正卫道,刚正不阿,侠胆剑心,义薄云天,你出身自他盟下,理当为他戮力。‘天机’行侠仗义,以暴易暴,那一个大官权贵残害良民、涂炭生灵得过了火,他就派麾下杀手行弑暗杀,虽然这断非根治之法。长远之策,但毕竟对那些贪官污吏、佞臣奸官,在渔肉百姓、欺压平民时,有一定的阻吓,你想想,要是他们手上能更有钱些,岂不是更可以拢络各方英杰豪士,为之效力,增壮实力,震慑横强?你要是不参加我们这个‘老凤行动’到底是怕事,还是不敢?”
  蔡狂自狂发里透射出厉芒,射在凤姑柔艳得像绮梦一般的脸靥上,才稍减锐光,但仍仿佛滋滋有声。
  “你说什么?”
  “你敢不敢去?”
  “我会不敢!?”
  “敢就好!”
  “你小看我?”
  “你敢去我只有佩服你!”
  “好,我去!”
  如此这般便把蔡狂“安顿”了下来,然后凤姑又转向梁癫。
  梁癫马上甩手拧头,一个劲儿的说:
  “得,得!别,别说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有你这把嘴皮子,还有养养的牛肉面,我上刀山下地狱入火海也只好当凉快凉快去!”
  凤姑展颜灿笑:“这样最好不过。”
  梁癫却道:“不过,你们打算劫的官饷,可探清楚了,有无油水,我可不愿一次三两银子,三两天劫它个两三百遭!”
  “这点你放心好了,我们这回劫的是王脯主押、傅宗书为总办,这两个狗官,派遣的军队押饷,保准有的是金山银山!”长孙光明显然是长于策划,对这趟官饷贡品,了如指掌,“我们联合了好些武林同道,决不空手而回。”
  梁癫这才有点奋亢起来了:“这也好,教那极尽奢淫的狗皇帝到手尽成空也好!叫他一怒之下,斫掉傅宗书、王脯的狗头,那才过他们的瘾!”
  蔡狂却不尽以为然,“劫傅宗书的队伍恐怕不易,此人出身绿林,黑白二道都有爪牙,本身武功也高,不好对付,何不劫蔡京、童贯那一伙人在民间搜刮更厉、为祸更烈的家伙,先来杀鸡儆猴!”
  长孙光明竖起拇指,向蔡狂道:“狂兄果尔勇色过人,胆大包天!有道是打狼不够打老虎,擒贼不如先擒王!不过,蔡京此人十分奸滑狡诈,京里遍布党羽,轻易不冒出头来。他在宦途上几次翻覆,每次遭皇帝罢黜退斥,即顺水推舟。换自己心腹补宰相之位,实只退幕后纵控朝政,把稳大局,并静观政局,一旦重新亮相时,就屠尽异己、杀尽贤良。咱们要取他狗命,非得要入京不可。而今,还是得要先有足够的军饷,才能扩充人手,方有可望在京城布局。傅宗书为蔡京助纣为虐,他又得江湖败类支持,残害武林同道,加上他也正设法整合自身财力,以图在蔡氏门下脱颖而出、独树旗帜,能独揽大权,不必仰仗蔡氏,这一来,他近年也徵刮了不少平民百姓的血汗金钱,咱们先扳倒了他,一来可令乱匪贼子心惊肉跳,有所戒惧。二来可以为民除害,为武林忠烈之士伸张正义,看江湖好汉,有准还敢当鹰犬走狗,三来亦可从易下手,知难行易,先拔个头筹再来乘机追迫,最后教昏君乱臣一一授首,岂不是好!”
  蔡狂不擅谋略,只听如此任重道远;步步为营,登时头晕眼花,只说:“罢,罢!你要杀谁劫啥都好,我只要吃面喝酒刻经!这些烦人俗务,你们去干,与我无关,只要真到动手时,报我一声便好!”
  他顾盼自豪的加了一句:“有我在,包管得手!”
  凤姑迷目笑道:“这句话可是金字招牌,你日后守在出师大意上,这叫打正旗号!”
  梁癫对蔡狂越瞧越不顺眼,但见杜怒福只呵呵的笑,一副老怀慰甚的样儿,便道:“你年纪大了,不要一道去冒险了吧。”
  他这句话听来甚是不屑,其实也无歹意。他不想女儿没了夫婿,觉得杜怒福人好龄高,看来没什么斗志,况且也是自己的女婿,不去也就罢了。有些人不擅于表达心中之意,就算是一句关心的话语,也说得比讽嘲还让人刺耳,梁癫就是这种人。对这一点,他也因过度自信,是故从不反省。
  杜怒福听了,也全不以为忤,只扪着花白胡子,满面怒(笑)容的道:“我也没别的心愿,只是,既然创立了‘青花会’,我就得护着它,不容人侵占。凤姑和长孙,既是我小友,也是我老友,有人若要对付他们,便是对付我,我当然也不放过。养养是我最爱的人。难得我到这个年纪,才有倾心的人,也才有爱我的女子。我本来别无所求,只求有夫有妻有儿媳,安乐终世,便是极乐。可是,养养告诉我:人逢乱世,竟是连这一点也不可得,天下俱乱,你要独善其身,只好朝不保夕。既然如此,别人踩上来的,我就得率大伙儿把他撵出去。要我去劫官银,我只怕不在行,但大家都出动了,何独留下我?让我当个唱道的助吆的跑腿的,那也不可少了我!”
  梁癫觉得这老杜一味人好,逆来顺受,只怕冒上了险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说:“我就不明白你,一味厚道忍让,你看人家‘大连盟’声威日壮,你‘青花会’只懂退守危楼,真是当家当砸了大家!”
  他这样也无非是激杜怒福“长点志气”,他毕竟是自己女婿,奋发点自己也有面子。
  杜怒福却苦笑道:“我也想当恶人、强人、咤叱风云的不世枭雄,也曾想干脆去当官、当贼,当不问人间事的逍遥闲人。但我只有命一条,也只是人一个,我只有当我自己。我向不惯与人争,种青花,解瘤毒,就是我的职志,我也自得其乐。你骂我不长进,但要左右逢源我干不来,纵横捭阖我也太累。我还是当自己的好。养养就喜欢我这样。我不知要是我当英雄、盗寇、大奸臣是否能别有天地,自成一格,但我已担上‘青花会’会主,我只有做好它了。你别看我这样子,对青花会上上下下,我可是一丝不苟,治事极严的。”
  梁癫对他直摇首:“严格来说,你只是个好人,不能算是个武林人。”
  杜怒福道:“不严格来说,我也算不上是个武林人。我只是个戆人。”
  蔡狂嗤道:“咄!做人,要不做我这般逍遥不羁,就做盟主蔡大哥的睥睨天下,霹雳手段;要不然,就像张大哥一样,快意恩仇,绝不姑息!”
  梁癫哼道:“啐!东一个‘大哥’,西一个‘大哥’,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前一句‘大哥’,后一句‘大哥’,逢人叫大哥,大哥满天下,自己就威风神气了么?”
  这一句,又几乎使两人翻桌子扔椅子背房子抓凿子的动起手来!
有理无礼不管你

  蔡狂吼道:“你说什么!?”
  梁癫悠然道:“我骂的是到处爬地叫大哥的契弟,你是么?”
  蔡狂胀红了脸,龇牙露齿道:“你可以侮辱我,不可以侮辱我大哥。你无理、无礼,也无耻!”
  他眼里发出迫人的森寒,连梁癫看了,也有点心寒,但仍是嘴硬:“我骂你大哥?我还骂你表哥呢!张三爸我又不认得,骂他作甚?放着干小弟不骂,我骂你大哥!管你有理无理,我这是有理无礼不管你!”
  蔡狂怒道:“我就是有两个大哥,也只服这两个大哥,你比我长,我几时叫过你做大哥!你叫我大哥我还不收呢?谁满街滚地叫大哥来着?你说!你说不出来,就给我和两个大哥叩三个头!”
  梁癫也给逼火了:“你别点我一把火!我叩你妈的头!”
  蔡狂怪叫道:“你敢骂我妈!”
  梁癫怪叫:“我连天都敢骂,不敢骂你妈!你有两个大哥,我一个都无!你打不过我,尽可把两个大哥都叫来,我坐凳儿站桩钱撒了尿疴了屎等到臭变香的都等他来!”
  蔡狂吼道:“打你杀你,还用出动我大哥!我单胳臂扬眉毛弹指尖就把你的头扔到长安、尾掷到淮安、五脏六腑捣碎了一脚踹去瑞安!”
  梁癫反吼:“刚才是谁躲在我屋里的,现在却来嚣张你老张的!”
  蔡狂不甘示弱:“嘿哈,带着间屋子当龟壳打不过就躲进去凉快的是姓梁的可不是我姓蔡的!”
  这回杜怒福却说话了,他怒容不改,但语调甚为平和:“梁癫,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我的不是!?”
  梁癫撞屈天地的叫了起来。
  ——怎么这老鬼平时雷劈都不出火的,而今却帮着别人来管我的事!
  真是!
  但杜怒福毕竟是他“女婿”,他不顾“婿”面也得要看看“女”面。
  所以他不服气的喊:“我闯江湖,一视同仁,人人都是人,不分什么大哥、小弟的,都是好朋友。谁充什么老大?谁当什么大哥!称兄道弟的,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也往往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不见得就受庇护;当人的义弟,不等于便忠诚。这样大哥前大哥后的,也不觉肉麻!”
  “天下事,总要定名份,才能依规则行事。没规矩不成方圆。你三呼万岁,不也肉麻?但一国之君,总得有个堂堂正正的名份!要是你女儿叫你做儿子,你受得了吗?如果你喊养养做娘,也同样不恰当。”杜怒福心平气和的道,“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他有可取、可贵、可敬之处,表达一点尊敬,有何不可?要是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尊敬也不敢启口,还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并不能证实自己是英雄、自重,只是反证了量狭和不诚!”
  梁癫瞪住他。
  张大了口。
  ——嘿,没想到,竟给这“老好人”“教训”起来了!
  蔡狂也眼看他。
  几乎要笑。
  ——哈,没料到这“老头子”会帮自己骂人!
  杜怒福却迳自说了下去:“叫人做大哥,是为了发自内心的尊重,虽然可能只是因为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德行比自己高,修养比自己好,辈份比自己长的一种敬意,不见得是样样佩服、事事敬重,做朋友的有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有的是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萧秋水的一朝为兄弟,一世是弟兄;有的是方怒儿的没有兄弟手足,只有红粉知音。至于谁只是朋友?谁才是兄弟?自己最是心知。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当江湖人?”
  这一番话,把梁癫说得目定口呆。
  把蔡狂也说得愣一愣的,差点没拍烂手掌叫好。
  梁癫只好苦笑道,“好了,这趟我认了好吧?你就别说了,大哥!”
  “不!”杜怒福忙摇手甩首笑说,“我是你劣婿,不是你大哥!”
  这时候,第一碗面,就带着香味和美味,自小趾手上端了过来。
一把火

  天下竟有那么香的面!
  还未下箸人人都已急不及待!
  饿的人嗅了简直已开始进食,饱的人看了立刻就饿。
  面是一碗一碗的上,这才够火候,所以先上了一碗。
  杜怒福笑道:“当然是客人先吃。”
  长孙光明当然没有异议,只说:“铁二爷再不回来,可没口福啰。”
  凤姑耸耸肩,表示礼让。
  她耸肩时的倦慵之意很漂亮。
  长孙光明和她坐在一起,登对得就像天造地设、珠联壁合。
  于是梁癫拎起了筷子,嘿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只是说“不客气”。
  蔡狂是动作“不客气。”
  他老实“不客气”的把那碗牛肉面抢了过来,一筷子就挟了一把牛肉和面,热腾腾的就往嘴里送!
  梁癫早已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一把火烧上了丈八高,怒叱一声,一双筷子就伸了过去,挟住了面,就是不让面入得了蔡狂的口!
  蔡狂眼看要到口的面吃不得,也气得一把火燎了眼眉冒了烟,力透筷子,硬要把面扯过来送到嘴里。
  梁癫就是不肯,也劲传筷子,发力要把面挟过来。
  这回两人不骂架便已动了手,使杜怒福、长孙光明、凤姑等都不及相阻。
  眼看这两位武林名宿如此小孩子气,连“青花四怒”都只有摇头不迭。
  梁癫蔡狂,争夺一柱面,两人都光了火,一面用筷子力夺,一面以怒目瞪视,巴不得把对方的鼻子咬下来。
  那面条经二大高手一扯,倒越扯越长,但却不断——这种武林高手内力比拼,本来正是惊心动魄,但因力争不让、相持不下的只不过是筷下面条,未免令人失笑。
  不过,唯其如此,更显这两人内力着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面条柔软易断,不比硬门兵器,但二人相互拉拔之下,面只细长而不中断,当真是成了名符其实的“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了。
  两人一边勇夺,一面相骂,一个是不许吃,一个是偏要吃。
  正好,这时,铁手来了。
  他先听到二人相骂,再见二人斗鸡般僵持着,知道这二人又拼上了。
  他一晃身,伸手双指一挟,已轻轻的把运聚了两大高手内力的面条剪断,笑道:“两位,吃面吃味道,动气伤和气。”
  蔡狂、梁癫忽觉面筋一断,重心顿失,一个几乎跌了个仰不叉,一个几乎掀了凳子,但两人毕竟修为高深,都及时把住桩子。
  两人这一来正是一把火头上浇把油,还浇了油,正待发作,却见来人正是气字轩昂的铁手,情知此人可不好惹,蔡狂咳了一声便道:“面是我的。”埋头便吃。
  这回铁手在中间,梁癫也不敢出手阻挠。
  ——只怕出手也必给铁手截了。
  他不出手,却自有办法。
  他出口。
  “咳吐”一声,一口飞唾,就吐在蔡狂碗里。
  ——这种“暗器”,可比暗器利害,便连铁手的双手,也不敢去接。
  那口痰吐个正着。
  蔡狂的筷子登时顿住了。
  张大着要吃面的嘴巴也定住了。
  梁癫胜利了。
  他好开心。
  他格格大笑。“哈哈,我看你怎么吃……”
  他可不怕蔡狂向他出手。
  一来有铁手在,定必拦阻。
  二来他不怕蔡狂出手,对方动手,他就还手,正好一过打架之瘾。
  他没料蔡狂并不动手。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他动口。
  “喀呸——”一声,一口痰飞向梁癫。
  梁癫正张大嘴巴狂笑。
  ——当他发现这“天外飞痰”时,那痰,已很不幸的,很不偏不倚的,很不辱使命的,很身先士卒的,飞入了他的口腔里。
  梁癫嘴一阖,这回,他说什么都笑不出来了。
  大家都笑不出来了。
  ——因为,“第三次大战”眼看又要爆发了。
  就在这时,忽听小趾道:“疯圣,夫人说,要你去厨房一趟。”
  她这句话说得正合时宜。
  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缕香风。
  蔡狂一听,心中想:反正我已占尽了便宜,正好可以退一步,于是就说:“厨房在哪里?”
  小趾一指。
  他扔下了面就三步拼着两步的去了。
  小趾也紧随他而去。
  这一缕幽香也幽幽消散了。
  凤姑故意笑开了,道:“小趾这丫头好香……”
  说着的时候,用美丽的眼尾睨着长孙光明,伤佛他是偷香专家似的。
  铁手发现凤姑很艳。
  一种余香尚在的那种艳。
  梁癫则正好趁这时候一股脑儿跑到后面的茅厕去,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漱口,总不成是在哭吧!
一脚踢

  梁癫一转背,大家都在笑。
  忍得好辛苦。
  杜怒福笑道:“这两个人,武功高,有才气,但就是大小孩子气。”
  凤姑道:“但如果能劝服他们联手,‘五泽盟’便有可能跟‘南天门’联手,他们两派,打打闹闹,已逾四十年,分开没什么好处,在一起又斗个你死我活,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
  铁手听得倒有兴趣:“你们正设法让他们联手办事么?”
  长孙光明顾左右而言他,反问:“国花呢?没跟你下来一齐吃面?该轮到国旗换他的班了吧?”
  这时,蔡狂疾步而出,一脸奋悦之色,背上掮了个长形的褡裢。
  凤姑笑道:“你这碗面就不要吃了,换了吧,看来,养养第二碗面就要端上来了。”
  蔡狂却喜溢于色的道:“我不吃了,我要下山了。”
  凤姑奇道:“你有事?”
  蔡狂心不在焉的道:“对。”
  这当儿,梁癫正好回来。
  他一见蔡狂就火大。
  他一脚就踢过去。
  铁手忙一长身。
  这一脚就踢在他腿侧。
  铁手硬捱了一脚,半边大腿都麻痹了。
  “狂僧好重的脚!”他苦着脸说,“如果用来踢大将军,至少可以踢走他身边为虎作伥的十七八个!”
  梁癫戟指怒道:“他……他……他向我吐口水!”
  他本来要跟蔡狂拼命,但踢了一脚,踢在铁手臀上,自己痛得五趾欲折,一时强忍,发作不得。
  蔡狂居然道:“刚才对不起……现在我有事先走,半天就回来,再跟你们一同御敌。”
  梁癫不意蔡狂“居然”会跟他道歉,一时反而为之语塞,但他心中始终悻然,所以讽嘲道:“怎么?见了我匆匆就跑,是怕我还是偷了东西,作贼心虚,?”
  蔡狂只淡淡的道:“失赔了,有欠礼数之处,回来再作赔罪。”
  蔡狂这样一说,梁癫反而说不了什么了,只好眼巴巴见蔡狂离去,兀自喃喃自语:“奇怪,这厮陪葬似的,转了死性不成?”
  凤姑却轻启失唇,笑睨长孙,倦慵的道:“还是人家养养行,才三言两语,这疯僧便服服贴贴,为她奔驰效命了。”
  长孙光明无限怜惜的望着凤姑,但语气仍十分清醒:“不知养养托他办什么事?不知交给他的是什么事物呢?”
  说罢转望向杜怒福。
  杜怒福摊了摊手,不十分在意的道:“我也不知道,等养养出来时,问问她不就清楚?”
  凤姑道:“对了,我好饿呀!”
  长孙光明笑道:“我也很想吃面。”
  铁手因为曾受狂僧疯圣真气激伤,咳了几声,才能接道:
  “我也久闻‘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的大名了,不一尝此面,还真不愿离开泪眼山七分半楼呢。”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涩。
  ——除了力受蔡、梁二大高手内力冲激之外,跟大相公李国花又斗了一场,真力耗损,亦不可谓不钜了。
  杜怒福满有信念的笑道:“放心,放心,养养一定教大家如愿以偿的。”
  只有梁癫仍在反覆低语:“奇哉怪也?那疯王八怎么突然转了死性?”
  无法如愿以偿。
  铁手始终吃不到“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等了好久,仍是没有面端上来,于是凤姑要过去看看。
  杜怒福和她一道过去。
  他想帮忙爱妻做点事——虽然每次养养都会笑着把他推出厨房。
  可是这次不会了。
  因为养养已经是个死人。
  梁养养,“狂僧”梁癫的独女,“疯圣”蔡狂朝思想的人儿,“青花会”会主杜怒福的夫人,同时也是‘老风行动’的动仪者之一,在煮‘力拔山河兮气盖世牛肉面’之际,被杀陈尸于厨房。
  锅里的面已经发软。
  瓦堡里的牛肉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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