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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自信的人是不需要信心 的。 信心是人家赐予的,自信其实不 堪一击,唯有根本不依赖信心,毅力、 魄力和实力任事,才是真正有信心的人。 对冷血而言,今夜是连星都烂了,但对阿里和小骨来说,更是连心都烂掉。 有些痛苦,令人想到如去死。 有些痛苦,却令人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并且克服它。 小刀和小骨一早就准备去“久必见亭”参加庆贺阿里的生辰了。 其实,他们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来聚一聚。 小刀知道冷血今晚也会来。 ——这些日子以来,冷血好忙好忙。 同时,似乎不十分方便见她。 她也不十分方便见冷血。 ——毕竟,冷血办的是她爹爹的案子。 不过,“思念”这回事,是不理会“方不方便”这回事的。 所以,小刀今晚也着实妆扮了一下。 因而小骨笑她。 他才笑了两句,小刀反击了一句“舌刀”:“你呢?今晚也不是刻意穿得猪八戒迎亲一样,难道为的只是给阿里拜寿?” 小骨几乎连骨头都红了。 他骨笑肉不笑的说:“姊,咱们打和,以后互不侵犯,可好?” “好!” 小刀爽而快之的答应了。 出门前,宋红男吩咐他们:“你师叔要你们到偏衙去一趟。” 他们的师叔便是曾红军,他跟宋红男是师姊弟,因而给大将军提擢,在危城当校尉。 “偏衙”其实是县衙文案处,冷血在那儿设了个地方,处理公事。 他们一向都不大方便到“偏衙”去看冷血。 他们姊弟对曾红军的为人也一向不大喜欢——曾红军老爱向爹爹馅媚,然后又喜欢对老百姓作威作福。有次,小骨还对小刀说:“看曾师叔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去舔爹的脚趾,但又恨不得人人都来舔他的脚趾。” 小刀当时还说:难听死了。 可是,这回是宋红男叫他们去,而不是大将军:就算现在已对父亲有点“怀疑”,但对母亲却绝对是深信不疑。 ——因为母亲一向都很反对父亲的所作所为。 临行前,小刀还问了一句:“不知是什么事?” 宋红男道:“不知道,听说是冷少捕头在那儿等你们——是你们约了他吗?” 宋红男显然也不清楚。 小刀和小骨到了“偏衙”,曾红军着仆役端上了许多蜜饯、甜点。 小刀爱吃甜品。 小骨受他姊姊影响,也尝了几口。 片刻之后,他们就觉得仿如地转大战天旋,天旋力斗地转。 昏眩中,他们听到耳际传来一些对话: “冷捕爷,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是曾红军的语音。) “为何不能?抓了他们两姊弟,可以威胁大将军,不怕他不背黑锅!” (那仿佛是冷血的声音。) “冷爷,你到现在还找不到大将军的罪证吗?” “那有什么罪证!朝廷交代下来,要除掉此人,我们就得照办!” “是。” “所以我要——” “冷爷,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就喜欢这浪蹄子,不趁她昏迷,我大可 (那是冷大哥的说话吗?) 小刀在昏迷中掠过这个念头。 “冷爷,千万不可以——” “好吧!要是不干也可以,我得要去泄泄这精气,反正,上面要我来铲除那些反贼,我就先找一家来开开刀,祭祭剑。” (那是冷大哥吗?) 小骨在恍惚中也掠起过这个念头。 “那冷爷要找的是——” “危城有许多名胜。?” “小人不懂冷爷的意思。” “不是有一座久必见亭吗?” “啊!是,是是,是是是,我明白了……” 可是小刀和小骨神智更迷乱了。 小刀想到:冷血是这样的人吗?…… 小骨念及:冷血会是这种人吗?…… 然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了。 所以那一晚,他们并没有在子夜赴“久不见亭”之约。 他们去的时候,已几近天亮。 ——那时候,他们给上太师用药汁泼醒,赶去久必见亭的时候,苍穹若灰若墨,时晦时黯,连天空里的星子,都似是要发霉、发烂! 阿里抱着小狗叭叭,心里一直在想:爹爹今夜回来了,还会不会走?娘好不容易才盼到爹回来了,会不会高兴一些?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 幸好他在半路遇上了耶律银冲,他便托转了几句话,好让久别重聚的爹娘放心。 而他自己,还是先会合侬指乙和二转子再说。 他知道怎样才找得到他们。 可是当他找到他们两人的时候,那两人却正非常紧张。 他们一前一后,盯住一口大箱子。 箱子大若一间房子。 箱子密封。 而二转子和侬指乙的样子,就像已经饿了两个月的猫,发现那箱子里正有一只老鼠似的。 阿里一见此情此景,便知有得玩了。 他一向都极喜欢“玩”。 於是他问:“什么事?” “冷血使张判通知我们。”二转子即道,“这箱子里有两个关键人物,足能破案,要我们一定要拿下他,不许让他们逃了。” 阿里便问:“冷血呢?” 侬指乙没好气的道,“鬼才知道。” 阿里又问:“那么人呢?” 侬指乙道:“还在箱子里。” “哗!太好玩了。”阿里兴高采烈的道,“我可不可以一齐玩?” “点子扎手。”依指乙冷龇着牙道,“欢迎你来玩,玩死你!” 想玩玩,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 真正把事情做得好的人,多半热爱工作;既把工作当作爱,也把工作视为娱乐。 不过娱乐娱乐,只怕非要带点“愚”昧才有可能快“乐”得起来。 “玩死就玩死!”阿里说:“这么好玩的事,没我怎行!” 侬指乙绷着脸道:“并不好玩。” 阿里低叫了一声:“抓人还不好玩,难道要给人抓才好玩!里面有几个人!” 侬指乙伸出两根手指。 阿里哈哈一笑:“两个?咱们有三个人呢!真没意思!” 二转子笑眯眯的说:“人,倒不多,但里面的东西,却很多。” 阿里愣了一愣:“什么东西?” “越国飞鹿青釉坛、青州虎子黑釉青斑腰鼓、鲁山花瓷羯缶、黑绿双定覆烧宝鸭枕、三国青釉龟蛇九尾趺碑铭。”二转子一口气的说:“还有寿州南青五花压手杯、刑窑北白蓝斑大青壶、汝窑龙泉蜜烛烧、哥窑冰裂纹龙玉盏、耀瓷爪皮绿雉鸡牡丹碗、茄皮紫彩鹭立樽,等等等等。” 阿里愣了半晌,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二转子居然连眼也不眨,从头再念上一遍,一字不漏。 阿里问侬指乙:“那是什么东西?” 侬指乙烦躁了起来:“宝物,反正都是宝物就是了!” 阿里不厌其烦的问:“那是什么样的宝物?” 侬指乙更是毛躁:“反正,他知道,我不知道,你何不去问他?他只听张判说过一遍,却都记得牢牢的,邪门!” 阿里这回转问二转子:“为什么你记得,他却记不得?” 二转子眼珠儿转了转:“因为我聪明,他笨。” 阿里还不打住,问了下去:“那么又为何我不知道,而你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以为二转子会答:“因为你来得太迟。” 这样他便可以‘下台’了。 不料二转子这回却眨了眨眼睛:“因为你蠢,我聪明。” 阿里嘿了一声:“你聪明,你聪明又攻不进去!” “哎!怎么攻?张判吩咐下来:说冷血要的是活口!”二转子说:“而他们一见风势不对,都溜进箱子里去,里面可都是易碎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古物!” “啊!”阿里这才明白了“当前处境”:“幸好,里面只有两个人。” “对。”二转子皮肉骨皆不笑的笑道:“你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谁?” “听说是,”二转子好整以暇的道: “雷破和雷炸。” 这回阿里只喃喃的说了一个字: “天!” 这回可一点也不好玩。 ——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本已以火药火器,名闻于世。 而这雷破和雷炸,虽不能算是雷家堡的绝顶高手,但爆破力之强,恐怕要算得上顶尖儿的了。 他们已进了箱子。 箱子里都是易碎的宝物。 ——而他们却要拿下这二人! 好一会,阿里才灵机一动。 “有了。” 他说,且得意洋洋。 侬指乙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有计快说,别装模作样,要人三请六教!” “我们饿煞他们!”阿里笑嘻嘻的说:“我们在外边包围,饿他们个三五天,保准他们乖乖的出来投降——啊!这真可谓不费一兵一卒、不必动一拳一脚,妙绝人寰、独步天下、机智绝伦、兵不刃血的好计!” 言下十分陶醉。 “饿他们个三五天?你不说也饿他们个三五年,就让他们化作枯骨,咱们才去收尸,岂不更好!”二转子骂道:“要是他们发作起来,在里面砸破东西,我们难道在这儿束手恭聆么?要是可以等个三五天,冷血张判不会派大军来此堵着,还要请动咱们来这儿解决个啥!” 阿里顿时唉声叹气:“死冷血,叫我们来准没好事!” 二转于道:“你要想玩玩,就得真的去玩玩。” 阿里搔首问:“却不知怎么个玩法?” 二转子看着他,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 侬指乙也侧过头来望着他,更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在大箱子里,有两个人。 两个斑脸人。 ——只不过,一个是红斑,一个是黑斑,倒是甚易辨认。 经斑脸说:“他们好像都齐集了。” 黑斑脸说:“他们想要怎样?” 红斑脸说:“提防些,大意不得,五人帮都有些鬼门道!” 黑斑脸说“别坏了大将军的大计就是了!” 这时候,箱子外,忽然传来很多声音,其中包括:吹号、唢呐、放屁、瀑布、喷嚏、大便、关门、鸡啼、马车、铜钹、虎啸、投井、蛙鸣,甚至还有火山爆炸的声音。 “天,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小心” “老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提防!” “老天啊!外头那几个笨蛋究竟想干什么?!” “小心提防!” 这时候,箱子外传来有走路的声音。 不一会,跫音到了箱子之上,跑来跑去。 红斑人几乎无法忍受了。 黑斑人还是说:“小心,他们既然在上,可能已潜到了地下。” 话未说完,“噗!”的一声,一个黑面白牙戟发的小子,破土而出! 所谓突袭,必须是要在敌人而言,是意料之外的奇袭。 如在意料之中,就无所谓为突袭了。 不幸的是,阿里仗着“下三滥”的技法,钻地而出之际,却给两个斑脸人抓个正着! 他们一个按住他的天灵盖。 一个箍住他的脖子。 他只有一颗头颅。 他当然不想失去它。 余下的是:只有等这两个脸上花斑的人把他“拔”了出来。 这会他倒是真的瞧见了: 箱子内的确有许多古玩珍宝。 这刹那间,阿里是掠过了几个疑问: ——怎么这些古物奇珍,都会摆在一处?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得来的?这口箱子,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红点斑脸人狞笑道:“想玩我们?你算老几?” “要玩玩就玩吧!”另一个黑点斑脸人道:“有了你当人质,你怕我们还玩不起!” 阿里叹了一口气,很辛苦才能说了一句:“一点也不好玩。” “砰!”木箱给踢了开来。 木箱里的人出现了。 两个斑脸人,手里扣住了个穴道受制的阿里,向外头吼道: “你们的人,落在我手里,想要他不死,给我一辆六驷马车,把箱子里的宝物搬上去,我们就放他狗命!” 侬指乙戟和二转子“只好”从黯里讪讪然的踱出来。 “他哪有狗命!他那么笨,是猪命,不是狗命!”侬指乙戟指骂道:“你这个废物!” 二转子却朗声道:“这人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拿他当人质,也威胁不了我们。” 黑斑人冷笑道:“谁不知道你们五人帮生死同心,你真的忍心不理他么?” 二转子涩声道:“我们怎知道你抓的是不是我们的人?” 黑斑人和红斑人互觑一眼,走前两步,映着茫月一照,道:“可看清楚了?” 这时,已开始下着雨粉,寒凉沁人。 二转子侧着头看了半天:“看不清楚,是不是你们自己人使诈?” 红斑人怒道,“他妈的!这小子装蒜!不如宰了一个是一个,至多宰了再回到箱子里防守!” 黑斑人却大不以为然:“能守到几时?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于是两人再押着阿里走前几步,扬声道:“你这可看分明了吧!” 然后叩开原已封住了阿里的“哑穴”,叱道:“快说话,让你同党认出你,否则,宰了你也没得怨的!” “好,好,好,好,好!”阿里打了一个嗝,才忙不迭的道:“喂!你们千万别动手——” 他一叫“千万别动手”之际,侬指乙和二转子已同时动手。 不但他俩动手,连阿里本身也动了手。 他是“下三滥”的好手。 “下三滥”的子弟,一早已把身上的穴位转移了,所以,那两人的点穴手法,根本对他不关痛养。 可是,那两个斑脸人,一个仍扳着他,一个则押着他。 他的身子突然扁了。 真的“扁”了。 扁如一只柿饼,同时下身一陷,落入早已挖好的坑道去了 两名斑脸人,手下突觉一空,但两人皆非庸手,立即擒拿扣抓。 阿里一滚,滚到两人胯下,一脚踹向红斑人鼠蹊,一口咬住黑斑人左足踝不放。 ——他的打法,就跟猴子和狗,没什么两样。 这两名斑面人却也不好欺。 他们立即发动。 (看他们出手的样子,看来至少可以在一刹间震碎十口这样的箱于和打杀五个阿里。) 可是,可惜,可倒媚的是这儿还有二转子和侬指乙。 依指乙人丑。 刀却妩媚。 刀如眼尾,这眼尾刀已钩在红斑人眼尾旁! 红斑人一挥手,已打出一件事物。 一件小如菩提也黑如菩提般的事物。 侬指乙的眼尾刀立即改了方向。 刀光比霎眼还快。 刀锋已追上了那事物。 ——只不过是刹瞬之间,那“事物”已由一给切成二、二成四、四成八、八成十六、十六成三十二、三十二成六四、六四成一二八……最后成了粉碎。 ——不管它是多厉害的利器、暗器、火器,都全然失去了作用了。 “飓!”的一声,那把弯刀,又折返红斑人的眼尾旁——刀凹口处,恰好就挂在满脸红斑人的脖子上。 那红斑人当然不敢动。 那黑斑人也一样不敢再动。 因为他不能动。 ——他只不过是稍分心放阿里的诡异突击,二转子就已经到了。 快得不可思议。 黑斑人马上出手。 他的武器是一柄精巧的小斧。 ——二转子迎面冲天,他就一斧劈过去。 没有人能在这冲势下止住脚步。 二转子也不能。 但他却身形一折,一冲上天。 黑斑人的斧要比毒蛇还灵巧,陡升斫腰! 二转子左脚往右脚背一踏,借力再升,既躲开那一斧,且一脚踢着了黑斑人的头。 黑斑人仰天就倒。 二转子哈哈一笑,洒然落地,拍一拍手,得意地道:“我的“追命腿”厉害吧,饶你恶似鬼,还得吃老子的脚底泥,你跟老子,还不够玩哩!” 话未说完,倒地的黑斑人,张口一吐—— “嗤!”地一声,疾射一枚木珠。 一般人无时无刻不在疏忽,但高手多在成功得意的时候才疏忽。 二转子一疏忽,就给黑斑人吐出了木珠。 他马上制住了对方,但木珠已疾射了出去。 幸好不是射向自己。二转子目随木珠,只见也不是射向侬指乙。 ——咦?那么是射向谁? 也不是射向阿里! ——难道这黑斑家伙只习惯了吐“痰”不成?! 木珠“啸!”的一声,射呀射的,飞呀飞的,随着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的视线,“飞行”了好一阵子,终於,最后、到底还是飞人了木箱里。 然后、之后、接着、后来便听到乒乒、乓、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另彭冷砰砰朋朋唏哩哗啦……诸如此类的声音。 ……木珠先行射穿了茄皮紫彩鹭立樽,然后再穿过哥窑冰裂纹龙玉盏,再准确地打碎了青州虎子黑釉青斑腰鼓,然后再射裂了汝窑龙泉宝烛烧,再折射着了三国青釉龟蛇九尾跌碑铭,然后击碎了鲁山花瓷羯缶,又穿破了越国飞尘青釉坛,兼震碎了寿州南青五花压手杯,震倒了刑窑北白蓝斑大青壶,更不忘弄碎了黑绿双定覆烧宝鸭枕,以及粉碎了那只耀瓷爪皮绿雉鸡牡丹碗……以及一只又一只、一个又一个、一切一切古玩、宝物。 听着那些碎裂而悦耳的声音,二转子、阿里和侬指乙的表情,真是绝世难逢、生平罕见。 阿里觉得自己牺牲以作“引蛇出洞”,现已全无“价值”。 他怒瞪二转子。 侬指乙一向毛躁,但他总算及时抄住一只斗彩五花大深小浅瓷瓶,并咬牙切齿的问二转子道: “杀了你好吗?” “惨!不好玩的!”二转子苦着脸说:“这次怎么向冷大哥交待?可玩出火了!” 侬指乙深陷的双目闪过了幸灾乐祸之色,他抱着那只瓷瓶,得意洋洋的道: “幸好我还保住了一只瓶子——对了,这瓶子是什么朝代的?很值钱吧?” 二转子只睨了一眼,唱喏似的道:“这口瓶子?本月上旬刚自燕山村制成,紫定无镶,时值嘛——” 阿里立刻接道:“大概一钱二分。” 侬指乙一听,登时没了心情,手一松,“乓!”的一声,瓷瓶落地,砸个稀巴烂。 阿里和二转子同时叫了一声: “你糟了,你也打破宝物了。” “你比我们还糟,你是亲手砸破古瓶。” “什么?古瓶?”侬指乙怪叫道:“你你你……你不是说,这瓶子是才刚出窑的吗?” 二转子伸伸舌头说:“……刚才我一时看错,一时说错了。我说的话你都信?我只错口,你是错手,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便是你的大错特错了。” 侬指乙气得结巴了起来,戟指阿里,忿道:“……你不是说,只值一钱二分的吗?” 阿里的狗目若有所思,严肃的道:“对,我是说,那是在当时大概的价钱吧——我可没说现在的售价唷!” 侬指乙气煞。 他们的习惯就是这样: 越是凶险,越要玩。 越有麻烦,越好玩。 ——如果遇上凶险和麻烦,也不能以“玩”的心情应对,那就更凶险和麻烦了。 他们玩归玩,但人是拿下了: 两个人。 ——那两个他们以为是“封刀挂剑”雷家的人! 所以他们回“久必见亭”的原订时间,迟了一迟,缓了一缓。 故此,理所当然,冷血比他们先到。 冷血到“久必见亭”的时候,给雨淋了一身湿。 他还想到:待会儿这样子去见小刀姑娘,总不太好吧? 他想先进屋子里去焙干湿衣。 可是,当“久必见亭”旁的房子在望的时候,他那野兽的本能,忽然警觉了起来。 ——不对劲。 这儿必然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于是他拔出了剑。 (有血腥味。) 他正想绕道进入屋子,以探究竟,就踩着了既软叭叭也硬挺挺的一物。 ——那是死人! 那是他见到的第一具死尸。 接着下来,他发现了多具尸体。 ——每一位都是他的朋友、战友、好友! 他在悲愤莫已之际,就听见人声。 来的人好快。 轻功极好。 ——仿佛还老马识途。 冷血算准时间,霍然开门,提灯一照。 那三个人吓了一大跳,并且向后一跳——他们当然就是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 就在他们照面一愣之间,已听有人大喝道:“吠!住手!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要杀这三人灭口不成?!” 来的是一名红铠猛将。 他带了三四十名轻骑便服的军士掩至。 他身边还跟了几个人。 他们都是住在“久必见亭”附近的邻居,其中一个,还是看守“久必见亭”的老吴。 他们一见冷血,都纷纷指证: “便是他!” “他是杀人凶手!” “我亲眼看见他杀死老何全家的!” 冷血勃然大怒,哼了一声,上前一步,那几人全部噤了声,躲在“大败将军司徒拔道身后。” 司徒拔道却上前一步,低咳一声,沉声道:“冷捕头,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今晚的事,你包涵点,别吓唬这些小老百姓才好。” 这时候,那三个“迟来者”,才发现发生了什么事。 阿里是受打击最深重的。 他那淡褐色的眼,在极度受惊时的神情,更活像狗的模样。 侬指乙和二转子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何况他们的老大:耶律银冲也命丧其中!” 而且还死得那么惨! 冷血沉声道:“我没杀人!” 司徒拔道示意军士和捕役进去查看:偏偏在这屋子里,死尸旁,都搜到了不少冷血的“所属之物”:包括最近他比较讲究打扮时的衣物和那顶小刀编织给他的竹笠: ——竹笠还沾了血。 阿里妈妈身上的血! 冷血的心往下沉: 他开始明白了。 他明白这是一个“局”。 ——他那些“事物”,绝不是今晚才失掉的。 这个“局”是一早便已经布好的了。 只等他今晚自行“踩”进去。 现在问题只是: 他如何“破局”。 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古代遗迹。 他知道自己正面对敌人全面的反击。 而且是极其凌厉、猛烈、不留情的反击。 局己布下。 他不得不玩。 也不能拒绝再玩。 “你有钦赐皇命在身,未将不敢逮捕你。”司徒拔道说,“不过,既然你已涉嫌干下这件案子,我也不能任由你来去自如——这点请你体谅我们的苦衷,也请你自重。” 然后他推心置腹的说:“坦白说,我也不相信您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先且忍一忍,要不是你做的,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 要是司徒拔道要强拿下他(冷血当然看得出来:今晚司徒三将军带来的军士中有几人是非比寻常的好手),冷血或还可力抗到底。 不过司徒拔道不是。 他不动手。 他只讲理。 ——但他一开口反而封住了冷血的一切“出手”。 冷血听了之后,便说:“你们公事公办,不必管我身上是否有“平乱诀”。一案还一案,如果觉得我有嫌疑,只要你们能公正公平,不冤不诬,就扣押我入牢候审又如何!” “哦!不!”司徒拔道却道:“不能因为一点嫌疑就收押冷少侠的,我们会照实上报,以法办案,冷少侠就稍安勿躁——要是清白无辜,自然会还你个公道。” 然后,他就吩咐办案公差,点办收集血案现场的证据等事。 同样的,侬指已、阿里和二转子,本来也绝不相信冷血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何况,冷血无论跟老何、老福、老瘦等任何一人都向无怨隙! 可是,这天晚上之后,情势急转直下,流言对冷血是越来越不利了。 各种对冷血不利的传说,就像苍蝇发现伤口一般,一旦发出腐味,于是都飞绕群集了。 三几日间,街头巷尾,都盛传着: 这“钦差大臣”,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早已跟大将军有了勾结,要不然,为何他来了危城一段日子了,总是雷大雨小,大将军仍安坐家中,秋毫不损呢! 要不然,为何他涉嫌“久必见亭”血案,却仍可逍遥自在,并不须收押在狱呢? 有人说他收了大将军的巨款。 因为他在这段时间,挥霍无度,颐指气使,贪杯好色,锦衣玉食,连跟他一起办案的好友:都司监张判和几名副捕头,都证实有这等事。 也有人说冷血企图入赘凌家。 他对大将军的女儿有意思。 ——老何、阿里妈妈、老瘦、老福等人,莫不是与大将军作对的,冷血为大将军斩除宿敌,也是理所当然。 何况,猫猫的裸尸,极可能就是冷血逞欲杀人的动机。 有些太学生,也开始不信任冷血。 他们甚至作出指责:斥冷血一直没有好好处理他们的状子。 ——一直以来,他们觉得本来是他们发动的诉愿,结果冷血一来就给压下去了;堂堂学子,听命於一介武夫,他们本就觉得不服气。 何况上次危城万民沸荡,本大有可为的,但却叫一个冷血暂时平息了——谁知道冷血是不是明攻暗护着大将军?! 最重要的是:有些太学生们想借此把事情闹大,以俾在乱局掌权,这也是人之常情,偏在此时,挡着个冷血;他们不知冷血若不出现,可能立时便杀戮,反而觉得冷血从中作梗,碍事得很。 各方面的流言,都对冷血造成压力。 大将军在此际反而为冷血公开辩护。 “冷捕头是个年轻人,年轻人都难免会犯错,”大将军慈蔼的说:“他一向公正廉明、智勇双全,我信任他,请大家也信任他。” 大将军这么一说,大家就更不信任冷血了。 冷血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对方用的不是硬攻,而是软化。 ——使的不是明斗,而是阴招。 ——布的不是战阵,而是围剿。 最惨的是,侬指乙、阿里、二转子因为冷血指派他们去抓雷炸雷破,才迟了赴“信必见亭”:可是冷血根本没下这道令。 小刀和小骨,也遭冷血着人“迷倒”:当天晚上,他俩姊弟便遭曾红军“良心发现”,救醒了过来,并言明“不听冷血摆布,任由他意图染指小刀姑娘,以要挟大将军认罪”。 ——这一来,便连官府和军方的正义之士,也对冷血失了敬意,起了怀疑。 所有与冷血共事的人,都纷纷出来“划清界线”,并指斥冷血的冷酷、残毒、卑鄙等种种不是。 其中当然包括了冷血视为同道的张判,还有向来跟冷血交好的崔各田。 这时候,二转子、侬指乙和阿里,情形也不好过。 阿里痛丧双亲,自是难过得椎心泣血。 一个人在太难过的时候自然会失去一切判断力。 他相信血案是大将军所为。 ——偏是那天至少有一百六十人(泰半还是老百姓)在青羊宫那儿看见大将军在烧香拜神。 当然,这种事,大将军大可不必亲自下手,不过,种种证据似乎都指向——冷血才是凶手。 阿里已失去冷静。 “但巴旺为了送他上四房山求医,因而送了性命。”侬指乙这时加了这几句:耶律大哥为了帮他来危城锄奸,结果也葬身此地——都是冷血害人累事!” 阿里激动得想马上就找冷血算账。 侬指已也嚷着要去。 ——要不是有二转子在,他们早已去找冷血晦气了。 二转子眼珠子一直在转着:“冷大哥也是我们的好友,这局面,不如再看定些才出手——我们要是杀错了人,报错了仇,那真正的杀人凶手一定更正中下怀,得意非凡了,是不是?” 这句话有反激作用,总算劝住了两个冲动的人。 而这段日子的小刀和小骨,已完全失去了自由。 大将军不准他们踏出”朝天山庄”一步,理由是:不许他们跟嗜血杀手在一起! ——冷血已成了杀手。 其实,他本来就是要当杀手的。 他自知不适合当一名好捕快。 他的个性像杀手多於像捕差。 但他至多是杀手,不是“凶手”。 他没有杀过“久必见亭”的任何一人。 不过,到现在,已几乎人人都以为他是凶手。 大家都在怀疑他。 疏远了他。 至此,他已完全孤立。 他知道他的敌手还在“玩”着他。 他是被“玩弄”者,他没有办法拒绝再玩。 除非是对方拒绝再玩下去。 ——不“玩”下去的时候,这布局就会变成了“杀局”。 他反而在等这一天。 他宁愿痛痛快快的杀一场,也总胜待在这样的闷局里,英雄无用武之地,遭人摆布、玩弄! 宁可战死,不愿苟活 一个有才能有志气的男子汉,就是要顶天立地的干出一番作为。如果叫这种人去经历一般人庸庸碌碌的生老病死,从少年迷迷糊糊的过度到中年,自中年昏昏噩噩的过度到老年,简直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杀掉自己! 到这时候,冷血几乎已断定自己当不成一个好捕快的了! 到了不得已的关头,他不能给这些群小消磨尽了斗志,只好让诸葛先生失望,他也要“杀出重围”,去闯一闯,以他自己的行事作风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必要时,他要去刺杀大将军! ——他发现若要凭各种罪证使大将军伏法,不但费时,而且全无把握! 加上大将军富可敌国,上下勾结,又有谁敢冒大不韪,把他治罪?又能谁敢捋其虎髯,跟这种人结仇? 最痛快、最直接、最干净俐落的,莫过於是去行刺大将军! 他宁愿去当一名杀手! 杀手比捕头易为! ——杀手只要把对手杀悼,就算完成“任务”! ——捕快要依法办事,既要惩奸除恶,又要服从上令,更要平民愤怨,实不易为,至少,不是他可以胜任的! 到现在他才知道:在生活里,会做人要比会做事更重要;在江湖上,手腕高要比武功高更高明! 他几乎要认命了。 他想像自己是一名无牵无挂无羁无束的杀手——那该多好! 如果他是,他现在就可以马上去刺杀大将军,以舒久憋心里的一口乌气了! 他在最孤立的时候,只见这危城里,当官的都比他舒服多了,对抗强权的也比他舒坦多了:只有他自己,蹇在那儿,不上不下,不生不死,不痛不快,不情不愿! 他觉得在这辅京里,他是个最失意的‘杀手’——一个还当不成杀手的杀手。 他天性是名杀手。 ——为何要勉强自己去当捕快?! 他心头很恨,诸葛先生悉心培植他、予他机会,办这个大案子,可是,这案子一接上手,眼睁睁的看着兽兵屠村,无能为力;眼巴巴的看着小刀受辱,无法相救;现在还眼白白的看到无辜战友大半遭格杀,还得眼光光的遭人指责、怀疑、诬馅、玩弄于对方股掌之上;自己一出道,就如此不争气——冷血真有些气颓:到底自己还适不适合闯这江湖风波恶道! 他心里已充满了挫折感。 他真不想再干这捕头了。 他要当杀手。 一个憔悴的杀手。 一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怀挟恩怨、快意恩仇的杀手! 一个行侠仗义、以暴易暴的杀手——而不是现在;止戈为武、执法伏法但束手无策的捕头! 他要当杀手,无非是要证实一点(向他自己、朋友或敌人): 我未玩完。 大将军估计这游戏快要玩完了。 他快要结束这场游戏了。 这游戏一直都是他布的局,除非是他要结束,否则,谁也只好依照他的游戏规则玩下去。 ——这样玩下去,规则是他定的,所以只有他赢,没人能胜的机会。 他既然收揽不了敌人,就只好杀了他,在杀他之前,先得摧毁了他——摧毁有很多种方法,要是一次推不倒一面墙,大可以一块块砖的挖,直挖到墙倒为止。 事缓则圆,他把案子拖下去,自然,就会使人对这年轻人不满、生疑,而这年轻人的败笔和弱点,也难免会逐渐揭露在他眼前。 这点他倒不是从武林中,官场上或军队中学得的,而是从两位有名的翰林文士相互排挤斗争里悟道的: 原高枕原是文林中有名的耆宿,诗文俱为一时之绝,名满天下;才子窦狂眠投其门下,啼声初试,便已惊才艳羡。 初时,两人相惜相重。窦狂眠视原高枕为师为父,原高枕亦当窦狂眠是他的得意门生、入室弟子。 不过,原高枕很快便不能高枕无忧,而且开始寝食难安了。窦狂眠的文名日渐鹊起,文才愈见光华,快要把他在文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掩盖了。 他开始嫉恨这个年轻人。 他怀疑窦狂眠加入自己门下,只怕是有意借此攀升,以期他日能取而代也。 他也确知窦狂眠的诗才文章,绝不在自己之下,且还青出於蓝,且有骏骏然犹胜於蓝之势。 於是原高枕一方面暗下通知各路文林同道,对此子狂妄应多‘磨练’(当然是为了他好);另一方面,他自己照样荐举窦狂眠的文章诗稿——不过发布的都是其劣作、旧作或者少作,甚至伪作! 如此一来,外表上,窦狂眠依然受原高枕看着,爱之惜之;但另一方面,原高枕私下力抨窦狂眠的新作无甚新意、败笔屡屡、不进反退、或为人太傲、猩狂自负、应予以多加锻练,勿使气焰日张、或甚爱其才,惜其不自重自爱,不求上进、不肯苦读,已走火入魔,无可救药。等传言,甚嚣尘上。 终於,窦狂眠光销华减、信心日灭,更写不出好文章作不出好诗来,於是声名一落千丈,终放一蹶不振,只能当个山镇小吏,潦倒忍隐过活。 直至后来,窦狂眠发愤弃笔,奋而习武,反而开创了期待帮一派! 大将军是原高枕好友,这事的来龙去脉,他尽收眼底,只也不点破,心底暗笑: 看来文林斗争,你虞我诈,卑鄙手段,只怕比武林更烈尤炽! 他便用了这一招,打击冷血。 他待冷血越听从、越信重、越亲密,便会使人对冷血越是生疑。 ——所以,就算冷血个人洁身自好,不接受他的好意也没有用,他一样能腐化得了冷血。 能腐化一个人,便能摧毁那个人。 他其实一照面就已经跟这年轻人交手了,只是这年轻人还不大晓得而已。 ——对他好。 ——腐化他。 ——再使他感到孤立。 一个人一旦觉得给隔离了、孤绝了、失去人的信任了,他自己也会失去信心了,这时候,便会濒临疯狂——至少会用疯狂或不理智的手段,来挽回自己的信心! 那就对了! 一个人一旦疯狂,就容易给击毁! ——击溃了一个人后,还杀不杀他,反而成了无关宗旨的事了。 所以,真正有信心的人是不需要信心的。 因为无论什么信心,都得要靠他人给予的。人家不给,或者忽然转向了,信心便不堪一击。 是以只有压恨儿就靠信心,以毅力、魄力和实力做事,才是真的有自信者的作为! 大将军一直在等: 等冷血—— 等他疯狂。 一个人全无斗志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死志。 有时候,死志会给装扮得也是一种斗志的样子。 ——以杀人来作为解决方法,其实便是一种死志。 这种法子求死多於求生、求快多於求功。 冷血果然已开始沉不住气。 他已开始‘乱’了。 他要当‘杀手’。 他要杀了大将军。 ——这就对了! 对大将军而言,他是‘终於等到这一天’了! ——只要冷血前来刺杀他(以冷血之傲,必然不会也不敢在未定案前运用他手上御赐“平乱诀”的权力来“先斩后奏”;他只能用武林中、江湖上的解决方式:行刺、决斗或者拼命),他就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为己为人的下令“铲除”掉冷血了! 他像猫捕食老鼠之前,必先恣意玩弄一样——他要作弄对手,玩弄冷血。 ——玩残他! 然后才杀死他! 他在等。 等冷血来杀他。 等到冷血来杀死他,他就可以杀冷血了。 冷血终於来了。 ——他真的来了。 来杀惊怖大将军。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已给敌人算定了,算死了,包括他这一场行刺! 这当儿,不止是大将军在等冷血有所行动。 另外一个人也在等。 一个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 不但这杀手在等。 他手上的武器也在等。 ——他手上的兵器永远是一个问号! 如何杀死大将军? 一、闯入“将军府”。 ——不可,这样的话,摆明了目无法纪,就算冷血不在乎掷弃自己的名声与生死,但绝不能不顾全诸葛先生的威望。 二、潜入“朝天山庄”。 不能,因为“朝天门”门禁森严,而且,冷血此际,确是不想去面对小刀和小骨两姊弟——尤其是小刀,要是撞上了怎么办?(这时候,他并不知晓小刀久未见他,不是因为误会他,而是根本身遭大将军的软禁。) 三、趁惊怖大将军出巡之际行弑。 ——他只有这样了。 “恰好”,大将军在十一月初八那天要上“佛祖庙”去烧香祈愿:他可没忘记当年曾得“菩萨庇佑、发出警示”,致使他能一举格杀佛相后的杀手。 因为当天方位利於东南,不利於西,所以在进庙前一晚,先行入住“养月庵”,焚香吃斋敲经念佛一宵,再由“养月庵”大门出发,便是东南位,出门大利,是以借宿来改变方位,趋吉避凶。 ——‘养月庵’就是当日‘太平门’梁家和‘下三滥’何家发生过一次重大冲突,以致两派门下日后定下:“遇梁斩梁,遇何杀何”的生死约之所在。 既然大将军到了“养月庵”,这显然就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 冷血半夜潜入了“养月庵”,掩至“水月轩”。 他比时间的脚步还轻。 比狐狸的身法还灵。 比猫还无声。 ——但他的气势,要比豹子还更具杀力。 在“水月轩”案前支颐的正是大将军! 冷血的手,按在剑把上。 只有他这一剑,往大将军的后脑刺出去,便可以结束大将军罪孽的一生了! ——这一剑,他要不要刺出去? 一直,似有一股很大的诱惑,要使冷血刺出这一剑。 ——杀了大将军! ——杀了他! 一一一杀! 但冷血的心里,却凉凉的掠过了一句话: “答应我,无论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之下,都要给我爹爹一个分辩的机会。” 那是小刀对他的要求。 当时,冷血已答允了她。 冷血不愿失信。 ——何况,他也不愿自后出剑,而不先作警示: 那就算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事,也不是他冷血会做的。 所以他低叱一声: “凌大将军,你做的好事!” 惊怖大将军并没有回身。 也没有动。 ——甚至也不震颤! 他这么定?! 这般冷静?! 冷血瞳孔收缩。 心跳加快。 手握紧剑。 “凌落石,你还不回头受死!” 大将军依然纹风不动。 冷血忽觉心跳如雷般。 他还闻到一种气味。 死味。 这时候,他就听见有人颇为惋惜的说: “可惜,你并没有刺出这一剑,否则,这假人就会吸住你的剑,并发出七十八种暗器,同时把你连同这地方一齐炸毁。可惜可惜。” 语音相当无力。像一个人根本中气不足。又像小虫在学人说话。声音自从案前那“大将军”传来。冷血知道不是。 ——那确不是大将军。 他知道他自己已经“中伏”了。 他也感觉到来的人,便是当日一直追踪他的人。——“大出血”屠晚。 他知道来的是屠晚。 可是屠晚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声音来自那“大将军”,人在那里,完全不可捉摸。” 冷血的眼神变了。 他的杀志消失了。 改成斗志。 ——种野兽落网负隅时的斗志。 ——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力量。 冷血的手紧紧握在剑柄上。 他的剑,没有鞘。 他握得那么紧。 那么实。 那么用力。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细碎的、细微的、细沓的呼啸之声,仿佛自亘古的夜暗里传来。 不但传来,而且是直飞了过来。 这样听来,这声音仿佛还带着岁月和死亡,一齐来造访。 这声音不可抗拒。 直到它击碎了窗: 现出了它的原形——个问号。 这个开天辟地的大问号,正劈头劈面打向冷血! 不能避。 不能躲。 无法避。 无法躲。 不能招架也无法抵抗。 ——这天地间的大问号! 你曾问过天问过地吗?也许天地间有些问题,你只能够把它交回给苍天大地,人是永远无法作答的。 冷血没有避。 也没有躲。 ——事实上,他也避不开,躲不了,招架不来。 “啪!”的一声,他已捏碎了剑柄。 他的手一振,他已化作一道白龙,“嗡!”地疾飞了出去:还向着那“问号之椎”攻入之处——那儿正隐闪着两朵寂寞的红火! 冷血中椎的同时,也听到对方的一声闷哼。 “飓!”地一声,那问号神奇的出现,但也神奇地收回窗外的暗夜里去了。 就像一头首尾皆不见的神龙。 所不同的是,冷血的剑没有“收”回来。 夜又回复了它的宁静。 灯静。 灯残。 灯艳。 冷血听到自己汗滴的声音。 还有血滴的轻响。 ——对方也受了伤。 ——自己更受了伤。 ——伤重。 ——但敌人并没有走。 ——敌手还在这里。 ——因为他还听到鼓声。 ——鼓声就响自自己的心里。 ——他还闻到死味。 ——死味就自自己身上发出。 ——对手在等。 ——等待下一次攻击。 ——自己也在等。 ——等待对方下一次的攻击。 血在流。 伤在烧。 ——天啊!下一回的攻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次第,怎的一个?字了得! “蓬!”地一声,冷血所站之处的屋顶上,突然击落一个大问号。 冷血急速跃开。 但那一椎却恰好击在冷血急跃的身形上。 冷血身形一挫,突然跪蹲,左手如剑,一掌插入地下。 ——他不向屋顶反击,而陡攻向地下! 地下一声气若游丝的闷哼。 “飓!”的一声,问号之椎也疾收了回去——它自屋瓦击下,却在裂开的地上收了回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开始是响自地底,很快的便转到屋外传来: “交给你们了。” 冷血轻嘘了一口气。 ——至少,对手也伤得不轻。 可是,自己的伤更重。 就在那时,那“大将军”疾转过身子来,一掌印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陡然受袭,本来要避,但没有避,看似要挡,但没有挡! 他硬捱这一掌。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一吐,他反而激出了斗志! ——一受伤,反而更加勇猛! 那人一招得手,冷血立即反击。 ——按照冷血反击之势,那人绝招架不了三招。 但那人足尖一挑,挑起地上一口痰盂。 冷血一见,速退。 因为他知道那是杨奸的成名武器: ——痰盂一出,莫敢不从! 来人正是杨奸。 同一时间,屋子里五个方位,出现了五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除了凶狠的神情之外,相同的是:他们脸上,不是结满红斑,就是黑斑,不是满脸黑痞,就是满脸脓疮,或是满脸汗斑! ——斑门五虎,五大皆凶! 另一人自屋顶的破洞里徐徐落下。 月色和着灯色一照,那人满脸胡碴子,沧桑中带点玩世不恭、讽世不羁,正是“有影无踪”崔各田。 来了。 ——来了。 冷血已经给包围了。 要是他受伤不那么严重,或许尚可一战。 ——此刻包围他的尽是武林好手,要活命已断无可能。 ——除非是拼命。 ——拼得一个是一个。 “冷血!”杨奸铿锵有力,大义凛然的道:“你怙恶不悛,杀人灭口,行弑将军,罪该万死!我们在这里先诛杀你!” 他一面说,一面扬起痰盂,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在宏扬他的法器一般。 失血过多的冷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两椎伤得重! ——那一掌也伤得不轻! 现在的他,只求杀得了一名仇敌,已是心平了。 可是在此时此境,就算要杀却一名强敌,恐亦难以如愿。 第一个发动的是崔各田。 ——一直以来,崔各田都表现得跟他甚为友好。 而今崔各田却抢先出手。 他的拐杖当头劈到! 冷血奋力招架。 ——崔各田的功力绝对要比他一向估计的好! 更可怕的是崔各田的腿。 ——崔各田本是个跛子。 ——就因为他是跛子,他的腿法越是难防。 他的腿功远胜於他的杖法。 冷血着了一脚,飞跌了出去! “斑门五虎”一齐窜了出去。 ——奇怪的是,冷血却在这一刹间不见了人影,像是消失在夜空里。 杨奸也掠了出来,下令: “追!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不管死的活的!” 于是,杨奸、斑门五凶、崔各田立即分头去“追”。 ——谁见着已身负重伤的冷血,都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 ——谁找到冷血,都得马上通知大家。 重伤的冷血,是折翅的鸟——朝天山庄的主持“阴司”杨奸,负责这项诛灭冷血的行动,他有把握令冷血插翅难飞。 他们各自飞纵搜索。 ——他们谅冷血逃不了! 崔各田却是折返。 他一脚把冷血自大门扫飞出去。 他却转向庵后。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冷血。 冷血正冷冷的盯着他,眼神就似两道冷剑。 他乍见崔各田,却不动手,反而陡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 ——他着了一记对方的飞腿,飞了出去,但飞向甚奇:竟能借力折入庵后,且身上全无因中脚而受伤! ——这说明了一件事:对方完全无意伤他! 崔各田晒然一笑。 淡月下,他亮出一物。 冷血失声:“平乱诀!” ——那竟是另一面“平乱诀”! 崔各田中指朝天,淡淡地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那是诸葛先生的暗号。 冷血吸了一口气:“天下无人不识君……你,你,你,你,你就是三师兄……” 崔各田迅速把身受重伤的冷血,带离卧虎藏龙的“养月庵”,而折去“久必见亭”。 ——这时候,冷血始知这位“三师兄”的轻功,不仅可怕,简直高得可惊可骇可怖! 在亭心,崔各田边为冷血裹伤疗伤,边对这在黑暗中尤自激动未平的“小师弟”道:“我是追命,原名崔略商,经“世叔”诸葛先生任命,待在惊怖大将军手下当“卧底”,做的跟你是同一类的工作,但方式、手段、身分不一而已……也许,就是因为你吸住了他大部份的注意力,我才更能接近他。” 冷血苦笑道:“……三师兄……我这回是一败涂地,对不起世叔……我……我可是做错了?可连累了大家?” “世上那有连累不连累的事?只有情愿不情愿而已!只要情愿,受牵累只是一种荣幸!”追命自襟内掏出一个小葫芦,拔掉葫芦的软塞,咕噜噜的仰脖子喝了数口酒:“你可知道,在他们面前,为了不令他们生疑,别的都容易,就是要我少喝许多的酒,这点也太为难!” 冷血仍是忧心忡忡:“我现在已成了嫌犯……已没资格再当捕快了!” 追命闭上眼,像是“回味无穷”,好半晌才道:“你的案子仍有生机。” 冷血惨笑:“三师兄别安慰我了,能证实我清白的人,都死光了。” 追命道:“我查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证。” “梁取我么?”冷血仍没精打采:“虽一时找不到他的尸身,不过,多半已沉入湖底。” “不,还有一个活口……” “?” “当晚,还有一个人,受了同样的伤,向上太师求医……据上太师验证,此人所受的伤,与那晚“久不见亭”血案尸身上留下的伤痕,是为同一利器。”追命悠然补充了一句:“上太师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论,但其医术高明,确是首屈一指。”“……那人也是伤在同一天晚上?!”冷血几乎没跳了起来。 “所以他可能知道这血案的来龙去脉——况且他也还没死。”追命有力的点点头道。 “那么……”冷血两眼再绽放了奋悦的光芒:“……他是谁呢?” “小相公。” “小相公?” “鹰盟‘三大祭酒’之一‘小相公’李镜花。” “她?!” “——所以找到李镜花,可能便知此案端倪。我看,你现在身上的伤,跟那晚久必见亭血案凶器,如出一辙。” 冷血双眉一轩:“‘大出血’屠晚?!” 追命沉重地道:“据我所知,不仅‘四大凶徒’中的‘大出血’屠晚已加入大将军麾下,连‘小心眼’赵好也正取道危城。” 冷血一听,反而激起斗志:“好,那怕四大凶徒一并儿来,咱们也决意跟他们斗下去,不死不散。” 追命语重心长的问:“你可知道为何诸葛先生要派给你这样一件辣手任务?” 冷血惶愧的道:“……我有负世叔重托。” “倒不是成功失败的问题,而世叔也不是一个注重俗世间成败的人。”追命语气略带调侃的道:“据我所知,他派你来,仍很不放心,着我来接应你,怕你为大将军所趁。的确,你也给大将军所困所惑,且给激怒了,所以才一时冲动,为人算计。你看,大将军尚未亲自出手,已把我的好师弟整惨了……这样日后怎能办大事呢?你这样贸贸然去杀他,跟他拼命,只会拼了自己的小命,这其实是一个考验,你应以此为戒:你这样冲动,当杀手尚可,但当捕快则尚须多加磨练。” 冷血听得甚为惶惊,低首道:“是。” “跟恶人、坏人、奸人的斗争,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这里的斗争,更是没有完的,这不是一时的事。”追命喝了两大口酒,望着冷血,也望着他背后湖心的月色,道:“不过,只要你不肯趁风转,不愿意屈服,不背负初衷,就得苦斗下去,且不要激动,不能够心酸。” “跟恶人斗,是长期的恶斗,所以一定要保持欢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长久的斗争下去的体魄,才能与之不死不休的斗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紧张,绷得太紧,弦也易断!你看我与那一群狐群狗党,日夜为伍,收集罪证,明查暗访,虚与委蛇,尔虞我诈,不放轻松点,如何能活下去?壶中日月长,幸有此物,夜半无人时,助我乘风邀月,其乐融融。” 冷血坦挚的说:“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欢饮酒。我喜欢与人恶斗,恶斗反而让我放松!” “每个人都有他排解紧张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学我!”追命呵呵笑道:“世叔一直都十分重视你。他说你是他最后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爱的一个!” 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冷血执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热,一向倔强的他,几乎掉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绝不寂寞。 ——既然还有三师兄这样的人,就有二师兄、大师兄……还有世上许多师兄师弟,跟他志同道合,同一阵线。 而跟恶人的斗争,到底还是没完没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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