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公


  就算是世上最好的人,到头来还是一样会死的;最坏的人也是。
  也许聪明和愚蠢、善和恶的分配和对待,是有欠公允;但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第七个妈妈

  或是因为他常常流浪,山川岁月,尽在眼里,所以培养出一双流浪的眼神。那是流浪者的眼。
  就是因为迷醉於这一双眼,阿里妈妈何宝宝,才会不顾家门反对,不理会梁何二家早以“遇何杀何”、“见梁斩梁”为门规,结仇多年,毅然跟从“斩妖甘八”梁取我。
  阿里妈妈年纪虽然大了,但她的皮肤依然十分苍白,并没有老;她因为烦恼而生出了许多白发,可是她的皮肤仿佛一早就“死”了,“死”在她只有爱情而没有忧伤的年代,所以只带点病态,不过像给钉死的蝴蝶一样,还可以美上几个永恒一般。
  阿里爸爸梁取我以前就是迷上她病恹恹的肌肤,现在也是。
  他们的相聚很温暖。
  “你不伯‘一楼一’找你麻烦吗?”
  “我从不怕她找我麻烦。我只伯她会伤害你。”
  “我才不怕她!”
  “你现在也不必怕她了。“鹰盟”的林投花正在找她的晦气,她已忙不过来了。”
  “要是我还在“下三滥”,何家的人才不会放过她!”
  “如果我身在‘太平门,梁家的人她也惹不起!”
  “可是你为了我脱离了何家!”
  “你也为我给逐出了‘太平门’!”
  叙旧到这儿,两人不胜啼嘘,同时也冲淡了原来的隔阂和防卫。
  梁取我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刚才发生的令他耿耿、戚戚的事情上:
  “阿里也……很恨我?”
  “他觉得你对不起我。”
  “你没向他解释?”
  “他一旦知道你有九个老婆,便无法谅解,更不听解释了。”
  “可是,我在天涯海角,无不念着你,还有他……”
  “你也太自私了,你念着我们,难道我们就不念着你?我们在老渠,一住九年,你几时来看过我俩母子?就说你深恐“一楼一”凤姑会对我不毒手吧!但你的确曾娶过另外六个老婆,而且也杀了六个老婆——此外,还有一个“烈焰女子”梅姑,你也深爱着;试想,当孩子知道我不过是他第七个妈妈,他会怎么想?他憎恶你,自所难免——”
  “……宝宝,我对不起你。”
  “一切都是命定。我明知如此,还是跟了你,这叫孽缘,也是天意,我没什么好怨。你放心,我虽然是孩子的第七个妈妈,但也是他唯一的妈妈——亲生的母亲;他的脾气我清楚!他这回赌气着走开了,能溜到哪儿去!他多半是找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他们泄泄气。”
  “——那么,今晚,他会回来吗?”
  “你只留今夜?”
  阿里妈妈语气间突然充满了敌意。
  “不是——当然不是,”阿里爸爸慌忙分辩:“我要留在这儿,以后都不走了——,除非你赶我走,或者,我死了,不得不先你而走。”
  “不许你这样说话!”阿里妈妈嗔喜带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嘴能长出象牙那才可怪的呢!”阿里爸爸仍是关心阿里的去向,“阿里常一去不回吗?”
  “你放心,……你知道今晚一过子时,是什么日子吗?”阿里妈妈睐了他一眼。
  “他的生日。”阿里爸爸毫不寻思的答,“所以我才赶在今夜过来。”
  “你这当人爹爹的也不算是全没良心!”阿里妈妈啐道,“就是因为他的生日,我早已通知了他的兄弟朋友,顶多子亥之间,他们就会把这小乌鸦给押回来。”
  阿里爸爸笑道:“看来,这小黑个儿在外边真交了不少朋友。”
  “岂止,今晚,连大将军的儿子和女儿,也会来哩!”阿里妈妈“得意”了起来。
  “他们来作什么!”梁取我对这一点倒是刺耳,“惊怖大将军是个残暴的人!”
  “他的子女可不是他那样的货色,你看了,也会喜欢。”
  “……小乌鸦还有些什么朋友要来?”阿里爸爸倒有些不放心了起来。
  “我看冷捕爷今晚也八成会来。”
  “冷捕爷?”
  “冷血。”
  “——冷血?一听名字便知道不是好东西!”
  “嘻!人家不是好东西,你梁取我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冷血冷血,好好一个人叫做“冷血”,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
  “你嫌人家名字不好,你梁取我的名字又好到那里去了?取我取我,你又不是女儿家,要人“娶你”?!”
  两人就在室里打情骂俏了起来。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但毕竟己是多年未见了。
  他们一早便为意中人脱离家门,本来就是无视世俗的人物,所以行事也肆无忌惮。
  何况,在老何家里,又不是外人。
  这时候,老福和老瘦依然在外奕棋,老何和猫猫正在勤奋打扫屋子,他们都在大声说话,表示谁也没留意那对久别重逢的夫妻。
  ——虽然,一向好奇的老瘦、老何、老福,在叱闹声中,仍然不忘竖起耳朵偷听。
  穿穿仍在房里自斟自饮。
  阿里爸爸却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这儿刚死过人吗?”
  “去你的!”阿里妈妈又啐了句:“没半句吉利的话。”
  “没死过人?”梁取我诧道,“怎么会有一种死味?”
  “死味?”
  “好像已经死了很多天或很多人,或者是快死了将要死了的味道。”
  “尸味?”
  “差不多。”
  “——臭味我倒嗅得了一些。奇怪,这几天怎么会那么臭?而且,成群的蚂蚁搬窝,梁上的燕子飞得一只不剩,连羊栏里的羊儿这几天也不肯吃草,大水蚁翅膀掉得一地都是,连田鼠洞里都找到几张蛇的蜕皮。”
  “怎么会这样子?”梁取我问,“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我看没有;”阿里妈妈也不肯定,“待会儿去问问老何,看他是不是作了什么恶事,吓得这般鸡飞狗跳的!”
  两人又笑了起来,一齐啐道:“老何也会干恶事!”
  “对了,”梁取我忽又省起一件事,“刚才在久必见亭里,似乎还有一个人在那里。”
  “久必见亭?”阿里妈妈奇道,“刚才?”
  “对,”梁取我说,“他也是你们的人吧?他是谁呢?”
  “这么晚了”谁发了疯还留在那儿喂蚊子!”阿里妈妈笑道:“你不是见鬼了,就是给燕盟的人吓晕了。”
  “也许是吧?”梁取我说,“不过我总觉得有个人在亭心暗处。”
  “你要不放心,”阿里妈妈说,“咱们就去看看也好。”
  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厚重的敲门声。
  暮夜里,这叩门之声,听来既空洞,也沉实。梁取我喜溢于色:“阿里回来了?!”
  “他?!”何宝宝笑啐,“他才懒得敲门,仗着轻功得你遗传。还有何家小巧身法,每次一飘,就飘进来了。”
  然后她也狐疑地道:“这时候,会是谁呢?”
  她听见老何瘸着腿去开门的声音。
你还爱我妈?!

  老何开门一看:只见一个生铁镌造般的汉子,面目却十分祥和,所以看去像一尊铁豆腐。
  “你到得倒挺早的!不过,阿里说不定找你们去了,”老何还在担心阿里。
  “不。我在半途遇上阿里,是他要我先到这里,跟他爹娘说几句话的。”刚进门的耶律银冲就说。
  这时,梁取我和何宝主听到耶律银冲提起阿里,抢步而出,问:
  “怎么了?阿里怎么了?”
  “你见着阿里?他怎么说?”
  耶律银冲敦厚得带点钝的笑道,“他要我问你几句话。”
  梁取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耶律银冲祥和得带点钝的点头。
  梁取我狐疑地道:“好,你问吧!”
  耶律银冲迟缓得相当钝的开腔,“他说,他要问你:‘你还爱不爱我妈妈?’”
  阿里妈妈晕红了脸,啐了一口:“这小兔息子!”
  梁取我倒是泰然:“问得好。爱。爱惨了!”
  耶律银冲道:“料着了。”
  梁取我奇道,“什么料着了?”
  耶律银冲道“他料着你会这样回答,所以他告诉我,要是你这样答。他就要我说——”
  梁取我笑骂道:“这小子——他说了什么?”
  耶律银冲答:“他就说:‘你还爱我妈?!你是这样爱我妈的吗?你真要爱她,就应该一直留下来,跟她长相厮守才是!’”
  阿里妈妈的脸比直灌了三埋酒还红:“这孩子,跟他爹一样,就说疯话!”
  梁取我起初有点忸怩,后来也坦然了起来:“他骂的好。”他轻舒猿臂搂住了阿里妈妈,“我现在不是打雷都不肯走了吗?”
  轰的一声,外头真的雷鸣一声。
  耶律银冲道:“猜着了。”
  梁取我怪好笑的道:“又猜着了?他猜着了今晚会下雨不成?”
  “对。”耶律银冲道,“他早知道你会这样答的,所以他交代我说:‘希望你这次是真心真意才好,否则,不好好照顾娘就不是我爹!’他是这样说。”
  梁取我豪笑了起来:“好孩子!他是不想我们担心他!”
  老何咕哝了一句:“他是制造机会给你们亲热,不用担心他!”
  阿里妈妈问:“他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耶律银冲道,“他找齐侬指乙和二转子,在子时前后便会回来——要他不愿返,二转子和老侬也会把他给抓回来。”
  梁取我忽而笑道:“我倒有兴趣想知道:要我不如此这般回答,他又会怎样回我的话?”他问耶律。
  耶律银冲温和得十分古板的说:“可是你已这样答了:既然已经答了,又何必要知道其他的答案呢!”
  说的也是。
  於是大家都不再“追究”。
  一一包括不再追究那臭味、死气和在久必见亭里的那一团“黑影。”
  屋里有灯,很暖。
  屋外很黑,有点冷。
  亭里更黑,但有两点黯黯的红芒。
  ——因为有这红色的火光在那儿,所以更显出周遭的一片黝黯。
  不久之后,红芒开始移动。
  那两点红火,一直都在齐平的横着,距约半指之宽,连移动时或高或低,这两点红光的平齐和距离始终没有变更过。
  直至那两点红火走出亭心,映着少许月华,照出那原来是一个人的两只眼。
  红色的眼。
  还有惨青的脸。
  这时,毛毛雨已开始下了,以一种安慰鬼魂似的轻柔。
  耶律银冲也给招待入屋子里,他当然不跟正卿卿我我的阿里爹娘那一伙,可是,他也不想去跟老福和老瘦对奕。
  ——因为老福输了会骂人。
  ——要是老瘦输了,更糟:他会揍人。
  至於穿穿,已醉得分不清手指还是脚趾。
  耶律银冲只好去找老何。
  他故意去逗逗老何:“老何,还没找到老婆啊?”
  老何最憎就是人家提他还没娶媳妇的事。
  所以他没好气:“你以为找到老婆就是好事啊?没看到我姊姊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单身汉,多好!喝醉了,跳床自睡,跟枕亲嘴!”
  “单身汉,多好!伤心了,跳井自杀!”耶律银冲学他的口气说,“我看老何啊!你还是快快去要一个回来吧!”
  这回老何可想到驳斥对方之法了,眯着白多黑少的眼说:“讨媳妇有这么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四十了吧?又不见得也讨一个!”
  耶律银冲拼得杀得、忍得、干得,但若论耍嘴皮子,就远远及不上他那些拜把子兄弟,一时为之语塞,只好说:“老何呀!咱门同病相怜。”
  老何却想到自己真正是有“病”在身,当下呸了一声:“谁跟你同病!谁与你相怜!我成全你,撒泡尿让你照照镜子吧!”
  然后他真的去后院撤尿。
  ——酒喝多了,自然尿急。
  其实老何心中也有点凄然感觉,想暂时避开一下耶律,是以便借“尿遁”了。
  老何老何你何尝不想娶媳妇儿!可是害了人家的闺女,你心中总是不忍罢了,罢了罢了,这辈子,还是不用想结婚生子了;传宗接代,那是老姊的事吧!
  他心中浩叹,推开了门,“呀”的一声,那扇门像向他干笑了一声。
  他想:这栋门栓子松了,明天要钉上才是。
  然后他又想:明天?为何不在今晚?以前自己做事,总是今天事今天毕的,现在动辄拖后,莫非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我也会老?!
  这一点,以前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他也曾年轻过,在他一条腿还未跛的时候,上山杀虎,出海捕鲨,七天七夜不睡不喝,横度大漠,那时,真不知个“老”字怎么写法!
  现在?现在他觉得连“死”字都已写在他自己的脸上了。
  就在这时候,凉风陡来,他颤抖了一下:
  ——还不是老了!
  不过,怎么有一种臭味,就像死尸一样……他大力的用鼻子索了一下,味道却似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莫不是好久没洗澡了?
  ——上一次洗澡是在……
  这刹间,他忽然看到两道红火。
  虽有月色,但丝毫照不出那人的轮廓。
  老何忽然听到鼓声——很急,很密,然后他马上发觉,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张口欲问:“你是——”
  他一开口,一件物体,快逾急电,“嗖”的一声,打入了他的口中。
  快得连应变、闪躲、招架都不可以。
  “人临死前想的是什么?”
  未死过的人不知道,死去了的人更不知道。
  ——不过,对老何而言,他在死前想到的是:他曾年轻过、现在他老了、上一次洗澡在什么时候,诸如此类。
铁豆腐

  对弈,决战、赌,都是不赢就是输,而且是越不在乎越是容易获胜。
  老瘦和老福又骂起架来,一个脖子粗了,一个脸都胀红了。
  一个要把棋子重下,一个说他己大获全胜,不许对方赖账。
  耶律银冲只好过去相劝,偏是这两位老人家,谁也不听谁劝,谁都不听人劝。
  耶律银冲当然想起老何。
  老何也许劝得住。
  ——怎么老何去小解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於是他要出去看看老何。
  ——莫不是他酒喝多了,或者给自己气昏了,就掉落茅坑里?
  他推开后门,迎面刮来细雨,使他冷了一冷,骤觉寒意,抬头有星。
  忽然,他有一种感觉。
  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有一种熟悉的恐怖感觉。
  他机警而迅速的急扫了一下身边身前身后身旁身左身右。
  没有人。
  只有黑暗。
  月华又踱入云层。
  星子稀落,光芒弱得似已发霉。
  ——没有人在他身侧。
  至少没有活着的人。
  ——可是他怎么觉得大敌当前、危机四伏?
  在房里正温存着的阿里爸爸,曾听到外面的“嗖”地一响。
  然后是越演越炽的老瘦和老福的争吵之声。
  “他们又骂架了。”
  “要不要出去劝劝?”
  “不要紧,他们常骂的,几十年老友了,过一会便会没事。”
  “没事就好了。我只想看着你,一会也不想放过你。”
  “别又来甜嘴滑舌的了!真要是想我,又不见得这些年来你来找我!”
  “你你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以为我心里不想吗?我天天给人捎着,就是甩不掉,否则,早就飞过来黏住你不放了!”
  “谁知道!”
  “——你,你气人呀你!”
  “你欺负人!”
  “那你是不是想我们像外面那两个老头子一样,拍桌子骂大架才甘心呀?!”
  “是!”
  阿里妈妈斩钉截铁的说。
  说完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噗”的一声,耶律银冲踢上了一件事物。
  他一看,知道是老何,心想:啊!他真的醉倒了。蹲下映着月芒一照,只见一张完全稀烂了的口。
  没有头。
  只有爆烈得像虎口一般大的嘴。
  ——大概就在老何张口欲呼之际,那“武器”便打了进去。才会有这样一个怵目惊心的结果!
  耶律银冲正要站起,可是突然发现,自己已完全处于下风。
  因为一个人,就在自己身前站着。
  已经站了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可是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因为那人完全没有形体。
  一一月光和垦光,都照不出那人的轮廓。
  直到他现在打开了一对红色的眼。
  (大概刚才他是一直合着眼的吧!)
  耶律银冲这才惊觉这人已跟自己距离如此之近;
  甚至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
  心跳声。
  如密鼓。
  诡。
  如巫鼓。
  剧。
  如战鼓。
  ——那已不只是对方的心跳声。
  也是自己的心跳。
  这刹瞬之间,他知道他是谁了!
  听到一点诡异的声响,於是,穿穿爬了起来,往窗口望望,脸上沾了几滴雨。
  ——外面虽有星有月,但仍甚黑。
  ——还下着毛毛雨吧?
  ——那个铁砧一般的人影,大概是耶律大哥吧?他蹲在那儿干什么?
  他未曾细看。
  “同时也看不仔细。
  因为迎着冷风一撞,他想呕吐。
  他急着要出来呕吐。
  他想把五脏一起吐掉,才能舒舒服服的从头活过。
  (真是的,外面又吵什么啦!)
  (也是的,外头下着冷雨,耶律大哥蹲在那儿掘蚯蚓不成?!)
  耶律银冲恨极了。
  他恨自己已蹲了下来。
  他能拼命。
  他敢拼命。
  可是,一旦蹲了下来,想拼命,也得要先站起来才能扑过去。
  (可是,对方会让他有机会站起来吗?)
  (对方既然已杀了老何,会不向自己出手吗?)
  (自己有把握击倒对方吗?)
  (——自己到底应该叫喊、反击还是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呕吐的声音。
  不仅是他听到。
  他的敌人也听到了。
  ——那对红火厉了一厉。
  就在这刹那之间,耶律银冲动了。
  他扑向对方——就连站起来也省却了,像蹲伏的豹子一般遽然揉扑了过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等。
  那是穿穿的呕吐声。
  ——再等下去,对手不杀了他,也一定会杀了穿穿。
  (与其让对方先行动手,不如自己先动!)
  ——先动手至少可以挣得个主动!
  一一现在自己的局面已够被动了!
  正在呕吐中的穿穿,突然看见了一幕惨厉诡异已极的映象:
  那一直半蹲着的耶律银冲,倏然像一头给强弯射出去的怒豹,急扑向黑暗里那“两盏红火”。
  那黯处遽然窜出一物。
  (那是什么?)
  快得令人来不及想来不及叫来不及应对来不及思想——
  “蓬”的一声,黑夜里炸起一蓬腥雨:
  这瞬间,穿穿就看见那一向如一尊铁豆腐也似的耶律银冲,四分五裂;就算是铁豆腐,也只是豆腐,刹间就像是给打了一棍的豆腐似的,在三丈外的穿穿,身上也沾了一些。
  穿穿正在呕吐。
  他已忘了呕吐。
  但仍在吐。
  耶律银冲一声未响,轰然倒下,那对红火已转向穿穿这边来。
  穿穿有给穿过的感觉。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叫。)
  (大声的喊。)
  (让屋里的人知道有敌来犯——)
  “飓”的一声,一物还快过他的反应快过他的叫喊快过他一切能做的举措并越过三丈的距离连同正吐离唇边的秽物一齐打入他口中——
  连他那一声喊,也闷死在嘴里。
哥哥的爸爸

  这时候,雨就开始下了,开始只是毛毛,后来便潺潺了。那杀手正抽回他的长链系着的椎时,偶而瞥见那在雨中浮涨起来也似的月亮,忽然伤惑了起来。
  啊!那轮如斯清绝如是孤绝的秋天月亮。
  听到一点沉闷的声响。
  正在抵死缠绵中的阿里妈妈,忽然僵硬了,道:“有没有听到?”
  梁取我好整以暇的说:“哪是有人在呕吐,”
  阿里妈妈仍有点心神恍惚:不……那是吐不出来的声音。”
  “当然是因为吐不出来所以才要呕了,”梁取我笑道:“难道呕吐还是件好玩的事儿不成!”
  何宝宝又睡下了。
  烛火晃摇。
  梁取我忽而坐起:“有血腥味。”
  阿里妈妈笑了:“看来你真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句话可是罪过,所以梁取我忙问:“怎么”
  阿里妈妈道:“你一会儿说有死味,一会儿说有血腥味,难道你会衷心喜欢这里?”
  “不如这样,索性,我们明天就搬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梁取我决意涎了脸。
  “那么,阿里呢?”
  “他会跟我们吗?”
  “他?——对了,他回来了没有呢?”
  “不知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也该出去了,不然,他一回来我们就窝在房里,多难为情呀!”
  “那有什么不可以!”梁取我说,“咱们是老夫老妻呀!”
  外头的争吵声刚刚遏了下来,主要是因为:猫猫给两个老头子泡上了杯热茶。
  泡了两杯热茶的猫猫,见两个老人家都憋着气,静了下去了,但还是互不瞅睬:有点好笑,但当然不敢笑出声来。
  她走回厨房,看那一壶水烧开了没有。
  蓦然,他看到厨房里有一个背影。
  一个人。
  他正在呷着茶,但背向着厨房门口。
  猫猫有点惊讶。
  她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显然也不认识她。
  ——他正缓缓的、徐徐的、轻轻的转过身来,跟她打了一个照面。
  这人脸色青寒,没有眉毛,却有一对火红的眼,眼里似有很多话,都遭恨意淹没;但他全身上下,都是无言也不需要言语的,就只有这一对眼睛会说话。
  那双眼睛本来十分毒厉。
  像蛇。
  可是他看到猫猫的时候,眼神转了,神情也转了:
  转变得很神妙。
  也很柔和。
  ——这人就像偷进人家厨房的蛇。
  一向喜爱小动物而她自己也像是小动物一般的猫猫,很快的,从惊愕,到友善,转而到同情。
  这一点,想必是她的眼神也告诉了他。
  所以当她说:“你渴了吗?我这儿还有上好的白毛猴,再泡一些给你喝好吗?你也饿了吧?我弄些热的给你吃好吗?”
  ——她这样说的时候,大概当他是一个流浪汉吧!他也一点都不惊讶。
  他只用一只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嘘。
  猫猫也轻声了起来。
  她轻步走入厨房。
  “你放心,他们都是好人,大家不会赶你走的。”她纯良且带有点顽皮的说,“你是怎样进来的呢?好本事,大家都全不知道嗳。”
  那人惨青的脸似也有一点点难以觉察的惨青色的笑容,“也不是没有人知道。”
  “哦?我知道了,”猫猫十分合作、乖巧的低声说,“你是他们的朋友,特别溜进来替阿里哥哥庆祝生日的吧?”
  那人摸了摸他下颔惨青色的胡髭。
  “生日?”他仍带点惨笑的意味。
  “我猜对了,是不是?’猫猫低笑说,“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他知道的——反正他现在也不在家。”
  那人道:“他走了吗?”
  猫猫说:“是呀!”
  那人问:“他几时回来?”
  猫猫说:“我不知道,反正子时前,一定会回来。就算他不要回,侬哥哥他们也会把他给扯回来啦!今天连阿里哥哥的爸爸都来了,你知道吧?”
  那人有些诧异:“哥哥的爸爸?”
  “不,我没有哥哥。我们一向都叫阿里做阿里哥哥,他好可爱,黑黑的,说话很夸张,小小事情都咿咿啊啊的,像看见老鼠吞蛇!你对他可比我更清楚啦!”
  猫猫得意的说,“若说哥哥,我心目中只有一个。”
  那人颇有耐心的听着,“那是谁?”他问。
  “穿穿。”猫猫甜美纯良的说,“他一直那么照顾我,我一直当他是哥哥,我的亲哥哥。”
  那人“哦”了一声:“穿穿,就是那个粗眉大眼的方脸个子吗?”
  “嗯,便是他。”猫猫认真的说:“你真好。就只有你肯听我那么多的话,你不觉得我很傻乎乎的吗?平时,我是很害臊的,可是,见到你,我却不怕呢!”
  那人奇道:“你不怕我?”
  猫猫也奇道:“你有什么好怕?”
  然后指着他腰间系着的铁链和铁链未端挂着一口像一只耳形、但尾梢又有一个圆铁球的事物,问:“那是什么?”她发现那人腰畔的“好玩东西”,但却没发现眼前的人在烛光中根本照不出影子来。
  “问号。”那人答。
  “问号?”猫猫不明白。
  “兵器。”那人平静的说。
  “兵器?”猫猫恍然了:“难怪,反正兵器我都不懂。”
  “你不会武功吗?”那人问。
  “我才不要会武功呢!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猫猫慧黠的笑笑:“又轮到我问你了:你贵姓?”
  那人负手、长叹了一声。
  猫猫天真未泯的道:“你姓艾?”
  那人愣了一愣:“姓艾?”
  猫猫道:“不然为何成天哎哎声?”
  那人忍不住笑道:“我姓屠,屠狗的屠。”
  “这姓不大好,很凶哩!”猫猫说,“不过也不要紧,仗义每多屠狗辈嘛!”
  然后她又问:“你是认识这儿谁人?是谁叫你今晚过来庆贺阿里哥哥的呢”
  问到这一句的时候,忽然,前厅老瘦直着嗓子喊:
  “猫猫,你在跟谁说话呀?”
  猫猫转过面去。
  她的侧面在烛光中美极了。
  这时她是侧面向着那姓屠的汉子。
  那汉子的手已搭在腰间。
  ——他腰畔的那个“问号”上,
  但他的眼神凝在那柔美的侧靥上:
  ——离不开,且带着赞羡。
斩妖廿八段

  谁也不知道自己临死前想着什么?想的是什么?但在给击中前的穿穿,他只想着:我要保护猫猫,我要通知猫猫,有……
  阿里妈妈觉得梁取我还是很有点神不守舍。
  “你成天说什么死啊血的,”阿里妈妈问他:“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梁取我说:“我总是觉得有人跟踪我。”
  阿里妈妈嗤笑:“你是‘太平门’的人,以轻功称绝,谁能跟得了你!”
  梁取我叹道:“可惜‘燕盟’里也有许多轻功高手。”
  阿里妈妈道:“可是要在轻功上盯得住你、而且还要连我都发现不了,大概只有凤姑一人而已,你不是说她正自顾不暇吗?”
  “除她以外,”梁取我郑重的说:“燕盟还有一人,做起此事来,绝对游刃有余。”
  “谁?”
  “‘燕盟’三祭酒之一:‘大相公’李国花。”
  “他!”阿里妈妈倒吃了一惊:“他也在‘燕盟’?!”
  “就是因为‘燕盟’高手如云,”梁取我乘机道,“所以当年我才不敢找你,是有理由的:”
  他深长的道:“我怕害了你。”
  “得了得了,别一味为自己脱罪了;”阿里妈妈道,“既然‘燕盟’网罗了这许多好手,那么,‘鹰盟’的林投花可治得了她?”
  “林投花座下也多的是猛将:采花和尚还有‘小相公’李镜花,都加入了他的麾下”。
  “李镜花?”阿里妈妈更是讶然,“她?”
  “便是她。”
  “那么,鹰盟对燕盟,可真有得瞧了。”
  “但愿如此。”梁取我仍然有些愁眉不展。
  “其实,你也怕什么!”阿里妈妈有些看不过去,“就算‘大相公’来了,凭你的‘斩妖二八段’和我的‘下三滥’手段,不信就应付不了区区一个李国花!”
  “你还是那么豪气!”梁取我苦笑说,“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惹他。”
  这时候,傅来饭厅老瘦问猫猫的声音。
  隔一会,猫猫那儿傅来回应:
  “没什么,跟朋友谈话呢!”
  只听老瘦又咕哝了一声。
  “朋友?”阿里妈妈说,“大概是阿里那干结义兄弟回来了吧?”
  “他们来了,”梁取我仍对要跟他那个宝贝儿子相见而战战兢兢,“他大概也要回来了吧!”
  “你怕什么!”阿里妈妈啐道,“当爹爹的一点也没爹爹的样子!”
  这时,只听厅外老瘦又咕哩咕哝的嚷道:“朋?,什么朋友啊?我不想再跟这样差劲的对手下棋了,老何死去那里了?你快叫何叔叔来跟我一拼高下——”
  话未说完,老福已开骂:
  “别臭美了!你这算啥棋路,连个谱都不懂!跟你下棋,我还要用抽子叶水洗手呢!穿穿,穿穿,你出来,跟老爹下下棋,省得受人闲气!”
  只听厨房里的猫猫笑咯咯的道:“你们这又怎么啦,刚才不是下得好好的吗?棋逢敌手嘛!”
  老福哩声道:“敌手?他可不是我的敌手!”
  老瘦更火大:“你根本就不会下棋!猫猫,你少管闲事,出去把老何叫回来,不然请你厨房那位什么朋友过来也可以,我就是不跟你输了赖账的家伙对弈!”
  老福吼了起来:“你说什么——”
  只听猫猫银铃般的笑声远了开去:“得了得了,我去把何叔叔叫回来就是了——”接着便是那后门‘呀’的一响,像一声不情不愿的惨笑。
  梁取我笑向阿里妈妈道:“他们又吵架了。”
  阿里妈妈道:“早习惯啦!也该咱们出去调停调停了。”
  他们俩十分恩爱的走出房门。
  同一时间,那个没有影子的人,也自厨房‘飘’出厅外。
  初时老福和老瘦各自生着气,恍如未觉。
  等到发现的时候,那人已经到了身前不远。
  老福微抬目,奇道:“你是……。”
  那人淡淡地道:“要你命的。”
  话一出口,扬手一椎。
  老瘦大叫一声,中椎,和血飞出窗外,人头落在棋盘上。
  老福眶光欲裂:“你——”抓起板凳,就要拼搏过去。
  这时,阿里妈妈和梁取我也到了厅前,猛见这样一个怵目惊心的情景。
  那人霍然回首。
  跟梁取我打了一个照面。
  梁取我心中打了一个突。
  何宝宝手心一紧,低而急的问:“他就是‘大相公’?”
  “不是,”梁取我刷地拔出一面薄如纸的刀,已紧张得全身发颤,“他是‘四大凶徒’中的屠晚:‘大出血’屠晚!”
  何宝宝一听,脸色也变了。
  就在这时,外面傅来一声尖呼。
  正是猫猫的呼叫。
  老福一听,也大吼道:“穿穿——”
  “砰”地一声,那一个带着一记“问号”的椎,已击碎了凳子,击碎了他的胸骨,击碎了他的生命;他的身子穿过屋板、穿过微雨、穿过亭心、半身落入湖里。一条命只扑嗵的一声。
  同一时间,梁取我左手一掌,把何宝宝推出门外,疾叱了地声:
  “走!,,
  却猱掠向屠晚,手中纸刀,一招廿八刀,每一刀都足以把敌手切成甘八段!
  更可怕的是他的身法。
  高高跃起,在梁上一挂,再急坠向柱缘,借力一弹,迂回曲折,攻向屠晚。
  他明明是扑向屠晚,但先跳到桌上,再反弹至墙边,一撑之下,又猱扑屠晚。
  刀奇,身法更奇。
  ——“斩妖廿八”,绝非浪得虚名。
  就在当年他出道之时,第一战就是在“鸡婆山”斩杀“饥饿一帮廿八妖”,仗的就是这诡异的刀法和独门的身法。
  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取胜。
  他只要缠住这敌手。
  ——缠得一时是一时。
  要让何宝宝走。
  ——只要她逃得了,自己牺牲亦无怨!
  因为对手太强了。
  他眼见对手轻描淡写,举手投足间便杀了老福和老瘦二人。
  ——这一点,阿里妈妈要比她丈夫更心知肚明。
  因为她见识过老福和老瘦的武功。
  ——这两个老头子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可是,他们两人,能历千军万马的屠村烧杀而不死,但却在一个照面间,尽为眼前此人所杀。
  不过,梁取我也估计错误了。
  何宝宝不逃。
  她要和丈夫并肩作战。
  ——她丈夫回来了,她再也不能、不愿、不可以失去了他。
看见了自己的内脏

  老瘦在那一刻之前,还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老福中招的刹那,还张嘴叫着穿穿。祸福无门,意外却常教人惊,少教人喜。
  急风劲雨,猫猫一出去,就踢到一样事物。
  她初以为是小狗叭叭。
  ——但她随即记起,叭叭是跟阿里一起离开的。
  (莫非是阿里回来了?)
  ——不过,要是叭叭,为何它不似平时‘汪’的一声叫?
  于是猫猫俯首。
  借着在雨中尚未完全隐灭的月光,她乍见肝脑涂地的耶律银冲。
  于是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是怕,或者怕还在其次,而是她完全、绝对、极其不能接受:一个刚才还是好好活着生龙活虎的人,现在己成了冷冰冰的无声无息的死人——下子,己是阴阳之隔。
  一别便成永诀,其实是人生常事。
  她掩着脸,跑回厨房。
  烛光仍在。
  己没有人。
  她奔出大厅的时候,走道上的天窗却似乎人影一闪。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弄清楚:那是人影、树影还是鸟影,一个人的身躯己蓬地跌落在她的身前。
  猫猫又发出一声惊呼。
  那跌下来的是阿里妈妈。
  她一身都是血,胸膛已经塌了——就像给三头饿豹子五只怒虎啃过一般。
  可是她自己似乎还未知道。
  强烈的斗志(还是不放心别的?)使她又撑了起来。
  猫猫哭着哀呼:‘阿里妈妈一一”
  阿里妈妈一挥手,意思大概是叫她逃命去吧,但这一挥手间,她也清楚看见自己的胸脯:
  同时也看见了自己的内脏。
  ——这一击,无疑完全粉碎了她的生命力。
  她倒了下去。
  整个人都萎谢了。
  猫猫一出大厅,杀手屠晚停了手,向她望了过去。
  梁取我就在这一刹间飞掠向窗子。
  屠晚双眼虽望向猫猫,而且眼神很温和,但他的手一挥,椎子已自后发了出去,还叱喝一声:
  “椎!”
  “砰”的一声,那一记“问号”就在梁取我接近窗边时击着了他的背后,使梁取我整个人撞碎了窗子,跌到外面去了,随着半声闷哼。
  窗子一碎,急雨斜风又扫了进来。
  扬起了屠晚的衣袂。
  沾湿了猫猫捧脸的手指。
  棋子散落一地。
  ——不管谁赢谁输,这局棋都下不下去了。
  茶犹未冷,仍冒着热气。
  屠晚的语音全不似他脸容的冷峻:“你,不要哭。”他说。
  两人隔着相当距离,烛光晃动着。
  忽然,“砰”地一声,一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捂着脸,一见猫猫,就惨嘶道:“……有杀手……猫猫……快跑!”
  然后他就看见了屠晚。
  ——杀手就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候,他兀然气绝。
  生命骤然离开了他,就似他对面的人,用了什么无形的杀法,使他突然命亡。
  他当然就是穿穿。
  他的头骨已然碎裂。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他撑持到现在,许是心意未了,要向猫猫示警,才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看到穿穿在自己面前倒毙的猫猫,也因而看见,陈尸地上的老瘦和老福。
  屠晚随着她的视线,看了每一个给他杀害的人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
  “都死了。”他说。
  死了那么多的人,而且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猫猫反而忘了惊惧。
  “他们跟你有仇?”
  她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冷静,问。
  “没仇。”
  “他们跟你有怨?”
  “没怨。”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收了钱。”
  “谁给你钱?”
  “大将军。”
  猫猫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不过了。
  “一、二、三外面死了三个,一、二、三、四,这里死了四个,一共七人,都死了,除了你。”
  猫猫点头。
  “都是我杀的。”
  “我知道。”
  “本来,我很喜欢你,也不想杀你,但他,”他指了指穿穿的尸身,“这样跟你一说,我也无从抵赖了。他以为可以救你,不意却害了你:试想,我杀了你爹爹,杀了你当是兄长的人,杀了你这么多亲戚朋友,就算现在你不会武功,就算你是个女子,假如有一天你仍活着,你会放过我吗?”
  “不会。”猫猫的泪在面颊流落。
  “所以我不得不杀你。”
  屠晚又长叹了一声。
  “你知道,我一进来,就很喜欢你。我其实是很容易伤感的。我喜欢花朵,我喜欢月亮,我喜欢音乐,我喜欢一切能教我伤感的事物——可是,我一见到你,就觉得那些都没什么,只有你是一切。”
  猫猫继续抽泣。
  “可是,我又不能不杀你,”屠晚很悲哀的说,“我是个好杀手。好杀手是绝不犯杀手的大忌的。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不能违犯自己的规矩。”
  “你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抵抗不了。”猫猫坚定的说。到了此时此境,她的纯良乖巧仍令人如此心动不已。
  屠晚又长叹了一声,他的红眼睛流露出一种要打破一只自己最心爱的花瓶般的神情。
  而就在这一杀间,他大喝了一声:
  “椎!”
  他那“问号”嗅地越窗而出,直向黑风劲风中打去!
  急若星火。
  快若奔雷。
  ——然而谁在外面?
  ——外面能有谁?!
摸到的是他的骨头

  “吱”的一声,这只问号之椎,似从亘古里劈面而来,又消失在亘古的黑漆中去。
  屠晚突然向漆黑的窗外发出了他的椎。
  就在这时,窗外也精光一闪。
  屠晚的椎应手而着。
  当他收回他的椎之际,胸上忽然开了一朵花。
  血花。
  血花灿烂。
  ——灿烂的血花。
  他出手的刹间对方也出了手,他伤了对手之际对手也伤了他。
  屠晚在受伤的刹那,他已倏然出手。
  他向猫猫出手。
  猫猫叫了一声:“不——”
  他一出手,猫猫就哀然倒下。
  同一时间,他扶住了她的纤腰。
  同时,他已掠到了屋外。
  屋外没有人。
  雨中漆黑如墨。
  窗前有两只脚印,旁有血渍。
  屠晚忽然捂胸,飞身掠回屋内,入窗前挥手打出一蓝一自两道烟火。
  然后他把猫猫放在桌上。
  平放。
  动作十分轻、十分温柔。
  他的神情也似十分珍惜,也非常伤感
  然而猫猫已失去了生命。
  他杀了她。
  ——他仍是杀了猫猫。
  “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他沉痛的喃喃自语,“可是我不能不杀你。”
  “我知道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少杀一个你,照样拿钱;”他轻柔的拂去猫猫脸上的几络发丝,“不过,我不能留着你活命。你一定会找我报仇的。”
  他虔诚得像不忍惊扰更不敢亵读猫猫的尸身,“我不得不杀你,虽然你是无辜的,你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但偏偏却遇上了我,死在我手里。”
  他越来越伤感。
  火红色的眸子越来越有感情。
  就在他伤感得最高峰之际,蓦然乍问:“是谁?!”
  “兔子。”
  “狗。”
  进来的是兔大师和狗道人。
  ——大将军手上的两名心腹杀手。
  “一切都解决了?”兔大师问。
  屠晚没有回答,只问:“刚才有没有人闯入过久必见亭?”
  兔大师奇道:“阿里、二转子和侬指乙,都给引开了,小骨公子和小刀小姐更不会过来;冷血在子时便到——刚才还有人来过吗?”
  屠晚仍是不答,只说:“他们都死了。剩下的事,由你们来料理——我只杀人,从不嫁祸于人。”
  兔大师笑了一笑,露出了兔唇和兔齿,态度很有些无礼。
  屠晚无视放此。
  他红色的眸子根本没把这二人瞧在眼里。
  他只是这样说:
  “我有事,先去打个转。待会儿回来的时候,你们再带我去见大将军,然后再把剩下那个扎手的杀掉,就没我的事了。记住——这里谁都可以摆布,就是不准碰这小姑娘——你们最好记住这句话。”
  ——为什么要记住这句话?!
  (死了的小姑娘,难道还可以讨回来当鬼妻不成?!)
  狗道人和兔大师很不服气。
  他俩在大将军麾下身分极高。
  可是屠晚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在命令他们!
  而且,要是不动这小姑娘,便失去了嫁祸於人的最好证据!
  兔大师不管三七甘一,决定要好好的“碰”一“碰”猫猫的尸身。
  狗道人皱着一张悲哀的狗脸:“这样,恐怕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管他的!”兔大师说,“他只是替我们杀人而已,事情则由我们料理,有事,我自有担当。”
  狗道人仍皱着脸,像一只狗多于像一个人——因而他也很懂做一只旁观的狗,一个袖手的人。
  屠晚凭着嗅觉,追出老远。
  ——但没有结果。
  来人厉害,出手好快。他的椎明明击中了对方,但对方也立时还了他一记,以致他胸前绽开了一道血花。
  来人虽然受了伤。
  但仍是逃了。
  屠晚看着胸口那一朵血绽出来的花,喃喃自语:“……莫不是‘大相公’?”
  屠晚长吸了一口气,胸中一疼,令他想起了柔顺的猫猫。
  他再回到久必见亭的灯屋时,猫猫已给人剥光了衣衫,火晕下,一身血污。
  屠晚双目燃烧了起来。
  “谁干的?!”他疾问。
  “我做的!”兔大师即道,“不这样,如何能嫁祸。”他裸着下身,露出兔性般的淫邪的肌肉。
  狗道人忙自后抓住了他的肩膊,和颜悦色也低声下气的道:“……我已经劝他不要这样做了。不过,大师口也无歹意,他只是想——”
  话未说完,“飓”的一声,一物自屠晚腰间暴出,急遽而至,“啸”的一声,劲风过处,那物又缠回了屠晚的腰畔。
  狗道人只觉手上一空。
  他抓住的是模糊血肉。
  他再用手一探,摸到的是兔大师的骨头。
  ——在他身前的人,在这刹那之间,已给打得稀巴烂!
  这一下,委实令狗道人动魄惊心。
  “快把这里布署好,”屠晚似再无动手之意,只吩咐道:“事情一了,就带我去见大将军吧!”
  “就算是世上最好的人,一样会死,坏人也是一样;或许聪明愚笨、行恶为善,彼此不一,但对死而言,却都是一视同仁的;”他舒然立放窗前,望着绵绵秋雨,手捂胸口,多愁善感的道:“这真是令人伤感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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