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延长寿默然挟刀行去,但走出八步,脚下一停。 他侧首问道:“你和我现在究竟变成怎样子的关系?我们既已不是仇敌,却又不是朋友。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么?” 戚定远虽然没有回答,但他面上表情却显然看得出迷惘和悲嗟之情,这年青人问得多好,简直问到心坎里了。 等到他本人也已饱历风霜,遍尝世味以后。 他能不能够对人生多了解一些呢? 古老的石桥跨过两丈余的河水。 两边河岸都有袅娜垂柳,以及已经著花的杏树。树下到处都看得见长长的茂盛的青草,在和暖春风中摇摆起伏。 江南莺飞草长时节,景物醉人心胸,萦人魂梦。 呼延长寿却让自己变成冰块般冷静。 他的脚步稳如狮象,眼睛则像是悍豹或鹰隼。 他一步步跨越石桥,到了彼岸,直到这时,才察觉果然有危险。 那戚定远戚三爷没有骗他,也没有夸大。 他请来的人的确是一流的高手,连戚三爷他本身那等天下知名的人物,只怕仍有所未及。 危险来自两处,一是左方岸边深茂草丛中。 一是在石边三丈外的大树浓荫中。 他只是感觉而已! 正如丛林中的野兽有时会察觉某种隐藏不露的危险一样。 草丛中忽然发出簌簌响声,但见一个人现身出来。 此时的呼延长寿刚好跨完石桥最后一步,踏上平坦的路上,那儿大约有七八丈方圆平地。 他停步瞪视,神态威猛之极。 草丛出现的人露出全身,却是个蓬首垢面的女人。 他年约究有多大瞧不出来。 这是由于她的面孔被蓬松头发这去了一半,而露出来的部份,却又为垢脏所遮掩之故呢! 但她年纪必定不会太大,因为她上身衣服破裂,竟然露出了乳房大部份。 而那对裸于空气中的乳房显然饱满坚挺。 不像年纪老大了的妇人般松弛下垂。 她走出草丛时姿势相当奇异,好像上半身已被无形的铁箍住似的,显得十分得僵硬和不自然。 她也曾尽力转头望望草丛,脑袋转动时的动作亦很不灵活。 草丛内还有响动。 落在呼延长寿眼中,便知还有人藏在里面。 因此这个上衣裂开头发蓬松的女人,分明是一个受害者,只是被草丛内那人推出来,以便吸引别人注意力而已。 呼延长寿等那女人用奇异僵硬姿势,走到平坦空地,相距不足两丈,却仍然不开口问她,也不走开。 那女人反而自动停下脚步,用露出外面的一只眼睛望住他。 她眼睛仍有光采,也还灵活,可见得她心神并未受制而丧失神智。不但如此,她眼神中还有一种深遂幽远意味,令人不禁觉得迷惑。 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既不苍老亦不难听。“你就是呼延长寿?你知不知道一共有两个人想杀死你?” 呼延长寿懒得回答,这是他的老习惯,凡是没有什么内容的话,他能不说就决计不说话。 “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在那边的树叶里。如果我杀不死你之时,才轮到他出手的。” “……”呼延长寿他依然不言不动,连眼光也不闪动一下,也不转向大树那边去看一下呢! 他并非心如木石全无思虑。 事实上他正聚精会神观察,瞧瞧这个女人乃是真正杀手? 抑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现在他才深深感到自己江湖阅历不丰,武林掌故所知甚少的弊处。 如果他的见闻够广够多的话,像这个形状奇异,袒露乳房的女人,一定是为世人所熟知的。 因而便不须从其他方面推测她是怎样子的一个人物! 那蓬头裸胸女人又道:“你好像认不出我是谁。如果你真认不出而又想知道,我便坦白告你。” 呼延长寿双肩耸动一下,威怒之态宛若天神。 但由于他仍不开口,所以他这个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颇费猜疑。 那女人把高挺的乳房挺得更高更突出,道:“我是‘九命罗刹’西门娇,我知道你一定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她乳房虽然挺突触目,可是诡异之感则有之,娇美之感却全无。 她声音滞凝,语调平板。 有点像学人讲话的鹦鹉,予人以不自然之感! 武林中江湖上倒底有没有“九命罗刹”西门娇这号人物,呼延长寿全无所知,既是不知,便只好从别的地方观察测度了。 他记得她走出草丛时,曾经回头望一下,而草丛中至今亦显然仍有人在。 如今加上她呆板声调,立刻得到一个结论是:她的行动说话既非自愿亦不是自觉的。 换言之,她可能是受人操纵控制的傀儡。 那幕后人的用意明显之至,不外使他分心使他出手,幕后人此时便大有可乘之机出手一击了。 呼延长寿决定弄个水落石出。 当即他向左方疾滚两丈。 任何人都一定以为他惧战逃走,但呼延长寿脚一沾地,忽又斜向右扑。落足之处,距那草丛便只有一丈不到了。 而他这种路线,却正好避开了袒胸女人的拦阻。 但见刀光宛如黑夜中闪电一样,强烈眩目之极,乍闪即隐。 魔刀仍然回到鞘中,也仍然挟在他肋下。但那片草丛却有一丈方圆被削平,因而现出草丛内的人。 那也是一个妇人。 一身乡村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童。 她跪在那儿,面庞仰起,所以不但看得见她拙朴的容貌,还看得见她那双眼睛已瞑了呢! 甚至看得出她眉梢嘴边因惊恐而出现的线条,渐渐平复消失,恢复了淳厚和气的本来面目。 她那跪着的姿式亦不能保持下去,很快就侧着倒下。她背后的小孩童无声无息,可见得若不是熟睡了,就必是死亡了。 呼延长寿听到一阵吃吃笑声,转头一望,只见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仰头掀起头发,露出另半边面孔。 居然柳眉杏眼,肤色娇艳。 比起另一边垢秽面孔,真有雪泥之别。 她声音也不呆滞了。 她说道:“你何苦杀死那对全无武功的母子?” 说话时柳腰款摆,乳房摇颤举步走来。 她话声未歇,人已走到十二步之内。 蓦地里五蓬银丝电急衔尾射出。 目标自然都集中向呼延长寿,只不过方位角度甚至于速度,都略略有所不同,因而威力亦稍有差别。 呼延长寿的魔刀也同时作龙吟声跃将出鞘。 虽是自动鸣跃,但呼延长寿强有力的手掌及时抓住刀把,看来就好像是他掣刀出鞘一样了。 魔刀光华电闪,眩人眼目。 那五蓬银丝如入大海,去得无影无踪。 “九命罗刹”西门娇连打几个冷颤。 但觉心寒胆裂,魂飞魄散。 后果则是眼花手软,寸步难移。 一时面如土色,那里还像一个当世著名凶星的样子? 呼延长寿双眉眉尖射出炽烈怒气,竖刀大步向她追去,声如霹雳叱道:“恶毒妖妇,还她母子命来!” 他这一喝似乎反倒把西门娇震醒。 只见她双手交叉,好像遮掩裸露胸部。 但事实上不是。 她双手一拢一挥,一片乌云约摸有桌面那么大,应手飞出,雷疾迎罩敌人。 别人碰上这等歹毒迅急的突袭,不但会大惊失色,同时亦很难看得出那片乌云是什么东西? 呼延长寿则心中冷笑了一声,也瞧得清清楚楚,那片乌云乃是两张黑色丝网所组合而成的。 而在乌云后面,另有一些闪闪银针衔尾射到。 他心中登时更添几倍恚怒。 以西门娇这等人物,这等武功,居然敢来暗杀我呼延长寿? 她除了害死两条无辜性命之外,能得到什么呢? 那魔刀上的光芒和寒气随着他的愤怒也自激增数倍。 首当其冲之人,除了看得见满天彩光中有两大滴晶莹泪珠之外,还须被那砭骨奇寒之气冻得血液冰凝。 事实上别人也看得见泪珠,只感不到那森厉寒气而已。 呼延长寿迎头一刀劈落,同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地面隐隐也震动。 这一刀无花无巧,却能含摄百千万亿花巧。那西门娇的乌云丝网以及数十支银针,忽然都落在地上。 西门娇本人比她歹毒的奇门兵器暗器更糟糕,她不但仆跌地上,而且头颅飞出丈许之外了。 临死前似乎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呼延长寿一刀杀敌,那魔刀例必归鞘。 他徐徐转身,向七八丈外一棵大树树上望去。 他浓眉易竖,怒意犹在,神态威猛无俦。 大树上茂密枝叶中“扑扑”响处,一个人飞将出来了,宛如巨鸟一般的飞落在平地上呢! 他们之间相距只有五丈左右,但见那人极是魁伟,头如笆斗,双掌像蒲扇那么巨大无比。 呼延长寿本来已算够高大了,可是比起此人,却就像普通人遇到大个子,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然巨大的人并不表示杀不死,更不算是天下无敌。 不过身躯高大,胳臂粗壮的人,打起架来先天就占了优势。 论声势也一定比矮小个子来得骇人些。 此所以那个巨大的人睥睨作态便不是为奇了。 因为他必定是很习惯这样睨视比他矮小的人,因而他不一定是轻视对方的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就算不比呼延长寿响亮,也绝对不低弱丝毫。总之这两个人若是吵架的话,肯定远在十里路外的人都会觉得吵耳。 他道:“好魔刀,果然名不虚传,咱算是大大开了眼界啦!” 呼延长寿道:“你是谁?” 那大个子面上横向连抖几下,笑得很狰狞可怕。 他说道:“咱姓林,名叫孟山,外号人称千里一阵风,这外号太长了,而且咱这副态样,左看右看怎样都不像一阵风那么潇洒。所以咱不很满意这个外号。你就叫咱林孟山就行了!” 像他这么大的个子,讲起话来尽管声如洪钟,却不料内容空泛而又罗嗦。 不过呼延长寿并不这样想,他很小心得观察一切,甚至于连每一句话都是仔仔细细加以考察。 另一方面他也以粗犷悍猛神态,掩饰了心智活动。 他平生第一次在惕凛中,隐隐升起些微惧意。 这个敌人实在十分可怕,他不但是天生武勇神力过人之士,而且他还有无穷狡诈的才智。 这种敌人自然是世上最可怕的了! 此人可能不属于奸恶之类的人物,虽然他拦路意图杀人,可是那一个武勇之士不想找寻敌手? 谁能不想以击倒敌手为荣? 所以严格来说,这等行为算不得奸也算不得恶。 至于交手之时使用种种策略计谋,自是亦不算奸恶。 因而他并不像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一碰到魔刀就魂飞魄散。 呼延长寿霎时已决定必须以单刀直入方式对付林孟山。 他当下说道:“闲话体提,你若打算杀死我,那就出手试试看。如果不敢,你赶快夹尾巴滚蛋!” 林孟山瞪大眼睛,看来真有铜铃那么巨大。 尤其眼中凶光四射,更是惊人。 他怒声道:“别这么不客气。咱虽然是守候此地要狙杀你,但动手之前,却有一件你不可不知之事要告诉你。” 呼延长寿道:“不必啦,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林孟山狂笑之声,震得树叶簌簌洒落。然后说道:“你真的不要知道?你可别后悔……” 呼延长寿丝毫不为所动,断然地说道:“我是很少后悔的人,同时希望你也是一样呢。” 林孟山眼中透出狡猾挪揄意思。他内心里的确正在嘲笑呼延长寿,认为他是刚愎自用的莽夫。 大凡稍有成就的人,总是喜欢用自己意思测度,而不喜欢小心聆听别人的话? 别人的话懒得听也还罢了,但敌人的话却必须听得越小心越好,这样才可以活得更长久。 这是我师父多年前的告诫,看来呼延长寿似乎没有我那样的好师父…… 不过呼延长寿却显然有个很会传授武功的师父,所以他的魔刀极尽凶毒严酷之能事。 看来他性格只怕亦很冷酷狠硬,正如他的刀法,所以关于他那女人的事,说将出来恐怕仍不能予他什么打击? 那呼延长寿怒气从眉尖渐渐涌出。 他知道林孟山一定是在肚子里讥笑他。 讥笑的内容是什么不可得知。 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发怒生气了! 假如林孟山手中持有兵器,他一定不再等待而拔刀杀去。 但稍稍等待也不成问题,因为他的怒气是可以越等越盛的,并不会被时间拖延而减弱的。 而他的刀法却是怒气越大,便随之而变得更精妙更酷辣。 林孟山很响亮地吸气,巨大身躯显然更粗壮庞大。 丈许外草丛中呼一声飞出一支鸭卵粗的铁棍,长约七尺。 这支铁棍当然很沉重。 但林孟山以精纯气功隔空吸摄,竟是易如拾芥。 当他粗大手掌抓住铁棍时,那支平常人抬不动的铁棍,却又变成了蒿草一样,又像普通人拿着一根细小短棒似的。 他声音比平时响亮一倍,简直震耳欲聋。 他说道:“咱一向不想碰‘九命罗刹’西门娇那种敌人,但刚才瞧她身手,似乎名不副实。” 呼延长寿耳朵轰轰作响。 但怒气稍增少许,便消失耳呜现象。 他心中知道西门娇实在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赋性奸恶,碰上了魔刀,便有如飞蛾投火自焚而死。 目下这个敌人不受魔刀克制,这一战之凶险激烈自是非同小可。 因此他使自己怒气勃勃增加。 “锵”的一鸣,魔刀跃出鞘外数寸。 那数寸露现的霜刃,闪射眩目精光以及森厉奇寒杀气。 他正式拔刀出鞘之时,看见林孟山单手握棍指着自己。 这一刹那间,至少有三十招刀式在心中电掠而过。 然而却没有一招可以攻得进去。 林孟山亦是一样,他不但一上手就施展出平生绝艺“一棍定江山”,这一招含摄了二十四种变化。 再加上他左手也运足了劈空掌力,别有七式奇门杀着。 在他生平过去百次搏命场面中,若是使出这掌棍双绝的压箱底功夫,没有不是一击得手长啸而去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行了。 对方的魔刀寒光杀气如潮涌至,他能够不被迫退已经是很不错,更别说悍猛出手作迅雷之一击了。 霎时间林孟山固然已将平生功力运聚到十二成了,他的身躯仿佛又高大了不少。 而呼延长寿亦到了怒不可遏地步,头发忽然散开,有一部份浮起于空气中,一部份简直向天直竖。 但彼此又都明明白白觉察对方全然无懈可击,任何招式根本都发不出去。如果勉强出招,定遭溅血败亡后果。 所以双方都只能屹立如山,只能以最精锐的杀手瞄准对方。 任何一方那怕只有如丝如缕的空隙,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立即躺下永不复醒。 天地间至冷至酷,最是无情坚忍的气氛,如无形冷雾笼罩着这两人。 他们俱是为了“生存”,为了这宇宙内最有势力的自然法则而作最大努力,只有继续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换言之,存在才是一切,才是真实不虚。 如果是不存在了,那亘古不变的时间,浩瀚无边无际的空间,又有何意义?又有何关连呢? 连潜力也全部发挥出来的状态,自是不能保持长久。比之一般人全力互相殴击那种筋疲力竭又大不相同。 总之,世上的事必是:越锋利的就越易变钝,越美丽的就越易变丑…… 这两个当代高手只片刻之间,就觉得自己无法继续保持那种最精锐、最巅锋的状态了。 所以双方都升起如丝如缕的恐惧感。 虽然都极力不让恐惧感扩大,但终究还是有恐惧,也就是说,他们都挤到转身不得的危险境地了。 林孟山悍气再发。 呼延长寿亦有怒意陡增。 这一刹那同时出手,竟都是有进无退不要性命的打法。 魔刀和铁棍在震天价霹雳喝叱声中,一起一落之际,居然各各拼了二七一十四式之多了。 每一次刀棍相触,不但铿锵震耳,更有千万点火花迸射弥漫,眩人眼目。 一十四式宛如连珠炮般拼过,双方各退了一步。 但见形势登时由极之凶危惨烈而变成缓和之局。这自然是由于双方距离都拉长了一点之故。 林孟山厉声道:“好刀法,呼延长寿,咱们今日当须拼出高下生死才行!” 呼延长寿怒声道:“放屁,这话何须再说?简直是放狗屁。” 林孟山勃然而怒,色为之变。 呼延长寿魔刀猛挥,一片耀目精光中,两大颗泪珠分分明明出现在光影中。 要知呼延长寿的刀法是越怒越强,但别人却绝对不是这样。 所以林孟山心中一怒,张气为之浮躁,登时便有了可乘之隙。 连林盘山自己也知道中计失了机先,知道情形十分地严重,只怕难逃落败身亡之灾祸了。 他甚至不必对方解释,亦已明白那两大滴泪珠是象征什么,当下也自应全力扫出一铁棍来。 这一棍威力有如山崩海啸,棍势有去无回,那种凶厉惨烈气势当真能令人心胆皆裂了呢! 呼延长寿身子稍稍斜抢三尺,魔刀之势就已控制了大局。 换言之,他可以杀伤敌人而自己毫无损伤。 亦可以杀死敌人,自己却不过略略受点伤痛而已! 只见魔刀一落刀棍相触,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此时林孟山连退八步,眼如铜铃,凝瞪敌人。 呼延长寿魔刀归鞘,挟在肋下。 他早先眉尖射出的怒气,都已消失不见了,他进一步的行动就是迈步便走,更不打话了。 他脚长步阔,一下子已走出十余丈远。 耳中忽听雷鸣般滚滚而来的声音,说话之人正是林孟山。他道:“呼延长寿,你为何不杀死咱?你难道不敢下手?” 呼延长寿头也不回,应道:“我本来赢不得你,所以我虽有机会,也不杀你。”他声音之响亮,一点也不亚于对方。 林孟山声音又传到二十余丈外的呼延长寿耳朵中。 他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咱决计不领你的情?下次相逢,咱棍下绝不留情!你能不能记住咱这句话?” 谁能忘记这类有如咒语般的话? 呼延长寿虽然听过很多,可是这一次却感到大不相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此人所许诺的心愿,必定也像山岳般坚定不可动摇。 他想:但此人知不知道下一回相逢拼命,我若还能杀死他,也决不会放过他? 在新绿满眼的春天,平畴千里的江南。 他们这些最最冷酷可怕的决心和杀机,却宛如小石子丢到大海中,几乎连涟漪也看不见了…… 崔怜花那心中喜出望外的一笑,艳光四射,魅力强烈得连树上小鸟也差点为之失足跌坠。 呼延长寿也自看得呆了。 他想:唉!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人呢!而这个人居然跟我很要好!我是不是在梦中呢? 崔怜花双手搂住他脖子。 因此身躯软绵绵贴着他的身体。 她道:“多谢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人?有什么遭遇?” 呼延长寿讶道:“你为什么问呢?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崔怜花吐气如兰,道:“那么我以前会怎样呢?” 呼延长寿道:“我不知道。总之你不会问我,你会很耐心地等我告诉你。” 崔怜花道:“我以前的确是那样的,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想赶快知道你的遭遇,你肯告诉我么?” 呼延长寿笑笑,便说出经过。 合理而又含有无限温柔的要求,谁能拒绝? 但她为何急急要知道那些凶杀残酷之事? 她何以变了? 变得好像不像是崔怜花了? 他可以看见万紫千红的花圃,更远处则是温朵碧绿的湖水。 但这般良辰美景,对于一个头痛欲裂的人,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人类就是如此之脆弱。 只要你有下列任何一种情况,你就变得渺小如蚂蚁: 一、疾病——当你有任何疾病,哪怕只是牙痛,但整个世界已经变色。人生任何意义这时都只是废话,都只是骗人骗己的思想。 二、饥饿——尝过饥肠辘辘,却又是千里荒凉那种境遇之人,一听见饥饿,定必魂飞魄散。 这时只要能解除这种痛苦,他当然极之愿意变成蚂蚁了。 三、疲倦——自古以来都有疲劳审讯这一招,只不过于今为烈而已。 此是因为疲劳审讯似乎比较“人道”,较为合乎自由民主原则。 但如果此一方法不能使人痛苦,不能令人招供,便可肯定没有存在价值,不值得现代之人采用了。 由此可知有时“疲倦”比起许多种痛苦还要痛苦,使你不得不在疲劳审讯情况之下招供一切。 甚至连没有做过的事也愿意承担,只要立刻结束审问就可以了! 此处还有寒冷、酷热,肉体上或心灵上的伤痛,对一切从无所知之恐惧等等…… 人类处身于上述任何痛苦之一,便变得非常脆弱可怜,只怕连蚂蚁也不如了。 他由于头痛欲裂,现在最最要紧之事就是如何解除头痛之苦。 这个他就是李不还,长身玉立,白衣飘飘。乃是当今汉水流域最大帮会铁扁担帮的帮主。 昨夜他在噩梦中惊醒,马上发现全身无力,头脑疼痛,虽然他只醒了一下,却幸而他曾受过秘密严酷的杀手训练。 故此他虽然马上就陷人昏睡中,其实他已经以极之坚韧意志力,依照“求生训练”最高法则,暗自催动内息,集运内力。 但也得等到天亮之后,他才真正清醒。 现在他虽然是仍然头痛乏力,却已大有程度上的差别。 他只起身查看一下,便自躺下,连眼睛也闭上。 但这一瞧他已经获得很多资料可供推断,也深深了解目前第一要紧之事,就是恢复体力,祛除头痛。 然后才有任何应变能力。 我落得这般情况,当然是无愁仙子崔怜月下的手。 问题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对谁会有好处? 她现下到哪儿去了? 任何事倩到了她身上,总是简单的变成复杂,美丽变成丑恶,和平变成凶险,平凡变成诡奇,善良变成狡猾…… 她这回的做法,必有某种阴谋无疑。 但谁能够知道她的阴谋? 如果有人得知,便可从此人身上设法子了。 可惜此路不太通,那个千娇百媚艳绝当代的美女,真是诡谲多变深不可测。所以当然可能有人知道她深心里的阴谋。 那么应该循何种途径侦查以及应付这个可爱可怕的美女呢? 李不还的头因而增加了痛楚。 也使他烦燥而内息节奏规律受到干扰。 他赶紧收摄心神,使绵绵内息恢复正常。 当此之时,他久经训练的坚强意志力可就发挥了惊人作用。 他可以像初学冥想或超觉静坐的人一样,先把一切烦恼一切感情放在门外,等静坐完毕之后再算。 不久便又进入极静之窈冥境地,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微感矍然,刹时间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他听见很轻微的脚步声,一般来说脚步只表示有人行动,但这种脚步声却透出“危险”意味。 当然这是超级杀手才会有的敏锐感觉。 稍差一点点的就不可能察觉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危险”竟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反而更加惊心动魄的竖起了耳朵。 这个含有危险气味的人物,究竟想对付谁? 会不会是…… 如果是对付他,事情反而似乎容易解决。 但若然不是,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霎时间真气运到全身小周天一遍,然后无声无息有如鬼魂一般,飘出这个寂静幽雅的房间。 在斜左方的屋角,幌动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头颅。 此人的侧面瞧得真切,肯定从未见过。 那头发星霜的中年人,衣着适体,质料名贵,显然不是肖小之辈。 正因如此,此人果真大有问题。 他细细观察一下,心中已有了不少资料。 那中年人在一扇窗外站了一会,便伸手拉开窗户。 房内有个衣着朴素的女子。 她闻声转面向窗户投视,一时之间时间似乎忽然停顿了,人间一切的活动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那是由于这个女子长得太美丽了,以沉鱼落雁羞月闭花等形容词,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那中年人固然呆了一下,连李不还这个曾经与她拥抱接吻过的人,也不觉怔住。 当宇宙的秩序恢复如常运行,那中年人一跃入室,柔声道:“大小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晏潮,我以前在春风楼的!” “春风楼”的主人姓刘,地点在扬州,与同在扬州的崔家“花月楼”并称春风花月楼,乃是武林闻名的世家。 由于崔家和刘家往还极之密切。 所以双方所用之人,大都认识或者见过。 崔家大小姐就是崔怜花,她欣然而笑,道:“啊呀,是晏大叔,我当然记得你。大哥哥呢?他在哪儿?” 晏潮道:“我离开春风楼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刘少爷的行踪毫无所知。” 他们口中的“大哥哥”“刘少爷”乃是同一个人,就是武林著名世家“剑刘”,亦即是扬州的春风楼。 这刘家唯一传人就是刘双痕。 崔怜花姐妹向来叫他“大哥哥”的。 崔怜花讶道:“你离开了?离开是什么意思?” 晏潮道:“那意思是说我不再是在刘家做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已经超过三年了。” 崔怜花道:“那么你怎会在这儿出现?你怎知我是大小姐?” 晏潮笑一下,道:“说来话长,反正是二小姐叫我照顾你和保护你。所以我当然知道你是大小姐,决不会错认你是二小姐。” 崔怜花松口气,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你保护我,我就放心了。” 晏潮摸摸已经稍呈灰白的鬓发,深思一下。 他才缓缓道:“大小姐,这儿不是扬州,时间亦不是几年前,所以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发生了变化。” 崔怜花漫然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很多变化。佛家的空性哲学,大部份基楚就是世上有变幻不定的现象。 如果是永远不变,世界上就没有新的面貌。既然是必有变化,那么所谓的悲观论者何必悲观? 宿命论者以及机械论者又何必牢牢抱住他们的理论?命运当然也不可例外会有变化,你说对不对?” 晏潮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回答道:“这些话恐怕只有等到刘少爷来跟你谈了。” 崔怜花微一定神,正视他道:“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你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自然,好像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似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为什么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呢?” 晏潮沉吟一会,才道:“我的确不好意思。”他面色忽然一沉,变得冰冰冷冷:“但我却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 崔伶花饱历风霜,芳心已知不妥。 凄婉笑了一下,心情忽然有如乱麻。 事情正如她自己刚才说的,总是变幻不定。 谁能想得到这个晏潮——看她从小以至长成之人——竟会有不利于她的图谋呢? 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假如已经不活在世上,任何事情马上都没有意义,亦没有伤害了。 “好吧,请告诉我。”她说:“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虽然有损于我,却必定能够对你有益便好!” 若果是损人而不利己之事,大概只有傻瓜才会去做。 晏潮是不是傻瓜呢? 男人有些很奇怪,有时候在女人面前,往往会做出比傻瓜更傻之事。 晏潮轻轻道:“我可能会因为做这件事而死。不过,我又可能认为死也值得!” 崔怜花一阵心跳,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死亡是这一生之终结,你真的值得这样做?” 晏潮越来越坚决,道:“值得,如果我能够得到你,虽然不是地久天长,虽然只是一会儿,死了也是值得的。” 崔怜花心下悯然,同时又感到大祸临头之压力痛苦。 何以男人总是勘不破美色这一关? 何以明知对方并不愿意,自己竟也肯付出巨大代价? 甚至付出生命也不退缩后悔? 女人和男人的差异何以有这么多? 这样说来,岂不是千秋万世之后,男女都无“平等”可言? 正如你一定要视黄金为石头一样,其实岂有可能? 你岂能把石头弄成一串细微精美的项链? 你岂能把黄金和石头的功用价值一视同仁? 平等固然不是相等,但至少含有部份相等的意味。 而我们现实生活中,决计不能把黄金看作石头,或者将石头当为黄金,即使是一部份相等,亦不可能。 男人与女人亦复如是。 如果说都是生命,那么人和蚂蚁都是生命。 如果说大家有喜怒哀乐情绪,猿猴亦有。 总之男人不是女人,女人亦不是男人。而此一论点,跟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理论不尽相同。 大凡一些意念,一些计划,如果不说出口,很容易就勾消而胎死腹中,如果说出口,或是见诸文字,就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崔怜花柔声道:“晏大叔,我可以忘记你说过这些话,你相不相信我?” 晏潮身子挺得毕直,气慨倍增。 他道:“不,你不必忘记。我只希望你看清楚形势,希望你知道什么是可以避免,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这样,我们大家可能好过些!” 她当然看得清楚形势。 既然现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又千娇百媚使男人垂涎的弱女人,在目下全无外援也无人保护状态下,还有什么办法? 她抗拒得了么? 如果她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杀道超级高手李不还,正在默默注视此一事件上演,也许她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她凄然微笑,道:“晏大叔,你知不知道,生命很容易毁灭?” 晏潮身子一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怜花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名显,你其实亦不是不明白,尤其在武林高手来说,毁灭别人生命,往往比毁灭自己还容易。” 晏潮忙道:“别急,我们先谈谈。” 他心中可真害怕这个美女突然变成一朵凋萎之花,变成没有生命的躯体。 在平常人而言,杀死别人以及杀死自己,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在一个修习过上乘武功的人,虽然武功已失,却仍然会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可行。 他又道:“假如一个人对生存全无留恋,对他唯一躯体之毁灭能无动于衷。那么他为柯不能稍稍忍受躯体的小小麻烦?”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怜花说:“若是从前,或者我稍稍忍受也无妨。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呼延长寿必定很生气。” “魔刀”威名如今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晏潮自是无有不知之理。 他略略愣一下,才恢复笑容。 他道:“原来是呼延长寿。很好,他的确配得起你。我猜想你为了他之故,可能有些事肯委屈一下。你肯不肯那样做?” 崔怜花一向极难得生气,可是现在却也不禁是愠怒了。 这家伙简直不是东西,居然希望我肯让他蹂躏让他奸污,而又希望我瞒住呼延长寿?若是如此,这件事算是强奸呢? 抑是通奸? 幸而窗外传入一个清朗声音,替她回答这个难题。 那人便是李不还,他知道表面上好像还可谈谈,其实事情已迫到危险边缘,那崔怜花若是不答应,便须抢占先机赶快自尽才行。 因此他立刻回答:“崔大小姐当然不肯,她若是为了呼延长寿着想,只怕死亡是她唯一途径了。” 人随声现,房内风声飒然微响。 已多出一个雪白长衫神态潇洒的年轻男人。 他肋下挟着一把连鞘长剑,微微而笑。 俊美脸庞上神采飞扬,豪情迫人。 崔怜花芳心倾倒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李不还态度既斯文而深洒,道:“我姓李,我是呼延长寿的朋友,他平生很少朋友,我恰巧是其中之一。 又恰巧碰上与他有关之事,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了。但很可能我是自取其辱,反而被人讥笑是螳臂当车。不过我仍然要尽一尽我的力,就算遭遇不测之祸,亦不后悔。” 崔怜花惊叹一声,说道:“呼延长寿真有像你这么倜傥潇洒的朋友?我为何不知道呢?” 李不还向她笑笑,然后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晏潮。对于这个中年人,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贪婪美色本是人类很正常的一种表现。 只不过他所贪的对象错了而已。 他说:“晏兄,今日之事我们通通忘记好不好?” 晏潮已提聚全身功力,左袖内的七支毒箭也已一触即发。 他道:“忘记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若是从今而后夜夜睡不着,倒不如现在把事情解决了的好!你贵姓大名?” 李不还道:“你明知我是谁,为何还要问?我不相信二小姐没有提过我,更不相信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二小姐的朋友!” 崔怜花讶道:“啊,你是阿月的朋友?” 李不还微笑道:“好像是的,可是她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是她的朋友,却又难说得很了!” 晏潮双眉紧紧皱起,以致面上多了很多条皱纹。 由此可见得他的内心压力相当沉重了,否则以他这种老江湖,等闲是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 他道:“大小姐跟二小姐长得一样,你会不会是因为二小姐冷淡你,所以你来找大小姐?心里把大小姐当作二小姐?” 李不还耸耸肩头,笑道:“也许将来有这种可能,但是现在还谈不上。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大小姐,我一时没有想到要用她代替无愁仙子。但无论如何,我谢谢你提醒了我!” 晏潮竟忍不住浮现后悔之色。 他自是应该后悔。 因为人家本来没有想到,你何必多嘴提醒人家呢? 李不还又道:“我平生很少出手,并非我没有敌人,而是我所学的武功剑法大恶毒辛辣。假如我杀不了他,我就活不了!因此之故,我尽力避免出手。” 晏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 李不还说道:“我不是告诉你,而是告诉大小姐。我让她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咱们两个人当中,今日必定要有一个躺下。假如躺下的是我,那么她便知道应该及时怎样做法了呢!” 崔怜花道:“我知道,我很感谢你!” 李不还的剑忽然出鞘,事先绝无一点迹象。 可是奇怪的是却又使人并无“偷袭”之感。换言之,他的出剑竟好像是很应该很自然之事。 利剑如闪电掣动,一刹那间已攻出五剑之多。 他每一剑都没有落空。 第一剑光芒飞洒,裹住晏潮右手一绞。 此时的晏潮知道那只手没有事的,可是他亦知道袖内一筒七支毒箭已经被毁了,已经不能使用。 李不还第二剑却是在他左腰间一个革囊扫抹一下。晏潮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用眼睛瞧,便知那革囊业已粉碎。 因此革囊内一条极毒极可怕的七彩壁虎,不用说亦已被剑光绞为肉呢。 那李不还第三剑乃是挑飞了晏潮背上斜插的判官笔。 第四剑刺中他左脚膝盖,此时若是卷起裤脚,保险膝盖上绝不流血,只有一点小小的红痕。 当然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晏潮的左脚已经报废,已经绝对不能发力。 也因而他左边鞋子装着的四寸毒剑,亦不能施展了。 李不还第五剑亦在瞬间完成任务,利剑一出一收通共只不过用了眨眼功夫。 他第五剑在晏潮小腹气海轻轻刺了一下,很可能连红痕也没有,但晏潮已自真气窜散,全身乏力。 崔怜花惊叫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法呢?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躲得你这一剑?” 李不还道:“有不少人可以办到。例如呼延长寿就是了。我这一剑绝对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当然我也根本不必使用这种剑招,因为呼延长寿光明磊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暗器毒物……” 他停住连喘几口气,才又道:“我已经很累了!” 崔怜花眼波流露无限温柔慈悯,心中对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儿有着无限亲切和敬重的感觉。 因为不论是杀人或是被杀的一方,在这电光石火,在这没有缠战机会的死亡边缘,每个人都已经尽出全力。 生死存亡只在这顷刻呼吸间。 他们俱是面临着死生一线的沉重压力,岂敢保留着任何一分力量而不用出来。 因此李不还虚脱神情和苍白脸色,使崔怜花的芳心软得不能再软。 她说:“你且休息一会……” 说时还过去拉住他胳臂,让他在床上坐下。 那晏潮虽然已经瘫卧地上,却未死亡。 他默然闭嘴,陡然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无聊的人,像大小姐这等天香国色,乃是仙子谪降凡尘。 你一介凡夫,又已是半百之人,怎可以生出邪念? 怎可以不自量力做出大大亵渎她的罪行? 李不还深深呼吸几下,使微笑道:“我听无愁仙子提过,你是她孪生姐姐。” 崔怜花道:“我是的,你瞧我和她样子像不像?” “你们像极了。但可惜只是外表样貌相像,内心却似乎大有差距……” 崔怜花道:“我们从前心竟也能相通,但不知何故后来却不行了!所以现在她变成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李不还道:“她若是像你这么坦白善良,那就好了。但是现在我很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你想想看,你是她嫡亲的姐姐,我是她的朋友,但我们却发现身在此处,我甚至失去一切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恢复?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呢?我事先知不知道晏潮这个人不可靠?” 晏潮连眼睛也不睁开,疲弱无力地,轻声说道:“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呢! 大多数人都以为像我们这种关系不会有事,可是却没有考虑到对象有别,反应便不相同了。” 李不还惊讶地说道:“你讲得这么深入详尽,是不是老早就反覆想过这些问题?” 崔怜花柔声问:“晏大叔,你现下觉得怎样了?” 晏潮微微苦笑,道:“我的头还在脖子上,我还能够开口讲话,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不还道:“你至少还可能告诉我们尚有什么危险?你甚至可能知道无愁仙子有何打算?知道她现下正在干什么?” 晏潮道:“她现在大概已变成大小姐了,于是大小姐的朋友就变成她的朋友了!” 崔怜花道:“只要她对人没有恶意,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李不还问道:“崔大小姐,你本来落脚在什么地方?” 他身为当今之世有数的大帮会首脑,智慧自非常人可及。所以他一下子就问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世上之事很难测料,智慧高应变快是不是好事? 对于命运有益处抑是有坏处呢? 这一点千古以来,无人胆敢断言。 呼延长寿全身毛发忽然像雄狮一样竖起。 但除了威猛可怕之外,还加上恐惧和悲哀之意味。 他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所以他可以看得见远远而来的人,而那个人却极难发现他的立身处。 那人白衣飘飘,经过弯曲湖滨时,简直就变成踏波而来。 远远望去,景色至美。 呼延长寿第一眼瞥见,便已认出来人乃是李不还。他一时百感交集,同时又有一股怒意不知从何而生。 于是他中止了入屋会晤崔怜花之举,仍然躲在树后,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古老的姑苏城外,在那条古老石桥上。她的眼波使人无法忘记,可惜这眼波却是送向李不还的。 那时,她看见自己,竟好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现在李不还又出现了。 他显然是赶来瞧崔怜花的。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若果崔怜花态度有异,问题就复杂而严重了。 这儿所谓“有异”,自然是指她对他很好很亲密之意。 他看见李不还由远而近。 终于又从窗外看见李不还和崔怜花见面的情况。 由于离得稍远,所以他们谈话内容听不见。 只见到那荆钗布裙却仍然仪态万千的崔怜花,她一见李不还出现,好像非常惊愕。 他们讲了不一会,崔怜花忽然好像一只燕子,投于李不还怀中。 这对俊男美女相拥得极紧极密,两人嘴唇碰在一起,使人怀疑用快刀去剁,只怕也分他们不开。 呼延长寿汗毛直竖,自觉好像跌坠地狱之内,身心俱是无边无量痛苦。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此时若是拔刀一劈,准可以把大地山河劈成碎片。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冲入去? 总之,等到他清醒站定之后,发现自己仍然离那幢房子不远。 如果他用心凝神倾听,他认为有可能可以听到李不还崔怜花的声音。只不过处此心境之时,谁还愿意去听他们的声音呢? 他站到日头西坠,红霞满天之时,才稍稍冷静一点。 本来他也不容易冷静清醒的,那是因为有个彩衣老头子在数丈外掠过。 这种外界刺激令他思想恢复了活动。 使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做法? 然而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入耳中。 那步伐极稳定而又具有凌厉倨傲节奏,除了雄视数省的铁扁担帮帮主李不还之外,还有是谁呢? 李不还白衣身影不久出现。 他含笑举手招呼道:“呼延兄,别来无恙?” 这一句本是最最普通见面应酬之言。 跟着便可说到正题。 李不还本想立刻问他,知不知道屋内的美女是谁? 此是极之重要的一问。 却可惜呼延长寿虎躯一转,四下登时大有飞砂走石之势。 李不还感到森厉奇寒之杀气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此时已不是深渊薄冰可以形容,简直是命若悬丝。 只要有一丝疏懈,登时血溅五步死于非命。 因此他连大气也来不及喘,右手五指已摸到剑柄。 不论你有天大理由,可是如果全然没有机会说出口,有也就等如没有一样了! 故此李不还必须争取机会,而能不能争取机会唯一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被魔刀忽然斩成两截。 此所以他平生功力也都已运聚待发,以致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开口之意。 因为亲眼所见之事乃是最直接最可靠证据,还有什么必要浪费唇舌? 至于杀死了李不还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应该怎样做法? 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们都冷凝如石如冰,魔刀长剑虽然还在鞘内,但与一般习武之士比较,他们刀剑的威力,其实已等如拔出砍杀一样。 李不还本无杀人之心,可是情势之凶险使他不能考虑,使他不能留手。 所以他本不该先出剑,却由于稍有机会,那剑便“锵”然大鸣出鞘,声音有如龙吟虎啸。 他剑一出手,便已是平生苦炼多年三大杀着之一的“壮士一去”。这一招全无花巧,却又没有死板固定的方位。 只要有隙可乘,便可攻入。至于他自己本身的安全问题,好像已来不及考虑而不留存后着变化。 总之,这一剑大有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气象。既然已准备不复还,自然不必考虑到自身安全问题了。 他的剑尖已经碰触到呼延长寿左胸要害的肌肤,有可能已经刺破了一点。 但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因为李不还的精锐剑光乃是从传呼延长寿突然涌起的重重刀影中攻入。 而在这一瞬间,双方俱突然急车停住不动。 由于那把魔刀停在他鼻尖上,所以他剑势简直无法推前一分。 看来呼延长寿之刀,亦因同样的威胁而不能落下,不能切开他的鼻子。 不过李不还却感到情况相当不妙。因为那把魔刀尖两颗金刚钻,闪出异常耀目光芒,隐隐透出诡异可怕味道。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子好像被冰雪包裹着之感觉,也是第一次觉得死亡这么近,近得简直已碰到鼻尖了。 如果他的剑气和内劲稍稍弱了一点,老实说他的面门早已破开两片。正因他的剑气内劲能迫住呼延长寿。 而呼延长寿的魔刀自然更是威胁着他。 所以双方才会在千钧一发之时,陡然都不得不煞住刀剑之势。 只不过这种情形一定不能维持得久,事实上不但不久,反而只是极短促时间就必须有厂结果——死亡。 李不还当此之时竟然还能够笑一下,笑得很潇洒。 可是眼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悲哀。 看那呼延长寿这般拼命凶态,可知他一定是看见自己和无愁仙子相会时的情形。 由于呼延长寿不知道无愁仙子假扮崔怜花,所以他生出误会不足为奇。 可是这种误会却是要命的误会,而事后等到呼延长寿发现真相,因而极之后悔。 可是于事实何补? 他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除非李不还鼻尖上忽然出现一块钢板,否则他的剑怎能收回? 如果他的剑不能收回,呼延长寿的刀当然亦不能收回(此人现下绝对不作收刀之想无疑)。 因而这种两败俱伤而又必有一死之局,怎能避免? 无愁仙子若是此时出现,她能不能解开这等死结危局? 抑或反而加速悲剧出现? 由于她没有出现,所以也没有肯定答案。 李不还心中忽然掠过一个老和尚的影象。 他很奇怪自己何以在这极之危急的刹那间,还会想到这个老和尚好像比别的老人显得不是唇红齿白些? 何以瞧来他慈祥得有如父母亲? 使人见过一面就不能忘记? 这个老和尚乃是他十一二岁时见过一面的,就是少林寺近百年来最有名的掌门大师铁脚神僧。 这位神僧据说已逾百龄,但犹自健在人世。 只不过由于外面任何人都见不到他,所以盛名亦已渐渐淹没了。 李不还想起他,便是因为他记起这位神僧,在他祖父灵前屈一膝跪下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姿势有何奇怪之处! 更想不到有何用处这一点! 然而现在却蓦地想起,并且非常清楚的知道了这个姿势的用处,亦知道有何后果! 当然在另一方面,他却亦自知有足够实力可以重创呼延长寿,虽然不一定死亡,但重创已经很足够了。 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重创”其实跟“死亡”已相差无几了! 但若是自己只损失一只胳臂,而双方的性命俱可保存的话,这种事值不值得去做呢? 他又微笑一下,此时除潇洒味道之外,又含有困惑、苦恼以至悲哀等意味…… 无愁仙子看见崔怜花之时,不禁稍感迷惑。 因为一来崔怜花何以也能脱困而出?何以敢违诺来到这里? 二来她何以好像坚强冷静得多? 比起从前那种驯服善良味道大不相同? 崔怜花微微皱起眉头,道:“阿月,那两个男人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道:“他们现在都很好,离我们也不远!” 崔怜花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无愁仙子道:“你已经知道,我不想我们两个人一齐出现在他们面前。” 崔怜花摇头道:“你使我记起了天津卫对付金算盘那件往事。在那事件中,女主角品惊鸿吕素情都长得很像。做妹子的吕素情不但害死她姐姐,还制造许多惨剧。” 无愁仙子道:“我和她绝不一样。至少我决不会害死你。” 崔怜花道:“但已差不多了,你想想看,你炼了邪门功夫,使我们心灵隔断,使我失去武功,也使我变成懦弱。 这些年来,我幸而还没有意外,算得是老天爷保佑,但若有问题,你能救我么?你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讶道:“你好像已恢复功力,为什么?” 崔怜花道:“我只不过拾回已失去的理智,所以忽然也不至于好像平常女子那么荏弱而已!” 她不放松问题,又追问道:“我若有意外,阿月,你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道:“你还活得好好的,这个问题好像就失去谈论价值了!” 崔怜花道:“你就算不回答问题,但至少不可让悲剧上演。我们一齐去瞧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使可怕之事变成美丽,可以使悲哀变为快乐……” 无愁仙子深深吸一口气,美丽的双眸蓦地朦朦胧胧。 此时那种美丽添抹上妖异色彩,以至更为迷人也更为神秘。 她道:“崔怜花,你必须听我命令。”她说话时,好像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而已不是崔怜月了。 她的声音别人听来大概只有好悦耳之感,可是崔怜花却觉得自己无端端向深沉无底之梦乡沉坠。 我决不能贪恋被窝和梦乡的温暖。她想,否则世上就多了一件悲剧,亦永远无法救回我最亲爱的妹子了…… 崔怜花努力振奋精神,此时李不还所加注于她身体经脉里的奇异内力,也发挥功效,使她猛可挣醒。 她一清醒,无愁仙子宛如被无形重锤一击负伤,面色转为苍白,眼中朦胧妖气亦自散去。 崔怜花上前搂住妹子,柔声道:“阿月,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无愁仙子连喘几口气,才轻轻道:“在屋子左面不远的树林内。” 崔怜花抱持着妹子行去,心中虽然急得快要炸成碎片,但声音仍能保持平静,道:“我们尽量快一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李不还在明晃晃魔刀锋刃威胁下跪倒,一点也不出奇。 但全世界的人都一定不肯这样想,假如人人皆知他是何等高傲,又是何等本事的话。 尤其是崔家姐妹看见了,更为愕然,几乎以为自己乃是眼花。 那李不还何等自负何等倨傲? 他就算看见了死神,也应该能够谈笑自若。 但他居然屈膝下跪,不是任何人眼花,亦非在梦幻中。 天啊!这位英挺轩昂志在天下的帮主,他平日的潇洒,他的傲气等等,都到哪儿去了呢? 那魔刀闪耀出惊心动魄的光芒,使人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幸而只是几乎而已。 所以崔怜花仍然瞧得清楚,看见李不还一只右手齐肩斩断,断手还握着长剑,飞坠数尺外的地面上。 她一跃上前,王指如风疾点,先闭住了伤口四周穴道。 可是她自己玉面上以及身上,终不免染上不少鲜血了。 崔怜月亦自热泪盈眸,忽然间数年来的千差万错的事,都涌上心头。 呼延长寿则变成傻子,看看崔怜花,又看看崔怜月,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爱过的女人。 所以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崔怜花仍然用跪着姿势,扶着一膝下跪的李不还。她必须陪他跟着,否则会变成怎样的景象呢? 她含泪道:“李不还,你是真正英雄人物。没有人能够忍受断臂下跪之耻。我佩服你,也庆幸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李不还微微一笑。 虽然面色极之苍白,却仍然大有潇洒风度。 但他可能因为伤得相当严重而不开口。 呼延长寿砰一声跪下,魔刀插入硬地两尺之深。 他向来声如雷鸣,虽然在这般景况下,仍然一样。 他道:“李不还,我很惭愧。” 无愁仙子崔怜月趑趄走近,面色之苍白也不亚于李不还。 她只伸手摸摸李不还脸颊,便拉起呼延长寿。 她道:“我们决不会怪你,我们心中都知道,如果你也不是真正英雄人物的话,第二刀就可以把他砍成两截……” 她把李不还的话说了出来。 也大使呼延长寿涌起知己之感。 事实的确不错,虽然第一刀由于李不还屈降下跪之故,不能取命,但是第二刀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发出第二刀? 在那电光石火之刹那间,呼延长寿难道不是也遭遇到取舍的难题? 只有真正英雄人物,才可以在这等极端的关头作出宽容的判断。 也唯有是真正英雄胸襟,才舍得一条胳臂。 一个美人以及一座江山。 虽然天下之志仍属理想,但有时断然放弃,比之埋头进取还要难万倍。 这个江湖就是用种种不同情感铸成。 其中有血有泪,有得有失…… ------------------ OCR 书城 扫校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