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清溪水滑映仙姬


  他默然站着。
  四面的火光照映出他孤独身影,以及像美女似的容貌。
  “你杀不死他?”询问的人不但美如仙子艳若春花。
  连声音也甜密得沁人心脾。
  可是这句问话的内容,却未免太残忍一点了。
  她眼前的男人,白色外衣干净得好像刚刚换上,身子修长,面容清秀,眉眼处却棱棱含威。
  他虽然在那美女对面缓缓坐下,却没有放下挟在左胁的长剑。
  他点点头,声音态度都很斯文潇洒。
  像他如此俊拔华秀的人物,竟当真会拔剑杀人么?
  他说:“龙向阳不是容易杀得死的人。”
  那美女笑道:“但你是李不还呀!”
  李不还微微摇头,道:“龙向阳不是普通高手,你就算派一千个精锐死士围攻他,他也有办法跟这一千人同归于尽。”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所以看来你的绰号要改一改了!”
  那美女微讶道:“我的外号要改?怎样改法?”
  李不还道:“你现在应该称为有愁仙子而不是无愁仙子了!”
  无愁仙子笑着轻啐他一口,道:“别胡闹。我瞧你眼神中有点疲倦,但你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不还道:“我不是胡闹也不是说笑。试想有一个像龙向阳这种人物跟着你,你能不暗暗发愁么?”
  无愁仙子定睛望住他,眼光好久都不从他面上移开。
  然后,眼中忽然涌起情意。
  房间内一时弥漫着春水般温柔的气氛。
  她轻轻道:“你仍然有疲倦神色,可见得你的确已为我耗尽心力精力,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李不还想了一下。
  他才缓缓把胁下长剑放在桌上。
  而突然间他毕直腰肢微微弯曲,眼神中疲态毕露。
  他当然极之疲倦。
  因为他对付龙向阳之时,乃时利用剑气远远传送森厉杀机,使对方疑惧交集。
  也因此终于迫得龙向阳不能不施展最隐秘可怕杀着。
  在这段过程中,李不还不但须得催动剑气,有一次还运足全力从十几丈外弹出两粒“碧寒珠”,弄熄了两棵树身上的火光。
  那两粒“碧寒珠”能立刻弄熄任何种类(例如化学品所引起)的火,是一个炼金术士的惊人发明。
  现在且不细述碧寒珠的来历,且说当时李不还为了无影无声送出那两粒碧寒珠,只好不惜大耗真元强运内力,使出“吹竹”之法。
  用两口真气化成的劲道送出两珠。
  看来他只不过吹两口气,其实当时他已几乎虚脱了。
  由于真元损耗不比体力损耗那么容易复原。
  故此李不还一旦决定接受美人恩泽,决定让她按摩。
  此时全身一松懈,登时疲态毕露无遗。
  无愁仙子美丽手指在他颈项肩背等地方揉捏捶敲。
  她的身体也不时会碰到他的,香气阵阵送入李不还鼻中……
  疲倦能不能立刻被祛除,好像已变成不重要的事了!在情思荡漾时,在心神迷惘,谁还能记得身体疲不疲倦呢?
  无愁仙子双手一连活动,一面俯低身子,这样她便可以从李不还额头前方,向下窥看见他的眼睛。
  虽然他们是倒持着对瞧,可是丝毫无损于彼此心中形象。
  而且由于接触部份增加,大家又贴得那么近,于是柔情蜜意渐渐浓到好像可以看得见,可以用手掬起。
  甚至可以嗅到那种芬芳气味……
  过了好一会,无愁仙子才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势。
  仍然是在他的背后。
  但双手仍继续替他推揉。
  然后,她十只手指忽然散开,每只指尖都准确地停在一个穴道上,一共十个穴道之中,有三个是极重要的大穴。
  李不还当然知道。
  像他这等高手,对穴道向来是最敏感的。
  不过他没有动弹,没有抗拒。
  他甚至连防备的念头都不生起。
  “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呢?”她低声问,口脂幽香中人欲醉。
  李不还答道:“我的感想好像大海波涛翻腾汹涌,我找不出头绪来,根本无从说起……”
  他稍稍闭眼,深深吸气。
  这种心神迷醉,血行加速的感觉,何其陌生何其奇异?
  为何忽然间觉得生命丰富充实?
  忽然看得见春天的灿烂?
  从前没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的心闭塞了?
  抑是眼睛瞎了?
  又为何甘心情愿撤消一切戒备?
  为何忽然失去任何疑惧?
  明明知道她那只美丽的手,可以随时杀死武林高手,但何以不怕有这种可怕的事件发生呢?
  他叹息一声,却是充满了幸福满足的声音。
  无愁仙子的玉颊涌起鲜艳红晕。
  不知何时已贴住了他的面庞了。
  两个人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仍是如此。
  像水一般温柔,又如火一般热烈的感情,往往会把世间很多事情改变,甚至于能使历史改写……
  雄心壮志渐渐从旖旎爱情之湖抬头升起。
  这般的如花美眷,这般的绝代佳人。
  若是平平庸庸之士,如何能匹配得上她?
  大丈夫自当叱咤风云功业彪炳,然后携同素心伴侣,立马关山扬鞭笑语……
  他豪情飞扬起来之时,却也同时感到无愁仙子身子渐硬,面靥暖热渐退。
  是什么原因使她发生了变化?
  应不应该开口问她呢?
  无愁仙子稍稍离开他,仍然站在他后面。
  十指仍然落在他颈项肩背等十处穴道上。
  她轻轻道:“你使我心情波荡,使我忽然变回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李不还道:“这样不好么?”
  无愁仙子道:“事实上不太好。我心情一波荡,就会想起我姐姐。我意思是心里真真切切的想,并不只是嘴巴说想,亦不是有其他图谋的想……”
  李不还道:“动机的不同有关系么?”
  无愁仙子道:“关系大极了。如果我动真情想,不但另有后果(这一点是满州通灵上人告诉她的),而且会有别人知道。”
  李不还听得不怎么明白。
  他随口问道:“还有谁会知道?”
  “龙向阳会知道。”她答:“他也修成我东土系秘传蜃异大法,所以我和他可以用心灵交谈。”
  “那么我们在这里所谈的所想的一切,他都可以知道了?”
  这一点使李不还相当震惊。
  他倒不是想到“危险”,而是立刻想到这两个人既然心灵相通,他们的外貌才学又那么匹配。
  试问还有谁能从龙向阳那儿夺走无愁仙子呢?
  她先摇摇头,才道:“他不知道,除非我故意让他知道。此外我修过‘阳焰换心功’,所以连我姐姐与我两人先天的心灵相通也切断了,龙向阳自是更不能窥知我的心意。”
  李不还这才稍稍松口气。
  他说道:“看来我仍然还有机会了,刚才我的心好像忽然停顿了,是因为绝望灰心使然……”
  无愁仙子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其实应该更为别的事先担心才对,但你却只想感情!你好像是十八二十的少年,而不是志在天下的帮派雄主!”
  李不还微微苦笑,道:“如果能够更为另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这样雄霸天下才真有意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无愁仙子没有立即回答。
  不过她十只指头却都射出一缕热气,侵入李不还十处穴道内。
  这十缕热气有强有弱,有刚有柔。
  侵人之时起初被李不还体内真气阻挡了一下,但旋即全无阻碍长驱直入。
  显然李不还已撤去任何防御,全身变成一座不设防城市。
  她现在如果要取他性命,实是易如反掌。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也泛起苦涩微笑。
  她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我曾派人杀你,我摆设圈套等你,可是当我有了十足把握的机会,我竟又下不了手?”
  李不还瞑目不语。
  因为她指尖发出的热气,正迅速使他真元复原甚至增长。
  她显然不惜损耗自己的真元,凭借绝妙指功输送一些功力给他……
  她又喃喃道:“那龙向阳虽然不知道我真心动向,却能知道我已大大动了一次真情,所以他会设法尽快找到我。
  会抓住这机会施展蜃异大法,从心灵上制住我。如果我的意志受制于他,无由自主。那么我就变成他的部属,或者变成他的媵妾了……”
  龙向阳果然很快就找到这间还有灯火的房间。
  他在房门外伫立了一阵。
  眼光终于不再四下流动,只凝注坐在桌边的无愁仙子娇靥上。
  无愁仙子微笑一下。
  笑容却透出惨淡之意。
  龙向阳举步跨入房内,像美女似的面上露出既惊讶又欢喜神情,他没有迫得太近,在八尺外就停步不动。
  “你这么快就找到我。”无愁仙子说:“我很佩服。”
  龙向阳道:“你看来很疲倦,为什么呢?”
  无愁仙子道:“你的口气和态度忽然变得不怎么尊敬客气,难道我们的地位已经对调了?”
  龙向阳道:“先告诉我,你为何有疲倦之色?你刚才遇上了敌人?”
  无愁仙子道:“敌人在我心中。我不必遇见,他总是跟着我。”
  龙向阳欣然而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查看之下,房内并无任何拼斗过的遗痕,既然敌人是在你心中,那真是好极了!”
  无愁仙子道:“好从何来?”
  龙向阳道:“至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换了别人便一定帮不了你了!”
  无愁仙子螓首轻轻摇动。
  她道:“不好,虽然你言之成理,然而当我与心里敌人拼得心力衰竭之时,你那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锁锢我的意志。”
  她想了一想,又说道:“我看是变成没有自由意志的人,那岂不是等如变成你的奴隶吗?”
  龙向阳一甩头颅,帽跌发坠。
  一头长发披垂肩际,向前跨出三步。
  他面色一时变得苍白如雪,双眼睁大而冷光直射。
  他的样子一望之下,由俊美转变为邪异。
  看来简直有如巫士甚是诡异邪气。
  他的声音也尖锐而又冰冷,增添不少恐怖气氛。
  他说:“我现在就试一试,我喜欢锁锢别人的意志,如果是你的意志,那我就更喜欢了!”
  灯光好像由于某种神秘力量,颜色突然由昏黄变为青白,使房间内的人和一切,都涂抹上一层阴冷诡邪颜色。
  灯焰也忽然冒高忽然低缩,闪烁不定,无端投出重重阴影。
  无愁仙子双手按住桌子,身子坐的端直,大有仙家入定雍容意态。
  大凡仙家入定,除了神灵呵护力拒阴魔之外。
  还有一些人间的外邪,就须得筑坛结界布设势制,以护持这个有形质的色身。
  如果只是侵扰心灵的法术,则由于定中无念,心识静灵深藏,那些法术多半不发生作用。
  假如无愁仙子当真有如他家入定,并且达到真正静虚境界。她自是不必畏惧龙向阳的扰心制神邪法。
  可惜她并不能进入那么深的定境,故此她面色忽然中苍白如雪,与龙向阳的面色遥相交映。
  同时她双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显然极力想不让那双玉葱似的美手颤抖,但无力制止了。
  看来她能够不让双手颤得更厉害就很不错了。
  此时龙向阳两眼冷光越盛,神色森厉阴沉。眼光焦点对正无愁仙子,鼻中微微发出诡异笑声。
  他的古怪笑声一下一下钻入无愁仙子耳中,她觉得好像是大铁锤猛烈撞击,又好像利锥钻刺耳鼓。
  心灵因而引起了强烈痛苦反应。
  房内的时间似乎在阴邪气氛中凝结住。
  很可能只是一刹那,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
  总之这场看不见摸不到的灾难,在感觉中却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结。任何事情(包括快乐或灾难)没有起点,则只有迷惑而己,尚可忍受。
  如是感到没有终结,则连快乐也会变为不可忍受了。
  而灾难和痛苦等等就更不必说了。
  原来我们人类都因为恐怕不可知的毁灭及死亡而拼命追求永恒。殊不料我们根本也不怎么明白永恒的性质。
  当我们真的得到永恒的话,不论是快乐或痛苦,必将变为不可忍受之事。
  所以真正的解脱,实是超乎永恒的境界。
  假如你能想像得出超乎永恒的境界是怎样子的,那你不妨试试想像看。但如果不能,那也不必灰心失望。
  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人类文字语言思维等所可以描述的!
  无愁仙子双手颤抖幅度显见增加。
  她眉毛上有些冷汗汗珠,眼光透出绝望痛苦。
  龙向阳“嗤嗤”诡笑,举步行去。
  他知道大致上已控制了无愁仙子,只须走过去,只须在她身上某一部位碰触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而她则从此意志受制,从此心灵加上枷锁,永远都是龙向阳的奴隶,永远任由奴役,绝对不会反抗。
  他唯一剩下些许心念,都因为要举步行去而用掉了。
  所以在这一刹那间,一道影子像落叶似的无声无息轻坠在他身后,而他仍然不曾察觉到。
  他也不是全无所知,可惜已迟了一两个刹那。
  他乃是看见无愁仙子双手忽然不再颤抖,心中大吃一惊,由此他心中也知道情形不妙了。
  那无愁仙子怎能在真的受制之下,而忽然生出抗拒之力?
  唯一答案就是她获得某种额外能力。
  但是这种额外能力却似乎不可能来自她自身,那么就必定是来自外界,来自别的人身上了。
  他念头才一转间,心灵忽然掀起一阵却所未有却又有点点熟悉的震撼惊惧。
  那是从何而来?
  由谁而引生的惊惧?
  老师主当日说过——可惜现在才记起——无愁仙子崔怜月不是好应付的,若要真正有把握制驭她,至少还须苦修十年。
  不过,若是只求杀死她,只求能取她地位而代之,便很有机会了!
  老师主果然没有偏私,他的确指出真正形势。
  如今回想起来,何以最近一些日子以来,明明有机会暗杀得了她,却把每个机会都轻轻放过?
  天啊?莫非我心神其实已暗暗受制于她?
  他的眼睛神色又恢复正常,连面色也有红润之色。
  总之,他已恢复“人”的身份而不再是“巫”了。
  与此同时,他觉得由背脊到胸口,不知何时竟曾经被冰条刺穿,所以寒飓飕冷冰冰,却又疼痛得入心入骨。
  他从无这种经验,然而奇怪的是他却知道这种奇怪兼奇疼的感觉,必定是一把可怕的剑做成的。
  既然那把剑没有在他眼前及胸前出现,可见得必是由后背的要害刺入了,透过了身体里面。
  此所以胸前后背都开了洞而寒冷疼痛。
  这把剑是谁使的?
  此人怎能于无法察觉下完成这一剑?
  这是一种怎样的剑法?
  无愁仙子也略略恢复血色,登时艳丽得教人很难作刘帧平视。
  她盈盈笑着说话,声音相当虚弱无力。她道:“讲讲你,李不还,我真的很感谢你呢!”
  龙向阳不必回头,脑中已幻现一个白衣英挺潇洒男人。
  只不知现在那柄剑是不是已经归鞘?
  是不是已经挟在肋下?
  原来早在一个更次前,在那条大路上面;砭骨沁心的恐惧竟是李不还的杀机剑气。怪不得刚才惊惧时,亦有些熟悉之感了!
  他背后升起李不还爽朗坚强声音,道:“不必感谢我,你其实是自己击败龙向阳的!我只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无愁仙子道:“哎,别这样说。我有什么本事可以使用你这把剑呢?”
  龙向阳居然还挺立不倒,亦没有快死之人那种神情那种面色。
  他插口道:“李不还,你是堂堂一帮之主。听说你雄心万丈,气谷牛斗,大有威霸天下大志。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
  “没有!”李不还答得很坦率:“但你现在提起这些,有什么用处?”
  龙向阳道:“我认为你不应该由背后偷袭我。如果你只会使用这种手段排除敌人异己,只怕天下人心不肯服你!”
  李不还道:“你说得也是。但你是不是已忘记我们在镇外大路上曾经暗暗交锋了一次?”
  “我没有忘记,那便如何?”
  “老实说那一次交锋,我已受到挫败。你只不过不知道而已!”
  龙向阳讶道:“你受到挫败?但我们其实并没有真正交手过呀?”
  李不还道:“没有正面交锋是不错的。可是你拼掉余只影之后,功力稍打折扣,而这时我竟杀不死你,还因而真无损耗以致功力减弱。我不得不悄然走开。所以我其实已经败了一阵。”
  龙向阳道:“我仍然不怎么明白!”
  李不还道:“你明白与否已不重要。因为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想提聚最后一击之力,都必定失败。
  我知道你最后一击用的是火器,这与背后暗杀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也知道你很想来一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大场面。但很抱歉,我决不容许这种惨剧发生!”
  龙向阳这时突然面色转为灰白,眼中神采消退,只剩下绝望和恐惧。
  他喃喃道:“李不还,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雄才伟略严然是大帮大派英明之主。但你的智谋手段,却又像是第一流的杀手!”
  李不还回答道:“那么你且把我李不还当作一流杀手吧!”
  龙向阳忽然跌倒,双目已瞑,气息已绝。
  无愁仙子提醒李不还道:“这个可怕的人已经死了!”
  李不还仍然道:“龙向阳,好教你得知,我其实天生就是一流杀手,这是我身体中血液中与生俱来便有这种特质!如果你知道我的家世,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桌上孤灯未灭。
  仍然散发出昏黄暗淡无力的光线,气氛凄清寒漠!
  不过当李不还的手握住了崔怜月的柔荑之时,两个人的心中升起青春之火以及希望之火。
  因而他们内心世界中,这个房间不再凄清寒冷,而是活力和希望的未来
  那无愁仙子的美貌笑靥风姿等等,实是万中无一,难以描述。
  可是跟她那么漂亮动人的女人——其实形容为跟她一模一样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同胞胎孪生姐姐崔怜花。
  崔怜花受尽了折磨灾难,还有贫穷和孤独等等。如今总算透一口气,至少现在有一个强有力的呼延长寿在身边。
  这个武林高手论年纪好像比她还小些。
  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真真正正的武林高手,天下武林刀道中,不下千万名家好手,他却是其中翘楚。此人使别人不禁想起了“刀王”蒲公望。
  昔年那蒲公望与“血剑”严北,都并称为天下无敌。
  但若是这两个天下无敌的超级高手放对拼斗,那时究竟谁才真正是天下无敌呢?
  此一问题饶有趣味,亿万武林之人时时暗下揣测猜度。
  只不过这等事情决不是凭空猜测可以得到答案的。
  所以前几年“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突然失踪,,从此双双销声匿迹,许多人怀疑他们之间必有关联就很合理了。
  此外,在他们之中,还夹有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神捕“中流砥柱”孟知秋。
  此人既同时失踪,同时这位神捕多少年来,无案不破。他自是不肯让刀王血剑两大高手横行天下。
  于是这些绝代高手们的失踪,就成了议论纷纷种种猜测的话题了!
  那魔刀呼延长寿目下在武林中几乎公认为可以继承“刀王”蒲公望地位之人。
  只可惜他不是蒲公望的传承,所以他再厉害些,其实也只是异军突起。
  正如古语说:“江山代有才人出……”
  在这个众生嚣攘鼎沸,时光流转不停的世界中,的确异才辈出,后浪追过了前浪,时时刻刻如此。
  也因此世上有无穷的嗟叹,无限低徊!
  许许多多被时间波浪抛到后面的人,怎能不缅怀往事而兴无穷感叹?
  呼延长寿挟着魔刀,在春日艳阳下,静静望住那神仙似的伴侣。
  他心感到绞扭之痛楚,这是平生从来未有过的经验。
  她究竟是仙女抑是魔女?
  她倒底有没有武功?
  她真的被人欺侮而无力自保?
  崔怜花笨拙地踏落溪畔,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失足滑跌。
  所以呼延长寿赶快上前数步,以坚强有力的手抓住她臂膀。
  此时即使她在万丈悬崖之外,也可以肯定她绝不会跌坠下去,更遑论小小溪边失足滑倒?
  清澈平滑的溪水上,映出一张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的面庞。
  她掬起溪水,在娇靥上抹一把。溪水泻落时溅起水珠无数,将那国色天香的面影迸散了。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一切最好的、最美的,亦不过是“假相”而已。一旦碰到外来的干扰冲击,当即粉碎而归于虚幻。
  崔怜花叹口气,道:“呼延长寿,你的生命中若是没有我,岂不更自由自在?岂不更光明灿烂?”
  呼延长寿声音向来有如雷鸣,不过现在听来,虽然震耳如故,却大有温柔意味。
  他道:“我听不懂。你知道我读书不多,我见识也不广!”
  “那么你挟刀南下。”崔怜花说:“为的是什么?你好像杀了不少人,也树了不少强敌,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要是该死的人,我就出手。又只要是无理阻我去路之人,亦不是好东酉,我也出手!”
  “唉!昔年的‘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天下无敌,却也不是这样子横行法……”
  “那么请你告诉我!”呼延长寿声音很恳挚真诚:“我应该怎么办?莫非见到这些人张牙舞扑欺负人迫害人,我仍然不管?”
  崔怜花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话?你怎能不管?”
  呼延长寿登时彷徨无主,道:“杀人不行,不出手又不行!那你要我怎么样做呢?”
  崔怜花痴想了一会,才徐徐仰首向天,也徐徐舒口气。
  她才道:“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因为你的事已变成我的事一样,于是我才当真投入而且必须决定。”
  她垂下目光落在呼延长寿面上,眼中神色温温柔柔宛如春风般馨暖。
  她又说:“从前我只不过是局外人,所以我考虑的事情不够周详,也体会不出你的处境,可是现在我却知道了。”
  知道和了解是一回事,但如何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柔声又道:“当然你能够尽力不杀人。不结仇是最好不过了,因为那样实在非常危险。古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真的丝毫不假。
  不过到了没有办法之时,想不出手不杀人也不行,那时你自当专心一志,以便完成自救或救人的任务。”
  呼延长寿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心中亦不是没有过疑问,只不过他忍得住不多想而已。
  现在既然崔怜花已站在他这一边,她亲口说出支持他的话,尚有何疑?
  尚有何惧?
  他豪情勃发,仰天长啸,声震原野。
  这时他心中真是畅快之极。
  崔怜花搂住他强壮有力臂膀,柔柔笑道:“我还有一些秘密要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呢!我好喜欢看见你快活的样子,以及豪情激越的样子。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畏惧、不害怕的呢!”
  呼延长寿颔首说道:“是的,但我也很容易生气的。只要对方不是好东西,或者是他用诡计阴谋等等,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害我,我就会忍不住大怒,这时我的刀就会被拔出来了!”
  但她觉得很开心也很舒服。
  她道:“看来你的刀法竟是越生气越厉害。这真是很奇怪很玄妙的事,如果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天下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得出来。”
  呼延长寿讶道:“那人是谁?”
  崔怜花心中泛起沈神通那张清秀中年人的面影。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昔年少女时代对他的暗恋情怀,现在何必提起呢?
  那沈神通乃是当代天下公门中第一强人。
  虽然他已经隐退了好几年,虽然现在江湖上很多后起之辈,已经不知道这一号人物。
  可是在崔怜花心中,却是永不会忘记。
  同时亦禁不住想起了随待他身边那个极俏丽的侍婢李红儿(她其实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却因某种缘因,变成了沈神通侍婢)。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过着怎样子的生活?
  从前叱咤风云,天下震畏的日子,还会不会在沈神通梦中出现?
  呼延长寿道:“你不说我便不问,不过有一件事我非问你不可!”
  崔怜花微微吃惊以及迷惑,道:“你问吧!你想问什么呢?”
  呼延长寿忽然皱眉,大有难色,沉吟自语道:“不行,若是你不说真话,我问了又有何用?”
  崔怜花悦耳声音中透出坚决意味,说道:“我一定讲真话,我决不对你说谎,我可以发誓……”
  她的声音和表情,有一种令人不能够不忍心不相信她的奇异力量。
  其实“发誓”跟“真伪”全无关系,有些人天生就没有法子撒谎,所以发誓与否都一定是真话。
  但有些天生不讲真话的人,哪怕每句话都发一个毒誓,假话仍然是假话,决计不会变成真话。
  至于发誓有没有拘束力?亦是人人不同。
  但绝大部份人都不怎么困难就可以违背誓言,所以通常的老江湖,总是不肯相信发誓的效力。
  只不过呼延长寿却已经百分之百相信了。
  他有时也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看。
  他连忙道:“不必发誓.我一定相信你,一定相信你!”
  崔怜花道:“那么你问吧!”
  呼延长寿几乎已记不起自己本来想问什么?所以追想一下才道:“你会不会有时候变得很邪恶?
  我意思是说你现在简直是最仁慈最美丽和最真实的仙女。可是你会不有有时变成邪恶呢?”
  崔怜花心中感到相当苦涩。
  给他这种印象的无疑是崔怜月。
  唉!从前心灵相通性情活泼善良的妹子,何以现在已变成一个陌生可怕的人?从前的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会变成邪恶。”她定定神才回答。“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我,这一个我究竟会怎样?那就不知道了!”
  呼延长寿仔细一想,登时头昏脑胀,知道像她这一类有如禅宗参话头的话,必定弄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于是他举手作个投降姿势,道:“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停口沉默了一会,忽见笑容在他年轻粗犷的脸庞上出现,渐渐地扩散,有如水面上的涟漪。
  他道:“我忽然想到现在应该是吃饭时间。以前我肚子一饿,很容易就解决,大饭馆也好,路边的面摊子也好,总之我都可以吃得饱。但现在却有点不同!”
  崔怜花笑道:“你的口气好像哲学家,你究竟想说什么?”
  呼延长寿道:“现在我想到吃饭,就不知不觉想到你的口味。而且和你在一起,当然最好是在干净幽雅的大饭馆吃饭。”
  崔怜花道:“雅洁的地方自然比较有情调些!我现在只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你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呼延长寿颔首,说道:“我只是从吃饭这件事,记起你刚才说的话。你说我的生命中若是没有了你,当必更加自由自在的,我看在吃饭这一件事上面,已经证明了你的说法是很对的。”
  崔怜花嫣然微笑,说道:“其实那只吃饭一件事?你大概已经感觉得到,也想像得到了?”
  呼延长寿忽然伸出双臂,坚强稳定而又很温柔地拥抱着她。
  他从来没有拥抱过女孩子。
  但这种事情却又好像不必有人教导指点。
  他将她抱得很好,使她除了温暖安全之感之外,还泛进男性较力的强烈刺激。
  他还会低头吻她鲜嫩红润的嘴唇上,而此时天地和人世,已没有任何一件可以打扰他们了……
  江南春暖花开时节,比北方犹自连天苦寒的味道真有天渊之别。
  在北方住惯了的呼延长寿固然强烈感觉出。
  连在江南久住的人,看到桃李遍野花光灿烂,也禁不住会想到荒漠穷塞之苦,想到江南春日竟是如何之美!
  现在芳怀感触之人却是无愁仙子崔怜月,她自己已变成面色发黄的中年妇人。
  她的易容术还真不错,尽管凤眼樱唇如旧,却由于面色焦黄,以及头发衣着改变,看来便只是个中年村妇了。
  她眼光凝注一株盛放桃花树下,那儿有个素装美女,竟比桃花更娇艳更眩目。
  崔怜月自然认得那美人是谁,虽然已经有几年不曾见面,但血肉相连心灵相通的姐姐,她怎能忘记?
  桃花树下的崔伶花眼望绿波粼粼的湖面,身子动也不动,惘然若有所思!
  然后魁伟威猛的呼延长寿也出现了。
  他左手挟着宝刀,右手伸过去温柔拥住崔怜花,低声说些什么,两人便都吃吃而笑起来了。
  崔怜月心中没有欢喜,亦没有嫉妒。
  她如果细细观察自己,必定觉得很奇怪。
  因为既然数年不见的姐姐出现在眼前,而她又有了男朋友,她怎能完全没有一点情感上的反应?
  就算是嫉妒吧!也比连嫉妒也没有好得多。
  她怎能好像是木石一样,一味的细心注视着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却不过去与姐姐相见呢?
  呼延长寿崔怜花两人沿着西子湖畔缓缓走去。
  看方向显然是要找条小艇,到湖心亭的楼外楼,凭栏酌饮。
  崔怜月站了一会。
  一直到那对情侣的俪影,没入碧水烟波,了无踪影,她才发出微微的冷笑,转身悄然走了。
  呼延长寿但觉得这十天以来,简直是活在天堂而不是人间。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四周的景色除了美观悦目之外,竟还有撼动人心震栗灵魂的力量呢!
  他知道无论隔了多少年之后,哪怕是白发苍苍垂暮之年,但若是远远看见一个娉婷美女站在盛放桃花下,他一定会想起目下这些日子,一定会热血奔腾,也一定会感动追忆不已!
  他已学会了喝一点酒,而在微醺之时,崔怜花的娇姿艳容看来竟又更美几分。
  而且他也能够说出一些较为风趣的话,使得气氛更融洽更销魂。
  假如酒只有这些好处而没有别的坏处,那恐怕世上所有的人工湖蓄水池等,全都盛装美酒,亦不够供应人类需求了。
  酒的一个坏处是能腐蚀甚至摧毁灵魂。
  而如果在愁恨之时,酒意又可以增加愁恨的强度。
  因此当一个显然已经醉了的人歪歪斜斜撞到他身上之时,他就决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以像这个人那么讨厌。
  不过他的思想很快就转移到别处。
  他看了崔怜花一眼,是深深的一眼。
  然后站起身到栏干边,稍稍伸头向下面的花树眺望。
  其实他眼光却望着掌中一张很皱的纸,纸上写着“今日未末申初,玉泉南坡决战,不必惊动妇孺。戚定远。”
  字写得虽小,却浑厚有力四平八稳。
  戚定远就是山东蓬莱戚家第一高手,亦是戚家最有权力之人。
  他居然亲自来到杭州,并且用这种隐秘方法的斗。
  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唯一解释就是“不必惊动妇孺”这一句话了。
  戚家的莫当钢矛名震天下,而戚定远是第一高手,自然是有惊世骇俗的真才实学。
  但他是不是远远窥见过崔怜花的绝世容颜?
  看见她快乐欢欣的样子?
  所以不忍惊动她?
  不愿她亲眼看见血淋淋惨酷场面?
  呼延长寿极之赞成这种决斗方式,但考虑及已经全无武功的崔怜花的处境,就不免首鼠两端迟疑不决了。
  天色已过午好一会了,亦即是已经未时时分。
  这时候艳阳满山满湖。
  若是泛舟湖中,那是何等惬意之事?
  他回到座.上,举杯一仰而尽。
  崔怜花眼中透出些少忧色。
  她柔声道:“你忽然有了心事,这心事从何而来?难道这儿的青山绿水秀丽景色,仍然使你惦记着北方?”
  呼延长寿又喝干一大杯酒。
  崔怜花道:“啊!我原意也不是这样猜想的。你且别多喝,喝多了会影响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力(现代醉后驾车失事,其故就在此)。我知道你很快就极之需要这些判断力。”
  呼延长寿叹气之声,响亮得好像平常之人大叫一般。
  他叹完才道:“你说得对,但我不想告诉你详情。”
  崔怜花轻轻道:“你只须决定去不去!至于结果,我一定知道的。”
  呼延长寿道:“我想去,因为他不像是卑鄙人物,他根本不想惊动你!”
  崔怜花道:“你去吧!如果我是你的顾虑,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还能够照顾我自己。
  至少我有法子永远逃离痛苦,我告诉你,我一定还坐在这个座位,等你的身影出现于栏干外的远处!”
  她知道些什么?
  当然她不知道。
  但既然呼延长寿认为“他”不是卑鄙之人,那么她的危险就大大降低。
  这样的话,若是不让他前去,只怕今生今世,他将为此而辗转反侧永远不安,而她自是也不得安宁。
  世上的难关和危险,往往须得挺身正面相对,才是真正解决方法。
  却不知道这一回是也不是?
  四下古树森秀,幽静之极。
  连绵的草地好像大海绿波铺展,那茸茸软碧,教人真想在上面狠狠打滚,或者让春天太阳照晒着睡它一大觉。
  戚三爷戚定远提着鸭卵粗的钢矛,站在一片宽坦草地当中。
  他身量矮壮雄稳,年纪大约是五旬上下。
  国字口面予人以公正正直之感。
  他眼中看见的虽然是松柏杉槐之类的古树,可是在他心中却看见疏秀的桃树,那些鲜艳桃花颜色,竟比不上崔怜花娇靥的光采。
  无怪侄儿戚风云为她丢了性命。
  即使是我——他想到这里苦笑一下——看见了她之后,好像也不能不把她夺回当作一件平生最重要的事了。
  但她既然跟呼延长寿形迹如是亲密,何以会悄悄出现我眼前,要求我公公平平提出决斗?
  假如可以不决斗不流血,岂不更好?
  戚定远自信眼力不凡,从来看过任何一个人之后,决不忘记。
  所以他当然想不到那个悄然出现于他眼前的美女,乃是崔怜月而不是崔怜花。
  戚定远的“莫当钢矛”能不能击败“魔刀”?
  这个问题实是极饶趣味,许多人都想得知。
  至于局中两个人——戚定远和呼延长寿——自然更想知道。
  只不过到了谜底揭晓时,其中总有一个又发现答案对他全无意义。
  远达百步外出现呼延长寿魁伟身影。
  他挟着“魔刀”,大步踏草而来。
  他步伐并不急促,亦没有装腔作态。然而却涌起千军万马的气势,大有威慑敌胆的奇异力量。
  他以千军万马之威势,“冲”到(其实只是走到)敌人前面十步左右,才停下来。
  虽是停住了,却又有如十万精兵结下阵势一样森严可怕。
  戚定远屹立不动分毫,宛如坚顽石山。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中神情很平和,完全没有喜怒惊惧等感情。
  他们两人虽然尚未出手,也没有交谈过一言半语,可是彼此双方的心中都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对方绝对是当世真正名家高手。
  当然他们终归也会说几句话才动手。
  假如一个是官差,一个是逃犯,那就不必说什么话了,拿人的拿人,拒捕的拒捕,大家一齐便是了。
  戚定远声音甚是雄浑,道:“我是山东蓬莱戚定远。”
  呼延长寿学他方式报出姓名。
  戚定远道:“你的确有杀死舍侄戚风云?”
  呼延长寿道:“有这回事。”
  戚定远道:“听说你只用上一刀,就劈落他手中钢矛,这话有没有传错?”
  “没有错!”
  “咱们之间有两件事要提一提。”戚定远看来更沉着更自信:“一件是人,二件是钢矛。”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听我说。”他口气保持礼貌,因为这位年轻刀法大家,是值得尊重的敌手。“关于人的方面,戚风云行为不检,所以被杀并不为过,我虽然为他之死难过以及觉得丢脸,但报复之心并不强。”
  呼延长寿耸耸肩,没有作声。
  因为这只是戚定远个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他无干。
  戚定远又道:“关于第二点钢矛,这才是我不得不赶到江南来找你之故。”
  他举起手中钢矛,阳光下那雪亮精钢映出耀眼光华。
  “戚风云的钢矛跟我的一样,他学的也是寒家世代相传的矛法。所以他的钢矛既然被你劈落地上,我的钢矛也应该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我此来就是专程来请敬,又实地加以证实!”
  呼延长寿简直懒得作声,归根结底总是不免拔刀一战。
  这些罗嗦的话何必说呢?
  戚定远不愧是老江湖,一望而知对方心思。当下微笑道:“你可能嫌我多话,嫌我找理由出手。
  可是世上每一个人,在他生活中总有他自己的哲学,他必须劝服自己,认为很有理由去做,才可以心安理得。”
  呼延长寿道:“结局反正不外是咱们刀矛相见,拼个你死我活而已!有理由也好,没理由也好,与我全不相干!”
  戚定远摇头反对,道:“不,同样是杀人,但明正典刑的杀人,那操刀的刽子手绝对无罪。
  而逞强斗狠或蓄意谋杀的杀人,便不是这么回事了!你看,结果同是杀人,其中却大有分别。”
  他的话似乎无懈可击。
  呼延长寿本非擅长言词的人,所以应该更加哑口无言才对。
  呼延长寿没有口才亦不喜欢说话虽是事实,却并非就是心智有问题。所以他冷冷说出心中的感觉。
  他道:“我只知道我老早就把你们放在同一类人那边,所以你的任何道理对我来说,都等如没有。因为你一定要提矛决战,一定是这种结果!”
  他的结论的确没有错。
  除非戚定远现在转身就走,否则他虽有一千个理由,但在呼延长寿心中,仍然是同一类别的人物!
  戚定远当然不会拍拍屁股就走,微笑也消失不见了。
  他声音有些难听,道:“我究竟是那一类人?”
  呼延长寿应道:“是那种一定找我麻烦找我决斗的人!”
  戚定远松一口气,他还以为呼延长寿把他归属于不讲理由仗势欺人那一类人。既然不是,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呼延长寿,其实你也说得对,我既然决定南下杭州,我自是非出手不可,所以我真的是你心目中那类人了!”
  他坦白承认,反而使呼延长寿稍稍生出好感,但觉此人虽可归类于非战不可那类人之内,而他却好像又与那种人不尽相同!
  左腋下的魔刀,本来挟得紧紧,忽然滑下,落在他左掌内。
  现在除了刀未出鞘,一切已准备好了!
  戚定远连退三步,却绝对不是败逃那种退法。
  相反的他退得极有威仪,如龙行虎步使人无从起得轻侮之心。
  他的闪闪生光钢矛,已经平提腰际,矛尖指住了敌人。
  从他严肃凝重的脸色神态,一望而知他丝毫不曾托大松懈,而是全力以赴,这正是搏兔用全力。
  搏狮亦用全力的名家风范。
  呼延长寿全身上下纹风不动。
  当然是说过了好一段时间的不动。
  而那戚定远亦一味凝眸寻伺,压矛不发。
  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
  呼延长寿好像站得累了,身子重心稍稍移到后脚。
  这细微的动作却惹起天崩海啸似的压力和攻击。
  但见七尺钢矛精光弥漫耀目,霎时间已刺出七矛之多。
  若是把这七矛细细分析妙处一时不易尽述。
  总之戚定远每一矛都有如数以万计的精兵冲杀,威势难以形容。因而不问可知抵挡之人必是凶险百出。
  每一矛都刺向呼延长寿上中下三处要穴。
  矛尖俱是离他肌肤不逾一寸。
  所以如果那支钢矛竟会像变戏法那样忽然伸长两三寸的话,呼延长寿面孔和身上起码多出七个窟窿了!
  戚定远七矛攻完,把呼延长寿迫退整整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然后他又是七矛连续刺出。
  每一矛的方位手法速度完全跟第一波攻势一样。
  呼延长寿再退整整七步,魔刀竟然无法出鞘反攻。
  山东蓬莱戚家的“莫当钢矛”的确是名不虚传,尤其是在戚定远这等一流高手使将出来的。
  虽然矛式完全一样,其中却隐隐另有变化,而且威势有增无灭。
  叱咤之声山摇地动,钢矛光芒闪耀刺眼,攻势一波之后又一波,一连继续进攻了七次之多。
  呼延长寿连退七七四十九步之后,背肌忽然碰到巨大坚牢的树身。
  此时戚定远全无再而衰,三而竭的疲态。
  他反而厉叱一声,宛如晴天霹雳,钢矛起处,光影如闪电如蛇舞般,又是一连七矛攻将出去。
  他在这瞬间居然也看见了呼延长寿两道浓眉眉尖射出的怒气。
  他还来不及研究何以人类的眉毛尖端,能够射出好像看得见的有形质的怒气?
  而这时也就同时看见漫天匝地的晶亮刀光,以及晶莹莹的两大滴泪珠闪耀空际!
  那两大滴泪珠竟能在这时这际出现,确实大是匪夷所思,让人大费猜疑。
  可惜当世间极少人知道,凡是魔刀刀光中出现这两颗眼泪,那就表示战事结束,亦表示必定有流血死亡。
  且说呼延长寿魔刀乘怒出鞘,一挥之下,至少有十八道刀光交织空际。
  那十八道刀光之中,有十七道攒集裹住钢矛。
  只有一道最细却又是最明亮的刀光,越出重重光影。
  一刹那间,这道刀光大概可以绕了地球好几圈。
  换言之,这一刀快如光电,无与伦比,而且不是在钢矛四周出现,却是在戚定远身上掠过。
  两大滴泪珠的幻象变得更加鲜明,亦不散去。不过过了一阵之后,除了戚定远之外,谁也看不见泪珠了。
  戚定远面色陡然苍白如纸,却仍然泛起微笑!
  “好刀法。”他说,声音却已不若早先那么雄浑有力:“我虽已负伤,却仍有决一死战之力。”
  呼延长寿魔刀入鞘,道:“我知道。”
  “你并非刀下留情,只不过杀不死我而已!同时也不能劈落我手中钢矛。”
  “本来你的刀气已足以杀死十个人有余,但我外衣下面有一件背心,可以抵御任何兵刃的。
  这件背心名为‘苍龙鳞’,是我戚家祖传至宝。我出道以来,平生恶战无数,都从未动用过这件防身宝物。”
  “……”呼延长寿并不是故意沉默冷落对方,而是从未听过这些秘闻,亦实在不知道他讲这话有什么用意?
  “我这次出门,两位家兄都坚持我穿上‘苍龙鳞’,我一直心中做耿,认为他们小心得有点近乎瞧不起我。
  可是,现在却证明了他们有独到的眼光,同时也证明在我戚家中,我戚定远并非是最高明人物……”
  呼延长寿深心中隐约觉得他这些话有点无聊。
  人为什么非得是最高明最强大才可以呢?
  难道不可以做平平凡凡的人?
  或者做第二流的高手么?
  戚定远方方正正脸上,透出极坚决意思,作声道:“我说过我仍有能力决一死战,我意思就是仍要出手。”
  呼延长寿悍然道:“好,我等着!”
  戚定远道:“如果你不幸输败,那便无话可说。若是我战死了,请把我身上苍龙鳞解下,我愿将此宝赠给一个能够堂堂正正杀死我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呼延长寿没有答应,也没有推辞。
  这些人总是喜欢做些无聊的事,他想道。
  既然这件苍龙鳞背心也不能保护你性命,我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所以我不会多谢你,亦不必拒绝。等你死了之后,我拿不拿这件苍龙鳞你永远都不知道,所以我何必多讲!
  戚定远马步一沉,钢矛平挺,登时杀气森厉强大之极。
  这一矛虽未刺出,但若是胆小之人站在钢矛前,定必被这强大惨烈凶猛的气势骇破了胆子。
  而这一矛的名称亦甚可怕,称为“无回势”。
  顾名思义,可知必是搏敌拼命有去无回的招数。
  呼延长寿嗤嗤退了两步。后背又碰到大树树身。此时他两道浓眉斜耸,眉尖又仿佛射出可以看见可以摸到的怒气。
  戚定远功深力厚,矛法精纯无匹,当此之时还能够开口说话。
  他问:“你现在很生气?我记得刚才你也曾生气来着,却是为何缘故?”
  呼延长寿道:“我若是尚有退路,便不至于生气,可是到了我退无可退,到了我生命受威胁之时,我怒气就涌起来了!你呢?那时候你会不会极不满意那个要杀死你的人?”
  戚定远颔道说道:“那我当然也会。但是生气爱怒不是好事呢,尤其是在最高武学的境界。
  你当必也知道,发怒人人都会,这是本能而不必修炼的。但不怒不慑保持内心平静,却是无上境界。”
  呼延长寿怒声说道:“那有这许多的闲话?你是要拼命就快点出手吧,若是不拼命就走!”
  戚定远双眼精光闪闪,凌厉凝注对方。
  他一时不再开口,好像正在运集全力作这最后一击。
  但他眼中敌意显然渐渐淡退。
  一来他忽然想起一些至亲至爱的人,想起那连串的欢乐日子,以及熟悉眷恋的田园屋子。
  二来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发现一个更深奥道理,那就是原来“发怒”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呢!
  敢情怒气也正如“平心静气”,可以分为天生本能和后天倏养两种。
  如果只是天生勃然之怒,这种怒气有如水上浮萍,全无根底,但若是加上后天之功,这般怒气就大大不相同大有讲究了!
  由此可知那呼延长寿虽然好像常常会一怒拔刀杀人,其实内容复杂曲折,例如他的“怒”从何而来?
  谁使他“怒”的等等……
  此所以戚定远深深叹口气,眼中敌意淡至无有。他忽然向后连退了三步,柱矛于地,大声道:“呼延长寿,我认输了!”
  刚才他讲了不少话,都无改决一死战的结果,所以呼延长寿认为都是废话。
  可是现在他竖矛柱地,开口认输。
  这就绝对不是废话了。
  他两道浓眉射出的怒气,宛如被眉毛吸回那样,修然消失不见。
  他道:“戚三爷,你敢认输,你才是真正英雄好汉!”
  戚定远道:“你说得不错。在我感觉中,认输比战死困难百倍。”
  他稍停一下,又道:“不过我仍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大概是老奸巨猾那一类人,所以我早已布置另一个陷阱对付你。”
  呼延长寿心中现出崔怜花明艳倩影,登时大吃一惊。
  任何灾劫祸害,任何敌人杀手,他本人可以不怕。
  可是崔怜花却不能不怕了!
  他的眉尖又射出看得见的怒气,声如雷鸣,道:“什么陷阱?”
  戚定远讶凝瞧他,徐徐道:“别大呼小叫,我并不是畏惧害怕你。”
  呼延长寿心如火焚,所以声音响亮震耳,道:“我没说你害怕,我只要知道那是什么陷阱?”
  戚定远念头倏闪,他成名数十年,江湖经验丰富无比,霎眼间已猜出对方真正关心的是谁了。
  而换言之也是真正弱点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陷阱只对付你,与旁人无干。”
  他终是一代名家,光明磊落心胸广阔,所以肯坦白说出。否则他大可以利用对方此一弱点,予以沉重甚至致命打击。
  果然但见呼延长寿透一口大气,浓厉怒意消失不见。
  戚定远又微微一笑,道:“你最好学学怎样隐藏一些心事,尤其是会使你失败丧命的心事。你越关心一个人,就越不要被敌人知道才行。”
  呼延长寿情知对方看穿自己内心秘密,当下道:“谢谢你指点。”
  戚定远道:“你一离开此地,半个时辰之内,定必遭受极可怕的暗算。我一共找了两个人,当然我认为他们一定是能替我报仇的高手。
  我跟他们约定,如果你活着走过里许外回城那道石桥,那就表示我失败或者是死了!”
  呼延长寿丝毫不放在心上,道:“我先走一步。”
  戚定远道:“你完全不想知道这两人是谁么?”
  呼延长寿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我都是一样。因为第一点我猜想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他们是谁,否则你就变成不信不义之人。
  第二,我对武林各家各派,以及还有多少奇才异能之士等等,所知甚少。你纵然告诉了我,我仍然不知道。”
  戚定远想一下,道:“好,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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