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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小说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必有其原因。最近几年来,新式的卫道君子大声疾呼,反对神怪小说,视如洪水猛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神怪小说(包括连环图画)作者除了埋头工作而外,完全是无抵抗主义的态度,谁也不敢申辩。不加思索地想来,神怪小说站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早该被击败而销声匿迹,无立足之余地;为什么这种攻击的力量,不生功效,非但不能够绝灭神怪小说,而且神怪小说广大流行,反而势力嚣张愈甚呢?这其间,自有配合于社会心理方面的必然的原因,新式卫道君于倒果为因,攻击其“已然”,忽略其“所以然”,于是失败了。神怪小说在现实的社会状态下,可说是应运而生,先有这么一种畸形的社会,然后有这么一种畸形的小说;要是没有这么一种适合于神怪小说生存的社会,神怪小说就根本无从产生,更何能广大流行? 到今日为止,无论地区的东方与西方,政制的民主与独裁,人类社会的一般形态,都是有欠公平,未尽合理,人对于人的欺凌、压迫、残杀种种现象,都在某一种形势之下成为当然的,无可违抗的;因而贫富劳逸之间,虽然相去很远,而社会的表面,往往能平靖无事。固然有史以来,出过了不少革命家,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种畸形的现象,使之变为正常,成功一个最理想最高尚的社会;可是,离成功之标的,还是有着相当距离。 为什么理想的幸福的社会建立不起来呢?这就与神怪小说中时常援用的哲理相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为什么道不能胜魔呢?正道是终必战胜邪魔的,但是时候未到,那又着急何用呢?人类社会在人类毁灭以前,总有一天要到达正常形态:没有欺凌,只有诚敬,没有压迫,只有扶助,没有残杀,只有爱护。除非人类在中途就毁灭了,那就邪正同归于尽,无话可说。 可是,在这到达成功之境的中间程途,人类还是不能不寻求暂时性的安定社会的办法。这个办法的基础,不是建筑在真理上的;因为真理的力量,还够不上维持这个局面。于是只能舍本逐未,迁就事实了。 用什么方法迁就事实呢? 不外是以毒攻毒而已!动机或许是纯正的,结果不出于“魔法的镇压”之途。否则,并欲求苟安于一时而不可。此中未尝没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在客观上魔法总是魔法,不能够就以魔为道。因为仍旧是魔力的作用,所以社会现状在经过了相当时期的小康局面,往往要有若干时日的骚动。结果,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斗争下,又恢复了小康局面。如果问题真是彻底解决了,那么人愿相爱之不暇,还有什么斗争烧杀呢,原子炸弹根本是废物,早就不值得国际社会间的大惊小怪了。 在小康局面之下,有些人住高楼大厦,有些人住草棚茅篷;有些人吃山珍海味,有些人啃树皮草根;有些人仆从如云,有些人想占豪门走狗之一席而不可得;有些人三妻四妾五夫六姘,有些人连半个太大都找不到;有些人嚷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些人日日夜夜廉价卖淫;以及其他种种,不可说尽。为什么这种怪现状一一都成为社会的常态,差不多成了当然呢?从好的方面说,此中包含着不得不然的苦衷,要不维持这种暂时的小康局面,人类在各自杀夺与报复的循环不息下,除了毁灭以外,永无休止;必须用魔法镇压于一时,然后逐渐改革,逐渐进步,逐渐由魔法的控制而转换到正大无偏真诚无伪的境界,使怪现象归于消灭。从不好的方面说,这是一种用魔法镇压而成的吃人的秩序,吃人的技术。只许他吃你,不许你不给他吃,他来吃你,你应该欢迎被吃。大的吃中的,中的吃小的,小的借着大的势力吃中的,中的利用小的牺牲吃大的。虽然千变万化,而其吃的原则与状貌,依然层次井然,秩序很好。这种层次与秩序,就使社会的外观成功了小康局面。 剥去了小康局面的外皮,内质就是众邪纵横、群魔乱舞的奇景了。那些邪魔,和还珠楼主在小说中描写的邪魔,在形象上有不同,在性质上倒是非常相像的,而且其魔法的厉害,更未必弱于《蜀山剑侠传》中绿袍老祖和毒手摩什之类。 从这种角度去窥察社会内层的真相,再转而阅读还珠楼主神怪小说的内容,就有了互相符合之处:社会上什么妖魔都有,等于小说中神怪人物的不一而足。不加思索而言:社会是不神怪的,还珠楼主小说是神怪的;倘然加以深思,那么反转来说:还珠楼主小说是不神怪的,社会才是神怪得很,也是无所不可。 上面是说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有其与社会形态互相配合之处,也就是说,他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在这个社会的基地上茁芽与成长的道理。 那么,为什么社会群众间的某一部分人对于他的小说这样地欢迎呢?我觉得,他的作品是适应着这一部分人的心理的。 第一,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社会形态下,许多人固然本身受到魔法的控制;同时为求生存,为求“力争上游”起见,少不得也以魔法加之于人。彼此间魔来魔去,无往不魔,习惯成自然。魔法不但表现于行动,而且影响于心理。这种后天的经验,几乎成为先天的本性了。意识方面,可说和神怪小说已经相通。看神怪小说,成了性之所近。是迎合的,不是背离的。是普通的,不是特殊的。 第二,大家虽在过着以魔应魔的生活,施于人者,视作当然,自己不觉得有碍于人,而受于人者,却是感觉到痛苦。因此,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容易触起对于现实不满的感觉。恨起来最好能够像张献忠一般造他一场杀孽,藉以泄愤。当然事实上没有这么便利,不能不自己隐忍着。看到神怪小说中正派剑仙大杀邪魔,无论邪魔怎样厉害,结果非惨败横死不可;他就以自己代表着正派剑仙的地位,把心所不悦的人物,看做了邪魔妖怪。剑仙杀妖魔,看着十分痛快,可以得到一种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般的满足。 第三,因为不满现实,就对现实厌倦,最好能够避人另一个世界中,去换换空气。那些把尘世实况编演而成的小说,其故事都是在让人厌倦的范围之内。只有神怪小说,是脱出了这一重藩篱的谎话小说。至少,在书本子上可以嗅到一种与现实有相当距离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在神思恍惚之间,若有安慰可得。 第四,因为现实社会关系复杂,善恶之间的道德、法律与伦理,其成为问题而待解决者,往往“牵丝攀藤”,纠缠不清,甚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爱国固然有理,卖国也有人说有理;豪富不拔一毛有不拔之理,贫穷饿死也有非饿死不可之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所以成为政敌,双方政论家制造舆论,谁都是振振有词。至于吃官司朋友,请律师辩护的时候,更像中国的六法全书,至少有十二法的内容。神怪小说便不然,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善人一定心慈面和,恶人一定凶相难掩,善人的责任只有杀恶人,恶人的义务只有被杀害,痛快得很。除去小说中趣味方面的波折外,不必多费研究善恶问题的脑筋。许多人在应付社会而筋疲力尽之余,看剑仙杀邪魔,越看越爽快。 第五,好奇是人类的天性,神怪小说的第一个特点是奇,这不必说了。同时,自欺也是人类的特长,误尽苍生之徒,自以为万家生佛,老太婆九妖十八怪,自以为美绝人褒。要说那些人完全自己不明白,也未必然,明知故犯,非此不快耳。等于看神怪小说,难道他们都把神怪小说当做教育部审定的教科书读吗?这才没有那么呆呢!一百个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人知道是谎话连篇而已。可是一看有趣,再看更有趣,以至手不释卷,看个欲罢不能。这是适应了心理上的自欺的需要之故也。自欺在心理上是一种可笑的作用,可是像如今的时世,有时倒也不妨自欺,得糊涂时且糊涂,太明白了,也就是太痛苦了。 如今又要说到还珠楼主身上来。他的把握读者的技巧,是和上面所说者相通。 第一,他因读者们的不满于现实,就崇奉出世色彩最浓厚的佛家思想,演化为小说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人物。处处表示着佛法无边的不可思议威力,又处处以超脱轮回为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的归宿。 第二,他因读者的所以有出世的思想,不过是对于现实发生惶恐与厌倦,不是痛绝尘世,有甘于苦行之愿;换言之,仅是想逃避,不是要决绝。所以他也肯委屈佛门圣者来参加杀孽。同时,以道家的逍遥自在,创造出许多所谓旁门散仙,志不在升天,优游无虑于海外地角,山巅水涯。 第三,他因读者终究都是些世俗之人,在伦理观念上,还是以受儒家的影响为最深,于是在他的小说中,不论是佛是仙是妖是魔,都使以儒家的道德为道德。 第四,他因读者在今日之世,种种切身所受,惨痛不可理喻,那些佛家的普度众生的慈悲,道家的清净无为的散淡,儒家的致君于尧舜的王道,都嫌不够泼辣,无足大快人心,于是不惜强奸释迎、李耳、孔丘,不管在道德上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圣人,都叫他们在飞剑法宝之下,干着冤冤相报的斗争,一律成了太史公游侠列传中人物。 像这样,在思想上是纷歧杂出的,在小说的故事演述上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说他无根据,好像有所根据;说他有根据,又捉摸不定他的中心点。要言不烦他说,当然可用嫉恶如仇四字。无论如何险奇惊恶的过程下,凡是罪恶的人物,若不归于正道,非受诛戮不可,决不使读者失望。而且所采取的手段,直捷得像:“你不好,我就杀掉你”。到衙门里告状,请大老爷伸冤,那一套“法治精神”,还珠楼主的小说中绝不渗入,他是绝对不让他小说中的任何人物,去向吃政治饭的大小老爷乞怜的。自华北沦陷时,曾受日宪拘捕,备历艰危,不为威迫利诱所动。光复不三月即载笔江南,绝口不谈政治,对于政局与官场内幕,想是很失望的吧? ------------------ 小草整理||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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