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案迷离


  “不……不要……”
  一声惊叫,充满了惊诧、惶恐、焦急,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牵动每个人的心,都不禁为之一颤。
  这叫声不算洪亮,却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燕飞萍与苏春秋的脸色登时大变,心中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琼儿!”两人各退一步,身姿未变,但彼此之间一触即发的杀气却骤然消逝。
  方才,苏碧琼由于激动过甚而昏厥,这时悠悠转醒。哪知,她刚睁开眼睛,便看到父亲与燕飞萍对峙而立,眼见这场决斗在所难免。她知道父亲剑法神通,燕飞萍也是宁折不弯的脾气,两人一旦交上手,不分生死,绝难罢休。这两人都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无论谁胜谁败,她都禁受不起。一时,苏碧琼心中急骇欲焚,大叫一声之后,不由得心口热血逆涌,喉头一咳,喷将出来,顿时,新婚喜衣上一片鲜血殷然。
  大厅中人人都“啊”的一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
  看到苏碧琼吐血,燕飞萍的心仿佛也在滴血,他愧疚难当,心道:“我这是做得什么事?今日是琼儿新婚之喜,我非但未曾祝福她,反而激得她血溅华堂,这等行为,如何对得起琼儿?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这一片痴情?罢了,罢了吧!”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松开了紧握碎心铃的手,黯然不语。
  苏碧琼也望著燕飞萍,心中又是凄恻,又是无奈,怔怔地流下泪来。她曾深爱过他,也曾深恨过他,然而,每一次相见,心中欲罢不能的,总是痴痛。
  巨大的红烛亮著摇不定的烛焰,照得苏碧琼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想要回后堂去。不想,她只迈出一步,便一阵晕眩,幸而扶住一把椅子的靠背,险些摔倒。
  苏春秋急忙抢上几步,伸手扶住女儿的弱肩,低声道:“你失了血,快坐下别动,不要伤了经脉。”
  苏碧琼依言坐下,把头靠在苏春秋的臂弯里,含泪道:“爹爹,您……您……放他吧,女儿求……求您了……”
  苏春秋望著女儿噙泪的双眼,心中一颤,不知是气,是怜,又见女儿衣襟的血痕未干,不由得长叹一声,沉吟未语。
  这时,在苏碧琼的身边,谷正夫的双眼却变得通红,他见新婚妻子关心另一个男人而情急吐血,心中又气、又妒、又恨,再也抑制不住。他将双臂一分,扯断袍带,将一件大红喜袍一撕为二,厉声喝道:“姓燕的,谷某今日让你活著出府,就不是人!”
  喝声中,他抖手拔剑,飞身刺出,顿时,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谷正夫自知武功并非燕飞萍之敌,因此一出手便是杀招,势同疯魔,拚著同归于尽,也要毙敌于剑下。
  面对杀气森森的剑锋,燕飞萍竟然视若不见,就象失魂落魄一般,胸海中乱糟糟一片。想到天下之大,自己无一亲情,茫茫人世飘零如落叶浮萍,时也命也,生有何欢?他索性不再抵挡,一任对方剑尖当胸刺至,但求一死解脱心中的苦痛。
  他死意一决,心中反而泰然,迎著剑锋将胸口微微一挺,心道:“我燕飞萍一世从来不弱于人,今日断命,也不能折了豪气,岂能让厅中这般人看了笑语。”当下,他微微一笑,傲视厅顶,虽是求死,气度上却凛凛生威。
  眼见剑尖离燕飞萍的胸口不到两寸而他浑无抵御之意,群雄面面相觑,虽为能诛杀此人而心快,又为他这种不惧死的气概所震服,人人心悸不已。
  一时,大厅中只听剑气呼啸,不闻丝毫人声。
  突然之间,半空中嗤的一声,射出一物,势道奇急,正撞在谷正夫的剑锷之上。谷正夫只觉掌心一震,抵不住这般大力,长剑脱手而飞,砰的一声响,钉入三丈之外的一根大红柱子上,剑身不住颤动,嗡嗡作响,宛若一条银蛇。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直到谷正夫的长剑脱手之后,群雄方始看清,击飞长剑之物竟是一枝镶金包银的玉筷。
  以玉筷撞击长剑,剑飞而玉筷不碎,这等手劲,实为世上罕见。更令群雄不解的是,这支玉筷竟是从苏春秋掌中射出。
  燕飞萍死里逃生,心中却未存喜悦之情,只是奇怪,忖道:“他为何救我?”
  谷正夫更是大惑不解,又急又怒,回头叫道:“师父,您为什么?”
  苏春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叹了一声,对谷正夫道:“琼儿刚吐了血,身子虚弱,你扶她去后堂休息。”
  谷正夫怒气未消,道:“师父,待徒儿手刃了这恶贼,立刻送琼儿去休息,请您稍候。”说著,转身就去拔剑。
  苏春秋眉著一皱,道:“你是婚宴的新郎,不宜弄刀舞剑,更无须满身杀气,此间之事我自会料理,你去吧。”
  谷正夫听了师父的话,冷笑一声,道:“什么婚宴?天下难道有这样的婚宴?我谷正夫受此大辱,若不以血洗耻,我……我还有什么脸面立身于天地之间,正气府还有什么威严领袖江南的武林同道。”他一边说,一边将钉入木柱的长剑拔下。
  苏春秋见徒儿手横长剑,一付情急拚命的模料,不禁摇了摇头,道:“正夫,把剑收起,没的让旁人笑话。”
  谷正夫恨恨地盯著燕飞萍,眼中直欲喷出火来,猛地转身向苏春秋跪倒,道:“正夫恳请师父收回成命,让徒儿与燕飞萍决一死战,徒儿纵洒尽一腔碧血,也决不后悔,好教天下人知道,没有人能折正气府的威风。”
  一番话出自谷正夫的肺腑。苏春秋闻听之后,却将面色一沉,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有为师在此,用不著你去洒血拚命,还不站起退后。”
  谷正夫还想分辩,道:“师父……”
  不待他将话讲完,苏春秋一竖眉,沉声叱道:“不要说了,琼儿在等著你,还不退下。”话说到此,已颇显严厉。苏春秋心中已有几分怒意,面上虽不显,但目光一扫,厅中每个人都暗生几分寒意。
  终究是师命难违,谷正夫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敢违背师命,猛一跺脚,转身走到苏碧琼身边,强忍怒气,轻声说道:“琼儿,我们走。”
  苏碧琼见谷正夫的胸色又青又紫,显然脑怒到了极点,只是强行克制,不曾发作出来。她心中充满歉意,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师兄,只轻声道:“师哥,今日之事……唉……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你……你心中若有怒气,便朝我发泻吧,我不怨你。”
  望著新婚妻子苍白的脸颊与楚楚的眼神,谷正夫纵有冲天的怒火,又如何发泻得出?他手提长剑,收也不是,弃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反转剑锋,一手握柄,一手握尖,喀嚓喀嚓几声,将剑折成几截,往地上一抛。然后对苏碧琼道:“我不恨别人,只恨我自己。”说罢,竟把新婚妻子晾在大厅之中,自己独自大步走入后堂。
  苏春秋见他丢下妻子径自去了,大为不满,闷声一哼,却不便发作,只得将头一转,当是没看见。
  此刻,苏碧琼心中最是凄苦,也满腹的委屈难以诉说,最后望了燕飞萍一眼,目光中说不出有几分幽怨,几分无奈。她缓缓站起,拖著蹒跚的脚步,走回后堂。
  望著苏碧琼的背影,燕飞萍痴心欲碎,几次忍不住想搀扶她一把,然而,他的手脚却象灌了铅水一般沉重,一个声音仿佛在他内心回荡:“燕飞萍,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位纯洁的姑娘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难道将她害得还不够吗?”
  想到此处,燕飞萍心中的绞痛愈发厉害,他铁起心肠,将双眼闭上,不敢看苏碧琼离去的背景,生怕自己的目光也会伤害到她。过了一会儿,燕飞萍再睁开眼睛,厅中芳踪已逝,苏碧琼退入后堂。
  霎时间,燕飞萍顿觉一片惘然,自知从今以后,朝思暮想的深情终成泡影。自己浪荡江湖十数年,除了两手鲜血,一身恶名,陡然间变得一无所有,人生此境,还有何言!他心中伤心失望到了极点,口中却道:“苏府主,你我一战未成,再来打过,燕某等你神剑赐教。”
  燕飞萍出言邀战,心中却想:“只等你一剑刺来,我不躲不挡,你一剑将我刺死罢了,唉,一死百了,胜过弧零零一个人在世上受煎熬。”
  面对燕飞萍的挑战,苏春秋面色漠然,这场婚宴闹到这个地步,他心中是恼是恨,从神情间全然看不出来。只见他缓缓抓起剑鞘,提剑而立,虽然静止不动,但威风凛凛,气概非凡。
  群豪知道苏春秋此番出手,必有石破天惊之势,因此都聚神屏气,等待威震天下的春秋正气剑脱鞘一击。
  不想,苏春秋却转过身,将掌中剑交给了身旁的家丁。他空手走到燕飞萍面前,两人相对凝视片刻,苏春秋沉声道:“你走吧。”
  一句话,燕飞萍大为惊愕,厅中群豪更是举座哗然。
  人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不然,以苏春秋堂堂正气府主的身份,号令江南武林,怎么能对一个被江湖人恨之入骨的杀手网开一面?若是如此,今后将何从服众?那是休想再领袖群豪了。
  苏春秋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违?所有人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有的愤怒、有的惋惜、更多的是不解与迷惑。
  唯有苏春秋依然从容镇定,他默默扫视一眼厅堂,提高声音道:“燕先生,恕我不再留客,请走吧。”
  这句话吐字清晰,一字一字,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燕飞萍却没有动,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著苏春秋,道:“苏府主是领袖江南武林的仁义大侠,我却是仇家满江湖,人人欲诛的魔头,你为何不借机将我除去?一可替江湖除害,二可扬威天下,如此大好时机,为何舍弃不要?”他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放我一马,如何向江湖同道交待?”
  这句话,正是人人想问苏春秋的,却被燕飞萍抢先说了出来。一时,每个人都望著苏春秋,看他如何回答。
  苏春秋却没有回答,他默默望著地面,青砖地面上有几点殷红的血迹,这是苏碧琼留下的。苏春秋微微一叹,此刻,他身上已不见了那种叱吒风云的宗主气概,多了几分慈祥的父爱之情。
  燕飞萍见他这付神情,心中猛地颤,脱口道:“你是为了琼儿!为了不让琼儿难过,你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违,放我一条生路,是也不是?”
  苏春秋不语。
  燕飞萍叹道:“你何必?又何苦?”
  苏春秋依然沉默。
  燕飞萍仰天大笑三声,昂首道:“燕某傲啸天下,邪也罢、恶也罢,事事但凭快意而为,何曾惜助过他人之力?如今身陷绝境,难道要一个弱女子为我乞命不成?笑话!大丈夫死则死耳,又有何惧?苏府主请拔剑出手,不必多虑。”
  苏春秋斜眼扫了一眼燕飞萍,摇了摇头,目光中含著几分不屑、几分怜悯,完全未将燕飞萍视为对手。
  燕飞萍一世狂傲,如何受得了这种目光,大声道:“你敢是看不起燕某么?”
  苏春秋道:“不。”
  燕飞萍有意激怒对方,声色俱厉道:“若是如此,你为何还不拔剑?燕某已不屑再等,快出手吧。”
  苏春秋丝毫不动怒色,淡淡说道:“我若拔剑,三招之内,你必死无疑。此刻,你已毫无斗志,根本不堪一击。”
  燕飞萍冷哼一声,道:“未必。”
  苏春秋目中精光闪闪,道:“你我身为武人,生当为武而生,死当殉武而死。你却在动手之前已存死意,无非是想借我的剑来成全你罢了。告诉你,春秋正气剑除奸荡恶,却不杀刻意求死之人。”
  燕飞萍的心事被对方一语道破,内心暗生悲威,心道:“想不到我竟落得如此境地,生在世上被人痛恨,便是求死,对方却不屑出手,我……我……唉……”
  这时,苏春秋跨上一步,环视大厅,高声道:“燕先生,大家同在江湖,你的所做所为我也早有耳闻。自古黑白两道世不两立,我今日放过你,只怕已铸成大错,不过,苏某一言出口,绝不更改,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挺胸口,双目寒芒闪射,犀利若剑,盯在燕飞萍身上,一字一字说道:“今日燕先生从正府的大门走出,我便是将你视为朋友。但是,倘若你旧习不改,再做下一件恶事,我第一个饶不过你,天涯海角,万里追杀,绝不善罢甘休。苍天在上,群豪为证,我苏春秋有违此言,天诛地灭,万世不得超生。”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苏春秋背手而立,一身铮铮正气,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敬意之情。
  厅中群豪虽大多不赞成苏春秋的做法,但每个人都不禁为他的侠气感染,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燕飞萍见苏春秋的话说此处,自己再留下去只会徒增难堪,自嘲地一笑,道:“想不到侠名满天下的苏府主肯下交我这个冷血杀手,岂不成了天下奇闻?”他摇了摇头,一抱拳,道:“既是如此,燕某没话可说了,这便告辞。”说罢,他转身向厅门走去。
  从堂前到厅门,不过十余丈的路程,却显得那么漫长,一道道仇恨的目光从两旁射来,如芒在背。燕飞萍却若无其事,挺直脊梁,径直走到门口。
  当他左脚刚刚跨过门槛的一刹那,突然间,背后传来两声闷哼,跟著响起金刃破空之声,一左右,劲气直带他的背心,势道奇急。
  燕飞萍心含一闪:“有人偷袭!”这个念头不容再想第二遍,背心的要害已被杀招笼罩。他听风辨器,便知身后右侧是一条软鞭,左侧则是一柄大铁槌,两般兵刃一刚一柔,势道截然不同,却一齐攻到,著实不好对付。
  此际当真是刻不容缓,燕飞萍不及转身,当即右臂反挥,曲指如钩,出手似电,一把将软鞭抓住,抖掌一振,内力到处,沛不可当,一下子将软鞭劈手夺过。跟著他手腕一翻,鞭梢反卷,已将铁槌的手柄绕住,他一扬臂,喝道:“散手。”
  随著喝声,软鞭被抖得笔直,卷著铁槌激飞而起,直冲上厅顶,撞得顶梁木屑纷飞。在厅中群豪的惊呼声中,燕飞萍双肩一晃,足未动,单臂后扬,运指如风,眨眼间封了两个偷袭者的穴道,信手扔在地上。
  偷袭的二人都是江湖中狠出名的人物,各有一身惊人的业技,哪知出手不过一招,便双双被擒。眼见燕飞萍目不视敌,反臂出手,捏拿得分毫不差,宛若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精妙之处,令人叹为观止。厅中群豪虽不耻燕飞萍的为人,然而见到这一招实在出神入化,人人都在心底暗喝了一声采。
  燕飞萍转身打量这两人,若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两人格毙。但在此刻,他却丝毫提不起杀意。
  便在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柄大铁槌从房梁上滑落,呼啸著直砸下来。此槌乃生铁炼铸而成,重量不下两百斤,由半空砸下,势道甚是惊人。
  眼见这柄铁槌的落处正是地上躺倒那两人的脑袋,他们穴道被封,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著铁槌砸来,既不能躲,也无法挡,垂死之际,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嘶叫。
  厅中群豪也是大惊,待想出手相救,却已不及,相顾色变,都将心悬在喉头。
  此时,距离两人最近的是燕飞萍,他的目光随铁槌落下,长叹一声,双手倏出,闪电般抓住两人的衣襟,往起一提。
  砰的一声巨响,铁槌重重砸在两人脑袋刚才躺著的地方,但见六块青砖,一齐粉碎,石屑四溅,甚是骇人。若是换了人脑,实难想象后果将会何等惨剧。
  两人死里逃生,吓得脸色苍白,饶是胆气不弱,却也说不出话来。
  燕飞萍高提两人,冷声道:“看在你们都是正气府客人的份上,燕某顾全苏府主的情面,今日救了你们的性命,虽行善举,实非本意,去吧。”一扬手,将两人往厅中扔去,重重摔在地上。
  他足踏门槛,面对群豪,傲然说道:“燕某的性命只有一条,哪位英雄想取去,只管出手便是,无论独斗、群殴,燕某一并接下了。十日之内,燕某住在扬州城中,谁想赐教,摆茶奉候。”
  说罢,他仰天一笑,飘然而去。
  厅中数百人,皆被他的胆气震慑,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再敢出手阻挡。
  长夜深沉,星月黯淡。
  古城扬州,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夜幕下,一条条黑暗的深巷,就如同古城的经络,分布在城中每一个地方。
  夜风卷过长街,四下里静寂无声,灯光尽熄。
  燕飞萍长发披散,穿过一条条街巷,漫无目的地走著,在夜色中看他青袍飘飘,身影时隐时现,真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幽灵,在古城游荡、徘徊。
  凄凉的夜,碎心的人。
  走著,走著……
  蓦然,黯淡的月光被一道高墙遮住了,前方的路已到尽头。燕飞萍抬头一望,见眼前是一座高大的门楼,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后土祠外。
  燕飞萍暗自叹息:“如今,祠中的琼花是否还如往昔?”他绕墙而走,拐了两个弯,来到祠后的院墙之下。他见四下无人,略一提气,翻墙而入。
  院中,琼树依旧,白花缤纷。然而,眼中少了那位树下怜花的少女,一切便显得说不出的寥恍与凄凉。
  一阵料峭的夜风从院中吹过,摇动琼树的树枝,白花随风簌簌而落,如飘絮、如飞雪,在小院的土地上零落了一层花瓣。
  在燕飞萍眼中,这零落飘飞的不是琼花,而是自己破碎的心。
  顿时,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几许欢乐,几多哀愁,反反复复地在眼前交错。燕飞萍感极噙泪,只觉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恍忽之间,都是苏碧琼的影子。
  燕飞萍站在琼树下,一腔相思无处倾诉,唯有轻轻抚摸树干,沐浴落花如雨,一时情不能己,发出一声长叹。
  “唉……”
  蓦然,在他的身后,也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
  声音幽咽,仿佛包含著无穷无尽的忧戚与感伤。
  燕飞萍一时忘情,浑然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有人走进院中也未察觉。这时,他闻声一惊,急忙转身一看,发现背后悄然站立著一位少女。
  淡淡的月光照在那少女的脸上,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
  “你是……”燕飞萍只觉得这位少女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偏偏记不起来。他皱眉想了片刻,猛然记起,脱口说道:“你……你是琼儿的侍女,叫做……叫做玲烟,对不对?”
  少女微微一笑,道:“燕公子真是好记性,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公子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我。”
  燕飞萍奇道:“你不在正气府中侍侯小姐,深夜里来到这里干什么?”
  玲烟道:“因为我家小姐说了,扬州虽大,但要寻找燕公子,只须去往后土祠,那琼树下站的人便一定是您。”
  燕飞萍低声叹道:“不错,你家小姐料得一点儿都不错。天下之大,唯有这棵树下能容我站一站,世人之多,也唯有琼儿明白我的心。”叹息之后,燕飞萍又道:“她为什么告诉你我在这里。”
  玲烟轻声道:“因为……因为是小姐命我来的,她想……想……见一见您。”
  燕飞萍闻言,一颗心怦然而动,脸上却是一片淡漠,道:“她见我做什么?”
  玲烟道:“小姐有几句话想对您说,她说这几句话若不能对燕公子明言,心中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燕飞萍沉默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道:“玲烟姑娘,烦请你回府转告你家小姐,就说燕某多谢她的挂念。不过,燕某已非昔日的燕飞萍了,她也非昔日的她,情缘已断,不堪再提。唉,至于那些话,对于双方都无益处,不说也罢。”
  玲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道:“你……您不去见我家小姐?”
  燕飞萍沉重地点了点头。
  玲烟急得嘴唇微微颤抖,道:“可是小姐还在等您呢。您怎么能不去?难道您忍心看小姐伤心吗?”
  燕飞萍仰望苍天,道:“我浪荡江湖,恶名昭著,你家小姐却是名门闺秀,又逢新婚燕迩之夜,这件事若传了出去,对她的名节大有损害。玲烟姑娘,你只当没到过这里,更没见过燕某,赶快回去吧。告诉你家小姐,忘了燕飞萍这个人,忘了过去吧!”
  玲烟见燕飞萍一口回绝,急著又道:“燕公子,你真不去见小姐么?”
  燕飞萍转过身,背对玲烟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快走。
  玲烟劝不动燕飞萍,恨恨地一跺脚,冷冷说道:“好,好,你燕公子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我家小姐一个柔弱,女子她心中有委屈,又能对谁倾诉?你们这些男人不是翻脸无情,便是漠然不睬。哼,看你们都象是痴情重义,其实哪一个把小姐放在心上了。”
  她伶牙俐齿,心里想到哪里,口中便全说了出来,一口气把话说完,兀自气鼓鼓地瞪著燕飞萍。
  燕飞萍心中也在琢磨,寻思:“这小丫头说我漠然不睬也就罢了,怎地又说我翻脸无情?”他觉得玲烟话中有话,当下转过身,对玲烟说道:“你说小姐受了委屈?”
  玲烟的眼圈微微泛红,低头道:“是。”
  燕飞萍双眉一皱,道:“苏府主是江南武林宗主,谷正夫也是世上屈指可数少侠。琼儿身受父爱夫亲,又怎会受委屈?”
  玲烟气不过道:“小姐她父爱是有的,至于夫亲,哼,却不见得。”
  燕飞萍奇道:“你是说谷正夫?他难道未善待琼儿?”
  “不错。”玲烟大声道。说罢,她又白了一眼燕飞萍,继续道:“只是,我家姑爷纵有不是,你燕公子却也逃不脱干系。”
  燕飞萍道:“我?我又怎样?”
  玲烟道:“你大闹喜宴后一走了之,正气府却是一片尴尬狼狈。姑爷憋了一肚子火气,又不敢在老府主面前发作,便将这口气全撒在了小姐身上。在洞房中,姑爷一连喝了几壶酒,借著酒劲大骂于你,小姐听不过耳,顶了他几句,他便老羞成怒,一巴掌将小姐打倒在地,然后竟扬长而去。他……他……”玲烟一连说了好几“他”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燕飞萍面色铁青,额上青筋隐隐迸起,低声道:“他怎么样?”
  玲烟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小声道:“他还说……还说便是扬州城中的婊子,也比小姐乾净得多。”
  听到这里,燕飞萍只觉脑后嗡的一声,一股怒火冲冠而起,再也抑制不住,顺手一掌拍出,正拍在琼树旁的一块太湖石上,登时石屑纷飞,碑上留下了一个深的深的掌印。燕飞萍却恍若不觉,只恨恨地说:“谷正夫,你枉为少侠,忒也可恶。”
  玲烟见燕飞萍发怒,心中害怕,口中却继续道:“小姐在新婚之夜却独守空房,还背上了不贞的骂名,当真是伤心欲绝,她取出一块绣著琼花的丝帕,捧在手中默默垂泪,一哭便是半夜。”说著说著,玲烟也难过起来,话音随著哽咽了。
  玲烟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像一条皮鞭重重抽在燕飞萍的心上。他咬紧嘴唇,心中想道:“琼儿,我找上你,是为了给你幸福。我离开你,也是希望你能幸福。但是谷正夫如此待你,又让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想到此处,燕飞萍主意已定,他对玲烟说道:“玲烟姑娘,你不必说了,我与你一道去见小姐便是。”
  玲烟破泣为笑,道:“您答允了?”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走吧,你带我去正气府。”
  夜色凄迷,巨大的扬州城中沉睡在一片黑暗之中。
  玲烟带著燕飞萍出了后土祠,不走大街,专在小巷中穿来插去,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正气府门前。
  夜幕下的正气府,门庭雄伟,气势恢宏,四周是厚实的高墙,高墙四角上筑有坚固的角楼,显得森严恐怖。
  燕飞萍站在正气府门前,不知为什么,心中猛地一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颤栗,只觉这两扇府门犹似一张巨口,仿佛正要一口将自己吞噬。
  这时,玲烟拽了拽他的衣角,又向前走,两人没进府门,而是沿著府墙绕了一个大弯,又走了半个时辰,拐进一条深巷。
  深巷尽头,有一个朱红的角门,便是正气府的后门。
  玲烟打了一个手势,让燕飞萍随地而入。两人进了门,顺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直走,穿过一大片翠竹林,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花园,花园里堆著假山,筑有楼台亭阁,还有一个三亩地大的湖塘,这是苏春秋建宅之初,将瘦西湖水引入府中,建成这座湖塘,种著荷莲,喂著鱼鳖,素有小瘦西湖之称。此刻,淡淡的月光酒在湖塘的水面上,银光粼粼,宛如柔纱优波。眼前景致虽美,燕飞萍却无心观赏,他跟随玲烟穿过湖塘上一座青漆木桥,来到花园门前。
  出了花园,前面是一条宽大的甬路。正气府共分十二个院落,每个院落都自立门户,均由这个甬路相连。玲烟指了指前方,小声道:“燕公子,小姐就在那边院子等著呢,请您随我来。”
  燕飞萍站著没动,抬头望了望星斗,道:“我记得琼儿的闺房是在府中西北角上,你怎么带我往正南方向走。?”
  玲烟一怔,奇道:“您怎么会知道小姐的闺房?”随即轻声一笑,道:“我倒忘记了,三年前您总是夜入府中,邀小姐出去漫游。但那已是以前的事了,自从小姐与姑爷订了亲,老府主就将前宅的套院收拾一新,作为他们的新房,今夜他们搬过去了。”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玲烟姑娘,是我多疑了,这便带我前去吧。”
  玲烟带著燕飞萍沿甬道又走了一柱香的功夫,到了一个院落外。这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套院,小声道:“便是这里了,燕公子请稍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燕飞萍道:“你去吧,我等著。”
  玲烟一闪身,进了院门,步履轻盈,消失在影壁墙后。
  燕飞萍独自一人在院门外等候,心中忐忑不安,满脑子都是苏碧琼的影子,默默猜想琼儿会对自己说什么话,自己又将如何回答。一时胡思乱想,神不守舍。在院门口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却全然拿不定主意。
  夜渐深。
  不知不觉之中,远处传来一阵更声,梆、梆、梆,已过三更。
  燕飞萍见玲烟进入院中,便再无回音,算来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仍不见她走出来。燕飞萍眉头一皱,不知院中出了何事,却不愿再等下去,轻轻推门走入院里,反手将院门关上。
  院中静得有些怕人,正房两侧立著一对银杏树,两棵古树张著巨大的臂,将本已黯淡的月光尽数遮住,在院中投入一大片斑驳的阴影。正房与厢房中都是一片凄黑,唯有东厢房闪亮著灯,似乎有人在里面。
  燕飞萍不敢造次,蹑足走到东厢房前,轻叩门板,放低声音道:“琼……苏小姐,燕某应邀拜访。”
  屋中却寂静无声。
  燕飞萍微微提高声音,道:“屋中有人吗?燕飞萍叩门求见。”
  屋中依然毫无声音。
  燕飞萍疑心更甚,轻轻一推门,门未锁,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缝。他侧身闪进屋中,见屋子正中摆著一张楠木八仙桌,桌上燃著一盏烛灯,照著一张棋盘,棋局上布著二百余枚棋子,黑白对峙,这局棋斗得正酣。
  燕飞萍走近去细看棋局,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他棋力有限,匆匆扫了一眼棋盘,便向四周望去,见四壁列满楠木书架,架上井井有条放满书册。靠窗处是一架青纱八面屏风,屏风下有一只鼎炉,燃的是上等檀香,里面袅袅轻烟,芬芳馥郁。
  燕飞萍心想:“这哪里是新人的洞房?分明是一个饱学之士的书房。”忽然间,他鼻中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这间屋中檀香烟味甚浓,血腥气又极淡,原本不易闻出。但燕飞萍久经沙场,感觉较之常人高出数倍,登时感到这间屋中有一股潜在的死气。
  他心中一惊,目光随之一转,发现血腥气是从那架青纱儿面屏风后传出的,忙走几步,推开屏风。然而,正当他探身向里张望的一刹那,猛然,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映入他的眼帘,饶是燕飞萍一生经历惊险无数,这时也如遭电击,怔立当场。
  只见地上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借著灯光,看清地上之人赫然正是正气府府主苏春秋。
  燕飞萍俯下身,将苏春秋的身体翻过,只见他双目紧闭,脸白如纸,神色甚为可怖。再探查他的伤处,才发现他四肢的经脉都被一种阴毒的掌力震断,处处内伤都有鲜血渗出,足见敌人下手之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能想得到,在几个时辰之前,苏春秋还是叱群雄的一代宗主,此刻竟落得个如此惨境。燕飞萍素来被人看作冷血杀手,生平惨酷的事见了不知多少,但他看了苏春秋的伤势,心中也暗暗生寒。
  一阵夜风从门缝中吹进,桌上烛火摇晃,映照燕飞萍的影子也颤栗起来。
  这时,忽听院门一响,传入一阵脚步声,直奔东厢房而来。
  燕飞萍一惊,心想如果有人进来,不管他是谁,见到屋中的状况,一定认为自己就是凶手,自己的名声原本不佳,蒙此奇冤,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在屋中彷徨无计,有心夺门而走,却已不及。只听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师父,您深夜召见弟子,有何事吩咐?”
  燕飞萍一听是谷正夫来了,更觉棘手。今夜的一切事都显得蹊跷,先是玲烟的出现,然后是琼儿相邀,直至这间书房并发觉苏春秋被害,偏偏谷正夫又在这时候求见。燕飞萍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有人正是利用自己对琼儿的思念,把自己一步一步引入一个早设计好的陷井。
  燕飞萍暗想:“是谁布下如此狠毒的圈套?”他脑中飞速地思索著,但是,不等他理出丝毫头绪,屋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谷正夫从门外走进。
  燕飞萍见已无法躲避,索性站起来,一抱拳,道:“谷兄,请了。”
  谷正夫低头迈进门槛,耳畔听到的竟是燕飞萍的声音,不禁大吃中惊,脱口道:“你……你……”话到此处,他目光一扫,徒然看见倒在地上的苏春秋。
  刹那间,谷正夫全身如遭电击雷震,向后连退两步,暴喝一声:“师父!”随著这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他双眼顿时迸满血丝,凶光大炽,一个箭步冲到墙边,摘下墙上挂的一柄长剑,手按剑柄,用愤怒得发抖的声音道:“姓燕的,你好狠毒!”
  燕飞萍急忙说道:“谷兄,你别误会,请听我说……”
  此刻,谷正夫愤怒欲狂,哪里听得进去燕飞萍的解释,不由分说,拔剑出鞘,冲上前分心便刺,势同疯魔。
  燕飞萍知道谷正夫对自己成见极深,既然认定自己是凶手,如何解释都是无用。无奈之下,他只得施展轻功身法,空手白刃,一面招架,一面伺机夺路出门。
  眨眼之间,十余招过去,谷正夫见对方封得严密,一对肉掌上下翻飞,丝毫不落下风。他愈发狂怒,猛地一声长啸,剑法忽变,那柄剑忽伸忽缩,划出一环又一环的光圈,飘忽不定,闪烁无常,正是正气府不传绝技“三十六式春秋神剑。”
  顿时,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剑快似一剑,但见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方桌、圆椅、屏风、书橱、炉鼎,尽在凌厉的剑锋下碎裂。灯盏也被挑翻在地,光亮熄灭,房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在黑暗中出手过招,一招一式,全凭听风辨器,较之白昼过招更是凶险异常,稍一不慎,即有血光之灾。
  谷正夫拚红了眼,右手舞动长剑,使的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早已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拚著硬挨对方一掌一脚,也要在燕飞萍身上穿几个窟隆。
  三年之前,燕飞萍的武功已经不弱于谷正夫,经过冰窟修炼,他的修练更是日进千里,此刻虽然空手对敌,却将长剑的攻势尽数接了下来。然而,在事情真象未查明之前,他心中实无杀意,更不愿下毒手将谷正夫格毙,因此许多阴毒狠辣的杀招便也弃之不用。这样一来,他虽自保有余,但若要闯过剑网,夺路出屋,却是不能。
  两人又拆了三十多招,谷正夫久攻不下,蓦地左掌向后一挥,将一枚流星火炮掷出窗外。只听“怦”的一声巨响,火炮在院中炸开,震耳欲聋,在静夜中传去,分外惊人。
  燕飞萍见谷正夫以流星火炮示警,心中大急,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当前之计,还是脱身要紧,否则一旦惊动了府中留宿的群豪,再想出府便难如登天了。想到这里,燕飞萍将心一横,哪怕掌下伤人,那也顾不得了,他虚劈两掌,大喝一声:“姓谷的,不要逼人太甚,你再不收手,休怪燕某无情了。”
  谷正夫哪里肯听,长剑一振,抖起四五朵剑花,狠刺燕飞萍咽喉与前胸。
  见对方招招索命,燕飞萍也是怒从心起,他错步拧身,迎著剑光疾进,猛地右袖拂出同招“流云铁袖”,拂在长剑之上,当即将锋刃荡开。同时右掌疾按直下,从剑招隙中攻入,闪电般按到谷正夫胸前。
  这一掌去势极快,眨眼间笼罩了对方前胸九处大穴。谷正夫想回手格挡,已经不及,情急之下,他深提一口真气,运劲左掌,与燕飞萍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撞,燕飞萍身子端立不动,谷正夫却脚步踉跄,向后连退三步。
  这一次双掌对击,两人功力强弱,立分上下。
  燕飞萍一掌得势,第二掌、第三掌、第四掌紧跟著击出。谷正夫的长剑被封在门外,只得咬牙挥掌硬接,砰、砰、砰,又是三响,谷正夫全身都为对方掌力所胁,不住后退,一只脚已退出门槛。
  燕飞萍身子一晃,第五掌再度击出,他旨在脱身,不欲伤人,因此掌上只含了六七成劲力,向谷正夫拍去。谷正夫单掌平推,奋力一挡,砰的又是一响双掌五次相交。谷正夫身子一矮,飞出房门,落入院中。
  然而,燕飞萍却觉掌心一疼,似被一根利针刺中。他又惊又怒,沉声喝声:“暗箭伤人,好不要脸!”黑暗中看不清掌心的伤口,但觉伤处不疼反痒,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素有侠名,行事却如此卑鄙。他提起真气,将掌上的毒素逼住,不使毒血上行。同时,他施展轻功,翻身跃上屋顶。
  哪知,他刚刚站上屋脊,谷正夫挺剑又带上来,大喝道:“姓燕的,不要走。”
  燕飞萍耳听脑后剑风呼啸,欲走不能,只得返身招架。两人屋脊上你来我往,高纵低伏,又斗了十余招。燕飞萍担心掌中毒素向上浸入,又恐惊动旁人,心想不下杀手,今日便难以脱身。当下一横心,手上连连催劲,落掌越来越重。
  这时,天色已进拂晓,四周晨雾白茫茫凄迷一片。
  屋脊上二人出招却已不是方才的情景,而是性命相搏,招招置人于死地。
  燕飞萍痛下狠手,七八招一过,谷正夫落尽下风,他左支右绌,剑法之中的漏洞越来越大,终于被燕飞萍以一招“霸王单提鞭”击中手腕,他半边身子一木,再也把捏不住,长剑脱手而飞。
  此刻,燕飞萍只须顺势使出“翻手小擒拿”,立时能将对方的手臂折断,又或跟进一掌,更是能了结谷正夫的性命。但他却转念一想:“此人毕竟是琼儿的新婚夫君,我杀他不难,只怕琼儿将会记恨我一辈子。”心中不禁一软,杀机顿消,收手喝道:“苏府主遇害事出蹊跷,真凶另有其人,待我查明真象,必将实情公昭天下。谷正夫,今日我放你一马,你别再逼我出手伤人。”
  谷正夫厉声道:“呸,你休得信口雌黄,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不是你下的毒手,难道是我不成?”他不容燕飞萍解释,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燕飞萍见谷正夫平日总是一付正气凛然的模样,这时却五官移位,满目狰狞可怖,便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心中一惊,低声喝道:“你要怎样?”
  谷正夫面沉如铁,道:“我要你死!”蓦地猱身而上,双手或拍或点,擒拿勾锁,攻势凌厉之极。他身法犹如鬼魅,招术却自成一家,每一招都是正派武人不屑一用的阴招损手,又奇又快,较之掌中有剑时更厉害数倍。
  燕飞萍大骇,叫道:“你……你……”他虽通晓百家门派绝学,却丝毫认不出谷正夫这一路邪气十足的阴毒怪招。十余招之内,竟被逼得手忙脚乱,连退十几步,一脚踩空,从屋顶跃回院中。
  谷正夫的一张俊脸在狞笑中扭曲著,从房顶飞扑而下,形若苍鹰,指似钢爪,抓向燕飞萍的顶门,口中喝道:“姓燕的,教你知道谷某的厉害,纳命来吧!”
  燕飞萍迎著对方的杀招,傲气勃发,也喝道:“纳命,不见得。”腰背一挺,手扬起,一道银光从他的掌心破空射出,铃声骤起,流光闪烁,当胸射向谷正夫。
  铃声中,谷正夫骇然惊道:“碎心铃!”只觉眼前银光飞旋,一股寒气直透心脾。他猛一提气,在半空中硬生生一折身,闪过呼啸割来的铃刃,双手疾抓,一招“智珠在握”,想将碎心铃夺下。
  燕飞萍见对方突使险招,喝道:“转!”一捻铃丝,那银铃陡然翻起,急速旋转,宛若一支银色的陀螺。这一招匪夷所思,谷正夫收手不迭,双掌虎口都被铃沿的刃锋割裂,顿时鲜血迸溅。
  燕飞萍再一抖腕,喝道:“缠!”银丝暴涨,如雨线、如飞丝,漫天飞舞,向谷正夫缠去。在银丝飞卷之下,谷正夫一声大叫,一个“死人提”翻出丈外,双臂、胸口、两肋、大腿等处皆被飞铃划伤,伤虽不很重,却也皮开肉绽,鲜血遍出。
  顿时,谷正夫魂飞魄散,再也无心恋战,返身逃走,一连几个起落,跃墙而去。
  燕飞萍虽获大胜,但望著谷正夫逃遁的身影飘忽若魅,带著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心中不禁惊骇不已。正气府素以正气传家,武功走的也是明正磊落的路数,但谷正夫方才出手却邪气十足,绝非中原哪一家门派的武学,这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燕飞萍心中充满疑虑,但此刻时间紧迫,已无暇多想。他感觉右臂微有肿痛,想是妄动真气后,掌心之毒开始上行,忙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左肩上点了三点,闭住血脉,心道:“这毒针虽暂不会发作,但此处不可稍留,须当尽快冲出,方可无患。”
  主意一定,他纵身冲出套院,沿著来路发足狂奔,向正气府后门而去。
  这时,天色茫茫放亮。
  春晓的雾气极重,整个正气府沉浸在一片乳白色的迷朦中。使高大威严的楼阁愈加神秘与巍峨。
  蓦地,一阵紧密的锣声从府中各处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显得一片零乱与慌张。随著锣声,府中传出人声嘈杂,在迭迭幢幢的高墙和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个劲装人影,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刀剑寒光。
  燕飞萍心知正气府已被惊动了,感觉到强烈的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深提真气,将轻功发挥到极限,身子仿佛一支脱弦的快箭,过甬道,穿天井,不一刻功夫,到了正气府的后花园。夜半时分,玲烟带著燕飞萍就是通过花园进入府中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后门就在花园之中。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来到园门前,见两扇竹门不知何时被紧紧关闭了,当中加了一把重锁。显然,有人防他从这里逃走,因此先将此路锁死。不过,区区一把重锁,又如何挡得住燕飞萍?
  他一掌向竹门推去,劲力微吐,已将重锁震断。竹门大开,顿时,一股清新凉风吹面而来,凉而不寒,如纱拂面,吸入肺更是说不出的受用。
  燕飞萍精神一振,举步向园中走去。
  哪知,当他的脚步刚刚跨过竹门的门槛,突然间,猛听嗤的一声,细风尖锐,一柄长剑从门缝中刺出,寒光一闪,剑尖刺到燕飞萍咽喉。
  这一剑锁喉,稳、准、狠兼备,对方堪称一流高手。
  燕飞萍骤逢偷袭,反应奇快,双足钉地,身子急向后倒,一个“铁板桥”。只见他足如铸铁,腰躬若桥,剑锋贴著他的前胸擦过,当真险到了极点。借这一瞬间,他已看清了偷袭之人,正是日前在婚宴上被自己挫败的江南侠少吕子丹。
  吕子丹没料到十拿九稳的一剑竟会刺空,立刻翻腕沉臂,一剑自下而上,往燕飞萍的下阴撩去。
  这一招“撩阴剑”好不阴毒!眼见剑光直奔胯下而来,燕飞萍大怒,圆瞪双目,蓦地大吼一声,恰似半空中乍落下一个霹雳,激荡轰鸣,先声夺人。
  吕子丹听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只觉耳畔嗡的一声,震荡心旌,身子微晃,刺出的长剑亦是一缓。
  高手过招,岂容失神?瞬间之中,燕飞萍翻身而起,飞腿踢出,左腿未落,右腿又起,双腿交错,此起彼伏,迅若旋风,身子便如悬在半空,第一腿拽塌竹门,第二腿踢折长剑,第三腿、第四腿接连扫中吕子丹的左右两肋,将他踢出丈外,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燕飞萍快步抢上前,一把抓住吕子丹的衣襟,将他提起,厉声道:“吕子丹,谁让你在此暗算燕某?”
  吕子丹的伤势不轻,肋骨被踢折好几根,内腑亦受震动,却冷声道:“邪……邪魔……凶手,人人……当……诛!”
  燕飞萍双目一眯,杀机潜生,把吕子丹往地上一摔,森然道:“姓吕的,最后一次问你,是谁指使你在阻杀于我?”
  这一摔,牵动吕子丹的伤口,疼得他死去活来,却咬牙硬撑,不发出一声呻吟。盯著燕飞萍栗声狂笑,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硬气,燕飞萍便知问不出什么结果,道:“好,算你硬气。这笔帐燕某记下了,日后少不得向你讨还。”说罢,手起掌落,拍在吕子丹的后脑,将他震昏过去。
  燕飞萍不敢稍停,又向前奔。一路飞跑,他暗下决心,若不查明真凶,洗此冤枉,誓不为人。
  沿著碎石铺成的小径跑了片刻,绕过两座假山,穿过一个花圃,前方出现了一个湖塘。湖中春水荡漾,上面架了一座青漆木桥。过了木桥,再穿过一片茵茵的草地,便是正气府的后门。
  眼见出路在望,燕飞萍心中却是一沉,只见木桥对岸的草地上,高高矮矮、疏疏密密地站著四五十名劲衣武士,人人手持利刃,杀气弥漫。
  此刻,前方高手林立,一场殊死血战势在难免。回首背后,隐隐一片杀声,正往这边迅速围来。
  燕飞萍身陷重围,先是一惊,随即镇定,缓步走上木桥,边走边暗想对策,忖道:“当前之计,须当速战速决,趁后面追兵未到,杀开一条血路,不能再拖延时刻!”当下,他大步向对岸的群雄走去,大声喝道:“来吧,哪个先来与燕某决一死战!”
  群雄见他身在绝境,犹威风凛凛,都是一怔,均为这等气度而心折,向后退了一步,无人胆敢上前。
  这时,猛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姓燕的少卖狂,我兄弟便来领教!”随著喝声,一人跃出,正是正气府中的护院高手福君于威。他弟弟慧君于风在一旁推波助澜,也喝道:“对付这种江湖败类,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夥儿并肩上啊!乱刃分了他。”二人口中喝骂著,直往桥头冲来。
  见到福慧双君奋不顾身,顿时激发了岸上群雄的同仇敌忾之心,跟著又有十余人同时攻上,将燕飞萍围在桥上。桥上的地方不大,但这些人都是武功甚强的好手,人数虽多,却不混乱,相互间关照配合,你进我退,宛若阵法一般。
  燕飞萍挥拳拆掌,朗声道:“各位听好了,燕某今日蒙受不白之冤,难以分辨,唯有力闯出府,再作道理。各位倘若抵不住燕某的重手,请闪过一旁,燕某绝不相伤。”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丝毫不停,一对肉掌上下翻飞,严守门户,使对方无法攻近身畔。
  慧君于风哼了一声,道:“你若真是受人陷害,便束手就擒。我们自会送你去一个讲理之处,看明真相实情。”
  燕飞萍道:“燕某的事自己能够澄清,用不著别人插手。你们想擒住我,却是未必。”慧君于风不再答话,只管发狠出招,每一招都极为狠毒,力求一击毙敌。
  燕飞萍见对方人人奋勇争先,对自己死缠不放,长叹一声,高声道:“各位小心,燕某还击了”。说话间陡然发出一声长啸,拧腰进步,反守为攻。只见他青袍疾进,长发散舞,身影迅如一条昂首腾渊的青龙,拳脚齐出,在刹那间,掌劈福君于威,拳打慧君于风,足踢不知姓名的灰衣大汉,膝顶不详门派的使剑青年,肘磕手摆单刀的白须老者,背撞不见其貌的带发头陀,一招之中,全身处处攻敌,掌、拳、足、膝、肘、背,同时发力,最先冲上桥头的六个人相继中招,纷纷被击飞,摔入桥下的湖水中。
  余下诸人无不大骇,锐气顿折,往后退了去。
  燕飞萍借势冲下木桥,闯进岸边的人群之中,肘撞拳击,掌劈脚踢,如入无人之境,势不可挡,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只是岸上群雄多达数十人,虽被燕飞萍奋力击倒十余人,立刻便补上十余个生力军,寸步不让,把燕飞萍围在核心,死战不退。
  岸边人影错落,杀声震天。
  群雄一时伤不到燕飞萍,燕飞萍也摆脱不了群雄的截杀。
  这时,府中的追兵已到了园外,三三两两的各派高手陆续出现在湖塘对岸。
  形势愈来愈危急,燕飞萍暗暗心惊:“如此打下去,他们后援不断,我却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候。”他虽然与群雄相斗激烈,却知道这些人并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余地,击倒的十余人之中,无一伤其性命。
  但是,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燕飞萍右掌之毒已隐隐发作,出手时力道亦在减弱,若再不能设法突围,必将命丧于此处。无奈下,燕飞萍将牙一咬,他虽然不愿杀人,更不愿自己被人所杀,大吼一声:“各位再不收手,燕某出手可不留情了!”
  这一声大吼惊震四野,但群雄眼见后援即将赶至,哪里肯退,无不争先上前出手。只是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燕飞萍身边的,不过八九人而已。其余人插不上手,便将兵刃乱舞,高声喝骂,旨在扰乱燕飞萍的心神,伺机一击得手。
  燕飞萍耳听群雄不断将污言秽语骂来,心中怒火熊熊,面上却不动声色,出手更是滴水不漏,不给对方丝毫破绽。
  群雄骂著骂著,突然有一人高声喝道:“姓燕的日间骚扰苏家大小姐,闹个灰头土脑,无趣而归,夜里便来动粗。他奶奶的,这淫贼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名节贞德,今日又将绿帽子送到正气府来了。咱们大夥儿若不干掉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那也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了……”
  燕飞萍本已愤恨填膺,一听这话,猛地怒火勃发。旁人无论如何怒骂于他,他都可以忍下,但此言已辱及苏碧琼,他便忍无可忍。蓦然一声嘶吼,双掌一分,掌力疾吐,将面前最近的两人击得吐血飞出。他借机从围攻中抢出身来,认出口出污言之人,上前一把揪住对方衣襟,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来?”
  那人武功原也不弱,但在燕飞萍手中,一身武功竟丝毫也使不出来了,吓得魂飞魄散,哆嗦道:“我……我……我……”
  便在这时,猛地一柄铁鞭由斜刺里当空砸下。燕飞萍盛怒之下,闪避稍慢,被一鞭抽在背脊之上,登时将背心的青衫震裂开一个大口子。燕飞萍虽有神功护体,却也痛彻心脾,双眼全星直迸。
  这一鞭打出了燕飞萍的真怒,大叫一声:“好,你们要我死,咱们就看看谁先死!”回手一记全擒拿,已将偷袭者的脖颈抓住,左手把那辱骂者扯过,双臂一合,将两人撞在一起,天灵盖对天灵盖,砰的一声,两人同时脑浆迸裂而死。
  燕飞萍胸中淤满郁愤,无从发泻,杀了两人之后,陡然间狂性大发,难以抑制。他夺过一柄单刀,横砍竖,双臂出手如疯。此时,他已无所顾忌,红了眼睛,逢人便杀。
  顿时,茵茵碧草地上如淋血雨,凄栗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臂、血肉横飞,数十颗血淋淋的头颅在燕飞萍脚下滚动,连潭水都染红了一大片。
  此刻,情势大变,已非群雄阻杀燕飞萍,而是燕飞萍追杀群雄。
  顷刻间,半数以上的好手横死在草坪上,余下的群雄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不少高手上前接战,不是身首异处,便是膛破肢断,满耳只闻临死前的惨叫之声,顿时斗志全丧,慌乱而逃。连刚刚赶来的江湖高手也被这片惨景惊呆了,他们久在江湖,杀人折命的事见得多了,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是生平从所未见。望著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敌人却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狂魔、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无不心惊胆战。是以众多高手全都站在对岸观战,竟无人敢过桥一战。
  好一场惊心的杀戮!
  燕飞萍神志模糊,眼中只有血色,无边无尽的血色!他放开手脚,如疯魔附体,厉鬼缠身,肆无忌惮地恶半狠杀。猛然,闻听背后一缕劲风攻到,他虽未回头,便知是一柄利剑偷袭刺来,当即反足踢去,听风辨器,落腿分毫不差,正踢在对方的手腕上,对方剑飞臂折,惨叫倒地。
  燕飞萍长啸回身,抡刀便砍,刀光一闪,直往对方颈上斩去。
  只听一个带著哭音的稚声大叫道:“不,别杀我,别杀我!”
  燕飞萍心旌一跳,收腕回刀,刀锋停在对方的颈上,方发现刀下之人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消,惊恐地望著燕飞萍,充满一惧怕与绝望之色。
  面对一个初涉江湖的孩子,燕飞萍的刀还能落下吗?
  他呆了一呆,脑中清醒了大半,见草地上遍地横尸,惨不忍睹,心中大生悔意,长叹一声,杀气顿消,将砍卷刃的钢刀往地上一扔,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少年死里逃生,急忙爬起,手捧断臂,连滚带爬向对岸逃去。
  燕飞萍仰望苍天,心中叹道:“我燕飞萍本想从善,但为何人人都逼我再挥屠刀,天啊!世上千万条路,难道就没有一条路能让我走下去吗?”
  这时,天光已亮。
  旭日照在湖水上,映出点点金粼。两边岸上,燕飞萍浑身浴血,傲然伫立。对岸百余名江湖高手隔湖观望,如临大敌。
  湖塘宽不过十几丈,自是挡不住这些高来高去的武林健者。但是,双方都在沉默,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短暂的对峙,显得无比漫长。
  猛地,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谷正夫飞身冲出手挥长剑,杀过桥来。随后,百余名江湖高手才如突然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呐喊著杀奔而来。
  只见刀剑并举,枪戟如林,在阳光下卷起了阵阵寒潮。
  燕飞萍纵然胆气冲天,却也不敢以一人之力与上百人放胆对杀,而且对方人人手下都有一番技业。他还是以脱身为目的,不敢恋战,转身往后门疾奔。
  从湖塘到后门不过三箭之地,燕飞萍连续几个起落,便到门前。北后追兵甚急,他不敢怠慢,手起掌落,震断门闩,将门打开。
  燕飞萍知道门外便是一条深巷。扬州城中的深街野巷密若牛毛,自己一旦匿迹其中,正气府中的人手再多,也不能搜遍全城找出一个人来。
  哪知,门才打开,便见门外站著一个身材瘦高、器宇轩昂的老人,一见燕飞萍,冷笑道:“小辈,你怎么才来?”
  燕飞萍认出对方正是唐门长老唐步血,吓得面色大变,猛地将门板一合,身子往斜侧里一闪。当他刚侧避到一旁,只听那两扇门板上发出一阵啪啪啪啪的密响,木屑纷飞,劲风锐啸,两寸多厚的门板上乍裂了几十个破洞,几十件暗器透门而入,其势不减,激飞数丈之后方才落地。
  门外,唐步血放声大笑,似乎在向燕飞萍邀战。
  燕飞萍却不敢应战,他瞥见背后百余名江湖高手蜂拥杀来,其势威不可挡。前面唯一的出路却偏偏守著一个索命的煞星。此刻,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死战一道,别无他途。
  双方越来越近。
  刀剑反射出明晃晃的寒光,刺痛燕飞萍的双眼,他的背心亦全被冷汗湿透。
  生死之间,全在一念。
  刹那之间,燕飞萍脑中灵光一闪,急中生智,猛一抖手,碎心铃出,银丝一飞数丈,绕住一棵巨松的枝,他一拉银丝,身子悠悠荡起,飘若御风而飞,曼妙无双。
  此举大胆之至,却也危险之极。
  群雄距离他仅有两丈多远,再晚上片刻,威名赫赫的燕飞萍便被乱刃剁为碎泥了。
  见状,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愤怒,又是惊骇,霎时间,钢镖、袖箭、飞刀、飞蝗石、甩手箭,如雨点般向燕飞萍射去。但是,暗器虽多,不是被燕飞萍以臂空掌震落,便是射空了,将一堵砖墙打得斑斑点点。
  燕飞萍绝路逢生,朗声长笑,一掌拍在古松的树干上,身子又是一悠,宛若打秋千一般,借银丝的飞荡之势,向高墙上跃去。
  墙下群雄抬头观望,无不目瞪口呆。
  不料,正当燕飞萍伸足向墙头踏落的一瞬间里,突然,墙头之上多了一个人,抢先站在了他本想落足的地方。那人身法好快,一头白发,高大威武,正是威震西北的玄武派掌门傅英图。
  只见傅英图双掌一推,沉声喝道:“给我下去吧。”掌力一吐,风声急劲,仿佛卷起一股狂飙,拍向燕飞萍。
  燕飞萍在一股强大的掌力笼罩下,顿觉呼吸不畅。他右手紧握银丝,只能以左掌迎敌,而且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处尽劣势,却不得不硬接这一掌。
  怦的一声,双掌相交。傅英图身子一晃,燕飞萍却掌力不敌,被震落于墙下。他早知自己不能占什么便宜,却未料对方的掌力竟刚猛如斯,一条左臂的血脉已被震伤,痛楚异常,肋下亦受震荡,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
  见燕飞萍被击落于墙下,正是天赐良机,群雄无不大喜,高挺刀剑,一同杀上,把他堵在墙角。
  百余名江湖高手合力围攻一人,这等场面实为罕见。
  燕飞萍纵是身体完好,也万万抵挡不住,何况他身受内伤,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到了极点,数招之间,双臂、肩头、腰肋、腿足均受外伤,鲜血淋漓。眼见无幸,燕飞萍大喝道:“罢了,事到如此,让各位如愿以偿,燕某自行了断。”
  但这时群雄大占上风,视燕飞萍为俎上之肉,哪肯让他从容自尽?数十人杀得发了性,一拥而上。
  悲愤之下,他奋起神威,右手疾出,夺过一支铁枪,单臂挥舞,刺挑扫砸,一口气杀数人,拚死冲向前去。
  然而,他毕竟身带重伤,已是强弩之未,凭一腔激愤冲出几步,终于双腿一软,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便在这时,一道劲风由后射至,燕飞萍斜身一闪,却未躲开,背心的“神道穴”被点了一个正著,紧跟著“灵台穴”、“至阳穴”、“筋缩穴”、“中枢穴”等督脉重穴一一被封。
  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耳畔隐隐听到谷正夫阴笑道:“姓燕的,正气府天罗地网,你是自寻死路……”随后,脑后传来重重地一击,他只觉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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