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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恶梦。 燕飞萍连夜下了华山,一路住南,马不停蹄,赶到秦南的汉水河畔,在一个小渡口雇了一条客船,顺汉水而下,出了陕西地界。几天之后,船至湖北重镇武汉,这里是汉水与长江两大河流的交界地,他改换了坐船,又沿长江东去,幸得船轻风顺,这一日已过金陵,眼看著便到扬州。 大江东去,奔腾浩荡,波澜壮阔。 燕飞萍独立于船头,眺望江水长天,幽然凝思。江波摇动船头不住地起伏,他的思绪也如江水一般,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心中感慨万千。 自从冰潭脱困以来,不过一月,他却已渡过了好几年一般,初出冰潭时心高气傲,只想长啸生风,再震江湖。如今却觉世事只如浮云,什么荣名,什么威风,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今生今世,唯求能与佳人厮守,觅一方净土,安享终年,也就是了。 想著想著,愈发意气消沉,他轻叹一声,举目向江面上望去。 此时江上夏雾已散,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江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大船由后驶来,青色布帆吃饱了风,顺江直下,不多时便赶到燕飞萍乘坐的船。 当两船并驶的一刻,燕飞萍侧目一扫,见大船的船头站著一个老人,身材高大魁梧,须发虽尽已斑白如雪,但神采奕奕,极有威仪。江上风浪正急,船头上下颠簸不停,老人的身子却不见摇晃,连头发和光鬃也无丝毫飘拂,足见此人一身内功的惊人造诣。 燕飞萍的足迹踏遍天下,江湖中的人物也识得不少,当即认出这位老人是威震西北数十年玄武派掌门宗师傅英图。在西北三省,玄武派为首屈一指的武林门派,以掌力见长,最注重内家正气的修炼,其中大摔碑手、铁掌化刀等掌上绝技更是驰名天下。傅英图是玄武派中第一高手,一身武学修为自是不必说了,被西北江湖同道尊为领袖,算得上当世一位前辈奇人。 见到这人,燕飞萍微觉奇怪,暗忖道:“听说玄武派素在西北一带活动,绝少涉足中原,与江南的武林门派也没什么交情,这次傅英图乘船沿长江东下,直入江南腹地,却不知为了什么事?” 正在沉思之间,那艘大船超过他乘坐的客船,张帆远去,眨眼间便驶出六七箭水路。帆影一闪,越去越远,当真是弧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蓦然,江面上传出一声朗笑,笑声虽不算洪亮,但吐气清亢,回荡在江面上,竟将漫天的风声与江浪声全压了下去,直传数里之外。 燕飞萍闻声,又是一凛,暗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连忙侧过身,往笑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只见激流飞进的江水中急驰来一条竹筏,这种竹筏本是蜀中及云贵一带的水上交通之物,由十数根青竹扎成,之间连以麻绳条,小巧轻盈,最适合在青山静水间飘漾舒泊。然而,长江的水势却是惊涛骇浪,一泻千里,在这种江面上敢御竹筏而行的人,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视若儿戏。 燕飞萍本是一个大胆妄为之人,别人越是不敢干的事,他越是干得兴高采烈。可是此刻,他也不禁为竹筏上那人的胆魄与豪气而衷心折服。 竹筏上的人也是一位老者,他身材极瘦极高,手脚都比常人长出许多,长得也似一根竹竿,模样甚是怪异。但他在竹筏上一站,气度凝重,如渊停岳峙,说不出的好看。 只见竹筏出没于波峰浪谷,就似一张残叶,任由飘泊,似乎随时都要颠覆,却又去势如箭,眨眼间冲出数里,消失在长江尽头。 燕飞萍只觉此人甚是面熟,微一细想,猛然记起,江湖中生得这付模样,又有如此一身深厚内功的人物,唯有一人,必是蜀中唐门中三大长老之首的唐步血。据说此人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一旦出手,势如星飞电急,惊神泣鬼。自从出道以来,还没有人在他的暗器下走满十招不败。 傅英图与唐步血都是江湖中顶尖的几位宗师之一,近十余年来闭关封剑,早不问江湖中的是是非非。想不到今日两人竟同游长江,破浪而行,乘风而去,豪气不让少年。 燕飞萍却暗想:“若是寻常的事端,绝不会惊动这两位前辈奇人,看来,江南武林中必是发生重大变故。”若在以前,说什么也要追上前探视窨,这里他却是心灰意冷,任凭天下被闹得天翻地覆,也毫不关心。 当下长叹一声,回舱去了。 客船张起风帆,顺江而下,二百余里的水路,只行了四个时辰,便到了扬州城外的码头上。 燕飞萍下了船,目光一瞥之间,却发现江上的那艘大船与竹筏均停靠在岸边,想是傅英图与唐步血也进了扬州城。他一见之下,心头微觉惊诧,倒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信步进城而去。 进得城来,行人熙熙攘攘,甚是繁华,比之三年前又热闹了许多。 信步正走著,突然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烹油、熟肉混合著酒香的气味。他乘了几日几夜的船,口中清淡得紧了,早想饱啖一顿。当下顺著香气寻去,拐过一个弯,见当街有一座酒楼,金字招牌上书“风清楼”三个大字,金光闪闪,极是气派。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吸入胸臆,大感受用。 他上得楼来,挑了一间雅座,临窗坐下。跑堂过来招呼,燕飞萍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了四道扬州名菜,倚著楼边栏杆自斟自饮。蓦地想起了三年前他与苏碧琼吃卤肉的情景,心中柔情荡漾,不禁微微一笑。 三年来,他被最相信的朋友出卖,为倪八太爷的掌力击伤,在不见天日冰潭中囚困,目睹生死之交一一丧生,所经历的种种苦楚艰难实非常人所能承受,但他咬著牙挺了过来,为的就是这世上还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等待他。在他遍布创痍的心中,这是唯一的美好的信念。如今,想到即将与心上人会面,燕飞萍心潮澎湃,几乎难以自抑。 忽然间,听楼下传来一阵快马的蹄声,夹杂著两三声吆喝与惊叫,探头望去,见是几个灰衣劲装的大汉打马驰过大街,看他们驾马的身手极是矫健,都是江湖中的好手。 扬州是江北重镇,每日往来此地的人马络绎不绝,一些鲁莽的江湖汉子逞快马驰过,却也不算什么罕事。燕飞萍初时并未在意。可是,到后来楼下经过的江湖人物越来越多,其中三山五岳,南北世家,及九门十派均有人出现,更不乏许多成名的高手。见此情景,不由得燕飞萍心中暗生疑虑。 他一眼看见旁边的跑堂,叫过来问道:“这位小哥,我有件事要向你打听一二。” 跑堂忙道:“客爷您只管问,只要是小人知道的,一定照实禀告。” 燕飞萍道:“我是最近才到扬州城,我问你这里是否出过什么大事?” 跑堂道:“扬州是几代名城,城大地大,每天出过的事数也数不过来,却不知客爷想打听的事是哪一桩?” 燕飞萍微一沉吟,道:“我是北方的布商,到扬州来做一笔绸缎生意。我们生意人只求和气致祥,一路平安。可是现在扬州城中聚集了这么多江湖人物,我是怕这其间……会不会出什么事?” 跑堂一听,心中全明白了,当即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客爷您切莫担心,这些江湖人物齐聚扬州城,是为贺禧来的,万万不会生事。” 燕飞萍奇道:“贺禧?贺什么禧?” 跑堂也奇著:“原来您竟不知道这件事,扬州正气府的老府主苏春秋为女儿招亲,早已传遍天下。” 刹那间,一股热血冲出燕飞萍的顶门,他一下子站起,沉声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跑堂却未注意到燕飞萍神情的变化,道:“正气府的苏大小姐是老府主的掌上明珠,老府主将她许配给嫡传弟子谷正夫,这对新人青梅竹马,又有师门之谊,乃是亲上加亲……”跑堂说得兴高兴烈,燕飞萍却全未把这些话听入耳中,他此刻心乱如麻,脑中嗡嗡作响,实难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双手一分,抓住跑堂的两只手腕,厉声道:“你骗我!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跑堂只觉双手的手腕一紧,如同被勒上两个铁箍一样,疼得他啊、啊地呼痛,颤声道:“客爷,此事满城皆知,啊哟,我……我骗您何来,哎……疼死啦,您手轻些!” 燕飞萍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咬牙喝道:“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成亲?在哪里办喜事?” 跑堂道:“正气府广邀天下英雄,听说良辰便定在今夜……”他话未说完,猛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已地向后飞去,正撞在墙上,复又跌在地上,摔得他七荤八素,眼前金星飞舞。等他清醒过来后,屋中只剩一锭银子丢了他面前,那个人却踪迹不见了。 扬州城西,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就是江南武林中人人敬仰的正气府。这一日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 门前人流不息,热闹非凡,其中大多是江湖豪杰。北到辽东的千鹤门,南到南海七十二岛,东到鲁东蓬莱世家,西到天山剑派,均有门中高手到场。各派掌门纵不能亲临,也都遣人送礼到贺。一时,正气府中人来人往,四五百人相聚一起,笑声喧无,宛若一场武林盛会。 天色渐晚,月上西天。正气府大摆晚宴,在大厅中设了七八十张八仙桌,坐满了贺禧的群雄。当中一张桌子最为显眼,端坐著府主“君子剑”苏春秋,他左右各有一位老者,左边是称雄西北的会武派掌门傅英图,右边是威震川蜀的唐门长老唐步血。这三人都是江湖中的上一辈高人,轻易不出来露面,今日神龙现身,无疑为晚宴增色不少。 亥时一刻,吉时已届,彩花纷射,号炮连声鸣响。赞礼生朗声赞礼,谷正夫一身新衣,犹若玉树临风,一露面便博得满堂喝彩。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秀丽的江南少女,陪著碧琼婀婀娜娜地步出大厅。苏碧琼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天。” 谷正夫和苏碧琼正要在花烛前拜倒,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沉声喝道:“且慢。”随后砰的一声巨响,两扇巨大的朱漆门板被人用掌刀震飞起来,跌在院子中,乓乓乒乒一阵响亮,将两只大金鱼缸打得粉碎。 这一惊变,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厅中的群豪纷纷站起,向院门望去。 新郎谷正夫将眉头一皱,知道今日有人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绝不能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他当机立断,向身畔的福慧双君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各自暗暗拔出长剑,藏在袍中,脸上却做出迎客的模样,迎出院门。 谷正夫微微一笑,仿佛已看见院外那人被双剑分尸的情景。福慧双君在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围攻,眼看无幸,适逢苏春秋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二人感激苏春秋的救命之恩,便投身正气府,甘为奴仆,从此绝迹江湖。但是,他们的一身武功却丝毫没有搁下,犹其双剑联手,更是厉害异常,武林中的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二人。此刻,由这二人出手,料想有天大的事也都料理了。 然而,只在眨眼之间,谷正夫唇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但见院门剑光一闪,两口长剑,一左一右,疾射而入,啪啪两声,钉在大厅外贴著喜字的木梁上。随后,两个人影倒飞入院中,摔在厅前,正是福慧双君。 谷正夫大惊,抢上前去,见福慧双君都被点中了穴道,四臂齐折,晕了过去。见状,谷正夫暗吸了一口冷气,福慧双君的武功不弱,院外那人在双剑联手攻击之下,居然在刹那间夺剑伤人,这份武功,实是人听闻。 主席之上,府主苏春秋也是一惊,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地将手一挥,两旁立刻上来几个府丁,将福慧双君扶了下去。 这时,院门青影一闪,一个青衫人由门外飘身走入院中,见此人身材欣长,眉目间不怒而威,充满一种弧高的傲气。此刻,大厅中数百道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却毫不在乎,一抱拳,朗声道:“燕飞萍前来拜府。” 厅中群豪一听到这个名字,登时纷纷呼喝起来。黑白两道和各大门派的高手均有死在他的手下,当真仇深似海,没料到他竟敢弧身闯入险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 苏春秋站起,将双臂一张,喊了一声:“且慢。”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他向众人道:“今日是小徒与小女的大喜之日,燕先生光临到贺,便是我们嘉宾。众位且瞧老夫的薄面,将旧日冤仇暂且放过一边,不得对燕先生无礼。” 见正气府主说出这种话,群豪都坐回到椅子上。狠狠地盯著燕飞萍,假若目光能杀人的话,那目光足以将他戮得千创百孔。 对这些狠毒的目光,燕飞萍却视若不见,他只向苏春秋拱了拱手,以示对方才一番话的感谢。 苏春秋回礼道:“燕先生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老夫再敬你三杯水酒。” 燕飞萍微微一笑,道:“前辈请不用客气,我有几句话跟苏小姐说,说毕便走,日后绝不再行叨扰。” 苏春秋道:“燕先生有什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 燕飞萍却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 苏春秋道:“承蒙燕先生看得起小女,漫说几句话,便是千句万句,小女也当洗耳恭听。不过,此刻是小女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过一旁,燕先生请在一旁坐了。”他口气不急不缓,却自有一种威严,令人听后心生敬畏。 燕飞萍却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正气府之主放在心上,只遥望厅中的新娘苏碧琼,口中道:“我这几句话可更加要紧,片刻也耽搁不得。” 苏春秋面色微微一沉,闷声一哼,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燕先生务请自重。” 燕飞萍长叹一道:“正气府摆设新婚大宴,众多英雄齐聚府中,燕某不齿于江湖群豪,岂敢厚颜来赴宴?不过今日这几句话必须对苏小姐说,冒昧之处,还望恕罪。”说著举步向厅中走去,看都不看四周的群雄。 苏春秋与傅英图、唐步血对望一眼,均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但碍著自己的辈份甚高,倘若出手将他截住,不免落得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这时,燕飞萍已走入大厅,从群豪的面前穿过。 群豪心中都怦怦心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燕飞萍乱刃分尸,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弧身而来,显是有持无恐,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大厅中一片沉寂,只能听见燕飞萍清晰的脚步声。 蓦然,席间人影一闪,飞出一人,挡在燕飞萍之前。见这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盯著燕飞萍,身上暗显一派杀机。 燕飞萍一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为何挡我去路?” 那人冷声道:“姓燕的,当看天下英雄的面前,岂容你如此胡来?我吕子丹看不下去,你若再想往前走,先胜过我手中长剑。” 燕飞萍知道吕子丹的剑法了得,在江南与谷正夫并称“江南双侠”,平素极是自负,一向不把旁人放在心上,与谷正夫是莫逆之交,难怪这次第一个出头。燕飞萍心中暗道:“胜你又有何难,不过一旦动起手,只怕厅中众人会一拥而上,那便不太容易对付。” 于是,他淡淡地说:“久仰吕大侠剑法通神,燕某今日前来,不想与天下英雄为敌,更不想与人争强斗胜,请吕大侠为燕某让开一条路吧。” 以燕飞萍的脾性,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但燕飞萍愈是礼貌周到,吕子丹愈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冷冷地道:“你既说不想与人争强斗胜,我却见福慧双君都伤在你的手下,你又做何解释?” 燕飞萍面色一沉,道:“在院门外,福慧双君一见我,不由分说便下杀手,哼,燕某虽不愿出手伤人,却也不是赶来送死的。”说著,他眼中精光乍闪,犀利若剑,盯向吕子丹。吕子丹见对方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闪电,不由心中打了个突,但他生性狂傲,心中虽生怯意,口中却道:“我若不给你让路,你又当如何?” 燕飞萍见眼前的情景,绝无善了的可能,自己若再相让,势必被天下英雄将自己看得轻了,当下傲然道:“吕子丹,我敬你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才一再忍让,你可不要以为燕某怕了谁。” 吕子丹手握剑柄,全身戒备,道:“燕飞萍,多说无益,咱们手底下见个真章罢了。”燕飞萍仰天一笑,心知一旦动手,必会惹动众愤,如果厅中群雄一起出手,自己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会被乱刃分尸。但他傲心登起,便将生死全不放在心上,睥睨傲视群雄,大声道:“燕某现在向前走,谁若拦我的路,说不得只有得罪了。”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前走去,转眼走到吕子丹的面前。 猛然,从他背后的宴席中蓦地跃出三人,各持一剑,同时刺出,三柄剑交剪成网,霍霍生寒,映得满厅剑光,分指燕飞萍三处要害,力求将他钉死在剑下。 这三剑来势极快,又是偷袭出手,眨眼间已把燕飞萍罩在剑网之中,眼见燕飞萍进退无路,厅中群雄不禁轰然喝采。 燕飞萍乍觉自后剑风飒然,听风辨器,已知对方施展的是“天都三十六路追魂剑式”,他在冰潭中早已熟练过这路剑法,种种变化无不了然于胸。对方虽是三剑齐发,他却浑然不惧,身子向前一扑,拧腰翻身,刻不容缓之间,从剑网的缝隙中钻出。 那三人一击不中,不禁一怔,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江湖中还无人能在天都三剑的联手一击下全身而退。三人微一惊诧,随后剑光再涨,三柄剑又刺向燕飞萍的背心。 燕飞萍身体前纵,奔到吕子丹面前,手臂一展,一招“双龙戏珠”,伸二指疾插吕子丹的双目。 吕子丹手握剑柄,全神聚注,却未料到燕飞萍的身法如此之快,眨眼间便攻到自己的要害。不及细想,他松开剑柄,双拳护面,往外一崩。 燕飞萍变换招术,单掌一沉,倏然击出,又袭到吕子丹的丹田重穴。吕子丹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一弯身,双掌一错,护住小腹。这一招很是狼狈,缩肩躬身,宛若一只刚出海的大龙虾。 燕飞萍却未将掌力击出,而是将手腕一翻,五指一勾,轻巧巧地将吕子丹背负的长剑抽在了手中。 这时,天都三剑挥剑刺到他的背心。燕飞萍朗声清啸,也不转身,反手一剑刺出,竟后发而先至,乘隙而入,带到天都三剑的前胸。天都三剑只见胸前剑光点点,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四柄剑的剑刃粘在一起,燕飞萍手臂一旋,内力自剑上汹涌吐出,天都三剑胸口剧震,撒手弃剑,三柄剑向空际飞出,拍的一声,竟在半空同时断为两截。 刹那间,天都三剑后退三步,面呈死灰之色,怔怔地著看地上的断剑。 吕子丹却见燕飞萍倒转剑锋,白光一闪,向自己刺来,吓得他缩头藏颈,只道:“我命休矣。”然而,只听嚓啷一响,却是燕飞萍把剑插入他背负的剑鞘中。燕飞萍拍了拍吕子丹的肩膀,笑道:“借剑之情,燕某谢了。”说著,擦肩而过,继续向前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吕子丹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羞愤难当。终于取下长剑,狠狠掷在地上,返身离去。 天都三剑也互视一眼,均感脸上无光,恨恨地一跺脚,随后奔出大厅,施展轻功跃院墙而去。 大厅中愈发寂静。 烛光摇,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晴不定。 燕飞萍依然缓步向前走去,他脸上既无挫敌之后的喜色,也无身陷险境的惧色,镇定无比,向苏碧琼走去。 倒是群雄无不面面相觑,皆被燕飞萍显露的武功所震憾。吕子丹与天都三剑皆为声名赫赫之辈,一身功夫绝非浪渡虚名,想不到四个人在举手投足间全败下阵来,而且,显然燕飞萍手下已留足了情面,否则,这四人立刻横尸当场,万难活命。 燕飞萍一步一步向苏碧琼走去,每走出一步,距离苏碧琼便近一分。他方才连败四名江湖高手犹自面色不变,可是此刻,在向苏碧琼走去的路上,却禁不住胸口怦怦直跳。 当他走到苏碧琼面前,望著她熟悉的身影,昨日的少女已成今日的嫁娘,燕飞萍的胸口如同被热血堵住,万语千言,都淤积在胸口,竟是无语言诉。 这时,苏碧琼的身畔,谷正夫的双眼象要喷出火来,哪里还能按耐得住,猛地拔剑出鞘,冲上两步,挡在新娘之前,沉声道:“姓燕的,今日你搅我婚宴,伤我门人,败我朋友,你当我谷正夫是死人么?此事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索性来与我放手一拚吧。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咱们两人,必须得有一个躺在这里。” 燕飞萍却只是望著苏碧琼,目光中有爱、有痴、有悲、有哀,种种感受交织在心头,已是意乱情迷,至于谷正夫说的话,全然未听入耳中。 谷正夫勃然大怒,拧剑就要冲上去拚命。这时,苏春秋突然喝道:“正夫,你退下。”谷正夫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道:“师父,您……” 苏春秋把脸一沉,向谷正夫喝道:“退下。” 谷正夫不敢不尊师命,虽恨得牙痒痒,却只得收剑退后。站在新娘身侧,只要燕飞萍稍有异动,立刻拔剑出手。 这时,全厅几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飞萍与苏碧琼的身上。 苏碧琼端从在椅子上,头蒙红衣盖头,一动不动。刚才厅中闹得那么厉害,她却恍若游身世外,极是沉静。 燕飞萍望著她,想起往日一幕幕旧梦,象有一根根小针扎在他的心上,强忍痛楚,轻声道:“苏小姐。” 苏碧琼身子微微一颤,却未吭声。 燕飞萍又轻声道:“琼儿,我……我是燕飞萍啊!” 苏碧琼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燕飞萍轻轻叹息一声,道:“琼儿,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念著你。” 沉默良久之后,苏碧琼说话了,用小得只有燕飞萍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三年来,你一去便渺无音讯,我伤心了多少个日夜,才算想明白,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怎么会得到江湖第一浪子的垂青?你……你不过是在拿我开开心而已,可笑我……我……我还把一切都当真。” 听到这里,燕飞萍只觉胸口如被一柄大铁锤重重捶击,他低声道:“纷云浪子薄情,谁知浪子痴心?琼儿,我本不想解释,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碧琼道:“既然不知从何说起,便不要说了,况且,我也不会再信你。” 燕飞萍黯然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想告诉你,三年前,我最后一次出手,失手被擒,一囚便是三年。” 苏碧琼闻言后,身子猛地一颤,“啊”地一声惊呼。 燕飞萍从怀中取出一方香帕,递到苏碧琼的手中,道:“这三年中,我身中掌毒,在暗无天日的牢窟中,九死一生。那时,我一切都失去了,唯有这方香帕,始终陪伴著我。” 大厅中一片沉寂。 苏碧琼接过香帕,轻轻握在手心,她头上蒙著红布,谁都看不见的她的脸,但从她微微颤抖的肩上可知,她哭了。 显然,燕飞萍的一番话,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 眼看一场喜庆大事被闹到了这个地步,主席上的唐步血看不过眼去,眉头一皱,就要站起。哪知,他身子刚动,却被一旁的苏春秋伸手拦住,苏春秋叹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心道:“唉,想不到竟是一场情孽。” 不知过了多久,苏碧琼终于幽幽地说:“世上不知意事十居八九,燕……先生,咱们原本无缘,此为天注定,也是……也是……勉强不来的。” 燕飞萍急道:“什么有缘无缘,我不信天,事在人为。琼儿,你……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负你。”他睥睨群雄,胆气何等之壮,但此刻的话音中微微发抖,显然内心激动之极。 一旁,谷正夫的脸色难看之极,忍不住喝道:“姓燕的,你要不要脸!” 厅中众人也都纷纷摇头,人人均觉燕飞萍的行为乖张,简直肆无忌惮。哪能在新婚宴前对新娘说这种没遮拦的话?如此胡来,把新郎置于何地,又把正气府的威严置于何地。 燕飞萍却听若不闻,他神情专注,痴痴地望著苏碧琼。看模样,便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作理会。 期盼良久,苏碧琼才开口轻声道:“燕……你……你不要说了,我是一个愚蠢女子,对不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况且,我已与谷师兄定下了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你……你走吧,走……吧!”语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刹那间,燕飞萍只觉灵魂仿佛脱壳而出,脑中浑浑噩噩,颤声道:“你……你要我走?你难道……忘了三年前的誓言了么?为什么?为什么!” 隔著蒙头的红布,苏碧琼泪流满面,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你走吧,走……吧,走吧。” 每一个字,都象一柄钢枪的枪尖,不停地攒刺燕飞萍的胸膛。他想放声大叫,想嚎啕大哭,但是,当著江湖群豪的面,他还要维持自己的尊严。男子汉大丈夫,有血往身外洒,有泪却只能往心里流。于是,他朗声大笑,笑著对苏碧琼道:“好,苏小姐,不,谷夫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一切都不必说了。你只须当众将这方香帕焚化,燕某返身便走,今世今生绝不再行叨扰。” 听著燕飞萍斩钉截铁的话音,苏碧琼的手在颤抖,心更在颤抖,往日的种种回忆一齐涌到她的心头,有喜、有乐、有悲、有愁,千百种感情乱在头上,苏碧琼再也把持不住,身子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燕飞萍一见,惊叫一声:“琼儿。”伸手便欲相扶。只是,谷正夫却抢先一步,将苏碧琼抱在怀中,一边用手抚摸她的背心,一边恨恨地瞪著燕飞萍,目光中充满怨毒之色。 这时,坐在一旁的唐步血双目一翻,拍案而起,厉声喝道:“燕飞萍,江湖上都把你说成无恶不做的第一魔头,老夫初时还不大相信,想你一个后辈小子,能有多大的道行。今日一见,果然邪得可以,一场新婚喜宴被你搅成了这付模样,你还有什么话说?” 燕飞萍却不答话,他关切地望著苏碧琼,见她只是一时气血攻心,虽然昏厥,性命却是无碍,悬起的心稍稍放下。这才转过身,对唐步血一抱拳,道:“久仰前辈大名,听说您在唐门中独来独往,既无夫人,也夫子女,终身与暗器为伴。除了暗器,再没有为其它的事分过心。” 见天下第一杀手也久仰自己的威名,唐步血心中得意,傲然道:“暗器也是有灵性的,老夫一生的心血全凝注于暗器之上,无妻、无嗣,才能做到出手无情。” 燕飞萍长叹一声,道:“正是因为前辈无妻、无嗣、无情,才不能体会到情之博大,爱的浩瀚,那么活著,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唐步血身为江湖前辈,又是唐门长老,所到之处,无不极受尊敬,怎么能把燕飞萍的话听入耳中,当即大怒道:“小辈,你胆敢对老夫如此无礼,可不要后悔。” 燕飞萍淡淡地说:“燕某这一生无恶不做,倘若每做一件事都后悔,岂不早已后悔死了。” 唐步血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既然你已承认无恶不做,老夫今日便替江湖除害,这是仗义出手,算不得以大欺小,这一节你须记明白。” 燕飞萍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道:“常言道得好,‘欲加其罪,何患无辞?’阁下想杀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还要交待这么多的门面话。” 唐步血白眉倒竖,杀气勃发,他端起一杯酒,往前一送,口中道:“小辈,你先接我这一杯酒,尝尝滋味如何!”说著,酒杯脱手射出,在空中急速旋转,发出呜呜的破空声,向燕飞萍的面门射到。 一旁,苏春秋与傅英图对视一眼,微微一皱眉,他们知道唐步血使出了“沧海九波”的唐门绝技,在这只酒杯暗下了九种不同的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刚柔并济,只要燕飞萍一碰上酒杯,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法,酒杯立刻碎成九片,每个碎片都分射向他的一处重穴。 唐门在江湖中伫立百余年不倒,家传绝技大有独到之处,唐步血更是发挥出精萃之技。即使是唐门中的高手,在这招“沧海九波”之下,也只能闪避,万万不敢硬接。 燕飞萍不是唐门中的高手,但他在冰潭的岩壁上读到了唐门第一名家唐大所刻的遗书,上面详尽记载了唐门一十三种暗器手法,其中第七种就是这招“沧海九波”。 眼见酒杯射至,燕飞萍暗将丹田中的“氤氲紫气”提至胸口,猛地喷出,一股浑厚的气流正吹在杯底上,酒杯登的翻了过来,酒水洒下,被燕飞萍接在口中,空杯却射向了屋顶,叭的一声,在房梁上撞得粉碎,碎片都深深地契入木梁之中。 以气御劲,这是极为高深的武学修为,大厅中到宴的群豪,无一不是在江湖中浸淫多年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却是广博。看到燕飞萍以一口真气破掉唐步血的九道内劲,人人都不禁暗自吃惊。 唐步血脸上更是微微色变,冷声道:“好小辈,有此门道。” 燕飞萍也是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燕某回敬前辈一壶酒。”说著,挥臂一拂,将旁边桌上的一壶酒带起,向唐步血的胸口平平飞去。 只见酒壶去势极缓,一丝风声都不带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著,壶嘴撞向唐步血胸口的“璇玑穴”,壶柄却撞到他左肩的“云门穴”之上。 唐步血却不将这把酒壶放在眼里,心道:“在我面前用这种飞壶敬酒的把戏,岂不是班门弄斧么。”唐门发射暗器的手法固是厉害,接收暗器的手法亦是一绝。唐步血是此道的大行家,当下伸手向酒壶抓去。 然而,当他的手指距离酒壶还有半尺远的时候,猛觉壶梢上贯注的内劲沛不可当,仿佛一道看不到的潜流,竟然激得他的掌心微微一麻。 唐步血心中一惊,暗想这小子内力邪门得紧,倒是不可小觑。此刻他若闪身避过,原是不难,但他不肯在后辈面前退缩,当即将手腕一翻,姆指与中指微微一曲,其余三指平伸,暗藏“龙爪手”、“卧龙抓”、“小九路擒拿”等七八种手法,酒壶无论飞向哪个方向,都逃不过他的手掌。 酒壶的来势并不快,被唐步血劈手抓个正著。哪知,他抓住壶身的一刹那,壶上那股刚劲的内力突然消失了。唐步血大惊,此刻他指尖布满真气,若是将酒壶捏碎,便是丢人了。好在他的内力已到收发自如的境界,立刻一提气,硬生生将即将发出的劲力收了回来。 谁承想,当唐步血内力收回的一瞬间,一道酒浪,从壶嘴中喷出,酒香四溢,直冲向他的脸上。 酒壶上的力道极为怪异,似有似无,却又无中生有,令人难以防范。唐步血惊诧之下,忙一侧身,却为时已晚,虽让过面门,但胸前白花花的长鬓却被酒浪喷得精湿。 燕飞萍这一掷用上了“无妄神咒”中的武功,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玄妙无比。饶是唐步血的暗器功夫独步天下,却猜不出对方用的是什么手法。气得他面色铁青,将手中的酒壶朝天上一扔,随后一挥袍袖,但听得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青瓷酒壶上,砰的一声,酒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进。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大厅中不少人都高声喝采。 唐步血却脸上无光,以他的辈份,已输一著后,便无脸面再行出手,转身对苏春秋道:“苏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脸了。”说著大踏步向外走去,职司招待的府丁还想上前功慰,却见唐步血一脸怒容,谁都不敢出来说话,任他径直出院而去。 新婚宴前,喜字高悬,彩烛明亮,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致,渗出的却是一丝丝萧煞。 婚宴的旖旋早已荡然无存。 只有杀机,在沉默中越聚越浓,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燕飞萍见人人均对自己怒目而视,知道已犯下众怒,今日若想生离正气府,实是难上又难。但他天生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明知双拳难敌众手,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他大步走到厅中的主席桌前,一抱拳,对傅英图道:“燕某不才,再来领教傅老前辈的铁掌神功。” 傅英图一愕,未料到燕飞萍居然挑到他的头上,道:“燕先生莫非要与老夫过手吗?”燕飞萍肃然道:“请赐教。” 傅英图道:“今天群雄齐聚一堂,皆为武林名家,你胜了其中任何一位,都可名扬天下,为何独独挑上了我这把老骨头。” 燕飞萍环视群雄,道:“今日正气府中高手如云,若论起武功,无一能胜过前辈,若论到威望,更当直推前辈为尊。燕某虽不齿于天下英雄,但除了威震西北的傅老掌门,再看不出还有谁配作燕某的对手。” 一句话,将厅中三四百位江湖豪杰尽蔑于眼底,其狂、其傲真是到了极点。厅中群雄闻言后无不震怒,但慑于燕飞萍的威名,都忍怒未发。 傅英图却微微一笑,推杯站起,走到燕飞萍身前,说道:“年青人,老夫很欣赏你这股胆气。这样吧,让老夫来作个和事佬,大家坐下一起喝一杯酒,此事就算暂且了结。今天是正气府的大喜之日,看在苏府主与老夫的薄面,大夥只饮酒欢歌,不动干弋,如何?” 一席话,的确是傅英图的一番美意。但燕飞萍却摇头道:“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燕某独行江湖,身无萦牵,凡事皆凭快意而为之,最不愿承爱别人的庇佑,这一节还请前辈见谅。” 傅英图不禁一皱眉,心道:“你这年青人好不晓事,这里江湖高手齐聚,就算你的本领超凡,倘若这帮人一拥齐上,你又能如何抵挡?老夫好意给你一个台阶,你却不领情。唉!”想到这里,他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燕飞萍继续道:“干戈终难化为玉帛,这里在座的群豪人人都恨不将我碎尸万段,也罢,燕某只有一条命,放在这里又何妨。左右要打杀一场,索性来个痛快,燕某便以这对肉掌,向天下英雄讨一个真章。傅老前辈,燕某第一个向您请教。” 此言无疑是对整个武林宣战。 傅英图见排解不了,只好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好推辞,咱们切磋几招便了。至于比试什么,随你挑选,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奇门遁甲、玄机阵法,你划下道来,老夫都奉陪。” 燕飞萍道:“此言当真?” 傅英图哈哈一笑,道:“老夫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说出的话自然有些份量,燕先生难道信不过老夫吗?” 燕飞萍也是一笑,道:“燕某想与前辈比一比掌力,如何?”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 人人都知道玄武派以掌力称雄武林,傅英图既是玄武派掌门,掌上功夫犹为了得,虽已年过花甲,精力却丝毫不逊于小年。燕飞萍提出与他比拚掌力,无疑是自寻死路。 厅中群雄不知燕飞萍打的什么主意,无不暗暗欣喜,希望傅英图能将燕飞萍毙于铁掌之下。 唯有傅英图拂然不悦,沉声说道:“年青人,你还是换一门武功吧。” 燕飞萍道:“为什么?” 傅英图道:“老夫虽然十数年不入江湖,却也听说过的你碎心铃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的奇门兵刃。现在,你弃铃用掌,正是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实为不智。老夫与你一决胜负,纵是胜了,脸上也未必能增添什么光彩。” 燕飞萍淡淡地说:“今天是正气府的喜庆日子,在婚宴上不便出示凶刃。但是,傅老前辈名满天下,我若空手与您过招,未免又过于托大不敬。” 顿了顿,他又道:“这样吧,我与前辈赌一掌决胜负。” 傅英图奇道:“赌一掌?怎么赌法?” 燕飞萍道:“方法简单得很,请前辈先击我一掌,我不躲、不挡、不让,硬接这一掌。倘若我在前辈的掌在侥幸不死,便是我再回敬前辈一掌,前辈亦如我这般接下。” 傅英图一听,心道:“天下哪有这种比法?我击你一掌,你不躲、不挡、不让,那我岂不是一掌就将你打死,你又如何回击我一掌?这简直是拿性命当儿戏。”他微一沉吟,道:“咱们旨在切磋武功,何必以性命相搏?老夫年纪虽大,掌力却也不易抵挡。” 燕飞萍道:“既然是由我划下道来,一切后果自然由我承担,燕某言而有信,傅老前辈只管出手便是。” 傅英图皱眉道:“年青人,你难道不怕死吗?” 燕飞萍仰天大笑,道:“燕某便是血溅正气府,死在前辈的掌下,又算得什么?大丈夫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哈哈,哈哈哈……” 听著燕飞萍的狂笑声,傅英图摇了摇头,道:“好,我便打你一掌,你抵挡不住的,及时喝止。” 燕飞萍后退一步,脚下不了不八地一站,道:“请发掌吧!” 傅英图见燕飞萍随意一站,气意凝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已俱一派宗师之风范。他知道眼前这个年青人一身武学必非同小可,不敢小觑,当下提神聚气,暗将内劲贯注掌上,低声道:“小心看掌!”呼的一掌,斜斜拍出。 这一掌举重若轻,初发时只含五成力,掌到中途,劲力便加至七成。以傅英图发出的七成掌力,足可开石裂碑,便是虎牛也将中掌立毙,何况人的血肉之躯。 眼看这一掌就要打中燕飞萍的胸口。 燕飞萍却沉声一哼,不待对方的掌力著身,便跨上两步,竟在这霎息之间,后发而动,占了机先。 这两步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难处,但大厅中坐的大半都是江湖中一流高手,深知高手对敌时,能在对手出招前先行料到,实是极大的难事,通常只须料到一招,即足制胜。 傅英图也未料到对方竟反客为主,中宫抢进。刹那间,如果燕飞萍突下杀手,傅英图全身处处是空门,万难抵挡。生死攸关之际,傅英图无暇细想,掌心内劲倾吐,使足了全力,劲风乍起,势如排山倒海,力击而出。 此刻,若燕飞萍也下杀手,必能先伤傅英图。若燕飞萍侧身闪避,这一掌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但是,他却不躲、不挡、不让,任傅英图一掌击到,砰的一声,正中胸腹之间,他的身子立刻向后倒去。 傅英图一掌拍出之后,心中已然后悔,他本意只想让这个年青人知难而退,却不料一时未控住掌力,坏了燕飞萍的性命。 厅中群豪见了傅英图这等凌厉的掌力,均想燕飞萍必死于掌下,不禁群情激动,轰天般地喝起采来。 但是,喝采声在刹那间忽然凝住了。 只见燕飞萍中掌之后,身体向后倒退,一连倒退十三步,脚下跺碎二十六块铺地青砖才化解了傅英图的掌力,他稳住身形,一抱拳,微笑道:“傅老前辈好掌力,好内劲,佩服,佩服。” 傅英图见燕飞萍气神闲定,吐字清晰,几乎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事。他先是一愣,随后仰天一笑,道:“好、好、好,年青人,你才是好内功!好本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群老朽,看来是不中用了。” 燕飞萍微笑不语。 傅英图大声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已经接过我一掌,现在,老夫也接你一掌。”说罢,双手反背,犹如渊停岳峙,白发微微飘动,一派凛凛威风。 燕飞萍一见,心中赞叹:“这老人果然气概不凡,玄武派历代高手辈出,他身为其派门,一身技业实是江湖罕见,若明打起来,我未必能胜得了他。”到这里,燕飞萍暗调内息,道:“燕某得罪了。”翻腕亮掌,一掌平推,拍向傅英图的前胸。 这一掌飘然而及,来势舒缓,既不见其劲,亦不见其狠,然而,掌心尚未碰到傅英图的身体,他的衣衫却被内劲激得微微拂荡。傅英图点了点头,似在赞赏对方的掌力了得,同时,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门上如罩上一层青膜,身上的衣衫也似充满了气流,微微向外鼓起。厅中群豪大有识货之人,当即有人惊道:“这……这是‘伽篮神罩’,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练成此神功!” 话音间,燕飞萍的手掌距离傅英图的胸未及半尺远。 蓦然,燕飞萍一沉肩,掌势突变,直划而下,如星飞电急,拍身傅英图肋下的“腹哀穴。” “腹哀穴”是人身上的一处小穴,既不致命,亦不伤残,燕飞萍竭尽全力击向这个穴道,所为何来?厅中群豪均大惑不解,不知燕飞萍闹的什么玄虚。 唯有傅英图却大惊失色,他练成的“伽篮神罩”乃是一等一的护体神功,与少林派的“金刚不坏体”并称两大奇功,无论对方的掌力多强,一坦沾身,必能借力反震回去。然而,他肋下的“腹哀穴”却是这门神功的唯一的罩门,万万抵挡不住对方强劲的掌力。 在刹那间,傅英图心念如电,想到自己若让对方掌力沾身,则必死无疑,倘若自己稍有退让,一世英名不免付之流水。当下,他主意已定,深吸一口气,不躲、不挡、不让,傲然挺立,拚死硬接这一掌。 砰的一声,傅英图肋下“腹哀穴”中掌。 大厅中一片静寂,人人手心都捏了一把冷汗。 傅英图缓缓转过身,走到桌前,倒了两杯酒,递给燕飞萍一杯,道:“年青人,你关键时刻凝力未发,这等武功,这等人品,老夫是十分佩服。” 燕飞萍接过杯,道:“咱二人各攻一掌,前辈一招未输,至多是平手而已。” 傅英图哈哈大笑,声震屋宇,道:“老夫一大把年纪,岂能与晚辈争赢论输?输了就是输了,又算得什么?来、来、来,咱们喝酒,老夫敬你一杯。” 他于掌法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后辈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燕飞萍不禁为之心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罢酒,傅英图转身苏春秋道:“苏老弟,今日之事,玄武派是决计不能再出手索战了。老哥哥无话可说,就此告辞。” 说罢,不待苏春秋回答,傅英图返身走出大厅,他的门人弟子亦随后纷纷离去,不多时,大厅中便空出许多个位子。 厅中的人数虽然减少,但杀气非便未减,反而愈见浓烈。留下未走的人都是与燕飞萍有切齿之仇,无不暗自磨拳擦掌,等机会一到,便拥有群殴。 此刻,燕飞萍身陷囹圄,想脱身已绝对不能,但他脾睨群豪,脸上毫无惧色。几年来,他先饱尝囚禁之苦,再累历丧友之痛,如今,铭心挚爱的姑娘又弃他而嫁,种种打击一个接一个袭来,他心中充满了爱郁悲愤之气,早已将生死置度外。 他大步向前走了几步,正对著正气府府主苏春秋,高声道:“苏府主以一手‘春秋正气剑’名满天下,为江南武林同道尊为泰斗,燕某浪迹江湖,久仰其名。” 苏春秋坐在席前微微一笑,道:“老夫初窥门径,贻笑方家。” 燕飞萍道:“苏府主过谦了,燕某不才,倒想领教一下正气府的神剑绝技。” 苏春秋却皱了皱眉,道:“燕先生今日挫唐步血,败傅英图,实已出尽了风头,为何还要挑到我的头上?” 燕飞萍道:“燕某生性嗜武,若遇到高手,岂能错过?” 苏春秋轻轻摆了摆头,道:“今日正逢小女的新婚喜宴,妄动刀剑,只恐搅散了这一场姻缘。如果燕先生执意要与我一决高下,不妨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方,我一准奉陪,绝不食言。” 燕飞萍长叹一声,道:“倘若两人真的有缘,任何事都不能将姻缘搅散,苏府主何必担心?咱们武人,还当以武字为重,燕某恭候苏府主赐教。” 苏春秋面色一沉,他平素涵养甚高,此刻虽已动怒,却不曾发作出来。 燕飞萍继续道:“苏府主必是在恼我出言无状,行事乖张,不错,燕飞萍被人看成邪道魔头,原非良善之辈。不过……”说到这里,他回手一指厅中群豪,高声道:“这里人人意在诛杀燕某而后快,我尚有自知之明,今日不再存生还之望。大丈夫生当尽欢,死当尽兴,燕某若死在苏府主剑下,亦为人生最后一大豪事,请苏府主务必成全。” 燕飞萍笑谈生死,意气风发。 厅中群豪无不骇然,均道此人真是铁打的胆量,身处绝境,居然依旧谈笑风声,还向江南第一高手苏春秋邀战,如此凶悍与潇洒,都为世所罕见。 此刻,不用苏春秋动手,只要他给出一个暗示,群豪立刻一拥而上,乱刃之下,绝不给燕飞萍说话的机会。 然而,苏春秋沉吟未语,他身后的家丁却已捧出一柄长剑,递到他身畔。他望了望剑,又望了望燕飞萍,缓缓站起,离开宴桌,道:“既然燕先生已生殉武之心,我便以这柄长剑,与燕先生切磋几招。” 燕飞萍拱手道:“多谢。” 苏春秋道:“请。”随后,他取过长剑,向前走了两步,与燕飞萍默默相对。 燕飞萍见苏春秋举止文雅,步履从容,周身不带丝毫杀气,的确是武林中大宗师的风度,心下不禁暗生敬意。他又见苏春秋左手握著剑鞘,右手虚抓,似象拔剑,又象暗使了好几种指法与掌法,虚中有实,实中含虚,随随便便一站,大有玄妙之处。 燕飞萍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从苏春秋一招最普通的起手式中,看出对方深得剑道精髓,一时,心中紧跳了几下。他痴迷于武技,见到了江湖中的高手,就如醉仙遇到了佳酿,书画名家见到了古迹珍品一样,万万不能错过。 刹那间,燕飞萍抛却了心中痛苦与烦恼,心中清澄空白,专心凝注于对方的剑上。同时,他右掌一翻,将碎心铃的银丝绕在了手腕上。 两人默默相对,一动不动。 春秋正气剑决斗碎心铃。 这一役必将震动天下。 孰胜? 孰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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