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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近黄昏。 每逢这个时候,这一带便显得格外热闹,无数摊贩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似的沿着马路两侧一字排开,隔不了三五步便是一个摊位。摊主经营的花色品种也是色彩缤纷撩人眼目:几筐鹅黄嫩绿的蔬菜、一堆绎紫火红的龙虾、几盆黛青油黑的河鲫鱼、一黄鱼车的时鲜水果,甚至连卖外烟卖晚报的主儿也来此轧上一脚,凑个热闹。 马路的两旁是居民小区,拐弯角上又是两个公共汽车和一个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此刻正是下班时分,但见人潮涌动,络绎不绝。于是,这一带的这个时辰自然就成了大受小摊小贩们欢迎的风水宝地加黄金时段了。同样,他们也受到了上班族家庭主妇主男们的青睐,小菜场摆在了家门口,岂不乐哉悠哉!一时间,这一带买卖兴隆,银货两讫,各得其乐。 一条大汉正站在路口高声吆喝着自己的货色:“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冬天吃了大补,夏天吃了清火,上通下达浑身劲道粗!十六元一斤只卖十四元……” 他的脚下,是一网兜活蹦乱跳的大青蛙。 一个人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站下了。 这大汉只朝那人看了一眼,忽然停住了吆喝,“嘿嘿,是马厂长呵……要不要来个两斤?优惠价,给你十二元一斤,谁让你是我们的最高司令长官呢……” 马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好像是动力车间的吧?叫……” 大汉呵呵一笑:“我叫王铁汉,是干力气活的,六级钳工……” 马凉蹲下身去看了看青蛙:“郊区田里捉来的?” 王铁汉摇头:“郊区?郊区的青蛙早就死光光了!这是我去托朋友批发来的,八元钱一斤……马厂长,实话实说吧,你要是真的想来一碗清炖或者红烧的呢,我就十元钱放给你,只赚点工夫铜钿……” 马凉站了起来,不无调侃地笑了:“你真是连鸟飞过也要拔根毛呵,在我这个厂长的头上还要赚两元钱……” 王铁汉却毫无羞愧退缩之色:“没办法,就是我的亲娘亲老子来,这两块钱肯定还是要赚的——谁让咱们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奖金了呢,连那个效益工资岗位工资也跌到了最低水平线,你让我这个穷工人拿什么去开销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呵!” 马凉哑然。 王铁汉呵呵地又笑了起来:“假如我口袋里不是穷到布贴布的话,马厂长,这一网兜青蛙你即使全都拎走,我连一个子儿都不会收,这点派头还是有的!怎么样,称一斤吧,让你的餐桌上多添一道美味,而我拎回家去的小菜篮里的颜色也好看一点……对了,葱姜倒是现成的。”他扭头朝边上一个戴着不合时宜的大草帽并且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歪过头去的汉子喊道:“范国忠,给马厂长来两把葱姜,钱算我的!” “范国忠?”马凉一愣,旋即注意到了范国忠的脚边是一堆葱姜,“好像也是你们车间的吧,他怎么在这儿卖葱姜?” 王铁汉叹了一口气:“他是开车床的,比我还穷,拿不出本钱做生意,只能小打小闹玩玩葱姜了……” 马凉看了看那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的范国忠,不觉苦笑了一声:“看起来,你们两位还是蛮有经济头脑的……” 王铁汉朝他不满地翻了一下眼睛:“马厂长,你这句话就太抬举我们了……喏,你看,”他将手朝马路对面一指,“你看到那个在叫卖外烟的吗?对,还有他边上那位在卖龙虾的,再过去一点,还有两个,马厂长,那可全是我们厂里的阶级弟兄呵!上班八小时拼命干革命,下班后你不得不为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搞活经济了……” 马凉朝马路对面望去,一瞬间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王铁汉忽然转身向一个路人大声地推销起青蛙,那人摇摇头径自离去了,他这才又回过头来对马凉说:“你呢,也别误以为我们是财迷心窍,个个在做发财梦,其实鬼才愿意到这里来活现丑,现了丑也发不了财……不过,也有人钱来得比我们快比我们便当的,你看那边,对,是文化宫的歌舞厅,拉了一条大字横幅的,上面的字你能看得清吗?” 马凉凝神注视了一会,慢慢地念出了声:“特邀青春派红歌星董一岚小姐每天夜场出演……董一岚?是不是厂部的检验员?” 王铁汉咧开大嘴乐了:“对,就是那个才进厂没几个月的女大学生。怎么样?马厂长!在你的麾下可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俱全呵,她的出场费虽然比不上毛阿敏韦唯这些大牌们有八万十万,但去掉几个零,百八十元的还是小菜一碟,一碟小菜……” 王铁汉正说得起劲,突然之间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唿哨划过马路的上空,他顿时面色大变:“对不起,马厂长,失陪了……” 话音未落,他已一把抓起了地上的大网兜,拔腿便如他推销的青蛙一般蹦了出去! 马凉整一个地愣在那里。 范国忠呢,则在手忙脚乱地满地抓香葱生姜,越急越是抓了葱便丢了姜。 王铁汉已到了他的身边,蓦地一声大吼:“你他妈的还不快跑!逮住了起码得三五十块钱!” 范国忠被他这一声大吼竟吼得软了腿脚,站在那儿看着他直发愣。王铁汉一把揪住了他的臂膊,跌跌撞撞地拖着便跑! 那顶大草帽从范国忠的头上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很好看的弧线,飘飘悠悠地落到了马凉的脚边。 就在这时,马凉看到逃跑中的范国忠回过头来向他瞥了一眼,满眼是无可名状的悲凉。 马凉抬起头,发现马路对面的那几个春风厂的职工早已无影无踪。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惊慌的叫喊,飞跑的人影,就像挨了一颗重磅炸弹似的,无证摊贩们在举行着悲壮的“胜利大逃亡”。 两辆面包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在路边,一个又一个“大盖帽”正跳下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开始追逐、堵截。一辆黄鱼车被捕获了,车上的水果依然在闪着诱人的光泽;几筐蔬菜被拦下了,“鹅黄嫩绿”被押向了面包车…… 马凉默默地捡起了那顶大草帽,无言地看着。陡然之间,马凉只觉得满嘴苦涩。 这时候,夕阳在西边的天上涂抹出了最后的色彩…… 2 夜深沉。 春风机械厂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之中,没有轰鸣的机器声,没有三班倒的工人的人影,惟有几盏昏暗的照明灯在闪烁着鬼火般的光晕。 厂长办公室的日光灯却噬噬作响地大放光明,在墙上勾勒出了两条人影:马凉和老厂长。 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在办公桌的两边对坐着,一个是满脸凄凉,一个是凄凉满脸,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孪生胎儿。 马凉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厂长将他紧急召来的目的居然是想撂挑子不干了。现在,老厂长写给局里的辞职书就堂而皇之地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不能不承认老厂长有足够的理由写这一份辞职书。 “黄山订货会”以后,全厂群情振奋,人人都觉得春风厂又有希望了,大批订货单不啻是旱天里的一场及时雨。可谁料到,才从黄山下来三天,原材料价格突然猛涨!咬咬牙屏一口气,你涨价我就不买,也许过几天价格就会回落。不曾想这价格就像吃错了药似的疯涨,你越祈祷它往下落,它还偏就卖乖般的朝上蹿,这两天,已到了谁也看不懂的天价了!这一问棍砸下来,春风厂的天就要塌了,地也要陷了——硬撑起全身筋骨去买进原材料吧,原先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资金大大短缺,简直对现行价格望尘莫及。向银行贷款吧,人家压根不会理你,你还拖欠了一屁股的债务没还呢!如果来个“立正向后转”将那些订货单全部打回票退回去的话,那就更惨,你得按合同赔偿订货单位一大笔违约金,别说这一招堵死了春风厂今后的活路,光那违约金,也就能逼得你满世界去找一根上吊的麻绳! 难怪老厂长刚才在他的面前落泪了。共事这么多年来,马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打了一辈子工业仗的硬汉落下了泪珠。他坚信,老厂长的泪珠也是像铁一般的硬,落地便能裂砖!可是,他毕竟还是落泪了呵……他说,当年一个中央首长来厂视察的时候,曾经握着他这个当时生产一线的工人的手,勉励大家要有一个雄心大志,将春风厂的产品“打出国门,打向世界”!后来,春风厂果然将品牌打进了国际市场……可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明日黄花。眼前面临着资金短缺、信贷无门、产品市场萎缩、负债累累、下岗剧增的窘境,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全厂的父老乡亲!他不能面对这个有着光荣历史辉煌业绩的老厂毁在自己的手里,不能接受这个灾难性的打击,更不能像一部外国电影里所描述的那样——船沉了,船长抱着桅杆一同坦然地沉向海底……不不,他在感情上无法接受!他流着泪请求马凉原谅他,继续在春风厂的厂长职位上干下去,他的精神会崩溃的,会受不了的……无数次,他甚至想到过以一死谢天下的结局…… 马凉明白老厂长决不是危言耸听,他懂那一份心情。一瞬间,他想起了三间大夫屈原,在楚国行将灭亡的时候,不忍心见到那般悲惨的结局,毅然投向了泪罗江……尽管这是一个不伦不类的联想,但他委实理解老厂长几十年来与春风厂相德以沫的生死情愫。不过,春风厂果真就没救了吗?他不相信! 马凉不知不觉地便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老厂长只能苦笑:“我想,只能这样说,在我手里肯定只有这么一个结果……我已经老了,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已经无法适应市场经济这个怪圈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你说你不相信春风厂没救,这个想法和我在《辞职书》里提到的建议不谋而合,你也看到了,我已正式向局里提出由你来担任春风厂的厂长,你一直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又是从工人班组长工段长提升到车间主任副厂长的,能力也强,而且有不少中层干部都愿意听你的……这两年来,在不少问题上,你和我都是磕磕碰碰走过来的,有时候我想,也许听你的,春风厂不一定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唉,我真的感到自己老了,跟不上趟了……不过,你也不要认为我是将这副烂摊子硬要朝你肩上搁,如果你也不想干的话,我可以将辞职书里的建议删掉……话又得说回来,如果你肯干,并且不嫌弃的话,那么我就给你当当参谋、顾问什么的,都行……” 马凉思索良久,决定再作最后一次努力:“我说呢,老厂长,你也别太有负罪感,其实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的个人因素在起作用……” 老厂长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马凉笑笑:“这个话可能不中听。春风厂,以及许许多多类似春风厂的国营大中型企业,今天怎么会如此一蹶不振陷入困境的?依我看,就是那个计划经济体制造成的!你想想,春风厂以前上交利润是局里省里数一数二的,去年不超额前年的不行,今年不超额去年的更不行,就这样越交越多……可是,你要更新设备呢?没钱,全上交了,打报告申请专款吧,上头不批……老厂长,我们谁都明白,春风厂的设备是什么年头的?全部是三十年代外国老板从他们国内运来的!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我们还在靠这些老掉牙的三十年代的设备!不错,也有的设备的确不完全是三十年代的陈货旧货了,可那是什么?全是小改小革土法上马的产物,依然脱离不了那一股子陈货旧货的霉味!好,那就只挤奶不吃草地出大力流大汗吧,全国的绝大多数国营企业不全都在这样干吗?可是,就是这么个模样,突然把你扔进了市场经济,既不管你的产品出路也不管你的设备更新,全面断奶了,让你去适应市场吧……你说,这还能活吗!” 老厂长在默默地点头。他不能不承认马凉说得太在理了,尽管锋芒露了一些。只是,他忽然有了一些疑惑:“你说得很透彻,不过,这和我刚才说的那些建议有什么关系?” 马凉徐徐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在残酷的市场竞争面前,今天的义和拳再用那土得掉渣的大刀片儿是玩不赢那些武装到牙齿的现代设备现代科技现代电脑的……所以,我想请你收回你的辞职书,哪怕春风厂立时三刻就土崩瓦解了,这种局面也不是你个人的因素造成的!” 老厂长摇了摇头:“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在春风厂厂长的职位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请求局里批准你担任春风厂的厂长……” 马凉定定地看住了老厂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老厂长闭了一下眼睛:“是这样。” 一阵可怕的沉寂。 良久,马凉才开口了:“如果一定要这样做的话,那么我也对你有个特别的请求。” 老厂长似乎愣了一下:“你说。” 马凉在斟词酌句:“我想,这份辞职书你最好再晚几天交上去,明天……你最好住进医院里去,你本来不就是有好几种慢性病需要治疗吗?” 老厂长大出意外:“住院?为什么?” 马凉的语调显得有些沉重:“全厂职工的心理上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突如其来的冲击了……你先住院,然后再以身体状况欠佳提出辞职,这样的和平过渡可能会顺理成章一些,也缓和一些……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你看能行吗?” 老厂长有些不解:“你怎么会想到职工的心理承受力?” 马凉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办公桌下面取出一顶大草帽。 那是范国忠的大草帽。 3 三四个小时以前。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当范国忠解下围裙走出灶间时,正趴在写字台前做回家作业的女儿闻声回过头来:“爸,我的肚子饿了!” 范国忠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再坚持一下吧,啊?等你妈妈回来,我们就一起吃饭……” 女儿不满地掀起了小嘴:“还要等呵?我饿得胃都痛了……还没有放学的时候,我就饿了,班里好多同学都带了饼干呀鸡蛋呀和别的点心,那些没带点心的同学就去学校小卖部花钱买了,没人能熬得住下午连上四节课而肚子不饿的,可是,你们既没有点心也没有钱给我……” 范国忠不语,良久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灶间,不一会,他便将一碗饭和一碗汤放上了桌子:“来,你先吃饭吧。” 女儿扔下笔便奔向了桌前,刚抓起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又是菜饭,又是虾皮酱油汤,爸,我都吃腻了!” 范国忠苦笑着摇摇头:“你呀也别要求太高,爸小的时候连这也吃不上呢……” 女儿撒了一下嘴:“知道,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早听你说过几百遍了……” “好,没忘记爸说的话,这才是爸的好孩子。为了这,爸决定今儿晚上临时再给你加一只菜,你说好吗?”范国忠半真半假地在试探着女儿。 女儿虽然才上初中一年级,可也是个小机灵鬼儿,她眨巴着眼睛,好久才轻声问:“爸,你没骗我?” 范国忠的心头一酸:“爸怎么会骗女儿呢?你告诉爸,你现在最想吃什么?” 女儿连想也没想,冲口而出:“吃肉!那种大块大块的红烧肉,好久都没吃了……或者吃鱼,妈最喜欢吃鱼了,可家里一直没有钱买……” 范国忠强颜欢笑地道:“今天咱们不吃鱼也不吃肉,吃一种希罕的,只有大饭店里才有的……” 女儿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真的?那是什么呀?” 范国忠起身去灶间端了一碗菜出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女儿看了一会,辨认不出来,便夹了一筷子送进了嘴里,刚嚼了两下便欣喜地叫了起来:“爸,味道真好,这是什么呀?” 范国忠的心头又是一酸。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居然不识青蛙肉!他只能将一口凉气叹在了心底,对女儿笑笑:“这是常来咱家的那位铁汉叔叔送的,他说……不是飞禽就是走兽,挺好吃的……” 他不敢说出“青蛙”二字,一怕女儿不敢吃或者不喜欢吃,二怕女儿说青蛙是庄稼的保护神,不愿意吃。上回她就回家来说:老师让她们回来向家长宣传“保护青蛙”。结果让她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想吃,也买不起!”而范国忠却在想,初一的学生还在惟老师之命是从,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此刻,默默地坐在桌旁看着女儿吃饭的范国忠,脸上蓦地闪过了一丝舒心的微笑。女儿吃得很欢,只一会,便一连夹了好几筷子送入了嘴中。 不知为什么,女儿忽然抬起头来问:“爸,这菜还有吗?” 范国忠一时没有能醒悟过来,随口便道:“没有了,就这一碗,喜欢吃的话,爸下回……” 女儿已经轻轻地将菜碗挪过一边去:“爸,我不吃了……你和妈要去厂里上班,比我辛苦……” 范国忠心口一热:“你吃吧,爸爸妈妈不喜欢吃这个菜……” 女儿犹豫了一下,“爸,我也有点开始不喜欢吃了,不好吃,有一股子味,怪怪的……” 范国忠的脸慢慢地虎了起来:“你正在长身体,你不能不吃,即便有什么怪怪的味,也必须吃下去!” 女儿看了看他,一把拿起了调羹,开始拼命喝汤:“这酱油汤真好喝,爸,我最喜欢喝酱油冲的汤了……” 范国忠的眼里在不争气地缓缓涨潮。刚才还在担心女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其实女儿早已懂事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呵…… 房门一阵乱响,范国忠的妻子秦凝霜一脸倦色地走了进来,什么话也没说,便一屁股连人带拎包地坐进了屋角的沙发中,神情微微有些发呆。 女儿乖巧,见状只叫了一声“妈”,就径自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酱油汤加菜饭去了。 范国忠走了过去,默默地取过了拎包,转身给挂好了以后,才慢慢地开口问道:“今天回来得好像比平常晚了一些,厂里有事吧?” 秦凝霜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范国忠也不再问什么,一边向灶间走一边道:“吃饭吧,有什么话饭后再说吧……” 又是菜饭和酱油汤端上了桌子,秦凝霜依然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女儿终于开口了:“妈,吃饭了。” 范国忠在桌前坐下了:“凝霜……” “国忠,有些事情……真让人烦心哪,”秦凝霜缓缓地抬起了头,“厂里,这两天在陆陆续续公布下岗人员的名单,和我一同进厂的阿娟阿珍她们今天接到了劳资科下岗通知,阿娟还想得开些,阿珍去和头头们吵了一架,哭得一塌糊涂……我,刚才一直把阿珍送回了家里……” 范国忠叹了一口气:“纺织行业不景气,你们织袜厂也在劫难逃……” 秦凝霜沉默了一会,“我好像有种预感,大概我也跑不了……我们班组的下岗名单这两天就要公布……” 范国忠一愣:“这,这……” 秦凝霜慢慢地站了起来,在桌前坐下,“吃饭吧,反正愁也没用,该你的你也跑不了……” 范国忠想了一回,“明天我去你们厂里找领导说说咱家的困难,春风厂效益也不好……” 秦凝霜缓缓摇摇头:“没用,人家夫妻双下岗不也照样在下,要说困难,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谁没有困难——开门七件事,哪样能少?孩子念书,三天两头要收这个费那个费的……” 范国忠沉重地叹了一声:“当年咱们响应老人家的号召去修地球,一天才挣几分钱的工分。好不容易熬到回城,进了国营企业捧上了铁饭碗,可现在——又轮上下岗,这,这可怎么办哪!” 秦凝霜忽然笑了:“看你,愁得连天都要塌下来了!怕什么怕,人家能活得好好的,咱们也能——真要轮到我下岗了,我也想过了,没办法的话就在家里买汰烧,把你们父女俩服侍得好好的,每天上午九十点钟去菜场买些落脚便宜菜,节省点钱。有办法的话就上十六铺城隍庙的批发市场去批些蔬菜小百货来摆摆地摊什么的……” 范国忠轻轻摇头:“你看你看,现在你倒劝起我来了……” 秦凝霜朝他翻了一下眼睛:“日子总归要过的,不想穿一点,我们小百姓还怎么活!” 女儿忽然插嘴道:“妈,你别去摆摊,让我的同学们看到了,多难为情……” 范国忠一脸地苦笑:“难为情算爸爸的……现在下岗摆地摊的不知有多少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瓜:“实不相瞒,我今天就去摆过葱姜摊,是和王铁汉一起去的……” 母女俩一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仍在傻呵呵地笑着:“其实也没有啥,过几天,我保不准还会去凑凑热闹摆个剃头摊什么的,靠手艺靠劳动吃饭嘛,没什么难为情的……穷嘛,也只能这样了……” 女儿仰起了小脸蛋,只叫了一声“爸”,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惟有她的鼻梁上,有些点点闪亮的东西在缓缓滚落。 秦凝霜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一把抓起了桌子上的筷子:“吃饭吃饭,饭菜都快凉了……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一家三口开始吃饭了。 这是气氛显得有点儿沉闷的晚餐,除了偶尔有筷子或者调羹轻微碰击碗盏的声响,没有其他的声音,没有话语,没有谈笑,更没有杯盏交错…… 范国忠也许没有想到,春风厂的不少人家也都是在和他家差不多的氛围中用着晚餐的,并且和他一样地习以为常了…… 4 马凉回家了。 这时候的马路上几乎已看不到行人,惟有街灯的光晕在摇曳着一团孤独的清辉。 他仰头望了望四楼最靠顶边的那几扇窗户,那是他的家。 窗里窗外全都被黑暗紧紧地包裹着。 他的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苦笑。他知道,林凤凰肯定没有回来。如果回来的话,窗里一定亮着灯,哪怕天再晚夜再深,哪怕她已倚在床头悄然入睡。他记得她说过无数遍的话语:老公不在家,不敢关灯睡觉,一关灯就害怕。说不清为什么,反正不是怕鬼,而是怕那些“活鬼”。只有被老公抱在怀里搂在胸前,她才敢关灯安然入眠。为了这,马凉不止一次地嘲笑过她,说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来那么多上门抢劫的“活鬼”,即便有,一个“110”报警电话,管叫那些“活鬼”死无葬身之地!每当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林凤凰总会用她那十分悄丽的丹凤眼狠狠地瞪他一下,随即柔声地说:“你要寻自己老婆的开心呵?真要遇上那样的事,恐怕你刚拨完‘110’,我也早就血溅三尺了!”他哈哈大笑,她却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一对粉拳轻轻擂上了他的胸脯:“你坏,你真坏!” 可惜,这一幅家庭风俗图已是明日黄花了。走在楼梯过道上的马凉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不禁神色黯然地长喟一声。是呵,自从林凤凰前些年辞职加盟服装行业之后,这样开着灯等候丈夫归来的故事便日渐稀少了。现在,她成了颇具规模的东海服装社的总经理,煞是了得,别说整天忙得顾不了家,一日三餐都吃在外面,有时候甚至常常几天几夜都回不了家!说实在的,马凉时时有一种“让颠倒了的世界重新颠倒过来”的突兀想法——是的,他和从前的林凤凰已倒了个个儿,常常是他先回家亮着灯儿守着空床待“兔”!他亮着灯,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为了让林凤凰不害怕。有一天夜里,他回了家,也许是太累了,没顾上开灯便倒头就睡。下半夜,林凤凰回来了,见屋内漆黑一片,吓得她又是按门铃又是打他的BP机,偏偏他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听见。而林凤凰却听到了屋内似乎有什么动静——其实那是他过度疲乏后打响的鼾声!最后的结果真实得近乎荒诞,林凤凰用她的手机拨打了“110”,十分钟后,几名一身警服的特警队员从床上“请”起了马凉,而马凉一脸讶然地以为自己正在梦中出演一部惊险万分的警匪电视片……自那以后,马凉就一直为他们的儿子暗自庆幸,大概儿子的生肖是属“申花牌洗衣机”的,领先一步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去住读去逍遥自在了,要不然,保不准哪一天一家三口就会上演京剧全武行《三岔口》了…… 马凉打开了房门。就在这时,他感到肚子饿了。不是一点点饿,而是饿得胃里像抽筋。这是一个很不好的症状,也不知是有病灶,还是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反正每次回到家里一打开房门就这副模样。无论你是为了应酬刚在外面的饭店里用过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还是为了工作刚在厂里公司里局里吃过经济实惠的工作餐,哪怕你吃得饱嗝连天,哪怕你喝得翻江倒海,可是一掏钥匙房门一响,准饿!一钱就饿得你贴心凉!那时候,林凤凰根本不用招呼,一转身便端来了马凉最爱吃的萝卜干加泡饭——早先,林凤凰给他准备的夜宵尽是“水波蛋”加西式糕点,可他说饭桌上已经营养过剩,现在需要的是洗涤油水的粗茶淡饭。这一番高论引得林凤凰哈哈大笑,说他在外面是上大场面的人物,可一回家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土老冒”。马凉笑着承认,自己绝对是个土得掉渣的“老土”,根本无缘消受太太全盘西化的招待。就这样,“萝卜干加泡饭”终于成了马凉夜半归来的专利品。只是现在,当林凤凰为了“东海服装社”这个大家而忘却了自己的小家时,马凉连这个“老土”的待遇也自动走向消亡。在有过几回夜半回家挨饿的不幸遭遇之后,马凉也学乖了,他扛了两箱方便面放进了灶间“备战备荒”,一饿即泡,一泡即吃,一吃即饱,真个达到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境界。没有这种经历的人,还真体会不到对方便面的那一份感觉。方便面的最大优势就是给人方便。想到这里,马凉不觉笑了,这句话怎么有点儿像是推销商的广告词似的。 调料的香味满屋子弥漫,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咖喱香气。马凉先是挑了一筷子小心地放进嘴里,不烫,不成也不淡,于是便放肆地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这当儿,里间的电话铃响了,在这静夜里,响得清脆,响得令人猝不及防。 马凉摇了摇头,无奈地放下了筷子,起身走向里间,拧亮了灯。这间房大约十多个平方米,用书橱来了个一分为二,外面的权充马凉的书房,于是乎桌上桌下书橱里书橱外全都堆满了书,害得他老是被林凤凰一边收拾书房一边像老子训儿子般的训话:“我才收拾好了,怎么转眼就给你拨拉得跟个狗窝似的!”每逢这种时候,他只能做个“骂不还口”的正人君子,尽管心里常常也会像阿Q抗暴似的来上那么两句:妈妈的,老婆有洁癖!不过,你还不能不佩服林凤凰,只一会儿工夫便把天上地下漫天遍野都是报纸书籍的书房整理得井井有条,所以马凉有时也只能。这样想:随她去数落去唠叨,啰嗦原本便是天底下一切女人的第一大美德嘛,何必要令行禁止地予以封杀?当然也封杀不了!“书房”后面的另外二分之一则是他和林凤凰的卧室。这一套房子一共两大间,朝南的横套,另一大间自然得归他们的儿子独居了。儿子一天天长大,房子也就一天天缩小。为了这,林凤凰曾不止一次地要他想办法增配房子,那时他刚当上车间主任。待他成了副厂长之后,催促的频率和层次都在逐步升级。原先说增配一间房为将来儿子成家作好准备,可现在却嫌这么小的房间对一位厂长大人来说实在太寒酸,起码得另外再增配高层建筑的三室一厅,这儿的横套就留给儿子将来结婚用。林凤凰最喜欢进行横向比较了,这个厂的厂长住房如何如何宽绰,那家厂的副厂长本领更大,连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孙子辈都已安排好结婚用房了。人比人,气死人,林凤凰越比火气也就越大,火气越大也就越是口不择言。有一次,甚至要马凉到上面去说,他被户主的老婆给撵出来无家可归了,一定要上面给紧急解决房子问题。马凉真有些哭笑不得。是的,现在这房子的户主的确是林凤凰。当初结婚那当儿,马凉刚回城,父母和弟妹们一家六口全挤在一间十三四个平方米的后楼,连睡觉都得向空中和地板上全方位地发展。无奈之下,马凉只能低下那颗大老爷们高贵的头颅,“招女婿”入赘进了林家的门。林家有房,就是现在这个横套。而林凤凰顺理成章地成了户口本上的一家之主。不过,即使有一天真的被这位户主一脚踢出了家门,马凉也没那个脸面去为增配房子而奔走呼号。他绝不是不想要房子,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为什么不想要房子,三室一厅?不,连三室六厅七室八厅他都想要!可问题恰恰在于,春风厂没有房子!连一室半室的都没有!大概在八九年以前,厂里曾经盘下了后来成为中原小区的那一带的一片农田准备造房子分给职工,当时的地价也不贵,可后来,建筑材料再加上这个费那个费像雨后春笋似的一个劲儿疯涨,厂里拿不出这笔钱了;再后来,厂里的经济效益像泻肚子般的直线下落!一涨一落南辕北辙,反差越来越大,结果只能和外单位结成造房同盟共同添砖加瓦盖大楼。待到高层多层的建筑群大功告成时,可怜,春风厂一共只到手了一间一室一厅和一间二室一厅!而翘首等待分房的春风厂职工呢,人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淹了这两间房!作为副厂长的马凉,又有什么必要去凑这份热闹!凑了热闹能拿到房子倒也罢了,不要脸不要皮地能住进去倒也罢了,唉!说到底只不过水中望月而已…… 书桌上的电话铃声仍在固执地嘶叫着。 马凉定了定神,慢慢地抓起了话筒:“喂……” 听筒里立即传来了林凤凰的声音:“大凉,你睡着了?怎么电话铃响了这么老半天都不接……” 马凉打了个哈欠:“睡觉还没来得及排上议事日程呢,现在正在往肚子里加添草料……” 林凤凰在电话的那一头笑出了声:“你呀,老是没个正经的……喂,和你说一声,我今天晚上不一定能回家了……” 马凉抬腕看了一下表:“什么今天晚上,此刻已是凌晨零点过了,算是明天了……怎么样,又有‘国家大事’在等着你去处理呵?”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接着便听到林凤凰急促地问道:“大凉,新闻单位你有没有朋友?主要是电视台的,新闻采访部?” 马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什么事情?说吧。” 林凤凰的声音略略有些低沉了:“十分钟以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服装社下面的一个加工厂打来的,因为天天加班加点,招来了电视台的一帮人马,现在正在他们那儿作现场采访,他们快招架不住了,要我马上赶过去……你,有办法化解一下吗?” 马凉不满地摇起了头:“你手下的那些个婆婆妈妈们也太不懂法了,这样做是明显违反《劳动法》的……” 林凤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凉,你少在你的老婆面前拿腔拿调的!干脆一句话,你到底是有办法还是没办法来帮我摆平这件事!” 马凉有点恼火了:“那些个新闻记者像扛着大炮火箭筒一样举着摄像机冲进你的加工厂,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原地立正向后转!” 林凤凰的嗓门也大了起来:“行!你没办法,我有办法摆平他们!就这样,再见!”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马凉听着话筒里连续不断传来的“嘟嘟”声,不觉叹息一声,将话筒慢慢地放回了原处,只是,有一丝不快掠上了心头,并且在渐渐地扩大…… 他走回灶间,看了一眼那碗方便面,只见面早已涨成了一团,顿时连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随手便将它倒进了塑料袋扔入了垃圾畚箕里…… 关了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先与老厂长的那一幕又浮上了心头。原本是想和林凤凰好好聊聊自己的心事的,可是天晓得……不过,和她聊了也没用,她从来就不关心他的事,更不用说厂子里这些具体的是是非非了。她最关心的是实惠,什么房子呀票子呀,就像她成了“东海服装社”的总经理以后那样,整天在嘴里念叨来念叨去的就是每日的销量啊获取的利润啊什么的,至于下面工人们加班加点哪怕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地干活也不关她的鸟事!唉,这就是一个被叫做“老婆”的女人所干的事吗?他陡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其实,细细想来,这样的感觉也不是今天才产生的。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呵…… 马凉的心里有些烦躁,他终于在床头坐了起来,拧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呆呆地坐了一会。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伸出手在床头柜上的那架奶黄色的电话分机上按下了八个数字。 当电话铃声在另一头叫起来的时候,马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想将话筒放回去的冲动。这个想法只是从脑海中一掠而过,就这么点儿时间的犹豫,听筒已被对方拎了起来,接着便传来了一个略带睡意的十分温柔的女人声音:“喂,找哪一位?” 马凉淡淡地笑了一声:“找你。” 听得出来,睡意立即从那女人的声音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派惊喜:“大凉,是你吗!还没睡?哦,我知道了,你大概刚回家,刚刚吃过方便面,是吗?” 马凉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老婆和她,两个女人的口吻都一样,都称呼他“大凉”,连一丝儿区别也没有。他不喜欢这样,他更愿意能够拉开一些差距,何况她们的个性原本便大相径庭。林凤凰打电话回来,开口便问他怎么没马上来接电话,并且猜测他睡着了,而这一位却一枪中的,估计他刚用过方便面,唉,其实不该是这样的,林凤凰毕竟是老婆,理应对他关心得更到位一些才对。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声音:“大凉,你怎么不说话?是……为了厂子里的事?” 马凉停顿了一下,涌上嘴边的关于老厂长辞职的事让他又咽了回去。八字还没有一撇,又何必这么沉不住气。这么一想,他的话语便有些言不由衷了:“没什么,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而已……真的没什么,海伦。” 海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你肯定有什么心事,只是不愿意说出来,都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吗……” 马凉的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是呵,都这么多年了!那时候,初次相遇的那时候,还是在黑龙江军垦农场,算起来果真有些年头了,大约是二十多年以前吧,当时她还是一个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十五六岁的“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的队员,而自己,好像已进农场的领导阶层了。他是第一批分配到北大荒修地球的,想起来或许有些好笑,他也是在“回城风”劲吹的时候第一批杀回省城的,顶替父亲进了春风机械厂“抓革命,促生产”,开始了流大汗出大力成为工人阶级一分子的生涯。当然,他没有忘记她,要不是“回城”,他也许会和她结婚的,当时两个人的感情也已到了火候。虽然后来插进来了一个林凤凰,但他还是在一年以后帮了她一个很大的忙:不但农场给海伦亮起了“放行”的绿灯,而且春风机械厂也给她发放了进厂的通行证,而在当时,许许多多的回城知青正窝在居委会争着要去街道工厂和一帮子婆婆妈妈们打交道呢!为了帮她这个忙,自己找朋友托关系请客送礼,除了差点跑断两条腿,还硬是背上了一屁股的债!海伦进厂后,他向她坦白了自己和林凤凰的关系,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如果没有林凤凰父亲的帮忙,他几乎无法顶替父亲进春风厂,因为在他返城之前,自己的父亲已办了退休手续。海伦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半晌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还算是有点良心的……”他明白,这是指他终究将她办回了省城办进了春风厂。当然,现在她在春风厂混得还算可以,是厂设计室的主任技术员。 海伦的声音又在电话筒里响了起来:一喂,你别老是不说话呀,有些事不便说就别说,专拣那些不机密的事说说嘛……” 这个鬼机灵的丫头!马凉的眼前倏忽又飘过了许多年以前那个文艺小分队队员的倩影。他正想开口说话,蓦地听到海伦在听筒里笑了一声:“大凉,你等一等……” 在一阵寂静之后,马凉听到从电话线的另一头传来了一支萨克斯管吹奏的乐曲,悠悠扬扬。接着便是海伦的声音:“听到了吗?” 马凉一笑:“当然听到了,这是《FOREVER IN LOVE》——《永远的爱》,不过,在我的那张碟片上,它好像是第二首曲子,排列在第一位的是《生命的欢乐》——《THE JOY OF LIFE》……” 海伦笑了,一种很调皮的笑:“没错,我的碟片中也是这样排列的,不过,我最喜欢的是《FOREVER IN LOVE》,所以它就跳到第一首来了,你不喜欢吗?” 马凉连忙答道:“喜欢……可是,你这样播放音乐,不怕把你的女儿吵醒吗?” 海伦大概总算意识到了女儿的存在:“没关系,我将音量调得很轻,不会吵醒她的……” 萨克斯管的演奏在继续,音乐在静夜里悄然流淌。真是妙不可言,马凉几乎有些陶醉了。他特地买了两张一样的碟片,专门在家里和厂办公室各放一张,空闲时听听,这是一流的享受。只不过,他不知道海伦是怎样发现自己的秘密的。 听着听着,马凉忽然对着话筒叹了一口气。 海伦似乎有点奇怪:“大凉,怎么回事?” 马凉一本正经地道:“孔老夫子可以为了听丝竹之音而三月不知肉味,但我不行,肚子开始咕咕叫了,饿了……” 海伦“扑哧”一声笑了:“那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搞一架直升飞机停在你的楼顶上,专门给你送些菜送些酒来?我这儿倒真的还有一坛陈年的封缸酒……打从我先生去了澳大利亚后,就再没人喝过……” 马凉也笑了:“不必劳直升飞机的大驾了,不反对的话,也许我马上就能梦游般的飘过来,你那儿有什么现成的可吃的?” 海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找吃的,这事该归你太太管,如果一定要问我的话,那么就只有吃剩下来的河鲫鱼、炒青菜、番茄炒蛋了,当然,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有一盆王八汤……” 说着说着,海伦真的动了感情了:“大凉,别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好不好?你已经有些日子没上我家来了,什么时候抽得出空就来好吗?我一定烧几个拿手的小菜,让你吃得舒舒服服的,也免得老是回到家里尽啃那些个没滋没味的方便面……你还记得那年在北大荒农场吗,过春节的时候,你上我那儿来,吃着我做的菜,还说什么‘打耳光也不放手’……” 记得,记得,马凉又如何会不记得那些难忘的日子呢!一阵阵怀旧的情绪猛烈地袭向心头,听筒里送来的萨克斯管演奏的乐曲更增添了一份难以遣怀的情调。 直到马凉关了灯躺在床上的时候,海伦那如怨如诉的话语仍在耳畔久久徘徊。他有一种感觉,旧情难忘的海伦老是在有意无意地暗示着一些什么。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不,那可不大好,不是一点点的不好,而是很不好。可是,假如真的发生了,难道林凤凰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吗? 马凉睡着了。 只是,在他的梦中,尽是海伦的脸在晃…… 3 一个星期以后。 一个美丽的下午。 春风机械厂收到了局里的一份红头文件: 鉴于春风机械厂徐英人厂长突然病重住院及其身体状况的原因, 经局领导班子紧急研究,现决定同意徐英人同志的请求,免去其一切 行政职务;决定由副厂长马凉同志暂行代理厂长一职,主持全厂工作。 全文并不长,连标点符号统统加在一起,只不过八十九个字。 但是,就从这一刻起,春风厂掀开了新的一页。 ------------------ 亦凡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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