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遭遇往事



                  1

  马凉走进“小酒店”的时候,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五十分。由于是周末的中午,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店”里,顾客并不多。他向店堂里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任青还没有来,自己又早到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约定了十二点见面,任青绝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晚一分钟出场,这几乎已是规律。他一直不明白任青是怎么养成这个优良作风的,也许是几十年蹲机关给蹲出来的。自己可没有这个能耐,不管是公家开会还是私人约会,常常总要提前十来分钟到场,当然,极特殊极个别的情况除外。有时还真想学学任青,可总也学不会,记得有一句俗话是这么说的,“最后出场的往往是主角”。可是不行,即使自己有时候是作为主角出场,但依然学不来这一套“主角”的做派。也许命中注定了自己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他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开始静静地等着任青到来。每次和朋友同事来这儿,他总喜欢挑靠窗的座位。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临窗把盏能平添一丝雅趣吧?可惜任青并不喜欢临窗而坐,他嫌街景吵扰烦人。他压根儿不欣赏到这一家唤作“小酒店”的小饭馆来,依他的安排,不是去希尔顿便是去新锦江,他以为那儿有一种高雅的情调。不知为什么,马凉总觉得不习惯,也不适应。他请任青或朋友们用餐,还是喜欢来“小酒店”。他总觉得,这儿有一股淡淡的平民味,使人感到亲切。这种亲切是那些大宾馆大酒家无法刻意营构出来的。因为来这儿用餐的大多是工薪阶层贩夫走卒之流,几与“大款”、新贵们绝缘……
  十二点整。任青果然像标准军人一般准时出现在“小酒店”的门前台阶上。一袭质地不俗制作精良的米色风衣衬托得他一米八十的身材尤显挺拔颀长,从那敞开的衣襟,人们能轻易地瞥到他的蟹青色西装绎红领带工工整整一尘不染。他的下巴腮帮刮得铁青一片,连半根胡子茬也寻不见,一头发型更是有棱有角,潇洒得直如檐角飞扬,看得出是用摩丝精心料理过的。他一抬头,视线便准确无误地飞向临窗的马凉“专座”,旋即一个大招手,笑吟吟地朝马凉走来。
  看着一步步走了过来的任青,马凉忽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下巴与腮帮上是一片扎手的络腮胡。目光又不经意地滑过自己身上的衣着,他的唇边倏忽掠过了一丝苦笑,从局机关走出来的人与长期在基层工作的人就是不一样呵。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有了些许自叹弗如的感觉。
  任青走近座位,脱下了风衣,刚想随手往一旁空着的那张椅背上挂去,突然之间愣了一下神,旋即伸出手去在那椅子靠背上轻轻抹了一把,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掌心,这才释然一笑,放心地将风衣挂了上去。这几个小动作一气呵成,他做得那样娴熟那样自如。
  马凉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径自在招呼大堂小姐递上菜单。
  任青接过了菜单,开始点菜。

                  2

  马凉和任青自然不是泛泛之交,按时下流行的说法,而是很铁的哥们,若照那个时代的说法,则是“同志加兄弟”,割头不换。
  那个时代便是火红的年代。
  当时,马凉和任青在同一所中学念书,而且是同班同学;不仅是同班同学,而且居然是同桌。不过,无论是同学还是同桌,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们既不需要在学习中互相帮助互相解惑,也不需要在考试或测验的时候煞费苦心地递条子送答案作弊。因为当时已经废除升学考试制度。现在看来,他们在学业上的损失还是最轻的,六六届,总算学完了初中的全部课程,不像六七届六八届,仅仅是初中一二年级水平,六九届七0届更惨,小学五六年级而已。
  马凉和任青没有去造反,没有去揪斗老师和校长,更没有从操场上抓一把青草塞进“牛鬼蛇神”的嘴里让他们去吃草。他俩只是在家里在弄堂里逍遥,互相交换市面上已不允许流通的毒草书籍——在《青春之歌》的封皮外面套上一张牛皮纸封面,郑重其事地写上“鲁迅小说选”的字样,或者撕去巴金的《萌芽》封皮,糊上一页标有“马克思传”钢笔字的“虎皮”,吓唬吓唬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在当时,为了读这些文学名著,他们有的是办法,尽管未免荒诞不经。可是有一回,秀才还是遇上了兵,差一点儿有理说不清。一个红卫兵团的六八届小阿弟闯进了他们弄堂,见任青正坐在古柳下看书,便一把抓过了书去,一眼瞥见那一页的标题是《上海的少女》,顿时大惊失色,正义凛然地怒斥任青在看黄色书。马凉闻声赶来,连连解释说这是鲁迅先生的作品,那位小阿弟偏偏不信,说伟大的鲁迅先生断然不至于写出如此黄色下流的“少女”作品,结果一直闹到了红卫兵团团部,终于将《上海的少女》验明正身确认为鲁迅的作品,这场闹剧方才收场。自那以后,马凉任青也自小心谨慎了许多,再不敢在古柳树下放肆地谈“封资修”的大师级作品,只是常在柳阴下手谈——下中国象棋,惹得那位不甘心上回出丑的红卫兵小阿弟只能来一次弄堂便作一回壁上观,有时还常常受到马凉任青的训斥,因为他并不是“观棋不言”的“真君子”,看着看着便会忍不住多嘴,一会儿叫“跳马”,一会儿叫“斗车”。终于有一回惹得马凉性起,非要他坐下来彼此较量一番,并且说好“落棋无悔真君子”,三局二胜。结果自不待言,马凉直杀得他溃不成军片甲不留,三局中有两局剃了他个“光头”——连一粒棋子也没让他剩下!从那以后,这位斗志旺盛的“小造反”竟恋上了“楚河汉界”,恋得昏天黑地茶饭不香,连红卫兵团的事也一股脑儿丢到爪哇国去了,来了个彻底的“玩物丧志”,被马凉他们潜移默化地俘虏到逍遥一族中去了。据说他后来上山下乡时到了广阔天地,依然本性难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象棋谱”,一门心思地修身养性,终于成为棋道中的高手。“文革”后大返城,一个阴差阳错也跳进了春风机械厂的龙门,后来成了马凉麾下的小个子车间主任。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马凉和任青虽然混迹于市井弄堂之中,闲来玩些象棋之类的雕虫小技,但是更多的时间却是在令人心颤地偷“食”那些“封资修”艺术大师们的“毒草”,几成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中人,好不逍遥自在。但那一场红色风暴惊世骇俗,又岂能容忍逍遥派们留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于是,终于出事了。
  出事人是马凉。
  那一晚合该有事。一个赫赫有名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来到他们弄堂后面的小学校操场上演出革命样板戏。马凉不想去。他正躲在小阁楼里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刚到手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这虽然是一本体无完肤连封面封底都撕碎了的书,而且掀开自行粘糊上去的牛皮纸封面便是第八页了,但书的主人依然视之为稀世珍宝不肯出借,直逼得马凉下了狠心将一架不带耳机的矿石收音机无偿地送给他,对方才答应借给三天。好在当时闲在家中的不少中学生都爱捣鼓矿石收音机什么的,马凉是瞅准了这个“热点”才得手的。所以当任青来叫他一起去看演出时,他岂肯答应?更何况那年头颠来倒去就是这八个样板戏,连唱词唱腔他都早已烂熟于胸。
  最后,马凉还是去了。因为任青发现了《复活》,而且一把抢到了手中,吵着便要开溜。马凉如何能依!结果达成了协议,马凉看两天,任青看一天,但今晚马凉必须陪任青去看演出,不然任青就不把手中的书交出来。马凉拗不过任青的“无赖战术”,只能投降。其实马凉知道,任青是去看“杨子荣”这个光辉形象的,那时候的男孩子也有自己的英雄梦,只不过大多被涂上了一层“样板”的色彩而已。
  演出开始了。当看到“杨子荣打虎上山”那一节时,说实在的,英雄豪情也在马凉的胸中汹涌澎湃,所以当操场上的“杨子荣”还在那里走台步兜圈子但闻锣鼓点儿“急急风”似的响成一片时,马凉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情不自禁地一仰首一张口吼了一嗓子:“穿林海——”
  他没能“海”下去。天晓得,他刚将那个“海”字吊到高八度,嗓子忽然不争气地“沙”了,竟然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怪腔怪调怪叫!
  场子里当即一片哗然。
  突然,“舞台”上一片炫目的白光,演出停止了,旋即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十分严厉低沉的声音:“是谁在破坏革命样板戏?老实点站出来!”
  全场噤声。
  那声音又响起来:“刚才的怪腔怪调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笔直地打在马凉、任青和周围几个人的身上。处在电筒光柱边缘上的人开始悄悄地向后挪动着位置。
  还是那声音在叫喊:“谁都不准移动!再不老实站出来的话,我们就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马凉的脑海里瞬间已是一片空白。任青被吓得只是在暗中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不能不承认那时的办事效率还硬是快当。只有两分来钟,一辆“北京”吉普已停在了小学校的操场边上,接着下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检法”人员,朝着暴露在电筒光柱下的人堆走了过来。
  马凉的思维渐渐恢复了。他知道无论祸福今天晚上都躲不过去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连累别人?他决定乖乖就擒。
  就在他的屁股刚离开板凳的那一瞬,他的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按了一下,顿时身不由己地重新坐了下去。几乎在这同时,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头顶上炸响:“刚才是我唱的!”
  他抬头,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任青!
  他一愣神,正欲站起来申辩,肩肿却被任青死死地按住了。就在这时,几个“公检法”人员已上来带走了任青。
  任青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忽又回首:“阿凉,你答应过的事情可不许耍赖——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
  泪水一下子涌上了马凉的眼眶。
  一个月后,任青才从看守所回来。一见面,马凉便向他递上了那本《复活》。任青欣喜地一拳擂在他的肩上,马凉默默地笑了。他没有告诉任青,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为了重借这本书,他又将那副矿石收音机的耳机贡献了出去……

                  3

  任青代人受过的壮举,马凉感动了很久。然而任青自己却看得很淡,他说:那天去看演出的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所以责任该由自己承担。他很大度地一笑,说这等区区小事与古之荆轲高渐离管夷吾鲍叔牙俞伯牙钟子期相比、何足挂齿呵!
  任青可以“何足挂齿”,然而马凉却无法不挂心,他又何尝不是一条热血汉子!他暗中许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破坏革命样板戏事件”之后没多久,他们便轮上了毕业分配。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所有六六届学生全都来到了学校,各自坐在教室里听拉线广播。广播里的一个男中音不带感情缓缓地在宣读著名单。一通读完了,接着又重读了一遍。任青听到了自己的姓名,而马凉却不在名单之中。他们谁都不知道是凶是吉,因为宣读名单之前那个男中音根本没有作任何的说明和暗示。
  第二遍名单重复读完了,广播喇叭里一片可怕的沉默。当终于有了声音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一个女高音。多少年以后,马凉他们都能回忆起那一字一顿宣判式的语言:“同学们请注意了,刚才没有报到姓名的,全部分配本地工矿……”
  教室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人人都有一种茫然若失或者是似梦非梦的感觉,就像丧失了语言功能丧失了思维能力。好久,才有一个马凉至今也想不起名字的女同学突然大声问了一句:“姚老师,报到名字的同学……分配去向是——”
  班主任姚老师也是愣了一会才答出两个字来:“农村。”
  这两个字宛如点燃了炸药引信,还没落地,教室里已经掀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浪:有人号啕大哭,有人尖声狂叫,有人一脚踢翻了课桌椅……
  这场面,整个儿是一个“天下大乱”!
  马凉只看了身边的任青一眼,便呆住了:但见任青脸色铁青,目光迷乱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痴了呆了傻了!
  马凉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阿青……”
  任青木然不觉。
  马凉有些害怕起来,低低地又唤了一声:“任青……”
  任青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马凉投去了冷冷的一瞥,转身向教室外面走去。
  那一瞥,顿时将马凉所有想说和不想说的话语全都冻结在喉咙里了——那是多么冰冷的目光呵,简直比对陌生人还要陌生!后来当马凉也走出教室的时候,他方才痛心地醒悟过来,那泾渭分明的“本地工矿”、“外地农村”的分配去向,已经毫不留情地一刀将他们俩划进了大相径庭的两个阵营。
  一小时以后,任青于出了一件哄动全校,更令分配农村的同学后来纷纷仿而效之的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壮举:他和他的姐姐姐夫用一块旧木板抬着他那中风瘫痪卧床不起的者母亲,径自直闯学校“毕业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进行说理斗争。相映成趣的是,任青姐姐家两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也紧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一路小跑……
  一场“世界大战”就此揭幕。
  马凉丝毫不为所动,既不惊讶,也不震惊。他太了解任青这位光屁股时代的伙伴了,平常风平浪静的时候不显山露水,但每逢大事降临之际却必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新招绝招。“样板戏事件”便是典型的一例。
  然而,马凉没有料到,任青这一回却输了,输得几乎连招架之功都来能拿出手。
  学校将任青分配去农村的主要理由有两条:一是任青的姐姐已经在省城工矿工作了,虽然是在里弄生产组,但是按毕业分配的有关政策,“二子留一”,故任青只能面向农村;第二个理由更硬朗,任青曾因“破坏革命样板戏”而被专政机关拘押过,那么就更有必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至于任青的母亲卧床不起,留在本地的任青姐姐姐夫完全可以照顾,没有住在一起可以搬到一起住嘛,这些都不能成为任青不服从分配的理由……
  这一次马凉无法不为所动,他大大地被震动了——因为这不仅仅牵涉到他马凉一个人,而且还将直接影响到任青今后一生的命运!
  马凉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一种与自己灵魂对话的深层境界。三天后,他找到了班主任姚老师,坦率地将自己和任青的种种故事全都倾倒了出去,包括“破坏革命样板戏”事件。最后他向姚老师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求姚老师去和“华工组”商量,将他马凉和任青的分配位置换个个儿,他愿意替代任青上山下乡奔赴边疆!
  姚老师大为吃惊,先是劝他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接着十分坦率地告诉他,任青分配农村的主要因素是“二子留一”的政策,而绝非第二条理由“破坏革命样板戏”事件,那只不过是一颗“按需分配”的政治砝码而已。
  无奈马凉已然铁了心,而铁了心去办的事情是很少办不到的。姚老师既为自己培养出了这么一位具有重义轻利高尚革命品质的学生而骄傲,又为马凉和任青的革命友谊牢不可破而高兴。在马凉的软缠硬磨下,她终于十分感动地去“毕工组”游说,最后,为马凉争得了一个十分光荣十分辉煌的去向——反修戍边最前线的黑龙江军垦农场!在当时,这绝对是一种顶级的待遇呵。姚老师原以为马凉会感激涕零地向她道谢的,不料马凉却得寸进尺地向她提出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请求她和“毕工组”的老师千万别向任青露底,就让他永坠云里雾里罢了……
  姚老师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
  马凉一笑:“他若是知道了,还肯让我替代调包吗?”
  姚老师愣了半晌,不觉一声长叹:“虽管鲍之交,也不过尔尔!”
  马凉心头一热,他竟听出了话外之音,原来老师们也并不曾将“封资修”的文化有丝毫的忘怀呵……
  半个月后,任青忽然莫名其妙地收到了省城一家国营工厂的录取通知书,正当他十分老实地赶到校“毕工组”询问有没有张冠李戴搞错了的时候,却听到了原本分配在本地工矿的马凉即将奔赴黑龙江军垦农场干革命的消息。虽然他这些日子因一直在市、区上山下乡办公室之间上蹿下跳地窥视方向而很少去找马凉,但他那颗绝非等闲之辈的大脑袋挺好使,稍一开动便觉得其中大有蹊跷,为什么恰恰是自己和马凉的分配去向调了个头?当他终于将一切全部查询清楚的时候,马凉和他的军垦农场的战友们已在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了。
  任青疯了似的冲进了火车站。
  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口号声以及《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他沿着车厢一节节地奔跑着,狂呼大喊着马凉的名字。
  在火车车厢抽风似的晃动了一下之后,他终于看见了马凉的脸正固定在一方墨绿色的车窗方框里。
  他立即高声大叫起来:“阿凉!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呵……你不能去,你快下车!我不需要你顶替我!你听见了吗……”
  他的眼泪和着话语一同向着马凉迸溅!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后来一直在他梦中出现的定格镜头:一顶黄军帽,用力地向他一挥!
  火车,启动了。
  任青喊着追着追着喊着,一直追出了月台尽头,直到掉进了枕木下的铺路碎石堆里!
  但他竭力支撑起身躯站了起来,向着渐去渐远的列车倏地重重跪下了,撕心裂肺地狂喊道:“兄弟……”

                  4

  十五年以后。
  一个晴朗的日子,深秋的傍晚。
  马凉站在路边的车站牌下在等着公交车。车又晚点了,车站上的人越聚越多,并且牢骚四起。这是下班时分最常见的街景之一。
  前方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于是一辆辆疾驶而来的车辆在马路上排起长队,一直排到了马凉站立的车站前。
  一辆成色已经不甚新的上海牌轿车沿着马路缓缓驶来,排在了车队的末尾。后排的车窗徐徐摇了下来,坐在车内的人将一截烟蒂随手抛了出来,同时不经意地向车站上滞留的人群瞥了一眼。谁料就是这随意的一瞥,竟使他脸上的表情随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鼻翼陡张,两眼放光,连嘴唇也讶然形成一个很好看的O型。
  没错,是他,是马凉!
  他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顿时一声惊呼冲出了口。
  就在这时,绿灯亮了,车辆开始鱼贯而行。
  不知为什么,上海牌轿车原地未动,车后催促的喇叭声立即响成了一片。终于,上海牌轿车右边的尾灯连续闪烁了起来,并且缓缓地向路边滑去。
  车还没停稳,他已一步蹿出了车厢:“马——凉——”
  这一回,马凉听见了,并且回过身来,目光中出现了瞬间的迷茫,但随即便伸出手去:“阿——任……青!”
  任青朗声大笑:“怎么,好像有些不认识老朋友了?”
  马凉点点头。是的,是有些不认识了。这一身制作考究的服装,这一头明亮可鉴的发式,这一脸保养极佳的肤色,再加上一辆靠边停下随时等候召唤的小轿车,教人如何敢轻易相认!
  任青可不管这一些,一把逮住马凉便往小车里塞。三十分钟之后,两人已坐在了一家星级大酒家的单间包房里。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他们谈话的内容更丰富:从样板戏聊到黑龙江,从《上海的少女》聊到坐在教室里听拉线广播中那毕业分配的宣判,从任青一进单位便被借上去搞“大批判”一步步爬到今天某行政公司的领导职位,聊到马凉也曾经有过进入农场领导层的辉煌但返城以后只能在春风机械厂成为普通一兵战斗在浓烟热浪迎面翻扑的炉子间,从最初分别时每周三二封鱼雁往来,聊到后来一年半载也懒得通一回信的彼此“忘恩负义”。他们聊起了任青的母亲,母亲早已去世;他们聊起了大自鸣钟那一带的弄堂故居,任青早已举家迁人了新崛起的居民小区。
  十五年的蹉跎岁月,十五年的聚散心情,该化成多少滚烫的话语汩汩流进他们今日浅斟低酌的手中酒杯呵!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平生头一遭光临这般规格的大酒店,也许是自己身上有着太多的“平民情结”,马凉即便是在谈兴最健的时刻,心头也会时不时地掠过一丝不甚适应不甚舒坦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和眼前的这一切有着太多的格格不入:那拉门推门曲背躬身迎宾送客的BOY身影,那垂手侍立你身后一见你取烟便燃亮打火机迎送上前的服务小姐,那楼上楼下大堂包厢随意铺就的红地毯,那犹如硬性涂抹在大堂小姐脸上的点点微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打从一踏进这大酒店便有了一种晕眩感。而任青不仅不见丝毫不适,反而如鱼得水,挥洒自如,一会儿提醒服务小姐该撤换桌上吐满鱼刺的碟盘,一会儿又让小姐再去拿一盒中华烟……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也不知消耗了多少中华烟、杯中物,马凉的晕眩感陡然更为强烈了——那是他很偶然地问任青那位上海牌小轿车的司机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任青一笑,说给了那司机二三十块钱让他自己去找个地方填充肚子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随便很坦然,随便坦然得就像往自己面前的碟盘中吐鱼刺一样。就从这一刻起,马凉晕眩的程度加剧了。
  他终于不得不借故离席了。
  任青用他的小车将马凉送回了家。
  马凉静静地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开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发现:他和任青已经被现实毫不留情地割裂到两个世界中去了!
  其实,他的这个发现已不新鲜,早在他看到任青从轿车边向自己奔来的时候,便有了影影绰绰的预感了……

                  5

  自那以后,任青还盛情宴请过马凉好几回,去的都是上档次的新锦江、华亭、国际、希尔顿。马凉每去一回,浑身就不自在一回。因为那时候的马凉还在春风厂的最底层当一个小小的班组长。马凉完全能够明白任青为什么要这般盛情地宴请自己,说白了,不就是那十年的北大荒故事嘛!不知是出于“感恩不思图报”的心态,还是自惭形秽的自卑心理,甚或两者兼而有之,总之马凉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任青的这一番盛情了。而任青也忙,忙于公司里自己的那一摊子的业务,忙于省里省外的出差。这样一来,两人自是离多聚少难得见面了。更何况,即便两人见面,也是除了回忆往事还是回忆往事,几无其他的共同语言。如此这般时日一久,虽然说不上形同陌路,却也生分了不少。
  后来,在好多年过去了的后来,那是马凉担任了春风厂的副厂长之后,才总算也找了个适合自己口味的地盘回请任青,这就是“小酒店”。
  现在,他们又在“小酒店”聚首了。
  当第一口酒滋润了喉咙的时候,任青不无调侃地笑了:“阿凉,每回一到这儿来,我就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农民,可以放肆地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像那些高档酒家,上来的菜肴都是小碟子里鸟大一点儿……”
  马凉也笑:“饮食方面过于精细了,对健康并没有好处……”
  任青颔首:“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懂……可是这么多年来在机关里应酬,我都已经成习惯了,改不过来了——请客,必须去大酒家;送礼,必须是高档精品。不这样,你就无法在那个环境里生存下去……”
  马凉呷了一口酒:“是呀,《红楼梦》里有一句话说得太一针见血了:‘大有大的难处’呵!”
  任青沉吟了一会:“有些话,也只能在你这儿说说,在工业局这个衙门里,干得再苦再累也出不了成绩,成绩都是上面主管领导的,你就是那么个干活的料,干好了,他年底一个总结全都成了他自己贴在脸上的金!干坏了,你就等着哪天一个批示将你发配充军到永无出头之日的角落里去!所以有时候想想,还真羡慕你在基层厂子里工作,你干的就是你的,什么产量呵质量呵,谁都抹杀不了……”
  马凉摇头:“你说错了,谁都会有你这么个过程的。我刚进厂的时候,干出来了成绩是班组长工段长的,后来自己成了工段长,干出来的成绩又是车间主任的,等到干上了车间主任,这成绩又是厂长大人的了……”
  任青苦笑:“可你现在毕竟成了春风厂的副厂长!看看我吧,进了局机关本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谁料到局里的传统是‘排排坐吃果果’,资深的革命老同志有的是,论资排辈你这位小阿弟先坐坐冷板凳吧。一坐就是十年八年过去了,豪情壮志被坐掉了,朝气锐气也被磨掉了!表面上说是要提携年轻干部走上领导岗位,可是在年初竞争副局长的职位时,忽然又给我找了一条莫须有的理由,说我的实践成果并不显著,真是天晓得!唉,我也看穿了,在机关里就只能这么熬年熬月地加深你的资历,按部就班地等着领导同志的阳光普照吧!”
  他一仰脖,一口饮干了杯中酒。
  马凉抓过酒瓶给他杯中重又斟满:“其实呢,只要活着,谁都会有难处,就拿我们春风厂来说吧,早些年头真是八面风光,上交利润一直在省里名列前茅,为国民经济的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连中央领导也打老远地从北京来到春风厂勉励工人们把产品‘推向世界’!可是现在呢,十八路诸侯烽烟四起,大家抢饭吃,弄得个春风厂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地找米下锅……”
  任青呷了一口酒:“你们最近不是在黄山订货会上接了不少加工订单吗?我在局里都听说了……”
  马凉叹了一口气:“这只不过可以让我们眼下稍稍喘一口气,后面的日子还不知怎么一回事呢……所以,你刚才说羡慕我,其实我还羡慕你呢,局引进项目处的处座大人,国内国外飞来飞去,西装革履地坐在高楼里办公,够潇洒够自在的!”
  任青忍俊不禁地笑了:“我们都是在看别人挑担——不吃力!不过说到底,你那春风厂还有个黄山订货会给暂时垫一下底缓一口气,而我这个‘引进项目处’可能就要成为没底儿的棺材喽……”
  马凉一愣,连举到嘴边的酒杯也一下子顿住了:“什么?怎么回事?”
  任青的语调变得有些低沉了:“现在最时髦的话题就是政府的各级职能部门都要分流、裁员了……据说,局里最近将有新举措出台,可能是局机关处室又要精简,合并的合并,撤掉的撤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弄得不好,我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没有岗的干部了……”
  马凉手中的酒杯已放回桌上:“这么严重?这消息可靠吗?”
  “不知道……算了,只能是摸着石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不是上这儿来,我这一肚子的话还不知到哪儿去找宣泄口呢。”任青讪讪地笑着,端起了酒杯。
  “怪不得你刚才牢骚满腹,原来是听到了这么糟糕的一个马路新闻。”马凉故作轻松地举起了酒杯,“来,让我们为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不值一个子儿来干上一杯!”
  两只酒杯碰在了一起,酒液四溅。
  任青放下了酒杯:“现在有很多事情往往说不清楚,你说它是小道消息吧,可保不准它明天便会成为一个红头文件正式下达了……当然,这样说话未免太没有党性原则了,也只能在你面前放肆地说上一回,要是在机关里,嘿,可得步步为营喽!”
  马凉笑了起来:“你说的是真心话,可我说的也全是老实话呵,咱俩一样,都没有心机没有城府……”
  任青承认:“对,是这样,那我们还得再干上一杯!为我们的友谊,也为我们的光屁股时代!”
  他边说,边给两只空酒杯斟满。
  马凉接过酒杯,却没有马上举起来:“在干杯之前,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请求……”
  任青朗声一笑:“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马凉凝视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厂调整产品结构的重头戏——D设备的全套引进项目,就多多拜托了!”
  任青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好了,项目和外商已经谈判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要进入实质性的启动阶段,我近期再去国外一趟肯定可以搞定。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我这个处一合并,你的引进项目就找不着婆家了吧?你这小子,可真他妈的鬼呵!”
  马凉不答,只是一举酒杯:“干!”
  任青也举起了酒杯:“我一定为我们的马大厂长站好最后一班岗!”
  大笑声中,两只酒杯在空中撞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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