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它吧!”旅行推销员说,于连的犹豫不决使他笑起来。这孩子会不会有点便呢?
  孩子解开了上衣的纽子,伸手去模工作服的一个衣袋。马弟雅思以为他想把糖果留到以后再吃。
  “给你,”他说,“整袋都拿去吧。”
  “不必要!”于连回答。他又打量施行推销员……难道他有一只眼珠是玻璃的,所以他的视线那么使人不安吗?
  “这是您的吗?”那孩子问。
  马弟雅思把视线从孩子的眼睛上移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那颗包着的糖果,左手伸了出来,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张红色的糖果纸,和另一张完全一样,也是闷着亮光的,透明的,卷过的——可是这一张已经摊乎,也没有糖果了。
  “它是在草地上的。”于连继续说,同时倒了测脑袋表示是他们旁边的那块小洼地,一是您的吗?”
  “也许是我来的时候遗留在这儿的。”旅行推销员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可是他马上想到糖果纸不该说是遗留的,应该说是扔掉的。为了掩饰他的错误,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把它留着。”
  “不必要。”于连回答。
  他的薄薄的嘴唇上又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正如刚才旅行推销员在农舍里看到过的一样。孩子把那张长方形的糖果纸揉成一团,用中指一弹,就弹到海里去。马弟雅思的视线跟着纸团飞下去,可是纸团没有落到底他就看不见了。
  “你为什么认为是我的?”
  “因为它和您手上的那些完全一样。”
  一这又算什么?我是在镇上买的。任何人都可以买这样一包糖果。一定是维奥莱在看守羊群的时候吃的…”
  “谁呀,维奥莱?”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可怜的雅克莲·勒杜克。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把我弄糊涂了。”
  孩子沉默了几秒钟。马弟雅思趁这机会使自己的脸上恢复愉快和平静的表情,刚才在对答的时候他对这一点注意得很不够。于连拆开了那颗精,放进嘴里;他马上又把糖果吐到手上,用糖果纸把它包起来,一起扔到海里去。
  “小雅克总是买咖啡太妃糖的。”孩子终于说。
  “那么,一定是别的什么人的了。”
  “您刚才说是您自己的。”
  “是呀,不错。我刚才来的时候吃了一颗,我把糖果纸扔到草地上。你的许多问题把我弄糊涂了。”
  现在旅行推销员已经用自然和恳切的态度说话,仿佛他虽然完全不理解对方提问的意思,但是仍然迁就对方的孩子气的任性举动。一只海鸥向海面俯冲下去,接着猛拍翅膀飞上高空,飞过的时候几乎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
  “我是昨天就抢到的。”于连说。
  马弟雅思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真想突然离开这个小马力克,一走了事,以表示他已经忍无可忍。可是他仍然留了下来。仅仅一小张红纸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是也犯不着得罪这个顽强的调查者儿也许对这件事还掌握一些别的情况。哪些情况呢?
  首先是灰毛线衣这件事。于连还可能发现了另一张包糖果的纸——绿色的那张——或者第三根香烟头…证有别的什么呢?旅行推销员访问农舍的时候他也在农舍里,这个疑问也得加以澄清。事实上,昨天快到正午的时候,这孩子既然在院子里或者干草棚里,为什么他不愿意对他父亲说没有人来敲过门呢?他有什么利益要支持马弟雅思的谎话呢?如果他不在农舍里,他的举动又为什么这样古怪?他那么长一段时间坚决不肯说话,最后又突然捏造了一段可笑的谎话,什么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拧紧一只螺钉…也许这是长途跋涉遭到许多事故以后的一种补救方法吧?
  可是如果于连·马力克当时不在农舍,他又在哪儿呢?他的父亲认定他从面包店回家的路上,的确弯到悬岩上去过,这种设想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呢?马弟雅思突然感到十分恐怖:于连从另一条小路——就是“那一条”小路——来找维奥莱,他要求维奥莱表明态度——他对维奥莱怀着相当深的仇恨,甚至希望她死——于连瞧见旅行推销员以后就躲在上坟后面,他看见了……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额角。这些幻想完全站不住脚。他的越来越厉害的头痛使他神志不清了。
  仅仅为了一张极其普通的糖果纸,就突然想干掉年轻的马力克,把他扔进深渊里,这岂不是完全疯狂的举动吗?
  到目前为止,马弟雅思没有想到昨天扔掉的两块小小的糖果纸——起码照他的想法——竟然能够构成这事件的物证。他认为,如果有人把它们拿出来作为物证,这是恶劣的做法,因为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找回来,他在头脑冷静的时候对它们完全不加重视。于连自己刚才不是也随手扔掉,表承糖果纸不能证明什么吗……可是,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于连的这个戏剧性的动作是否表示他会保守秘密,犯罪的人即使被发现了,也不必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他在农舍里的古怪的态度也没有别的解释。在农舍里和在这里一样,他都显示出他有支配马弟雅思的能力:既可以轻易替他消灭罪证,也可以轻易揭发他新的罪证,只要随意变换一下马弟雅思在以前几个小时中的活动内容和路线就行了。可是这么充分的自信,仅仅建立在设想上——哪怕是详尽的设想上——是不够的,必须拿得出依据来证实这种设想。于连是“看见了”。否认这一点是没有用的。这双眼睛具有那么咄咄逼人的力量,就因为那双眼睛里摄入了那么些形象。
  可是这是一双十分普通的灰色眼睛——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大,也不小——圆圆的,静止不动,一边一只,每一只的中心都有一个黑洞。
  旅行推销员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又说起话来,说得很快,而且滔滔不绝——全是些东拉西扯,毫不连贯;不过这样关系也不大,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听。他想到什么就谈什么:港口的商店,渡海时间太长,手表的价钱,电气的使用,海浪的声音,两天以来的天气,风和太阳,癞蛤蟆和云。他也叙述了他怎样没有赶上回去的轮船,使他不得不在岛上逗留;他在这段迫不得已的休息期间要去访问一些朋友,也出来散散步……他说得气也喘不过来,不得不停顿一下,而且搜索枯肠、另找话题,免得重复话说得太多,就在这时,他听见于连用同样漠然而平静的声调提出了问题:
  “您为什么要去把小雅克的毛线衣重新抬起来扔到海里去呢?”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脸。不是把毛线衣“抬起来”,而是“重新抬起来”…冯弟雅思的回答简直可以说是用哀求的声调开始的:
  “你听我说,小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是任何人的东西。我只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你刚刚看见的:海鸥以为我奶一条鱼给它们呢……”
  小伙子没有作声。他用他的固定不动的古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马弟雅思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是没有感觉的,甚至是瞎掉的——或者是痴呆的。
  马弟雅思继续不断地说话,现在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他被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话带着走,带着他越过荒凉的旷野,超过寸草不生的沙丘,超过碎石堆和沙滩,处处都会突然出现幽灵,遮没他的去路,逼使他后退。他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站不住脚。
  他是到这儿来散步的,随意顺着小径走,就走到这儿来了;除了使两条腿活动活动,没有别的目的。他瞥见了一块布吊在岩石上。他爬到岩石那里去完全是出于好奇心,他以为那是一件破烂的旧衣服(可是于连一定知道那是一件十分完好的灰毛线衣……),因此冒冒失失地向海鸥扔过去,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他怎么会知道这块破布——这件肮脏的毛衣(恰恰相反,十分干净)——总之,这件东西——是雅克莲小姑娘的呢?他甚至也不知道小姑娘恰恰是在这儿跌下去……跌下去……跌下去的……他停了下来。于连注视着他。于连正打算说:o她也不是跌下去的。”可是那孩子并没有开口。
  旅行推销员又继续他的独白,这一次说得更快了。爬到岩石那里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穿着粗大的皮鞋。接近上面的部分,石块被脚一踏就会塌陷。可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危险,否则他就不冒这个险了。因为他不知道这地方恰恰是……可是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件毛线衣是雅克莲的,这并不意味事件就发生在这儿。刚才谈到糖果纸的时候,马弟雅思已经露出了马脚,承认自己知道小姑娘看守羊群的正确地点。现在要挽回已经太晚了…不管怎样,从那件毛线衣的位置看来,他总不能假定这件毛线衣是在跌落过程中被扯下来的……等等。
  “这也并不是这样。’宁连说。
  马弟雅思十分惊慌,赶快转移话题,他太害怕解释了。他开始说得那么快,使得一切相反的意见——甚至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话的反悔——都成为不可能。为了弥补漏洞,他往往反复好几次说着同一句话。他甚至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背乘法表。他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到衣袋里摸出那只镀金的小手表来。
  “我说,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瞧这只漂亮的手表!”
  可是于连一边继续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向小山谷的草地后退,逐步离开悬岩的边沿,向马蹄铁形状的凹口退去。旅行推销员唯恐自己动一动就会使于追逃走得更快,于是丝毫也不敢向于连的方向前进一步。他继续在原地不动,伸出来的手上拿着手表的链条,仿佛在用食饵来引诱鸟雀。
  于连退到谷底紧贴内陆的斜坡脚下时,就站定了,眼睛始终盯着马弟雅思——这双眼睛虽然在二十公尺以外,仍然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祖母会送一只更漂亮的给我。”他说。
  然后他把手伸进工作服的衣袋,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旅行推销员认出了其中有一卷沾满油污的绳子,仿佛在海水里浸过,颜色都松了。因为离得太远,其余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于连从中拿出一截香烟头——这根香烟已经吸了四分之三——放到嘴唇上,把绳子和其余的杂物都放回衣袋里,扣好外套的纽子。
  他把香烟头叼在右嘴角上——并不点燃它——把玻璃似的眼睛盯着旅行推销员,等待着;他的脸色苍白,帽子的鸭舌稍稍侧向左耳。最后是马弟雅思首先垂下眼皮。
  “您租的是香烟店的那辆新自行车。”对方的声音说。“我认得它。车座下面并没有小袋。工具都放在后面行李架的一只盒子里。”当然是这样。昨天一开头,旅行推销员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只镀镍的长方形金属盒子,是车上的固定零件之一,盒子背面装着车尾灯,而通常车尾灯是装在挡泥板上的。当然是这样。
  马弟雅思重新抬起头来。旷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前面小洼地的草地中间有一截短短的香烟头——可能是于连临走时扔在那里的——或者是他从早上起就一直寻找的——也许既是于连扔下的,也就是他寻找的。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圆柱形石头,白色,很光滑,他刚到达的时候已经捡起来过了。
  马弟雅思沿着通向海关的那条小路,紧贴悬岩慢慢地向大灯塔那边走去。想起了刚才于连为了揭露自行车那件事而戏剧性地向后退,他禁不住笑起来:装在后面行李架上的一只金属盒子……他,旅行推销员,从来也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呀!难道这件小事那么重要,因此,听到于连说是一只小袋,就非得更正不可吗?如果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的话……
  他也可能说,那件灰羊毛衣并不是搁“在岩石上”,而是“在一块岩石的尖端上”——或者说在马力克农舍的门上,只有一株刺玫花快要开花。他也可能说:“那条大路并不是绝对平坦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高低起伏的,这是指从两公里转弯角到那条通向磨坊支路之间的一段路面。”——“那块广告牌并不是恰好在咖啡店前面,而是靠右边一点,并不妨碍进出。”——“那个小广场并不真是三角形的,它的尖顶已经被市政厅的小花园截平了,变成了梯形。”——“在港口的污泥土的那只搪瓷铁皮漏斗,它的蓝色和铜铁器店的那只,颜色并不完全一样。”——“防波堤不是直线形的,在半中间转了一个一百七十度的角。”
  同样,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十字路口上消耗掉的时间,也不到四十分钟。旅行推销员不会在十一时四十五分或五十分以前到达那里,因为到磨坊那边走一趟要很长时间。此外,在十二时二十分遇见那个老农妇以前,他也花了大约一刻钟去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他是拿放在盒子里的工具来修理的……等等。剩下的时间恰好够到农舍走一趟——一来一回,包括在院子里站在唯一的那株刺玫花旁边等待,以及两次想修好自行车的链条,以消灭那种不正常的响声:一次在那条支路上,另一次是在屋子前面。
  最后,通向海关的小路不再紧贴悬岩的边沿了——至少有一部分道路是如此——它往往离开悬岩边沿三四公尺,有时还要远一些。何况,要准确地决定这个“边沿”的位置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除了有些地段有陡削的岩壁插入海面以外,也有许多地方是几乎低陷到水面的斜坡,上面长满了草,也夹杂着一些双子叶植物;还有一堆堆的峻岩,或多或少地和旷野连在一起;或者是坡度不大的片麻岩平面,末端是一摊碎石或泥土。
  有时海岸的锯齿状突然扩大,那是因为悬岩上有了一个很深的断层,或者是一个按底的小海湾,扩大了海岸的缺口。旅行推销员走了很久——他自己觉得这样——高插入云的灯塔突然耸立在他眼前,凌驾着一大簇密集的附属建筑物,其中既有墙也有塔楼。
  马弟雅思向左转,向村子走去。一个穿渔民服装的人,已经在他前面走了相当时间。他尾随着那人又回到了大路上,到达了村口几座房屋跟前,进了咖啡店。
  里面顾客很多,烟雾弥漫,人声嘈杂。天花板上亮着的电灯发出耀眼的淡蓝色的光。有时从嘈杂的人声中会突然听见某些谈话的片断,可是几乎无法听清楚谈的是什么;这里,那里,从谈白的烟雾中偶然有一个手势,一张人脸,一个笑容,出现几秒钟。
  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马弟雅思向柜台走去。顾客们挤了一扭,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他走了半天,很累,很想有个地方坐坐。
  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认出了他。他又不得不解释一番:赶不上轮船,自行车,租了一间房间……等等。幸亏女店主工作太忙,没有听他,也没有向他提出问题。他向她讨阿司匹灵。她没有。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的头痛现在变成了一种充满他的整个脑袋的软绵绵的嗡嗡声,他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站在他身边,向一群灯塔的职员讲故事。这些职员年纪都很轻,他们高声笑着,互相用手时推撞,或者一本正经地打断老头的话,提出一些嘲讽的批评,又引起哄堂大笑。老头的低沉的声音淹没在闹声中,只有几句话,几个字,传到马弟雅思的耳朵里。可是由于老头说得很慢,又不断重复,同时通过听众所提出的嘲讽的批评,他也听懂了那是关于本地的一个古老的传说——不过他在童年时代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传说。据说,每年春天,必须把一个年轻的处女从悬岩上投到海中,去慰劳暴风雨之神,使旅客和渔民在海上得到平安。一个狗头蛇身的庞大妖怪从浪花中涌现,当着献祭者的面把作为牺牲的处女活活吞下去。毫无疑问,这故事是小牧羊女之死引起来的。老头对献祭的仪式谈得很详细,可惜大部分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他用现在时来叙述:“叫那处女跪下”,“把她的两只手缚到背后”,“用市蒙着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海水里可以看得见那条龙的粘糊糊的身体”……一个渔民技进马弟雅思和那班人中间,以便走近柜台。旅行推销员向另一边挤过去,除了年轻人的喊声以外,他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小路易也根她……他的订婚……也说过一些威吓她的话……”这说话声很响亮,带着教训口吻,是从另一边越过三四个顾客的脑袋传过来的。
  马弟雅思的背后也有另一些人在谈论当天的这件重大新闻。整个咖啡店,整个海岛,都在热烈地谈论这个悲惨事件。那个胖女人倒了一杯红酒给站在旅行推销员右边的那个新来的顾客。她是用左手拿酒瓶的。
  墙上,最高一排酒瓶上面,四只铜钉钉着一块黄牌子:“到钟表店去买手表”。
  马弟雅思喝光了那杯苦艾酒。他忽然觉得夹在两腿之间的小手提箱没有了,他低头一看,小皮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短祆的口袋,想把手指上的油污指在那卷小绳子上,同时抬起头来望着旅行推销员。女店主以为他是要找头,就大声告诉他饮料的价钱;可是他准备付账的是那杯苦文酒。于是他转过来对着那个胖女人,或者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姑娘,或者那个年轻的待女,然后放下小皮箱,以便拿起那只小箱子,这时那个水手和那个渔民偷偷地挤进,混进,插进马弟雅思和旅行推销员之间……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指额头。天已差不多全黑了。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在道路当中——在大路当中——黑芝咖啡店前面。
  “好些了吧?”他身边一个穿皮茄克衫的汉子问他。
  “好些了,谢谢。”马弟雅思回答。他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这个汉子。他想解释一下他的不舒服的原因:“因为烟雾腾腾,又吵,说话声太多了……”他再也找不出话来了。可是他已经能够毫无困难地站了起来。
  他到处找小箱子,可是马上就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把小箱子放在房间里了。他再一次道谢,拿起椅子想搬回店里,那人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他只有走了——沿着那条路走到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里,那所房子在狭窄的小海湾深处,长满芦苇的山谷里。
  尽管天已昏黑,他仍然能毫不犹豫地走着。有时小径紧贴面临大海的悬岩,踏脚的地方几乎分辨不出,他也毫无恐惧。他用坚定的步伐向着那所房子走下去,那房子的唯一的窗户——没有窗帘——透出淡红色的灯光,映衬着黄昏时蓝色的天光。
  他俯下头来从窗玻璃上往里瞧。窗玻璃上虽然堆积了一层污垢,仍然能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屋子里很昏暗,尤其是屋角部分。马弟雅思真正看清楚的只是靠近灯光的那些东西——他自己站的位置高屋子相当后,使屋里的人看不见他。
  照亮着屋子的是一盏汽油灯,放在那张黑褐色的长桌子中间。桌子上在灯和窗户之间还并排放着两只白色的盆子——互相碰着——和一瓶一公升装的没有打开的酒,酒瓶的颜色很深,使人没法猜出瓶里装的是什么酒。桌子的其余部分没有放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暗影:酒瓶的变了形的大影子;靠近窗户的那只盆子边上的半月形影子;灯脚下的一大圈黑影。
  桌子后面,屋子的右角(最远的角落),有一只巨大的煮饭火炉,靠着里墙放着,只从半开着的装炉灰抽屉透射出来的橙红色火光才看得出火炉的存在。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让·罗宾——也叫做彼埃尔——另一个是那个不知名的年轻女人,身材矮小得多。两个人都站在桌子的另一端(从窗户来说),他在左边——换句话说就是在窗户前面——她在桌子的末端,靠近火炉。
  他们和桌子之间有一条长凳——和桌子一样长,可是被桌子挡住着不见。整个房间被分割成为一系列的平行线:首先是屋里的墙,靠着墙右边是火炉,还有几只箱子,左边在黑暗中是一件较大的家具;其次,离墙不能确定的距离处有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构成的线条;继续往前,是那条看不见的长凳,长方形桌子的大轴——这个轴上放着汽油灯和不透明的酒瓶——最后,是那只窗户。
  如果用垂直线把这一切再分割一下,那么由前面到后面的顺序是:窗户的中央柱架,第二只盆子的新月形影子,酒瓶,那个男人(让·罗宾或被埃尔),一只放在地上的箱子,箱口向上;然后,右边一公尺远的地方,是那盏点着的汽油灯;再过去一公尺左右,是桌子的末端,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火炉的左侧。
  因此,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是两公尺,或者更远一点。她抬起惊惶的脸望着他。
  这时候,那汉子张开嘴巴,动着嘴唇,仿佛在说话,可是躲在窗子后面张望的旅行推销员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窗子关得太严了,或者他背后小海湾的人口处冲击岩石的浪涛声太大了。那人说话不够清楚有力,使人无法计算他说出了多少音节。他慢慢地说了约十秒钟的话——大约相当于三十个音节,或许少一点。
  年轻女人的回答是叫喊了一下——约四五个音节——似乎是大声喊的。这一次,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到窗外来。然后她向汉子跟前走近一步,一只手(左手)扶着桌子边沿。
  现在她望着汽油灯,不那么大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让自己脸上的五官逐步变得奇形怪状:眼睛合拢,嘴角张开,鼻翅龛动。
  她哭了。一滴眼泪慢慢地沿着腮帮流下来。她在长凳上坐下,没有把脚伸过长凳和桌子之间,而是把上半身转过来对着桌子,把两只前臂搁在桌子上,两手合拢。最后她把脑袋向前一扑,把脸埋在手里。她的金头发在灯光下闪耀发亮。
  这时候汉子不慌不忙地走近来,站在她的背后,瞧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来,用指尖抚摸她的颈背,抚摸了很长时间。那只大手,金发的脑袋,汽油灯,第一只盆子(右边的那只)的边沿,窗户左边的柱架,现在是在同一斜线上。
  那盏灯是黄铜和无色玻璃制成的。方形的台座上直立着一根有凹糟的圆锥形灯柱,支持着油筒——油阁作半圆形,下边凹进去。油简装着半筒近似褐色的液体,一点也不像市面上出售的汽油。油筒的上部有一个锯齿状的金属环,高约二指,装着玻璃灯罩——一条笔直的管,只在管脚稍宽一点。这个有孔眼的金属环,被灯光从内部猛烈地照亮,是整个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东西。金属环的孔眼是上下两排等积的圆圈,互相切进——更正确点说,是些铁环,因为它们中间是空的——上排的每一个铁环恰好在下排的一个铁环上面,有三四公分互相接连。
  火焰本身是从环形的灯芯上产生的,从侧面看来好像是顶上有很大缺口的一个三角形,因此火焰不是有一个尖端,而是有两个。其中一个尖端比另一个高得多,而且更细长;一个中间凹进去的弧线把两个尖端连接起来——好像一块圆形的洼地,一边有一个高上去的小丘,可是两个小丘并不对称。
  马弟雅思注视灯光的时间太长,眼花起来,终于挪开了眼睛。为了使眼睛休息一会,他把视线移向窗户——四扇一模一样的玻璃,既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朝着黑夜。他一连几次用力闭上眼皮,紧压眼球,想把留在眼膜上的火圈驱逐出去。
  他把头挪近窗玻璃,想望出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海,也看不见旷野,甚至连花园也看不见。外面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片漆黑。马弟雅思回过头来瞧他的备忘录,备忘录放在那张嵌进窗台的厚实的小桌子上,摊开在当天的那一页——星期三。
  他重看了一遍地刚整理好的大事记,他最近的行动都记在这里面了。至于今天,总的说来,没有什么要删掉或者要加进去。而且他遇见的证人也太多了。
  他翻到前面一页,又回到星期二那天,再一次检阅一下从上午十一时到下午一时之间的每一分钟在他的想像中是怎样过的。他只满足于用铅笔尖把一个8字的写歪了的圆圈合拢来。从现在起一切都好了。
  可是他想到这样做毫无用处,就微笑起来。这样的精心策划,把一切弄得十分准确——这种准确是异乎寻常的,过分的,可疑的——不仅不能证明他的无辜,反而证明他有罪了吗。不管怎样,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了。当天晚上,年轻的于连·马力克大概已经把他告发了。事实上,经过悬岩边沿的一番谈话以后,那孩子原来的犹豫已经消失了;旅行推销员的笨拙的语言和行动已经无可怀疑地告诉了他一切,何况那孩子也许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亲眼看见的。明天,大清早,那个年老的保安队员就要来逮捕“拥个卑鄙的家伙,他……等等”。乘一条渔船逃走,这种事想也不要想:对面大陆上所有小港口的警察都会在码头上等待着他的。
  他想,岛上是不是有手铐,手铐的两个铁环之间的铁链有多长。备忘录的右半边记载着他收到的钱和卖掉些什么样的手表。至少这一部分是毋需修改的,也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因为马弟雅思已经取回了他早一天送掉的那只手表。他想结束这一天的完全虚构的经历,就在星期三的那页上头,用铅笔重重地写了四个字:“睡得很好”。
  星期四的那页还是空白的,他又预先把这四个字写上去。然后他会上了黑封面的备忘录。
  他走过去把汽油灯放在床头的独脚小圆桌上,脱了衣服,把衣服一件件放在椅子上,穿上女房东借给他的那件睡衣,上了手表的发条,把手表放在灯旁,把灯芯拧低一点,在灯罩上把灯吹熄。
  他正在摸索着要揭开被子睡觉,忽然想起了电灯。刚才电灯突然熄灭时,他曾经把开关拧了几次,他以为电灯熄灭是由于开关不灵,这种情形早已发生过好多次。可是电灯仍然没有亮。不久,女房东就来敲*也许是用脚踢的吧?),她的两只手里各拿着一盏灯。据她说,“局部断电”是常有的事,有时拖延的时间还很长;因此岛上的居民都保藏着古老的油灯,而且像过去一样保藏得很好,以便随时能用。
  “他们还拼命夸张什么文明进步,算了吧。”最后女房东说了这句话就拿着一盏灯走了。
  马弟雅思不知道电灯开关现在是开着呢,还是关着。如果关着,也许电流早已恢复,只不过他不知道;如果开着,电灯就会在半夜里自动亮起来。他在黑暗中走到门边,他的手在半路上摸到了那张放衣服的椅子和那只大五斗柜的大理石台面。
  他又拧了一下装在门框旁边的电灯开关。电灯始终没有亮。马弟雅思尽力回想开关怎样才算关着,可是他想不出来;他只好随便把那颗小小的金属圆球再按了一下。
  他摸索着回到了床上,钻进被窝;他觉得被窝里又冷又湿。他伸长四肢仰卧,双腿合拢,两手伸开,成十字形。他的左手碰到墙壁,右臂完全垂在床外。右边的窗户开始从黑暗中显现,窗户上露出深蓝色的模糊亮光。
  只在这时候,旅行推销员才感到自己多么疲倦——非常地、无限地疲倦。最后的四公里路,他是在大路上快步走的,而且是在黑夜里,从黑岩村一直走到市镇,这一段路使他筋疲力尽。吃晚饭时,他几乎连碰也没有碰咖啡店主人给他准备的菜肴;亏得店主人也没有向他说什么。马弟雅思赶快吃完晚饭,以便回到房间里——这是一间后房,面对旷野;房间里的家具商大而且是深颜色的。
  这样,他又单独一个人在这间他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房间里——所谓整个童年,当然不包括他母亲死后的头几年,他的母亲是他出生后不久就死掉的。小马弟雅思由他的姑母当作亲生儿子一般领去抚养的。他的父亲很快就重新结婚,马上把他从姑母家里接回来。后母也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待他,使得他为了弄明白这两个女人中哪一个是他的母亲而苦恼了很久;经过了更长的时间,他才懂得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人们经常向他谈起他童年的这件事。
  他在想,窗户和房间之间的那只大衣柜是不是始终锁着的?他收藏的小绳子就放在这只大衣柜里面。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连房子到底在哪儿都不知道。
  床脚上露出了维奥莱的惊惶的脸。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椅背靠着墙(在墙上的糊壁纸上留下了一道横线)。那女孩子的下巴压在木床的栏杆上,两只小手也攀着床沿。在她的背后还有一只衣柜,右边再过去有第三只衣柜,然后是梳妆台和另外两张样子不一样的椅子,最后才是窗户。他又单独一人在这间他度过整个一生的房间里,凝视着深深地嵌进墙壁里的方形小窗,窗玻璃上并没有窗帘。窗户外面就是旷野,中间并没有隔着院子或者一小角花园。离房子二十公尺的地方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桩——毫无疑问是过去一种设备的遗迹;在木桩的圆顶上栖着一只海鸥。
  天色灰暗;刮着风;可以听见一阵阵的风声。可是海鸥却动也不动地牺在木桩上。它可能已经停在那里很久;马弟雅思并没有看见它飞来。
  它露出侧面,头向右边。它是一只肥大的白色海鸟,头上没有黑色的冠盖,翅膀的颜色相当深,可是灰暗无光——它是通常称为庆海鸥的那一种。
  它是一只灰白色的大海鸟,白色的头上没有黑色的冠盖。只有翅膀和尾巴是深颜色的。它是附近海岸一带最普通的一种海鸥。
  马弟雅思没有看见它飞来。它在那里一定已经很久,动也不动地牺在木桩上。
  它恰好呈现着侧面,头转向右方。长长的翅膀会扰着,翅膀的尖端在尾巴上面交叉,尾巴也是相当短的。它的橡是平的,很厚,黄色,微弯,可是尖端却呈勾状。翅膀下边和尖端都有较深色的羽毛。
  下面只看见一只右脚(另一只恰好被右脚遮没),又瘦又直,布满黄色的鳞片。它从腹下一个弯成一百二十度角的关节开始,和上面布满羽毛的肉身接连,这肉身只露出这一小部分。另一只脚可以看见脚趾间的脚馍,和伸开在木桩的圆顶上的尖爪。
  这根木桩上面系着疏格子小门,使花园和旷野相通,中间只隔着钉在木桩上的铁丝篱笆。
  花园很整齐地分成许多平行的花坛,由一条条保养得很好的小径隔开;园中百花齐放,彩色缤纷,在阳光底下显得无比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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