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没有人。这丝毫不值得惊奇:这时候大家都在吃饭。岛上吃午饭的时间比大陆上迟得多;店主人是提早给马弟雅思开饭的,以便自己能够照常按时吃饭,不受干扰。镇上最末一家也像别的人家一样关上了大门和窗户。这一片静寂是令人安心的……
  上坡以后,马弟雅思不久就到了两条大路的交叉路口——一条是他现在走着要到黑芝那边去的,另一条作S形,从岛的东海岸通到西海岸——也就是昨天他最后访问“群马”海呷时所走的那条路。
  再过去几步,就有一条较小的路在右边出现,两旁有两垛小墙,墙上长满了金雀花——其实是一条长满了草的小径,中间一条畦没有草,两旁还有两道车撤一一一一一一正好够一辆小车行驶。马弟雅思认为他很难在别人午饭吃完以前就赶到农舍,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试走一下这条小路,看看是否恰好就是玛莉亚·勒杜克所走的那条路,今天早上他从悬岩回来的时候还找不到这条路。
  这条小路和旷野上别的小路不同,这里并没有叉路,不可能走错路:两旁是低矮的堤被或者干泥小墙,这条小路是首尾一贯的,连续不断的,冷僻的,显然是笔直的。马弟雅思在这条小路上走了约一公里,路向变了,转向左边。那角度是一个相当大的钝角,也许这样更好一些,最好不要太快就走到海岸边上去。其实旁边也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
  走了大约不到十分钟,他又到了大路上,恰好在转弯角开始的地方。他看到新漆过的白色路碑上写着:“由此往黑岩灯塔——一公里六。”
  这是一个普通的路碑:一个长方形的平行六面体,和一个同样厚度的半圆锥体接合(有共同的横轴)。两个主要的平面——上面是半圆形,下面是方形,——刻着黑色的字;圆形的顶新近漆上黄色,在闪耀发光。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在午饭以前他应该服些阿司匹灵。早上他一醒过来就感到昏沉沉的头痛,现在真的开始使他难受了。
  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他待会儿要向他的好朋友马力克他们讨几片药片。再走五十公尺他就向左转到通向农舍的路上。
  景物明显地改变了:路边的堤更高了,甚至遮没了两边的一部分东西,堤上几乎连续不断地生长着灌木,灌木背后不时出现一株松树干。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树干越来越多。它们向各个方向倾侧和弯曲,不过总的趋势是顺着风的方向俯伏,换句话说,就是向东南方向俯伏。有些树干几乎乎躺在地面上,仅仅昂起了它们的生长不良、不规则而且秃掉四分之三的树梢。
  这条路到农舍为止。路的尽头突然宽敞起来,构成了农舍的院子。
  大体上说来,这农舍没有什么需要重复描述的东西:既有堆放干草的棚屋,又有围着篱笆的菜园,上面种着刺玫花的灰色房子,排列在两边的窗户,宽阔而光滑的大石头做成的门婚…他过去想像中的整个画面和现实事物几乎完全相符。
  旅行推销员踏着泥地走着,一点也没有脚步声。四个窗户都关着,可是所有的百叶窗都打开——当然是这样。在房子的正面,唯一叫人看不顺眼的是二层楼上两个窗户之间的距离太大。很明显,这里一定缺少了些什么东西,比如缺少一只开凿在墙身里的壁龛,里面可以放上一具小小的圣母像,1扎用球形玻璃罩罩着的婚礼花束,或是什么祛邪的偶像。
  他正要敲门,忽然发现其中一株刺玫花,如果不是已经完全枯死,也已经快要枯死;左边的一株早已长出了蓓蕾,而右边的一株还仅仅在枝干的尖端长出几片褐色的叶子,呈现出半干瘪状态,而且布满了黑点。
  大门没有上插销。马弟雅思推开fi,走进前廊,听见很近的说话声——仿佛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他停了下来。
  他一放开门扉,门扉就自动地慢慢转回原来的位置,没有一点响声。厨房的门半开着。
  “怎么样?你回答不出来吗?”
  一让他去吧,这孩子;他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他一直回到家里而且在院子里等你吗?”
  这是那个老农妇的说话声。她的声调听上去很不耐烦。马弟雅思向前走一步,穿着大皮鞋的脚小心地踏在铺石板上。门缝宽约十到十五公分,从门缝里只能看到桌子的一角,桌上铺着一块五彩小印花的漆布,上面放着一副眼镜,一把裁纸刀,两叠并排放着的同样高度的、干净的白色盆子;桌子后面,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直挺挺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那脑袋上方的墙上钉着一本日历;小伙子动也不动,两手放在膝盖上,昂起头,两眼向前直视。他大概十五六岁。虽然他嘴唇紧闭,可是从他的脸上——他的脸发着亮光而且态度顽强——可以猜出他是这场争吵的主要的角色。此外就看不见有什么人了,其实这些人都在这间房间里的其他地方说话和动作,只是叫人看不见罢了。现在又听见那个男人的说话声。
  “他说过…他说过!他撒谎,跟平时一样。你瞧他那种顽固的样子,你想像得出他脑子里想些什么吗?这孩子头脑不健全……连人家问他的话也回答不上来!”
  “可是他已经说了又说……”
  “他坐在椅子上简直像个哑巴一样!”
  “那是因为他把要说的话已经重复说过好几遍。你总是把说过的事又重头说起。”
  “当然啦,我是不讲道理的!”
  沉重的脚步踏在水泥地上,是男人的脚步声(毫无疑问是罗拔·马力克的脚步声,因为说话的只可能是他)。可是什么也没有映入马弟雅思的眼帘,那条笔直的门缝丝毫没有变动:地上仍然是那几块水泥方块,一只圆形的不台脚,印有小花的漆布的一角,一副钢镜框的眼镜,一把黑柄的长刀,一叠共有四只的汤盆,背后还有另一叠同样的汤盆,小伙子的上半身,他左边的一角椅背,他的铁板的面孔,抿紧的嘴唇,凝视不动的视线,挂在墙上的插图日历。
  “如果我早知道这是他干的……”父亲咆哮着说。
  老妇人开始啜泣。在哭声和祈祷声中有几个字反复出现:“一个杀人犯……杀人犯……他相信他的儿子是一个杀人犯…,,
  “别再这样了,妈!”男人大声说。哭诉声停了下来。
  沉默了一阵,在静寂中只听见男人的脚步声。然后男人用较慢的声调说:
  “是你自己告诉我们的,那个……你怎么称呼他的?那个兜售手表的旅行推销员,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过这儿,他没有看到我们家里任何人。假如于连像他自己所说的是坐在门槛上,那个旅行推销员就应该看见他了呀!”
  “他可能走开了一会儿…对吗,乖乖?”
  马弟雅思突然觉得好笑起来:岛上习惯管孩子们叫“乖乖”,可是这个亲爱的称呼和那个铁板的面孔多么不调和啊。他在忍着笑的当儿,漏听了几句不很清楚的对话,可是他也听出了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说了话——那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妇女的声音。至于那个小伙子,他连眼睫毛也不眨一眨,使人不禁怀疑这场谈话未必真正和他有关,人们质问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在幕后说话的第二个女人的声音可能是他母亲的声音……不,他的母亲出门去了。父亲这时粗暴地打断这个不知趣的妇女的插嘴,继续责备小伙子:
  “首先,于连自己说没有离开过门口。无论如何是他撒谎…位卑鄙的家伙连在面包店里一个学徒的位置都保不住!骗子,强盗,杀人犯……”
  “罗拔!你疯了!”
  “对呀!是我疯了……你回答我,你,你回不回答?你是在那边——是吗?——在悬岩上,那时候旅行推销员正在这儿;你仅仅来得及在我回家以前赶回来——你没有走大路,因为祖母没有遇见你……说话呀,顽固的家伙!你遇见了勒杜克家的小姑娘,你又跟她惹了事,是吗?哦!我知道,她不是一个规矩的女孩……你别管她就得了……怎么了?你们打了架吗?还是别的原因?也许你不是有意把她推下去的?你们在岩石边上,在争吵的时候……或者你想报仇,因为那天晚上人家把你从防波堤上扔到水里?到底怎样?你总得开口说话吧——嗯?——你再不说我把你的脑袋也砸开!”
  “罗拔!你又发火了,你……”
  旅行推销员不由得退到前廊的阴暗处,他觉得全身骤然发热。他感觉到那两叠盆子和日历之间面对着他的视线有了变化(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化的呢?)——现在这视线固定在他身上。他马上恢复常态,不慌不忙地向房门走去,这时候那个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响地一再重复说着:“叫他回答呀,叫他回答呀!”
  “里面有人。”小伙子说。
  马弟雅思故意把鞋底在石板地上踏得响一点,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半开着的门上敲了一下。厨房里的一切声音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然后罗拔·马力克说:“进来!”同时门被人从屋里猛力拉开。旅行推销员走了过去。屋里的人也向他走过来。所有的人仿佛都认识他:无论是那个黄脸老太太,穿皮茄克的汉子,那个在屋角里洗碗的年轻姑娘。姑娘停止了手头的活儿,手里还拿着一只锅子,向门这边半转过头来,和他点头为礼。只有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小伙子动也不动。他只微微移动了一下眼珠,把视线继续固定在马弟雅思身上。
  马弟雅思和屋里人—一握手以后,虽然愉快地说了几句“您好!’都仍然不能缓和屋子里的紧张气氛;他终于走到钉在墙上的日历旁边:
  “这就是于连,真的!他长得多大呀!让我想想看……有多少年不见了……”
  “人家跟你说话,你不能站起来吗?”父亲说,“这小子真是倔脾气!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我才骂他的:他在面包店里被人撵出来了——昨天早上的事——他在那里当学徒。我真想送他到海军里去当见习水手,如果他继续这样的话……整天闯祸……上星期他和一个喝醉酒的渔民打架,他掉到水里,差点儿淹死……刚才大声骂他就为这件事。我想狠狠地骂他一顿……”
  于连站了起来,望了望他的父亲,又回过来注视着旅行推销员。他的紧闭着的嘴唇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他没有说什么。马弟雅思不敢伸手和他握手。墙壁漆成储石色,没有光泽,上面一层漆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好多地方露出多角形的鳞片。日历上的插图画的是一个小女孩,眼睛上扎着手帕,正在玩捉迷藏。旅行推销员转过来对祖母说:
  “孩子们呢?他们在哪儿?我真想见见他们……”
  “他们又上学去了。”罗拔·马力克回答。
  于连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旅行推销员,逼使旅行推销员不得不说话,说得很快,尽可能地快,可是心里却经常害怕说错话,或者说出一句无可挽回的话:他昨天下午没有赶上轮船;他这次重访农舍,是因为他以为e已忘记了什么事情(不对)……因此他不得不等到星期五.他利用这几天休息一下。他重访农舍是因为他想再推销一二只手表(不对)……他迟了三分钟没赶上轮船是因为那辆租来的自行车在最后关头(不对)…仅早上起自行车的链条就给了他不少麻烦:马力克太太在十字路口,在交叉路口,在转弯角处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把链条重新装到车子上去。今天,他定定心心地步行赶来了;他重访农舍是因为他想见见他们一家人……
  “您把手表也带来了吗?’老农妇问。
  马弟雅思正想作肯定回答,忽然想起了小箱子已经放在女房东那里。他把手伸进短祆的衣袋,拿出了他身边带着的唯一的一只手表:那只镀金的女式小手表,今天早上…还给他的。
  “我只剩下这一只了,”他为了摆脱窘境,只好这样说,“马力克太太不是说过想买一只手表送给家里一个上班总是迟到的人吗?”
  穿皮茄克的男人再也不听他说话。老妇人起初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然后她忽然省俗:
  “哦!你指的是若瑟芬,”她指着那个年轻姑娘嚷起来,“不,不,我不送手表给她!她会忘掉上发条的。她永远不会记得把手表放在哪里。不到三天她就会把手表弄不见了,永远找不回来!”
  这几句话把她自己和年轻姑娘都逗笑了。马弟雅思把手表放进衣袋。他认为情况已经稍有好转,就冒险向小伙子那边投射了一眼;小伙子动也没有动,也没有放弃凝视的目标。沉默了几分钟的父亲,突然向旅行推销员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问题:
  “我昨天非常抱歉,回来晚了没有接待您。嗯?您是否记得清您是几点钟到这儿的?”
  “也差不多这时候,快中午吧。”马弟雅思闪烁其辞地回答。
  罗拔·马力克瞧着他的儿子:
  “真怪!那时候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房间里又出现了一阵紧张的沉默。最后那孩子终于开口了:
  “那时候我在院子那头的干草棚屋里。”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旅行推销员的眼睛。
  “哦,对的,这很可能,”旅行推销员很慌忙地接着说,“一定是草堆挡住了我,使我没有看见他。”
  “好啦!你满意了吧!”祖母大声说,“我早超说过了。”
  “这能证明什么?”男子回答,“现在这样说太容易了!”
  那孩子继续说:
  “您下了自行车,您敲了敲门。后来您走过去看了看菜园的门。离开这儿以前,您从车座后面的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在变速器的机件上拧拧紧。”
  “是的,是的,一点不错!”马弟雅思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加以证实,还极力装出微笑,仿佛这些想像出来的一举一动是当然如此,而且无关紧要似的。
  总的说来,这一切只能进一步证明他当时不在犯罪的现场。既然于连·马力克证明他到过农舍,还在那里待了相当长的时间,等待不在家的主人,那么旅行推销员怎么能够在同一时间到悬岩那边去——换句话说就是到相反的方向去——到牧羊女放羊的地方去呢?因此他完全脱离了嫌疑,从今以后……
  最低限度,马弟雅思想尽办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可是这个意外的证人反而增加了他的忧虑:那孩子捏造得太自信了。如果这孩子那天快到正午的时候真的在院子里或者在干草棚里,他就应该知道那时候并没有人来敲过门。反之,如果那孩子当时不在场,他只不过为了想使他的父亲相信他在场,那么他为什么要幻想出那一套什么小袋、钥匙、变速器等拥么具有特征的小东西来呢?他一件件说得完全和现实相符,如果说是巧合,可能性是很少的;因为假如是出于捏造,对方会立即给予断然否认,冒的风险可就大了。唯一的解释——除了疯狂以外——只能是于连预先知道旅行推销员不会加以否认,因为他本身的处境就不正常,他正在尽力设法摆脱这种处境,也因为他也害怕对方也来一个否认——否认他到过农舍。
  如果于连知道旅行推销员处在这种不利地位,很明显,那是因为于连在所谓旅行推销员来访的时候,恰巧在农舍里:他很清楚地知道没有人来敲过l’1。因此他才那么一面无礼地注视着客人,一面在累积那一套臆造的细节……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在这种情形下,那孩子有什么理由要支持马弟雅思的说法呢?既然他一开头就告诉过父亲他一直坐在屋门口,为什么他不能够反驳一个过路人对他祖母所说的一番话呢?难道他真的害怕家里人会相信一个过路人,而不会相信他自己吗?
  不会的。既然于连说谎——而且说得那么大胆——看来事情的经过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孩子一定不在农舍里(他当然也不像人家指摘的那样是在悬岩的洼地里——他另有所在)。因此他的的确确相信旅行推销员到过农舍。不过既然他的父亲要他提出真凭实据,他只好捏造一些比较精确的细节一一一一一xx随意想出来的。为了获得马弟雅思的帮助——他认为这一切和马弟雅思是毫无关系的——因此他牢牢地注视着他,希望马弟雅思明白他的困难,同他合作。马弟雅思认为是无礼的注视,实际上是一种恳求。否则就是那小伙子想对他施行健服术吧?
  旅行推销员回去时走在那条夹在弯曲的松树之间的小道上,一路上反反复复考虑了问题的各个方面。他想,他得不出一个结论,也许是由于头痛的原因;如果他把全部精力都使出来的话,那是不可能得不出一个无可争辩的结论的。他匆匆忙忙逃出那间不友好的厨房,避开那个小伙子的顽强的注视,以致临走的时候没有按照原来的预想向他们讨几片阿司匹灵。相反,说话、注意力的集中和种种的思虑,使他头痛得更厉害了。对他说来,不到那个该死的农舍走一越有多好!
  话又得说回来,引出了这样一个见证不也是很值得吗?于连·马力克的公开声明,不管动机如何,总不失为一个证据——马弟雅思渴望已久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在那里停了相当长的时间,正好是在十一时半到十二时半之间,他待的地方离出事地点很远……离出事地点“远”吗?停了“相当”长的时间吗卜…长到足以做什么事情?至于距离,仍然在这个岛的范围以内,全岛最长也不到六公里!骑着一辆上好的自行车……
  费了好大的气力构成这个他不在现场的论据以后一一一一is佛这个论据足以洗清他的一切嫌疑似的——马弟雅思现在又发觉这个论据还有不足的地方。他在悬岩上逗留的时间太长,这个论据不足以完全抹杀他曾经在那里逗留过。时间表上还存在着一个漏洞。
  马弟雅思开始回想他走出那间咖啡店兼停车房以后,到过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停留过。他动身的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或十一点十五分。到动杜克家的那段路程几乎算不了什么路程,可以把到达的时间定为十一时十五分正。第一次停留的时间肯定不到十五分钟,虽然勒杜克太太滔滔不绝的谈话使这一刻钟仿佛过得非常慢。以后停留的地方十分少,时间也十分短——加起来只不过两三分钟。从市镇沿着大路到转弯角的那段路程是两公里,他踏得非常快,而且没有转过弯,充其量不会超过五分钟。五加三是八,再加十五是二十三……因此他从广场出发,到达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地点,经过了不到二十五分钟。而实际上他遇见这个老农妇的时间差不多在一小时以后。.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马弟雅思反过来从他看手表的时候算起,回溯到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时间。他是在黑岩村的咖啡店里看手表的,那时是一点零七分。看表以前他在咖啡店里已经逗留了约十分钟——也许一刻钟。卖出第二只手表(在那对带病态的夫妇家里)所需要的时间最多十分钟,卖出第一只手表(包括和马力克太太的很长的一段谈话)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在这一段路上他踏得不太快,可以在总数上再加上十分钟。不幸得很,所有这些数字似乎都有点夸大。但是加起来的总数也不过勉强超过三刻钟。那么遇见老农妇的时间最早应该是十二时二十分,也许是十二时二十五分。
  那一段多出来的、不正常的、可疑的、无法解释的时间,达到了四十分钟——如果不是五十分钟的话。在这一段时间内连续走两个地方是绰绰有余的:先到农舍,一来一往,包括在农舍关闭的门前稍稍修理一下自行车的时间在内;然后到悬岩的边沿,一来一往,包括……马弟雅思当时只要稍为踏快一点就行了。
  他加快了步伐。越过大路以后,他走上了对面的一条小路;这条路开始的时候相当宽阔,接着逐渐变窄,成了一条泥地小径一一一一一、径两边一簇簇的灌木和低矮的金雀花丛里,不时出现一段段的车辙,有些比较明显,有些比较模糊。田野已经消失了。最后有一垛已经半坍溃的石子墙,表明这是道路的开头。现在道路两边伸展着连续不断的小丘,上面布满了红黄色的低矮植物,没有什么高出来的东西,只除了不时突出一块灰色的岩石,一丛荆棘,或者在更远地方的一个模糊的侧影,乍一看见很难说出来到底是什么。
  地势逐渐低下去。马弟雅思发现前面和眼睛同样高度的地方,有一条比较黑的横线,把毫无变化和动也不动的灰色天空,和另一个同样平坦和垂直的灰色平面——大海——分隔开来。
  这条小路通到一个马蹄形山脊的中央,这个马蹄形的口子面对大海,围着一块漏斗形的长地,一直伸展到悬岩的边沿,面积不超过20xl0公尺。地上有一个浅颜色的东西吸引了旅行推销员的视线;他跨了几个大步就到了那里,弯下身去把东西抬起来: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圆柱形的石头,又光滑,又洁白,看起来简直像一根香烟头。
  洼地的平坦的谷底,不像荒原那么光秃,长着比较茂盛的草,但是在三十步以外就突然地——中间并没有过渡地段——变成一块陡直的岩石,高约十五公尺,向下插入漩涡卷卷的水中。岩石开始时几乎笔直地落下去,接着岩石表面呈现不规则状态,许多地方突出一些尖角、平台或者小峰。最下面,在一些巨大的岩石之间,有一群圆锥形的岩石从浪花中耸起,尖顶向上,受着浪涛和回头浪的反复猛烈冲击,激起无数水花,有时甚至飞溅到超过是岩的平面。
  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两只海鸥在天空中交叉着画圆圈儿——有时各向相反的方向飞行,画成两个并排的圆圈儿,有时交叉着飞行,合成一个完整的8字形;它们的飞行平稳而缓慢,翅膀动也不动,仅仅把倾斜的方向变换一下就构成各种图形。它们的脑袋微微倾侧,把浑圆而毫无表情的眼睛侧向圆圈内部凝视着海面;静止不动的眼睛窥伺着,像鱼儿的没有眼皮的眼睛一样,仿佛一种绝对的无感觉状态使它们不可能眨巴一下。旅行推销员注视着海水有节奏地冲击潮湿而光滑的岩石,注视着一长串白色的浪花,定期喷射的水柱,有规则地间歇出现的小瀑布和更远处的表面高低不平的岩石…安然间,马弟雅思瞥见稍右一点的地方有一块衣料——更确切点说,是毛线衣——一件灰羊毛的毛线衣挂在岩石的一个突角上,离岩石顶端约两公尺——这就是说,在潮水永远不能达到的高度。
  幸而走到那地方看来没有太大的困难。旅行推销员一分钟也没有犹豫,立即脱下短祆放在地上,沿着岩边兜了一个几公尺的圈子,找到了——在更右边——一个可以爬下去的地点。于是用两只手抓住岩石突出的地方,两只脚很小心地踏着裂缝和突角,整个身体紧贴岩石,甚至用肚子紧贴岩石滑下去;出乎他的意料,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到达了一个处所,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位于他的目的地下面约两公尺的地方。现在他只要完全站直身子,用一只手扶着岩石,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件渴望得到的东西抓住就行了。那件衣服终于毫无困难地到了他的手里。毫无疑问,这是维奥莱穿的那件灰毛线外套——其实她没有穿着这件毛衣,那时毛衣是放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的。
  可是马弟雅思明明把这件毛衣和别的东西一起扔掉了,扔的时候还一件件检查过,不让任何一件东西在半路上给岩石挂住而不落下去。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他不如让毛衣留在悬岩上来得好;那时毛衣搁在地上,惊吓的羊群直绕着木桩打转。既然是她自己把毛衣脱下来的,她跌下去时没有毛衣就更自然些。不管怎样,如果她穿着毛衣失足跌下去,岩石的尖角竟然把整件毛衣扯下来,却没有把毛衣里外翻一个身,也没有扯破一点点,这似乎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他们找人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件毛衣,这真是运气。
  不过马弟雅思同时又考虑到这样的想法完全不可靠,因为可能有人看见这件衣服挂在那里,却认为不必冒险,所以没去取下来。既是如此,现在把衣服拿掉岂不是更严重的错误吗?如果有人发现过这件衣服挂在岩石上,那么,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衣服放回原处,让它按照原来的精皱,一模一样地挂在那里吗?
  想了一想以后,马弟雅思问自己:可能发现这件毛衣的人是谁呢?如果是玛莉亚·勒杜克,她看见妹妹的毛衣以后,一定会推想到她的妹妹跌了下去,因而引导大家到这儿找寻,可是昨天没有人这样做。至于今天早上把尸首送回来的那些渔民,他们是在岩石底下的,退潮时露出来的海草可能挡住他们的视线,何况距离又太远,不可能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因此,这件害人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看到过。
  从另一方面说,现在要把这件毛衣放回洼地的草上,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如果衣服原来是落在那里的,玛莉亚昨天就把它捡起来了。因此,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马弟雅思张开两条腿,站稳在那块狭窄的岩石上,把那件小小的羊毛衣卷成一团,然后用一只手扶着背叛伤岩石,另一只手使劲把毛衣扔到海里去。
  毛衣轻轻地落到水上——飘浮在岩石之间的水面上。那两只海鸥发出了惊叫声,中止了它们的盘旋,向下猛冲。它们用不着冲到水面,就认出了不过是一块破布,立刻向上飞升,向悬岩飞去,叫声更响亮了。这时候,旅行推销员看见那块笔直的岩石边沿上有一个人俯下身子,也在观看海面;那人就站在刚才他脱下短祆的地方附近。原来那是年轻的于连·马力克。
  马弟雅思赶快把头低下来,由于动作太快,几乎跌到海里去。这时候那件灰色外套已经被水浸湿了一半,正在受到一个小浪和一个回头浪的夹攻。浪头把它淹没,它慢慢地沉下去,不久就被岩石以外逐渐退落的海水带到大海里去。又一个浪花打过来,涨潮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应该抬起头来再看看那个孩子。显然这孩子已经看见了那件毛线外套和旅行推销员的难以理解的举动吧……不;他肯定看见了扔下去的动作,可是他看见扔下去的也许只是已经卷成一团的灰布。现在最重要的是向他解释清楚。
  此外,马弟雅思也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地很尴尬,这一点也得解释清楚。他估计了一下岩顶和他之间的距离。清晰地显现在天空背景之上的那个人形使他又受到一下震惊。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危急。
  于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冰冷的,视线凝固不动,双唇紧闭。
  “咦!你好,小家伙。”马弟雅思大声说,装出惊异的样子,似乎他刚看见他。
  那孩子并没有回答。他在工作服上面套上了一件旧的上衣,戴了一项鸭舌帽,使他显得年纪大了些——起码十八岁。他的脸消瘦而苍白,带点惊惶。
  “它们以为我扔一条鱼给它们呢。”旅行推销员指着在他们上空盘旋的几只海鸥说。由于对方始终沉默,他不得不加上一句:“实际上是一块破毛布。”
  他一边说话,一边密切注视着海面:浪花卷上来又散开去,海水在浪花的平行线之间滚动,没有什么翻到水面上来……
  “一件毛线衣。”
  这句话是从上面传来的,语气是漠然的,平滑的,不容许否认的——正如他说那几句话时一样:“离开这儿以前,您从车座后面的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旅行推销员转过头来仰望于连。于连的态度、表情——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表情——完全没有变动。看来好像那孩子并没有开口说过话。“一件毛线衣”吗?马弟雅思听清楚了没有?他到底有没有听见说话声?
  幸亏双方距离有七八公尺,幸亏有风声和浪声(即使今天的风浪声比较小),他仍然可以装做没听清楚。他的视线又一次在灰色的岩面巡视,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突角和凹洞,然后停留在水面上,凝规着一个浪打不到的凹口,那里海水沿着岩石的光滑平面时涨时落,比较平静,比较有节奏。
  “一块破布,”他说,“我在这儿找到的。”
  “一件毛线衣。”那个旁观者用沉着的声音纠正。
  虽然他没有叫喊,可是他说得更响了。任何疑问都不可能再存在了。同样的情景又重演了一次:他仰望岩顶,对方俯下身子,嘴唇紧闭,脸上毫无表情。马弟雅思做了一个手势,进一步解释:
  “就在这儿,在岩石上。”
  “我知道,昨天就在这儿。”小伙子回答。等马弟雅思低下头来的时候,他又加上一句:“那是小雅克的。”
  这一次,旅行推销员认为还是干脆不接腔,让自己有时间来考虑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怎样行动才对。于是他沿着旧路爬上岩石。这比下来时容易多了,一下子就到了顶上。
  可是一踏上岩石的平面以后,他仍然不知道采取什么行动才好。他尽可能慢地向于连·马力克走过去。他还要想些什么呢?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威胁的面前退却,也许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对方主动说出更多的话来吧。
  可是那孩子却坚持沉默,使得旅行推销员不得不先把短祆穿起来再说。他把两只手插进衣袋,摸摸看里面的东西是否齐全。什么也不缺少。
  “你吸烟吗?”他问,同时把已经开了的那盒香烟递过去。
  于连摇摇头,表示“不吸”,同时后退一步。旅行推销员自己也没有拿出香烟来吸,又把那盒蓝色的香烟放进衣袋。他的手碰到了那个玻璃纸袋。
  “那么你吃块糖吧!”他伸长臂膀递过去那个透明的小纸袋,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纸。
  对方冰冷的面孔开始表示拒绝,可是一个几乎觉察不着的变化同时在脸部表情上出现。于连仿佛改变了主意。他瞧了瞧纸袋,又瞧了瞧旅行推销员,再瞧了瞧纸袋。马弟雅思在这时候才弄明白对方的目光特殊在什么地方:这双眼睛既没流露出无耻,也没流露出恶意,而仅仅是带有一点斜视。这个发现使他放了心。
  接受了对方好意的于连,走过来伸手在纸袋里取糖果。他不是随意取一颗,而是把手深深地伸进袋里,选了一颗包着红纸的。他并没有拆开,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颗糖果。然后他又注视马弟雅思…毫无疑问,这小伙子的视觉上存在缺陷,因而影响了他的表情,不过他也并不完全斜视。一定是还有别的原因……也许是过度的近视吧?不,因为他现在把糖果放到正常的距离来加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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