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雅安的腿贴住她身边若维的腿,亲密得让她心烦意乱。她挪开一点,全身僵直不动,勉强跟他保持寸许距离。等到她一放松下来,床垫陷下去的弧度又把她抱回去,她的下半身还是紧紧捱着他。她再试一次,结果一模一样。
  这么靠在一个男人身上,接受他的体温,根本不可能维持傲慢的架势。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有多冷。他的热气传到她冰凉的肌肤上,即使隔着一层裙子,她还是着实遍身发抖。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
  一说完她马上闭紧嘴巴。她把手臂搁在肚子上,肘弯抵着他的肋骨,撑住她自己。他稍微倒了侧身,配合她的姿势。他一动,她又向他滚过来。她慌忙把手放在他胸前阻住自己的去势。如果她再不小心一点,这个该死的床垫非让她滚到他上面去不可。
  他懊恼地哼了一声,抓起她的手放在他身边,他自己的手臂滑到她颈后,再把她拉过来靠紧他。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体就贴在一起,从胸到脚,严丝合缝。
  “舒服一点了吧?”
  就身体的层面而言,当然。问题是,这简直是一种折磨,精神上的。她的话从齿缝中迸出来。“你的脸皮真是刀枪不入。”
  “同意。”他郑重地说。
  “你好象一点都不觉得困扰。”
  “不。”
  他那抱歉的口气藏着嘲讽的暗流,她一气,索性闭嘴不理他。然而血液在她体内奔腾,她更怕他会听到她急速的心跳。她不冷了,有一股暖流热烘烘地涌上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深长。她在生气,她告诉自己,如此而已。不然是什么?
  若维想要她。那份需要强烈地逼迫他,然而又被别的东西拦住了。她的抗拒只是部分理由,那可以克服,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夜,他们可以静静地在一起,没有藩篱,没有观众。他突然殷切地渴望知道她的每件事,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最深沉的希望,最狂放的梦想。他要拥着她,了解她的心性。他就只要拥着她。
  “怎么?骂够了?”他问道,话里竟有一丝丝,仅只是一丝丝类似痛楚的语调。
  她耸耸肩,可是放在他身边的手指不自觉地张开,微微握成一个手势,像是寻求支持,又像是安慰的表示。
  “告诉我,”他继续遭。“你会不会觉得累,又要负担你的继母和妹妹,又要照顾这里一大群人?”
  他的问题似乎意味着休战,她还是乖乖地回答最安全。“有时候。另一些时候,我喜欢负责任。”
  “你会不会希望有人来帮你分担这份责任,比如说有个兄弟跟你一起长大,现在就可以挑一挑担子?”
  “吉恩是我的兄弟。”她并不是存心要说,但它就是自己脱口而出了。无论如何,这是真的。意会到此,她觉得像是松了一口气,挪走了心里的一些重担。
  若维迟疑了一会儿,才柔声道:“他也是我的兄弟。”
  他的话,他讲话的样子,那种无助的了解,认命的承受,教她喉头发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慢慢道:“他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我们有时也会吵架、可是他关心别人。他一定很难过,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我们发生的事,我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我对你做的事。”
  在她头顶,他的呼吸暖融融的。她以为她感觉到他的唇拂过她的头发,可是又不太像。一定是错觉。
  他说:“你只用吉恩是否赞成的角度来判断自己行为的对错吗?”
  “不尽然是,不过反正我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准则。”
  又一阵沉默。若维像是有义务要打破它。“你有没有想过做一点比较不同的事,除了在这里和纽奥良之间来来回回,除了照顾这个地方和陪罗莎母女之外,其它不一样的事?”
  在黑暗之中,她的嘴迅速弯成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我有时会想到旅行,慢慢地从这个国家逛到那个国家,走完了欧洲,再走亚洲和非洲。”
  “什么事绊住你的脚步?”
  “罗姨怕海,而且会晕车。”
  “何况你是年轻大家闺秀,不能单独行动。”
  “的确不合适。”她同意道。
  “有很多事。”他开玩笑地说。“从绑架一个男人,到你现在的姿势,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合适做的事。”
  她张开嘴巴,却又闭住,抬起头来嗅一嗅。她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是因为火熄了的缘故,还是我真的闻到烟味?”
  若维跟着撑了起来,他还没有开口,一缕微弱的橘红色光芒开始照亮房间。烟昧和辛辣的灯油味,越来越重。不远处有个人喊了一声,一声粗厦的欢呼。紧接着,他们就听到火焰柔和的哗剥声。
  若维掀开床单,跳了下来,雅安也跟在他后面爬下来。他们刚站直,火苗的噪声开始嘶吼,跳跃的火光映进墙上和天花板。浓烟从窗户滚进来,渐渐在室内凝成呛人的灰雾。
  “是机房,他们在烧机房。”雅安无法置信地叫道。那些攻击她的人竟然放火烧房子,存心要把她烧死在里头。
  若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裤袋,摸出一样小东西,然后抬起他锁着脚镣的腿放在床上。弯下身去,他把那样东西插入锁孔,开始转动。
  不久之前,她从他手中夺走的发夹并不是他仅有的一根。她早该知道,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让它去。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介于感谢与厌恶之间的意思。
  他很快溜了她一眼。“一个人可以在监狱里头学到很多东西。”
  “我看见了。我想这也可以开门吧?”
  一声轻响传来,脚镣弹开了。若维移开沉重的铁环,丢到一旁去。“当然。”
  “当然。”她望出窗外,火舌正舔着窗户,想要窜上屋顶。
  “你可以早一点用它,让我们两人出去。”
  “我以为那不必要,”他已经像风一般飘到门口,跪下来摸到锁孔。“我本来是希望那个老板会先大驾光临,让我们蓬壁生辉一下。”
  “你想见他?”浓烟越来越呛人了。雅安抓起裙摆,掩住口鼻。靠近地板处好象多一点空气,她就跟着屈膝跪在若维旁边。
  “就说是好奇吧!我想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个人想要我死掉。”
  她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仍然瞪着他。“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
  “你必须承认,那可以解决关于我的所有问题。”
  “你不会以为我跟那些把我丢进来的畜生有任何瓜葛吧!”
  “那一部分可能是他们的错误。”
  “不是!”她说,本来是冰冷的语气,却被呛得没了一点威严。
  若维把头贴着门,做势倾听,没有回答她的话。才几秒钟的时间,却像是几小时似的。这一幢老旧房屋烧得出奇的快,显然他们纵火的地方有好几处。热气逐渐增加,浓烟的?色转黑,变成一股窒人的黑雾。雅安抓起裙子,拭掉眼里被熏出来的泪水。她再回头时,若维的手按在门把上,正在尝试扭开它。
  他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她。他的眼睛都是红丝,也给熏得流下泪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真的发生危险,那好象不太可能。我很抱歉。”
  疑问霎时涌上雅安的心头,可是没有发问的时间了。她只是摇摇头,站起来,顺着他拉开门做的手势,一头冲进新鲜的空气中。若维紧跟在她后面,扶着她的腰一起冲下楼梯。
  他们才跑出房间十余步远,就听到一声吶喊,一个弹头圆身的歹徒从外面追进来。他站在下面的车道,举枪过肩,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张脸横眉竖目。
  动作轻灵而又满蓄威力,宛似他的外号“老虎”的若维翻过楼梯,笔直地扑向地上那个人。两个人和身滚倒在尘土地上,先是一声咒咀,然后是骨头击碎骨头的声音,举枪的那人应声躺倒,一动也不动。
  若维在他身上坐了一下,确定他不会再起来了,才又从容敏捷地爬起来。他往建筑物开口的那端走过去,掩身在墙后,悄悄探出头去,在被火光映红的夜色中东张西望。附近唯一移动的东西是被火焰刷过的树叶,更远些似乎有些骚动。
  雅安跟过来,压低了嗓子问道:“其它人呢?
  “他们大概太有把握,所以只留一个人看守这儿,其它人可能抢奴隶去了。”
  偷奴隶是常有的事,不过一般都是哄骗应许自由之后,把人拐跑,很少拿着枪杆儿硬逼的。德州的奴隶价钱很好,需求也多,而且离州界又近。
  “你想他们听到那个守卫的叫声了吗?”
  “我们不能在这儿等。”他回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身边,拿起他的来复枪,携住雅安的手往外走。
  雅安走了几步,觉得火焰越来越灼人,她又站住脚。“那个守卫还活着,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若维直直看了她一眼,甚至懒得去提醒她那个人打算杀了他们两人。他只是转回去,干净例落地把那个人的皮带剥下来,把他的两只手绑在后面。然后从自己袋中抽出一条手帕,蒙住他的嘴巴。打点完毕之后,若维就拉住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的手臂,往出口拖过去。
  风横扫过车道,夹带着滚滚浓烟和煤灰火屑。空气热得烫睑,更像是要钻进肺里去一般。在他们头上,几条火龙沿着屋椽爬上屋顶。轧棉机上面的齿轮受热不住,开始嗡嗡作响。从楼上他们没关的房门看进去,床已经着火了,地板下也嘶嘶地冒起一阵阵浓烟。
  是机器持续而规律的撞击声吸引了雅安的注意。起初在烟雾中,她什么也看不到。然后她看见旁边的平台上有东西晃动,她站住脚。
  两个人给五花大绑,嘴巴被蒙住,躺在那里,一个人在踢旁边的梁柱,是马休和丹妮。
  若维和雅安马上赶到他们身旁。若维解开马休嘴上的布条,雅安也撕开丹妮的。马休迫不及待地咳道:“我的口袋有刀子。”
  绳子刚割断,也不及松绑,若维和雅安就架着丹妮母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冲。燃烧的木屑像雨点般,纷纷落在他们眉间襟上。机房的后面出口也没人,他们连掩藏一下也没有,直接就奔入夜晚的空气之中,足不点地,直跑到一棵橡树的阴影下。他们放开那两个人,全都弯下身子深吸几口大气,享受清凉的空气滋润他们闷烧的肺。
  等到缓过气来,马休才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那个老板后来搭马车来了。他没有进来,只把那班人的头子叫出去。他吩咐过话后,又搭原车回纽奥良。几个人马上把丹妮和马休绑起来,然后到木屋去把奴隶聚集起来,准备全部架走,他们说丹妮母子是最容易认出他们的人,所以两个人要跟女主人和囚犯一并烧死。机房起火后,他们只留一个人看守,其它人都忙着把奴隶装上马车,同时洗劫主屋。
  那些奴隶都跟雅安很久了,老的小的,还有更小的婴儿,都要像牲口一样,被人带走。她一想到那幅画面,胃就打结。
  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一定要去阻止他们。”
  若维的目光转向她,而她慢慢扬起睫毛回视他。她自己一定不晓得眼里流露的祈求有多深,他想着,并重重地点个头。
  “我们需要其它武器。”
  “主屋的每样东西都锁起来了,其它的被他们带走。”她父亲的猎枪和手枪都是上等货色,在纽奥良很容易脱手。至于他们从拉丁街弄来的那些别致的家伙,大概就给丢下来了。”
  “蔗刀呢?”
  “有,在工具间,也锁起来了。”
  “咱们去看看。”若维说,灰头土睑上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不久之后,马休和若维各自携着蔗刀当作武器。蔗刀的刀背很宽,刀身长,刀边极利,普通用来砍甘蔗和杂草用,现在倒也不失为杀人的利器。丹妮拿了一把锄头,后来又在厨房找到一把屠刀。雅安素来不喜欢蔗刀狰狞的长相,便挑了一把锤子。装备完毕,他们又偷偷摸摸地绕过奴隶的木屋,来到主屋的后面。丹妮就是在那里跟他们分手,用她印地安祖先遗传下来的轻手轻脚潜到厨房,不一会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手上多了一把寒气森然、杀生无数的屠刀。
  他们隐身在后园的无花果和石榴树下,探查出灯光下在房里来来去去的人影。看过去,好象有一、两个人,也就是说其它人还留在奴隶宿舍。后走廊的尽头,有一辆飘梦楼的马车,已经上了鞍,上面放着几大包东西。雅安一看到那几大包,联想起她自己几乎被烧死在机房,而纵火的歹徒还从容不迫地洗劫她的财产,真是血脉愤张,气得紧紧握住手上的锤子。
  过了许久,屋内一直没什么动静,那些人必定是搜到前屋去了。若维压低了嗓子道:“现在!”
  他们很快地跑到可以登上回廊的阶梯旁,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屋内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们穿过一扇又一扇。走到起居室通往房子正中的餐厅门口时,若维闪到左边站住不动。雅安占住右边,若维的正对面,两手握紧她的武器。丹妮静悄悄地移到左边通雅安卧房的门边,马休潜在墙边,隐入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阴影里,刚好可以瞄进餐厅。
  那些人一定还要再回起居室,沿原路下阶梯,到达等着的马车旁。他们必定要经过雅安和若维守着的路口。时间慢慢过去,只听得抽屉和门开并落落的声音,那些人好象一点也不急。仿佛过了一辈子,马休才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
  脚步声。沉重的、坚定的步伐,似乎来人背负着包里。餐厅的灯光射下一点阴影,跨在门槛上。雅安举起锤子,往下就敲。
  锤子还没落实,若维手上的来复枪托已经抢先一步,结结实实地敲在那人后脑勺上。这双重打击令那人只来得及哼一声,便往前栽,背上的袋子也掉了下来。一只银盘跑出来,滴溜溜滚了半天才停。
  餐厅里传来第二个人的喊声,他的袋子也掉在地上,空着的手立刻拔出口袋里的枪。若维倒转枪托,枪口对准那人,一气呵成,枪响之后,那个人就往后倒了下去。空气中爆开一股深灰色的火药浓烟。
  第一个人没有昏倒,只是吓呆了。一听到枪声,他竟还有气力爬起来,往门口跑过去。马休追上去,长刀挥舞,对准他的头和肩膀之间的关节,刀光一晃眼,便砍进肉里。那人惨叫着,犹自冲到走廊上才摔倒,马上形成一滩血地。
  丹妮瞥了那个濒死的人一眼,走进她原先藏匿的房间。稍后她又冒出来,手里各拿着一把来复枪。“瞧我找到了什么。”
  武器就斜靠在床边,显然是那两人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时,顺手放在那儿,忘了拿走的。若维拿了一枝,换过原先那技已经没有子弹的来复枪。雅安取了另外一枝,马休则跪在地上,搜寻那两个歹徒的口袋,寻找弹药。枪声一定会引来其它歹徒,他们必须准备好。
  “先生,小姐!”丹妮从走廊喊道。
  是时候了,另外的人正在过来。若维一马当先抢出去,雅安和马休紧跟在后。他们躲在栏杆下面,以免灯光照出他们的侧影,暴露行踪。
  来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还留在宿舍区。他正走到车道的半路上,发现回廊有人影晃动,便把头抬高,仔细看过来。
  若维扬高声音喊道:“朋友,站住!”
  那个人就像发现一条蛇盘在脚底般跳了起来,立刻扣动扳机,同时往树丛后纵过去。子弹然的当头飞过,若维咒了一声,举枪便开火。雅安马上跟进。两发子弹几乎是同时飞出去,那个人的脚底溅起一大片尘土。他的衬衫袖子不晓得被什么勾住了。只听他诅咒一声,丢掉手里的枪,没命地钻进树影后,潜回宿舍区去找他的同伴。几秒钟后,就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随风而去。
  “我们追上去!”马休说着就要跑下楼。
  若维摇摇头。“赶不上了;更何况,他们只是别人的雇手,擒贼必须擒王才有用。我们还是先收拾收拾这里吧!”
  该收拾的事情可多着。要把那些奴隶松绑,要去控制机房那边的火势,免得它们蔓延到主屋或奴隶的木屋去,同时还要埋葬死者。他们一直忙到天将亮,还不能够住手。
  若维到处都在。他割开绑住黑奴的绳索;把一个哭泣的小孩架在肩头,好让他妈妈发现他;把男丁组织成一条长龙,接了水去扑火,又用湿的麻布袋扑打火焰。
  雅安照顾那些灼伤割伤的人,把糖果分给受惊的小孩,安排年纪较大的老人注意干草地上的火星,另外遣一批人去收拾土屋里的尸体。她自己又带了几个女人,绕到机房后面去找那个被老维绑住的歹徒。他走了。皮带留在草地上,显然他自己挣脱跑掉的。
  直到天际出现一道曙光,机房的大火总算只剩下缕缕黑烟,以及烧焦的梁柱,雅安和若维才拖着疲倦的步伐,往主屋走回去。他们爬上阶梯,走进起居室,往一条长椅走过去,正要落座,低头看看自己,又决定还是不坐的好。一身的尘砂煤烟,两人都是灰头土脸。他们彼此相视,不由得放声大笑。两个人的怪模怪样实在好笑,然而更要紧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种还能呼吸、还能感觉、还能笑的单纯的喜悦。
  几分钟后,丹妮看见两个笑得喘不过气的人,在客厅正中厅疲倦地相拥着。她两手插腰,咳了一下。“等你们笑完了,”她对两张转向她的黑脸说道。“有热滚滚的水等着你们。”
  对雅安来说,能够躺在热水中,感觉到蒸腾的热气浸润身上每一个毛孔,呼吸芳香的水气,让全身每一条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实在是最大的享受。现在她身上每个地方都在痛,头发黏稠稠地贴在脸上,衣服到处都是洞。她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要一个热水澡就好。
  可是等到连夜的辛苦、疼痛、愤怒慢慢沈下去,她的心思再度澄明之后,同样的疑问又浮起来了。谁是那个老板?谁要杀若维和她?可是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一定有人知道或疑心若维在飘梦楼,这是最起码的事实。
  凯馨和罗姨也许会开始怀疑他是在这里,不过她们自然没有嫌疑。默雷和嘉培不太可能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嘉培就算是有什么动机,他那种心高气傲的人也未必会做这种事。至于默雷,除了决斗之外,跟若维并没有真正的过节。就算默雷真的不敢面对他,也不至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出此下策。
  当然,还有一个麦尔。在巴黎待过几年之后,吉恩的弟弟多少是一个未知数。然而,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像吉恩,对于生命就不会抱如此轻贱的态度。当然,他也许想要替吉恩报仇。果真如此,她认为他会光明正大地向若维挑战,而不会做出这种借刀杀人的勾当。
  那么还有谁呢?会不会是谁从下人的口中听到风声?可是不可能那么巧吧!听到风声的人就是想致若维于死地的人?
  至于她自己涉入这场危险,她以为纯是意外。她看见了一那些歹徒的面目,他们当然要杀人灭口,就像丹妮和马休一样。洗劫大屋和掳掠黑奴也许不是原来的计划,不过那些人想到她都没命了,当然会见财起意。
  那么,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她想不出来了,还是问问若维再说。
  她一想到他可能认为她勾结歹徒来害他就有气。可是更可恶的是,竟然有人利用她对若维做的事,借她的手来杀人。那是懦弱而冷酷的杀手伎俩,她轻视这种做法,更希望能向着维证明这一点。
  一个小时之后,证明的机会就来了。她坐在火炉前,正在擦干头发,刚好听见脚步声。它们是在走廊外头,她听得出那是若维。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一个新的问题。低下头去,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法兰绒晨袍,还不算太暴露。她便站起来,循声走到门外。
  他就站在栏杆旁,两手撑着铁条,望向机房那边,缕缕青烟飘向天空。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换了一件农场工人穿的粗布衬衫。那并没有什么差别。粗眼下的宽肩直背还是原来那个人,不管他的出身,不管她的偏见,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
  他转过头来,晨曦映在他脸上,给那一对黑眸染上一点金色的光辉。他望着她,慢慢绽开一个慑人心魂的笑容。
  “有什么不对吗?”她问道,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
  他摇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在我离开之前,那边的火势不会死灰复燃。”
  “离开?”她晓得他总要走的,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也知道,我必须回纽奥良去。”
  “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不差那几个小时吧?”
  她走向他,而他屏住了呼吸。阳光透过她的白色衣服,给她镶上一道柔和的光辉,她的神容像是纯洁的天使,又像是诱惑的魔鬼。他觉得胃里一阵缓慢的绞疼,想要望向别的地方,眼睛却不听他的使唤。他只能站在那儿,看着她越来越近,感到脑袋有些晕眩。
  他一直没有开口,她只好润润唇。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气氛,或者不是外面的,是她自己体内有一股异样的暖流涌上来。“我想我也该走了;罗姨应该知道这儿的事,我们可以一起走。”
  “也许我自己走比较好。”
  一抹乌云笼上她的蓝眸。“当然,如果你喜欢。毕竟这也不怪你。我知道现在说有点晚,可是,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
  她伸出手,碰到他放在栏杆上的手。仅只是一点轻柔的接触,他却觉得比任何火焰还烫。晨风拂起她的发梢,微微带向他,飘来一缕清香。她觉得她衣服的下摆碰到他的长裤,她的气味熏人欲醉。那只是种似有还无的诱惑,却跟她唇上的甜蜜,他脑里的记忆一样鲜明。
  “为了什么?”他低声问道,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这一切是我的荣幸。”
  若维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将她拉近自己,直到她柔软的娇躯完全抵住他硬挺的骨干。他合拢双手圈住她,让她的头枕在他肩上,他的脸颊贴住那一大片柔丝的发丝;半晌无言,他是在利用她的后悔和疲倦,她刚刚受惊过后还没恢复的震慑。他知道,可是他忍不住。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朋友、希望、承诺。他需要抱住她,从她那儿找到别处找不到的东西,及对生命的重新肯定。只要再一次就好,只要一次。
  他的手臂紧得如同铁条,一个挣不开的束缚。雅安也无意挣开。在那一层柔软的衣衫下,从喉咙到足踝,她一无所有。裸体的感觉是如此敏锐,给她一种诱人的脆弱。她想要他。那股渴望如此深沉,如此迫切,却又如此遥远。她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也许是从久远之前要被这个男人唤醒的感情,从死里逃生来的快感,以及一个模糊得无法分析的感触。靠着他,感觉他的力量包围她,舒服得让人理直气壮。就在这一刻,她迫切地需要某些东西,某些可以挡住她的问题、她的错误的东西。在结合男人与女人的激情之中,有一大片灿亮的、目眩神迷的境地。那是遗忘。
  他退后一步,搜寻她的脸。她向上望着他,苍白的脸上,蓝色的眸子清如碧海。她差一点害死这个人。可是他活着,他们两人都还活着。他们靠在一起,一起经过房门,走进她的卧房。门里头,她的床沈静地躺在那儿。精雕细刻的桃花心大床柱,柔软的床垫,白色滚蕾丝边的床罩。太清新、太干净的一张床。
  雅安坐上去,往后躺,腾出空位给他。他没有立即跟过去,反而屈膝跪在她旁边。她松松打着结的晨袍叉开来,露出修长的大腿,在火光中,它们泛着柔和的光泽。若维把手覆在一条纤润的大腿上,慢慢拂开衣服的边缘,上溯到臀部的弧线。他的脸色庄重肃穆,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工作,轻轻地抽开腰带的结,衣服便滑落两边。
  她的肌肤仿佛雕刻的雪花石膏,泛青的血脉,深红的峰尖,完美的对称。他把双手覆在上面,反复感觉它们甜蜜的质地,两片唇沉浸在双峰之间清芬的溪谷,然后往下游,流到平滑的坦地,梭巡纤腰,终于栖息在一流柔润的芳泽之中。他的唇温柔地,带着几近是崇拜的慷慨,灌溉她最细致的欢愉,深入她最深沉的等待。
  她仰躺在那儿,一种欲仙欲死的情欲弥漫全身。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完全裸露在他面前,一无屏障。他的爱抚有种占有的魔力,那一刻她无力也无意拒绝。她的手轻微哆嗦着,栖息在他肩上,搓揉他的肌肉,浑身的感官是如许清晰的欢乐,乐到极处,竟衍生一丝几乎是痛楚的情愫。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汪热流。除了此时此刻的结合,她没有意志,没有力量,也没有任何目的。热血在她的血脉中澎湃汹涌,一滴热泪悄然自紧闭的眉睫滑落。他的爱抚更深,疯狂的需要刺进她的心,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他又深深徘徊一下,才离开她。她听到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快乐是这样的满天星雨,洒落她全身。她忍不住轻呼一声,闭紧双眼。喜悦的激情满满地溢出来,只觉得自己是风中的一片花瓣,无忧无虑、任情任性地向上飞,向上飞,白云深处,是她遗忘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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