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原本,下棋只是知识分子茶余饭后的消遣,后来却在路易斯安纳掀起热潮。自从纽奥良出现一个下棋冠军莫保罗之后,许多一辈子没摸过棋子儿的人突然都着了迷,觉得这是最佳娱乐。女士们出门时流行携带一种小巧的磁石棋盘,家里的餐桌旁也常摆着一盘棋。
  雅安父亲的棋盘是件有两百年历史的古董。盘身由缎木打造,刻出黑白方格,棋子则是银色和青铜色镶底,金边镶饰,内嵌彩色琉璃。每颗棋子都雕刻得很精细,从皇后到小卒,个个栩栩如生。小时候,雅安最喜欢拿它们办家家酒。把玩它们给她很大的乐趣,现在还是一样。
  现在雅安收拾餐桌,若维换好衣服,然后他们合力把棋盘摆好。她先在炉里多添一些柴火,免得到时候还要分心。等到马休来把餐盘撤走时,她又吩咐他转告丹妮,午餐也一并开在机房。最后她和她的囚犯各自落座,共同面对一方棋盘。起初,他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实力,落子都很谨慎。雅安的父亲是一个老成持重的棋手,最喜欢钻研书上的棋谱,可以说比较偏好古典的棋法。雅安没有那种按部就班、步步为营的耐心,她喜欢冲锋陷阵,出其不意的攻城掠地,却又十分机警,一有不测,抽身就退。她慢慢发现,若维的棋艺古典与前卫兼而有之,还有一种她从没碰到过的拜占廷式的精密布局。最可怕的是,他常常可以准确地预估她的棋步,几乎令她为之技穷。她并不假装自己的棋艺有多出色,然而他攻城掠地的速度快得令她由沮丧到不甘心。她打起百般精神,慢慢的,他进攻的速度放缓了。
  一整个早晨无声无息地过去。中午时分,他们仍然在下棋。他们吃着冷肉、硬面包和水果派,两双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棋盘。两人之间的拼斗是友善的,然而一样的激烈。没有人让子,也没有人要求让子,双方都是凭全力在搏斗。
  雅安有充分的机会发现到,若维是一个雍容大度的胜利者。他不会幸灾乐祸,而且除非她问,也不会抢着指出她的错误。他面不改色地从棋盘上取走她的棋子,眉宇间没有洋洋得意的神色,也不像恼意的报复。当她破坏他的布局时,他就算懊恼,仍旧衷心欣赏她的手法。到了下午,他们陷入一场拉锯战,他不由得给她一个苦笑。
  直到那个时候,雅安才发现到,她下得太专心,竟忘了原来下棋的目的。她不知道若维是否也有同感,或者他是为了给她一个好印象,故意装出好的棋品,她没有办法知道。除此之外,她也不晓得他从她的棋品上窥知多少的她,她更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
  “很有意思,”若维说,靠回椅背。“再多点练习,你的棋力会锐不可当。”
  “你真客气。”
  “这不是客气话,我还得感激你今天牺牲这么多宝贵的时间。”
  “你倒说得我像个殉道者似的,其实你才是罢!”她煞住,不愿提起他的囚禁状态。”
  他柔声道:“如果这是殉道,一定有许多男人争着倒在你的门前,求你布施。”
  雅安直看他一眼。“下一次,你就要说跟我下棋是一种享受了。”
  “部分的确是。”他迅速回答。
  她听出他的意思,不由得晕生双颊。可是她又不愿露出窘态,急急地想出话来岔开去。“现在会越来越不方便了。我知道令堂住在纽奥良,身体不是很好。如果你愿意写张便条的话,我可以派人送去。”
  “不需要了。昨天我已经送过去了。”
  “我懂了,你贿赂马休。”
  “他很仔细地看过我的便条,确定我的确没有泄漏目前的状况。”
  她摇摇头。“这不像马休的作风。”
  “我告诉过你,他为我觉得难过。”
  “你利用他的同情心了。”
  “只有一点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难得,你会想到让令堂安心。”
  他的眼神暗了一下。“你觉得我比我愿意表示出来的还要关心我母亲?”
  “我不知道对你应该有什么看法。”她勉强正视他的目光。
  “还不错,”他说。“总算进步了一点。我们再下一盘好吗?”
  马休刚好端咖啡和点心过来,雅安乘机休息了一下,重新检讨自己的布局。咖啡正好提神。要抢在若维前面设定她的布局实在太累了,着实需要一点刺激。
  没过多久,她和若维各饮了两、三杯咖啡,银壶就干了。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发夹,在指间转来转去,专心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好象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在做什么。
  一支发夹。她的发夹。一定是那一晚她掉了的,走得太急,没有拣到。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技巧不错的话,这样一支发夹正是最好的钥匙,至少传说是如此。小的时候,她为了想知道橱柜里装的是什么新年礼物,曾经试过这个法子开锁,不过没有成功。若维在牢里待过几年,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伎俩。
  可是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什么不用?为什么他还坐在她对面,足踝上锁着脚镣?为什么他不开了锁,打倒马休,然后扬长而去。他有什么理由要留下来?她简直不敢去推测他的用心。最可能的理由是,他在等她回来,等到他能逮到她没有防备的时候,然后进行他渴望的特殊报复。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觉得头皮发麻。她瞪着他,那冷峻分明的脸现在变得柔和了,甚至还带着一丝苦笑。察觉到她的凝视后,他也抬头看着她,唇边掠过一抹飘忽的微笑。她立刻知道,他完全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亮出发夹就是他的一步棋。他在等她回手,好整以暇地想看看那会是怎样的一手。
  不!她又在臆想了。他不是那种计较小恩小怨的人,这一点她有把握。
  问题是,如果他真要报复,那就绝对不只点到即止。他已经为自己讨到一笔可观的代价,这一次他又会重施故技吗?她又抵抗得了吗?不!这一回她拼了全力也一定要抗拒到底。
  她有一个办法,可以发现他到底居心如何。她随便举起一只手,挽住掉下来的一揖发丝,然后另一只手伸向着若维,轻俏地说:“你找到我的发夹了,这些小东西真会躲。麻烦你给我好吗?”
  他望望手上的发夹,抬起头来,唇边的笑痕更深了。“你需要?真抱歉,恕难从命。”
  “为什么?”她装出讶异的神色,一颗心却已急如擂鼓。
  “就说是一种浪漫情怀吧!对你而言那只是一支发夹,一个有用的东西。对我来说它却是一项纪念品。有的时候,男人也跟女人一样,喜欢保留一些能够唤起美好回忆的东西。”
  骂人的话已经涌到舌尖,转了一转,又给她便生生地咽回去。那对黑眸背后出现一奇怪的表情,足以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她不能确定什么,可是她宁可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她是一个大傻瓜。愤怒又像涨潮一样回到胸口。她沉声道:“胡说!”
  “胡说?你对自己未免太缺乏信心了。不过,如果你真的非常需要这支发夹,也许,只是也许,你可以说服我放弃。”
  “真的?”
  “当真的,只要代价合理。”
  “怎样的代价才叫合理?”她怀疑地问道。
  他假装考虑了一下。“我们也许可以从一个吻开始,一个自动自发的亲吻。”
  “开始……”
  他在笑她,站在完全的上风玩弄她,而且他也知道她知道这一点。不过她并没有沮丧,反而平添了几分应战的勇气。
  “原谅我,”他夸张地客套道。“可是我渐渐有了一个野心。希望不必用强,就能一亲芳泽。”
  “难道这个就不是用强吗?”
  他挑一挑眉,目光澄明如水。“这只是赎回发夹的代价而已。如果你觉得不值得,大可以拒绝。”
  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只是这样?”她开口道。
  “等一等,如果我们只是在谈我要什么,我可以说我要你的软至温香的身躯贴着我,心甘情愿的,毫无保留的。”
  滚烫的热流传偏她全身,从最隐蔽的角落涌上来,慢慢升到她的双额。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道:“你的要求太多了。”
  他的眼眸中闪着微笑。“我要看着你放下头发,打散了被在肩上。我要你背对着我,要求我帮你脱掉衣服。我喜欢这件差事,剥开层层的你,像在探寻一件最古老的秘密。然后,当你身上只剩下一层凝脂润雪的肌肤时,我要你转过来面对我,安静怡然地走进我的怀里,好象你生来就属于那里。”
  他突然住口,嘴唇抿得紧紧,好象他不小心泄漏了太多话。他们之间出现一片紧张的沉默,上面漂浮着一些难以言宣的情感。
  雅安的自制力终于瓦解了。就像一根弦绷得太紧,淬然扯断,她弹跳起来,抢过若维手里的发夹,拔腿就往门口路去。他也紧跟着站起来,可是铁链一时绊住,雅安已经退到他的脚程范围之外。
  她面对他,一步一步地退向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你开的价码太高,你不应该那么贪心。”
  “你是个野性难驯的小巫婆。”
  他的话中没有她想象中的火气。“我学来的。”
  “在我的熏陶之下?我真该觉得受宠若惊。”
  “可是你并不觉得,对不对?”
  “不!你觉得奇怪吗?不要介意。我知道你的尺寸了,雅安坏姑娘,下回我会知道该怎么治你。”
  雅安横了他一眼,眸子深如冷海。“如果还有下一次。”
  她转身就走,留下他就站在桌旁,然而几句轻柔而肯定的语丝仍旧飘了过来。
  “会有的,”他说。“嗯,一定会有的。”
  二月天暗得早,西天还残留一抹微蓝和金黄,可是浓荫下的阴影已经越来越重,渐渐泛开去。不知哪里传来的吠声,一个田里的工人躺在他屋前的走廊上,一边等他老婆做晚餐,一边无聊地吹着笛子。雅安匆匆走过,虽然他举手跟她打招呼,她却没有注意到。
  木屋后面的果树开始在抽芽或开花,草地也渐渐变青。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春天的香气。短暂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再过两天就是狂欢日,再下去便接着平静的四旬斋。一切的狂欢盛会就此告一段落,虽然罗姨和凯馨要在城里留到复活节,雅安却要先回来监督春播的工作。
  那只吠了老半天的狗终于安静下来了。一阵微风掠过头顶残留的橡树叶,捎来几声偷偷摸摸的脚步声。雅安正低头把她的发夹夹回去,突然站住脚,把手放下来,转过身去,望向她刚刚走过的路,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不安情绪。那个工人已经进屋去了,不远处的教堂隐在暮色之中,钟台矗立在它面前。她的右手边是育婴室,现在小孩和婴儿都给母亲接了回去,整个屋子都是空的。
  更往后退,半隐在路弯后面,灰沉沉的轧棉机房悄然站着,没有一点生气。她又转过身来,前面的主屋一片黑暗。通常如果雅安不在,丹妮都会在楼下和她的寝室留一盏灯。今晚她的管家不会以为她要留在机房过夜吧?她的灯呢?一定是过虑,她想。和主屋隔开的厨房灯火通明,她随时都会看见那盏灯,引导她回到屋里。说不定她还会碰到马休出来接她,或者丹妮端着她的晚餐走进大屋。也许天还没她想象的那么晚,刚刚跟若维那一场,搞得她神经过敏了。可是从她小时候来到飘梦楼起,只要碰到黑暗她就会不安,更别提在黑暗中移动的东西了。
  他们从车棚后面冒出来截住她,总共有五个人。每个都穿着灰朴朴没有特殊式样的衣服,头上戴着肮脏汗湿的帽子,身材粗壮孔猛,脸上一色的塌鼻子,牙齿隙缝漏得老大,就像加拉丁区那些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显然很有把握,一个个露出狰狞的笑容,张开手臂,好象老鹰抓小鸡一般向她围拢过来。
  在房子那边比较安全,有武器,马休会站在她身边。然而那些人就挡在她和她的目标之间。往后退有教堂旁边的大钟,如果她能跑过去敲钟示警,农场的工人就会跑过来帮忙。
  那是她最好的机会。
  她蓦地转过身,撩高裙子,拔腿就跑。小时候她常和吉恩赛跑,长大后又常常在农场穿梭来去,因此练就一双好脚力。几个人骂不绝口,跟在她后面追过来。她可以听得见他们沉重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呼吸。她跑得更快、更急了。
  一只鞋子脱滑掉,她绊了一下,迅速踢掉另一只。他们正步步逼近。一股尖锐刺穿她的胸膛,每一日呼吸的空气都噎在胸口。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教堂就在前面,钟、钟绳。
  她伸长了手,抓住绳子,整个人往前扑过去,猛地一扯,钟锤沉重地撞到钟壁,发出一声巨响,传遍四方,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就这一声而已。粗糙的大手已攫住她的手臂和肩膀,钟绳从她手中荡开,立刻被抓牢,静静地垂着。唯一的一声钟声效果难测,也许会被误作是顽皮孩子玩的把戏,那是常有的事。
  雅安给团团包围住。她拼命乱踢乱扭,结果两只手臂给扭到背后,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一只硬得像橡木树干的臂条当胸横过,压得她的肺透不过气来,胸口疼痛不堪。她闻到汗湿和廉价的烟草味,还有满嘴的口臭直扑面前。“他在哪里?杜若维在哪里?”一个粗厉的声音在她耳边咆哮道。
  她惊得呆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等到胸腔的痛楚渐渐减弱之后,她才能迸出话来。“谁?你在说谁?”
  “别跟我装聋作哑,你晓得的,杜若维。”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知道?”疼痛才缓得一缓,那只巨灵之掌又加把劲,算是一个威胁。雅安扭开头,瞄了一眼抓住她的人。那一剎那,她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一晃眼又记不得了。
  “一只小鸟儿告诉我们的。”另一个说道,嘿嘿地好笑起来。
  “别在那儿油嘴滑舌。”第一个人斥道,把她的手臂又扭高了些,她的肩膀和手肘关节处喀嚓一声,立刻从前心痛到后背。“我们不能跟她耗上一整夜。”
  “他不在这里,”她挣出话来。“真的!”
  若维送信给他妈妈的同时,也传信给这伙人吗?或者,他是真的送信给他的母亲吗?还是直接传到这批恶棍手里?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她死都不会告诉他们,而眼睁睁的看着他逃掉。
  “我敢打赌,只要我们按倒她,掀开她的裙子,这小妞儿就会乖乖合作。”
  “拜托拜托,她千万不要太快说实话,等轮到我以后再说。”另一个又说道,使劲揉着他油腻的裤裆。
  愤怒、嫌憎和挣扎之外,雅安又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虽然他们讲得漫不经心,她晓得那不只是威胁而已,他们是玩真的。她使劲朝后踢向那个捉住她的人,往前想要挣脱他的掌握。然而她的手臂给扭得死紧,非得咬紧牙根,才不会叫出声来。
  她的头发在挣扎时松掉了,发丝乱纷纷地被下来。第四个看起来比其它人都干净点的人走过来,手指头插进一大片发瀑之中,揪成一只拳头。“真美!”他的声音充满贪婪,一口浓浓的爱尔兰土腔。“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头发。”
  “退下。”抓住雅安的人大喝一声,他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子。
  另一个人不理他,自顾让他的手沿着长发滑到另一边胸前,手掌就停在那儿。“真的美极了。”
  “我说,退下。”
  “你去死吧,红仔!”
  两个人怒目相视,空气中凝聚成一股暴力的气味。其它人纷纷往后退,把空间让出来。
  就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的身材削瘦高挺,穿着仆人的白色制服,双手握着一把决斗用的手枪。马休的声音紧张颤抖,然而当他喊出声音时握枪的手却稳定、沉着。“放开小姐!”
  “造了他!”头子立刻发号施令,一边把雅安拉到面前挡住他自己。
  脚步声和扣扳机的声音同时响起,马休在仓促间开火,一枪落空,马上就被扑倒了。拳头像雨点纷纷落在他身上,手臂此起彼落。
  “住手,喂,住手!”雅安叫道。
  “好了,够啦!让他起来。”
  马休被架起来,可怜他根本站不直,两手捂着肚子。他的脸上鲜血淋漓,一只眼睛已经开始肿起来。他看着雅安,满面羞惭。
  “一个真正的英雄,”那个头子冷笑一声。“告诉我们杜若维在哪里,小子!我们说不定会放你的女主人走。”
  “不!”雅安喊道,立刻疼得说不出话来。
  马休的棕色的眼睛落在她脸上。“我很抱歉,小姐。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稍后雅安和马休就给半推半拉地带向机房,雅安一路给她的裙子牵牵绊绊,头发甩前荡后。黑暗中,几双手乘机毛手毛脚,挨挨擦擦地贴挤她。她只觉得恶心得想吐,同时一股无助的怒火在她体内爆发。她只恨手上没有一把刀,可以千杀万砍。她想抓人,想跟人,想咬人,无论有没有用,她都无所谓。
  领头的人开锁进去,她的机会来了。他把她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两手同时用力扭转沉重的钥匙。那个看她的人低估了她的力气。他只是松松地扣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嘴巴凑过去要吻她。她扭开手腕,反手撞上他迎上来的下巴,那个人防犯不及,整颗头给磕飞到一边。她的手不停,拳头跟着追到他面门上。那人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她把裙子一提,又要起跑,可是那个首领挡住她的去路,他的帽子底下露出一绝锈红色的头发。在他身后,小房间的门旋了开来,她督见若维从棋盘前站起来,长身挡着昏黄的火光。
  “该死的小野猫,”叫红仔的头子唾涎道。“滚到你的地方去。”他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丢进房间里,门砰地关上,喀嚓一声上了锁。
  雅安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里,披了满头的散发,若维赶快过来扶住她,她便抵住一个结实的胸膛,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就这么缓得一缓,她的怒气又回来了,全身抖得像风中树叶一般,猛然推开他,往后直退到墙边。她把两手抵住墙壁,稳住身体,眼睛拼命眨动,想把眼泪眨回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若维看见她那样的苍白狼狈,不由得血脉愤张,急着向她走过去。
  “滚开!”
  若维应声站住脚。她一时激动过头,忘了他根本碰不到她。他等着她发现这个事实,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雅安,告诉我!”他说,声音低而颤动。
  “别装蒜了!”她厉声叫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他们是你的人,听你的命令。发号施令呵,大统领,他们就会听命行事。”
  “他们不是我的人。”他试着向她解释,希望她能够相信他。
  “他们在找你。如果不是你派他们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哪里?”
  “可能是你在纽奥良说溜了嘴,传出去的。我怎么知道?可是他们跟我绝对没有关系。”
  雅安不相信他。他碰不到她,只要他锁在脚链中,他就没办法碰到她。他不喜欢这样。他要就跟她近前,所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我不知道。”
  “你说谎。”
  “你以前相信我的话。”
  “我错了。”
  他不会求她。“他们有多少人?有没有武装?”
  雅安恶狠狠地瞅他一眼。他装的那么着急的样子,好象这些消息对他真的很重要,可是她不会再上当了。
  若维又试一次。“如果他们是我的人,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我只能假设你是故意要这样。”
  “想想看,雅安!”他逼近一步。“如果我想不择手段的得到你,过去二十四小时我随时都有机会,根本不必找人帮忙。”
  这是真的。“你送信的时候,不晓得我还会再回农场来。”
  “在那种情况下,我的指令一定会不一样。”
  她飞快地想了一遍,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呢?到底有什么目的?”
  有一个,不过他宁可不说。“问得好。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没有。”她简短地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她移向火堆,把手放在火上烘暖,刚刚碰到这种事,她只觉得冷进骨髓里去了。她这一动,靠得若维近了些。不过若维很清楚,那并不是意味着她完全相信他了。她的样子就像一只嗅到危险气息的小鹿,只要他走错一步,她马上又会落荒而逃。所以他只是背靠着床柱,两手环抱在胸前。房里一片寂净,他们都在侧耳倾听,想要听得一点风吹草动,可以判断小小的房间外头正在正行什么勾当。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般而言,虽然农场庄园地处偏僻,打家劫舍的事还是难得发生。南方的男人因为常打猎,大多是很好的射手,而且他们的脾气也很躁,只要有不速之客随便踩上他们的土地,立刻枪口相向,不假辞色。而且除了主人之外,仆人里头也不乏枪击好手。谁要是不识相,胆敢贸贸然闯进去,通常会吃不了兜着走。
  诚如雅安告诉过若维的,她自己也是骑射的一流好手,马术也不差,然而他们是被人奇袭,才会吃这么大的亏。土屋里的人如果知道出了事,一定会赶着来救他们的女主人。雅安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问题是,他们需要一个领袖。就算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得有人明确地指挥,他们才能帮忙。如果马休没事,他自然会发号施令,不然丹妮也可以。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母子多半也是自身难保了。
  如果那些人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抢劫,也许他们会将主屋洗劫一空,破坏之后再扬长而去。或许,奴隶--这个地方最有价值的财产--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可能会把人掳走。不过这两样都不太可能,他们既然问到若维,不管他如何否认,他一定是他们出现在此的原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一个小时发去了。黄昏的余光消逝,夜色跟着降临。雅安和若维都没有去点灯,任凭房里的光线越来越黯淡,到了最后,只剩下炉里金黄色的火光闪烁跳跃。雅安跌坐在炉前的地板上,拱着膝盖,下巴搁在上面双眼望着火焰。过了几分钟,她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
  若维站在原处,望着火光在她姣好的面庞上明灭飞舞,一丝阴郁的微笑浮上他的嘴角,追了他七年的鬼魅,终于还是逮住他了。他杀死吉恩,为求解脱,他一再地走上绝路。然而死神不要他,不管在无数的战役和监牢中,弟兄们纷纷倒地,他就是死不了。他在赌桌上一掷千金,不但没有毁灭,反而因此致富。他想在女人的怀中寻求遗忘,结果得到的却是他不想也不配得到的缕缕情丝。他踏踏独行,到头来他的孤僻竟吸引了无数朋友。事实上,他是走遍全世界,专寻绝境,却每一次都毫发无损的回来。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他在舞会遥遥看见韩雅安,突然认出那个鬼魅的身形。
  他爱她,爱她那么多年了。他在化装舞会上看见她,就无法遏止接近她的欲望,那种是跟呼吸一样自然而且强烈的需求。他觉得如果他不能接触她,即使只是躲在伪装之后短暂的一刻,如果不能,他的余生都将化为尘土,毫无意义。
  他的被绑架完全是一个意外,他不能不承认。当他恢复知觉之后,一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劫持他,再加上劫持他的理由,气得他差点就要做出以后会后悔一生的事来。后来,等到他有充裕的时间思考之后,这次事件竟成了千载难逢的良机。跟倪默雷在纽奥良的决斗并不急。只要能找到方法逼雅安来看他,跟他谈话,接受他的生而为人的价值,他就满足了。若不是因为一时软弱,让他不计代价一定要得到她的冲动,说不定在她决定放他走的时候,他还能走得开。但现在不可能了。他不愿意离开她,也不会让她从他身边进开。就算刑期结束也不行,绝不。
  门上传来一点轻微的轧轧声,雅安吃力地张开眼睛。连着几夜晚睡早起,又碰到这么多事情,她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仿佛要散掉了一般,又倦又累又痛。她发现她根本动弹不得。
  若维微微一笑,直起腰杆,尽可能朝门口靠近。当他接近时,轧声又响起了。
  “是谁?”他压低嗓子问道。
  门上的小铁窗给谁开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飘进来。雅安听出是主屋的一个女仆。“马休派我来的。他没办法过来,因为他和丹妮都给锁在一个房间里头。他叫我告诉你和小姐,那些人现在只是坐在屋里大吃大喝,什么也没做。他们在等一个他们叫他老板的人。”
  “我知道了。”
  “我现在就得走,免得他们起疑。”
  若维谢过那个女孩,他们便听见她轻巧的脚步声走下楼梯,走出机房。
  雅安倦意全消,直瞪着暗色中那个高大身躯。太不可思议,突然间她必须相信他跟那些人毫无瓜葛。她觉得胸口一阵绞紧,紧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为了驱除那压迫感,她清一清喉咙,暗哑地说:“那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走向她,黑眼珠背后映着红色的火光。“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出奇的生硬。她转过头,望进渐渐微弱的火苗这个老板会是谁,她试着思考,可是脑袋却拒绝运转。看来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不是若维。她听到他折回床边时,铁链的撞击声。他在床沿坐下来床垫吱呀地陷下去。隔了许久之后,他才再度开口。“没有木柴添火了。”
  他说得对。他们这一天已经用尽房里的柴难,马休还没来得及补充。炉里剩下一堆红艳艳的炭块留有余温,可是沁湿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屋里开始凉风习习的。
  “如果你一直坐在地板上,你会冷死。上床来吧!你可以窝在被子里。”
  “我很好,谢谢你。”
  他柔声斥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女人。”
  “就因为我怀疑你的话,没有服从你的每一个指示,就算顽固?如果以前没有其它女人这么做过,你一定是给宠坏了。”
  “我原本打算发挥骑士精神,把整张床都让给你。”他慢吞吞地说。“可是如果我必须站起来,我拒绝对任何后果负责。”
  “如果我告诉你,在目前的状况下,你的威胁实在有点愚蠢,你可以原谅我吗?”
  “挑个好一点的时间再来告诉我。你若是敬酒不吃非吃罚酒不可,那也怪不得我了。”
  “你不觉得一个囚犯不应该这么嚣张吗?”她反唇相讥。
  “不!”
  上一刻他还优哉游哉地坐着,下一秒钟他就弹跳起来,闪电般的步伐向她移过去。她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挡他,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臂,绕到他的脖子后面,然后一手放在她背后,另一只穿过她的膝盖。她吃惊地喊出来,两腿乱踢,却还是硬生生地给凌空抱起来。她接触到另一对阴郁的眼神时,立刻安静下来。好象成了大理石雕像。
  他的手臂箍着她,比铁条还硬。他的心跳清晰可闻,和着她自己的心跳一起一落。那对黑眸的背后,有种令她两颊发烫的表情。几秒钟过去后,她又穷于挣扎,顿上的红晕几乎如西天的红霞一般地深。她唯一的武器只有不屑,所以她便抬起下巴,沉默地瞪着他。
  他的睫毛垂下来,在颊上投下两道细长的阴影。他抱着她走到床头,单膝落在床垫上,把她放下来,然后自己也躺在她身边,顺手拉过床单,盖住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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