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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郑公炎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头脑里散乱地飘忽着瘴雾,踉跄着的双足困陷在布满荆棘的泥沼中,几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同时伸出形同骷髅般的手紧紧地叉着他的脖子,他窒息得透不过气来,身子渐渐没入腥臭的泥潭,他奋力挣扎,竭尽全力嘶叫着:
  “不!不!”
  “相公,相公!”
  “噢!”
  郑公炎的妻子刘倩华和老母一直守护着他,听到他微弱的呻吟声,刘倩华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俯身在他的耳畔兴奋地喊道:“相公,您好些吗?”
  郑公炎听着妻子的呼喊,似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细乐,他想用力睁开眼皮,但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浑身如针砭火炙般疼痛。
  “炎儿!”
  是母亲的声音,褪褓中的催眠曲,童稚时的亲昵语,那么慈祥、温馨、亲爱。
  “水……”郑公炎感到喉头生火,五内焦灼。
  刘倩华赶忙从柜头上揭开草悟,拎出青花瓷壶,倒了一碗开水,用匙子喂他。
  像一股股甘泉滋润着干枯的禾苗,郑公炎觉得一阵沁心爽肺,眼睛慢慢地睁开了,轻声唤道:“娘。”
  娘坐到床边,失明的眼睛里滴出几颗浊泪,她用手爱抚地触摸着儿子的脸,伤心地哽咽道:“这班畜牲怎么如此狠毒,把你打成这样。”
  “娘,”郑公炎抽出手来想抓住母亲的手,忽然一阵剧烈的震痛,抬起的手臂放了下去,说,“你不要难过,儿子挨了几鞭子,不碍事。这次发生的事,孩儿一定……”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他顿了一下,面额上沁出了汗珠,继续说道:“孩儿一定要和他对簿公堂,讨个公道。”
  “相公,你刚刚醒来,不要多说话了。”刘倩华用手巾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汗珠,说,“等你养好伤再作计较。”
  “相公,你刚刚醒来,不要多说话了。”刘倩华用手巾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汗珠,说,“等你养好伤再作计较。”
  郑公炎又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后,他醒来时一睁开眼便想坐起,刘倩华将他按住,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倩华,大虎呢?他……他没有出事吧?”
  “听说大虎跳进黄河了。”
  “噢,如今在哪里,有消息么?”
  刘倩华摇摇头,替他掖好被子。
  “那个驸马府的家奴呢?”
  “听河桥巡检司的弟兄说,大虎抢了车队护卫的招幡之后跳上桥墩,那个周保举起弓箭,正待发射,不知从何处飞出一镖,击中了他的手腕……”
  “奇怪,咱河桥巡检役中谁有这么好的镖功呢?”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谁?”
  “梨花!”
  “梨花?”郑公炎眼睛闪亮,就想翘起头来,刘倩华将他按了下去,他喃喃地说道,“梨花不是和那个恶奴成亲了么?”
  “不错,有几个弟兄都瞧见周保的马车里走下来一个女子,那女子多半就是梨花。”
  “嗯。
  “梨花一向倾心于大虎兄弟,在那紧急关头,顾不得一切暗放飞镖,救助大虎。她镖法那么准确,分明是当年跟俺爹学的绝招。”
  “对,有可能。唉,梨花为什么不扎死那个悍奴呢?”
  “梨花是很有心计的姑娘,要是把周保扎死了,事情就闹大了,难以收场。”
  “便宜了那个狗奴才,他如今人呢?”
  “带着车队闯过河桥走了。”
  “我一定要状告这个按律当斩的奴才!”
  “唉!”刘倩华叹了口气,“这事儿不那么简单,要是仅仅状告一个小家奴,没准能告赢,但是这周保乃是驸马府的管家,他是随驸马欧阳伦一道来的。贩运私茶分明是欧阳伦的指使,陕西各衙门的袒护。”
  “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了。圣上有旨,严禁私茶,欧阳伦奉旨巡禁私茶,知法犯法,竟然敢指使家奴贩运私茶!”
  “可是证据呢?相公有何证据!”
  “那天晚上我亲自查验;河桥头,大虎又查出茶叶,岂不是铁证如山?”
  刘倩华摇摇头,说道:“不行,不行,你既没有车队实物,又没有足以证明车上的货物全是茶叶,单凭相公说的这些证据,是断然告不倒周保更扳不倒驸马的,只会引火烧身。他们反会说相公诋毁钦差,诬陷皇亲,势必招惹大祸。”
  “难道就这样作罢,让案犯逍遥法外?况且他们杀了巡检公差,打伤我这巡检司克,大虎兄弟生死不明,这口气我就是死了也咽不下。”
  “相公不要动怒,养好身子再说。”
  “媳妇说的是,”一直沉默的母亲俯身说道,“我儿所作所为无愧于公家,无愧于朝廷,尽职护法,为官之本。只是此案关系重大,不可莽撞。以为娘看来,若在陕西,无论府县,行省,恐怕无行敢受理无衙主持公道。看来只有等待机会,凑足证据,遇上钦差巡按方可递状。”
  “母亲所言很有道理。”刘倩华说,“相公要静养疗伤,等候良机。”
  “好,我听你们的!”郑公炎苍白的脸上浮出笑容,对母亲和妻子充满敬意和爱心。
  十多天过去了,经郎中疗治和刘倩华照护,郑公炎的鞭伤渐渐好了。这天早饭之后,阳光洒满庭院,他坐在花架下的石墩上,刘倩华细心地为他梳理着一头秀发。郑公炎觉得前胸后背暖洋洋的,手心里沁出了热汗,浑身关节也轻松了许多。看着爱妻那一身春装,那胸部臀部被勾勒出的优美的曲线,闻到了她身上散溢出的与在春日花丛中一般的馨香,情不自禁地仰面瞧瞧刘倩华秀丽红润的脸,正碰上她俯着的温情脉脉的眸子,他忽然伸出双手勾住她的脖子。
  “别让人瞧见,多不好意思。”刘倩华的脸更红了,轻轻地松开丈夫的手,将他的头发挽成一个髻,插上一根玉簪,在他的耳畔悄声说道,“娘就在后面站着呢。”
  “公炎,”娘果然站在身后,只是失明的双眼没有能见到儿子和媳妇刚才亲热的情景,“你的伤好了,今日天气晴和,叫倩华陪你到后山走走吧。”
  “娘说的是,”郑公炎兴奋地说,“我有十多天没遛马了,走,咱一阵遛遛去。”
  “你……能行么?”
  “行!你瞧!”说着从石墩上站起来,大踏步地跨走起来,“怎么样?”
  “那好!”
  郑公炎和妻子离开庭院,牵上两匹马。
  他们缓辔来到皋兰山西麓的丛林边。山林叠翠,溪水欢腾,春阳下显示出一片旺盛的生机。路边山石的夹缝中那一棵老榆树,前年遭炸雷轰击,着了火,烧尽枝叶。现在,当郑公炎走近这棵老榆树时,他不竟吃惊地喊叫起来。
  “倩华,你瞧,这棵老榆树,又长出绿叶来了!”
  他不由得翻身下马,仰望着这棵粗壮畸形的老榆树,树皮几乎脱尽,树干半边空心,另半边卷铜似的生满了绿苔。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棵遭雷火轰炸后几乎成了枯木的老树,那几根挺拔盘曲的虬枝,竟然那么顽强有力地伸出了如同力搏干斤的铁臂,滋生出一片蓬蓬勃勃的新绿,沐着灿烂的春光,饱览着皋兰山下一片春色,那自尊自信的雄姿昭示着它历尽沧桑历尽风雨经受雷击之后,依然百折不挠,极目苍穹,迎击着未来的新的风云变幻……郑公炎肃然起敬,抚摸着老榆树的躯干,似乎听到它博大的胸襟中正激荡着滚滚风雷。
  “这棵老榆树,的确了不起!”刘倩华望着那榆冠撑开一树翠绿的华盖,由衷地赞道,“正是:风狂枝似铁,雨猛干如铜。”
  郑公炎接道:“雷火烧不死,春来校更荣。”
  他们一起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各自跃上马背。
  郑公炎挥鞭纵辔,白龙马昂首长嘶,撒开四蹄,枣红马昂首扬尾,紧傍着欢腾驰骋。
  前面是丛林密布的陡坡,他们控辔减速,折向右边的山溪。
  “郑巡检!”斜刺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拦住了马头。
  郑公炎警惕地勒马问道:“你是谁?”
  “郑巡检连老奴也不认识了么?”那人摘下斗笠,扬起脸来。
  “啊呀,原来是汤大爷!”夫妻俩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大爷找我?”
  “正是。郑巡检,刚才到府上,大娘说你们在此遛马,老爷便带着老奴找来了。”
  “啊?知县大人也来了?”
  “是的,请郑巡检随老奴会见老爷。”
  “什么事这么急?”
  “这……马上见到老爷就知道了。”
  郑公炎和妻子交换了一瞥疑虑的目光,便牵着马跟随汤家德沿着山溪,来到一处浓荫遮掩的山坡,顺着一条弯曲的山径,走上一个破旧的凉亭,杨实珍反剪双手,背对着他们,正仰望着皋兰山顶。
  “卑职叩见县台大人。”郑公炎见杨实珍依然背手眺望,轻咳一声说道。
  杨实珍轻抬右手,算是回答,转过身来。
  “民妇刘倩华拜见老父母大人!”说着就要跪下。杨实珍挥挥手,说:
  “罢了,罢了!旷野之外,不必拘礼。”
  他打量着郑公炎,问:“你的伤好些了么?”
  “回禀大人,卑职已然痊愈,今日正与倩华练马呢。”
  “那就好。”杨实珍沉着脸说,“其实无论伤势如何,你必须立即离开兰州。”
  “大人,这……这是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你擅阻驸马车队,韦大虎杀死官兵,能逃脱干系么?”
  “大人,那个悍奴周保假冒朝廷车队,贩运大宗私茶,卑职依法……”
  “好了,好了!”杨实珍打断他的话,“这些你已禀报,本县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老大人,卑职为何要逃走呢?正当与周保对簿公堂,伸张正义……”
  杨实珍冷笑,说:“说得轻巧。你知道么,藩台,臬台,府台各衙门已有谕示,张布榜文,捕杀凶犯韦大虎。”
  “大人,大虎他执法护法,何罪之有?”
  “哼!且不说韦大虎了,下一步就要拿你是问了。”
  “大人,卑职尽职执法,却为何反而要拿我是问?这王法何在,公理何在?”
  “本县今日微服见你,不是跟你研论什么王法公理,长话短说,而今三十六计只有一计,本县亲自找你,就是要你赶快逃走!”
  “不,大人,这太不公平。周保贩运私茶既无茶弓仅无官文,就该按大明律法拘禁审处,怎么反倒罪及卑职和大虎呢?”
  杨实珍见郑公炎忘形地挥动双臂,那一身充满正气,那双眼燃烧怒火,不觉感到一丝愧疚掠过心头。他也明知驸马府周保贩运私茶触犯大明律法,他也清楚家奴背后有驸马欧阳伦的指使,然而他和省、府各位朝廷官员一样,慑于驸马和安庆公主的淫威,不敢挺身而出,只能装聋作哑。郑公炎的侠义肝胆,他从深心感到钦佩。然而郑公炎这样做的后果又能怎样呢?只能是横祸飞身。所以他又觉得郑公炎年轻气盛,不请世事,不识时务,不知皇亲权贵炙手可热、覆雨翻云、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凶狠。他当然明白郑公炎镇守河桥以来夙夜辛劳,一丝不苟,屡建奇功,可又觉得他太天真,太稚气。嘿,你还要对簿公堂,伸张正义,这不叫以卵击石吗……如果由自己出面升堂受状秉公办案传审驸马家奴,非但难以惩处驸马及其家奴,只能落得个与郑公炎同归于尽的下场。近些天来,杨实珍思之再三,要设法保护郑公炎,不惟因为他钟爱这个一身正气的属下,也考虑到驸马欧阳伦执法犯法,恃宠仗势。虽陕西官吏噤若寒蝉给以掩护,但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人在皇上面前举发,龙颜震怒,下旨核查,万一案子真相大白,追论起来,郑公炎当是第一功臣,而那些参与戕害郑公炎的官吏便都逃不了皇上的严惩。因此决意暗里通知郑公炎远走高飞,而上宪追究便推说郑公炎畏罪潜逃……听了郑公炎的慷慨陈词,杨实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不错,你说的全都在理。但是你既未截获私茶赃证,又有一班达官显贵为虎作伥,你纵有千种义理也决打不赢官司。况且,恐怕不等你人到公堂,早已被一班杀手将你暗害,除非——”
  “我不相信他们敢这样做!”郑公炎失态地喊叫起来,“还有皇上呢!这禁止私茶的律法是万岁亲自颁布的,他们——”
  “相公冷静点,”刘倩华截住丈夫的话头,“恭听大人教诲。”
  “对,严禁私茶是万岁颁布的圣谕,”杨实珍顿了顿,深情地看着郑公炎夫妇说,“所以我想,这宗官司如若想赢,除非能闹到京师,惊动皇上,由皇上亲理!”
  “告御状?”郑公炎夫妇同时惊诧地问道。
  杨实珍默默地点点头。
  郑公炎和妻子对望了一眼,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告倒欧阳伦,粉身碎骨,卑职在所不辞。”
  杨实珍激动地拍拍郑公炎的肩膀,说:“说得好!本县愧为朝廷七品知县,无力无胆直面强梁。目睹皇亲犯法,又有封疆大臣通同舞弊,不敢以身护法,以至装聋作哑,退避三舍,任彼逍遥法外,实乃汗颜羞赧、汝虽末流小吏,敢于挺身而出,尽职执法,效忠圣上,可谓铮铮男儿,侠义肝胆。”
  “老大人过奖了,卑职随大人多年,大人身教言传,受益匪浅。大人鞭策鼓励,卑职时刻不敢忘怀。大人曾以古训诲教卑职说:法之不行,自于贵戚,法行于贱而屈于贵,天下将不服。”
  杨实珍点点头,左右前后张望了一番,确信沓无人迹,这才从抽中取出一封书信,十分严肃地说道:
  “本县有位同榜年兄邓文铿邓大人,眼下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清正廉明,秉性刚直。你到京师之后,千万不要莽撞乱闯,不能轻率投诉三司衙门,一定要设法拜谒邓大人,将本县这封书信当面奉呈,听听邓大人的意见再做道理。”
  郑公炎双手接过书信,双膝跪下,说:
  “多谢县尊大人恩眷。”
  “起来,起来说话!兰州去京师千里迢迢,关山险阻,欧阳伦、甄友仁等必将派人追捕暗杀,京师更是四处陷阱,爪牙遍布,你要处处留心,事事谨慎哪!”
  “卑职牢记大人教诲。”
  说话间,老仆汤家德匆忙走上凉亭,气喘吁吁地说:
  “禀报老爷,山下有几个可疑的人朝这边走来。”
  “噢!”杨实珍吃了一惊,“公炎,你赶快回家收拾行李,立即逃走!”
  “唉………只是家中老母……”
  “相公,婆婆有丫环雪儿奉孝,尽可放心。相公单人独马实在危险,为妻且与同行,也好照顾。”
  “这样也好!你们快从后山绕回去!”
  仓促中,郑公炎、刘倩华拜辞兰县知县,跨上马,顺着后山飞奔而去。


  “杨大人,别来无恙?”
  杨实珍见踏着石阶走上凉亭的陕西提刑按察司七品知事冯俊友,立即警觉起来。
  “啊,冯大人!”杨实珍抱拳还礼。
  “老父母雅兴匪浅,踏青春游来了。”
  “冯大人莅临兰州,有何见教!”杨实珍打心眼里厌恶这个恶吏,金祥宝的案子就是他充作鹰犬效命掣肘而移解西安,得以漏网。此刻他又兀自到来,十有八九是为河桥大案而来,见他那皮笑肉不笑一脸诡谲的样子,杨实珍不再与他虚套,问道。
  “在下奉臬访大人之命,协老父母审办河桥逆案。”
  --------
  ①臬访:明朝对提刑按察使的尊称。

  冯俊友所说逆案,内涵已很清楚,便是首肯周保乃奉钦差驸马之命慰问边塞将士,兰州河桥巡检擅生是非,悍然拦截,当然便是犯忤逆之罪。杨实珍心想,看来上宪不惟是捕杀一个杀死官兵的韦大虎可以了事,河桥巡检司吏郑公炎势必要被拘禁论罪。他暗里欣慰早冯俊友一步谕示郑公炎逃走。
  “向闻冯大人办案精明于练,有冯大人通力勘核,河桥一案不难水落石出。”
  “河桥逆案早已水落石出,毋须勘核。”冯俊友沉下脸来,颐指气使,“老父母请即刻回衙,命衙役将逆犯郑公炎等拘捕归案。”
  “冯大人的意思是——”
  “不是在下的意思,乃驸马欧阳大人、陕西布政使甄大人、提刑按察使张大人晓谕贵县,”说着从袖中取出牒文递给杨实珍,“请大人过目。”
  杨实珍展开牒文:

    查兰州河桥巡检司逆犯郑公炎韦大虎等,盗截公车,击杀官兵,罪属
  反叛大逆,敕令兰县火速拘捕郑公炎等一干案犯,务必一网打尽。郑逆韦
  送一经捕获,即按大明刑律就地正法,斩首示众,并出榜公告,昭谕百姓。

  牒文下方加盖陕西市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大印。
  杨实珍看罢牒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枉法之徒,令人发指。”他在心里愤愤骂道,“倘若郑公炎等真被一网打尽,秉公执法反被刑戮,此冤永世难雪难伸,仗势犯法却是堂而皇之成了光明正大。”
  “杨大人,看明白了么?”冯俊友背着双手,斜睨着他,阴阳怪气地,“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这不是明摆着么,”杨实珍敲着牒文反唇相讥,“不劳先生教诲了。本县自然遵照谕示,决无半点含糊。”
  说罢,小心收起牒文,强压心头怒火,轻蔑地看了看这条鹰犬。
  冯俊友诡谲地一笑,说:“老父母秉公办案,伸张正义,早已名播遐迩。此案了结之后,藩台、臬台大人自会奏明圣上,说不定老父母还要平步青云呢!”
  “先生过奖了。本县既为朝廷命官,食国家俸禄,自当效忠皇上,尽心尽职,秉公执法,岂敢苟且懈怠,玩忽职守,本县决不会放走任何一个贼犯刁徒!”
  “说的好,说的好!大人忠心可嘉,学生敬佩。”冯俊友对杨实珍的一语双关不知是没听出来呢还是故意装佯,“杨大人,学生还有一事相告,这牒文——”
  “牒文已有明令,不劳大人教诲,”杨实珍不耐烦地截住他的话头,“捕杀韦犯的告示早已公布于众,尚未查获。”
  “韦大虎抢夺朝廷旗幡,杀死官兵,罪当万死,不过……他已跳进黄河,或许已葬身鱼腹,然而也要细心寻捕。对于反贼郑公炎,请大人即刻派兵围住郑氏窝巢,瓮中捉鳖,斩首示众!”
  好狠毒!杨实珍顿时对那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驸马、那个道貌岸然的陕西布政使充满仇恨、鄙视和厌恶。这分明是贼喊捉贼,狼狈为奸,杀人灭口。他恨自己懦弱胆怯,在西安便传闻驸马征车贩运私茶之举,却不敢公正派兵支持郑公炎查验周保那六十辆马车。如今贼犯逍遥法外,反诬贤良,自己还要跟着这个奸佞落井下石,充当鹰大,真是羞愧万分。毕竟良心没有混灭,毕竟正气尚存一息,所幸天佑无辜,千钧一发之际使他能暗中放走了郑公炎,愿苍天见怜,情助他夫妇化险为夷。
  “冯大人言之有理,你我同回县衙,即刻下令。”
  “杨大人请!”
  “冯大人请!”
  杨实珍回到县衙,换上七品官服,与冯俊友并行来到大堂,杨实珍堂椅落座,冯俊友傍坐一侧。
  杨实珍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地轻拍惊堂木:
  “升堂!”
  主簿唱喏:
  “升堂!”
  衙役们一片低沉的呐喊,两排皂隶手执红色大杖威严肃立。
  “衙役们听着!”杨实珍高声说道,“本县奉承藩台、臬台衙门谕示,立即捉拿逆贼郑公炎——”
  衙役们互相望了望,不敢吭声,屏住声息。
  “汝等全副武装,即刻包围郑公炎宅第,务必擒拿郑逆,就地斩首。”
  两个衙役吃惊地喊了起来。
  “老爷,郑巡检……”
  “不得喧哗!”杨实珍猛击惊堂木,两个街役止住话头,“一个时辰之后,提郑公炎人头见我。出发——”
  “慢!”冯俊友突然喊道。
  “冯大人……”杨实珍惊诧。
  “杨大人!”冯俊友离座,眼珠子转了几转,贴近杨实珍说,“我想不必兴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
  “噢?这……不是冯大人的意思么?”
  “对。不过,郑公炎极其狡猾,他夫妇一身武艺,倘若拒捕,必然造成伤亡。另外,防止万一被他逃脱……”
  “那……冯大人的意思是……”
  “有请!”冯俊友把声音压得很低,“杨大人可遣心腹衙役具示请柬,郑公炎乃杨大人亲手提携,有知遇之恩,一向敬佩大人。杨大人若邀他过府叙话,他定然不生疑虑。”
  “就依冯大人计行,”杨实珍估计这时郑公炎已经逃走,为避免冯俊友见疑,便说,“本县承局中惟捕头赵健最是精明干练,可差遣他去。不过,能否请冯大人随侍与赵健一同前往?”
  --------
  ①承局:即衙役。

  此语正中冯俊友下怀,他想兰县这些衙役说不定都与郑公炎有交,倘若暗做关节,通风报信,岂不误了大事。所以,听杨实珍这么一说,赶忙顺水推舟,“也好。”侧身吩咐随侍李贵,与赵健一同前往郑公炎处下帖。
  杨实珍声色俱厉地交待赵健:“你与李贵持本县请柬交给郑公炎,便说是本县设宴款待属僚,邀他践约,注意,务必谦恭温和,不让他看出一丝破绽。”
  “是。”赵健应诺,心中高兴极了。几年前,他曾因调戏民女被郑公炎斥责并禀告杨实珍,因而挨了四十大棍,一直怀恨在心,如今知县差他去谋约郑公炎也是该当让他有雪恨之机。
  冯俊友又向李贵叮嘱一番,赵健便和李贵持请柬退出大堂。
  杨实珍惟恐这位提刑按察使司的推官生疑,命衙役关闭县衙大门,传谕不准一人擅离大堂,待郑公炎带到之后,立即升堂刑审。吩咐之后,笑着对冯俊友说道:
  “法网已张,陷阱掘就,猎物插翅难逃了。”
  “老父母深明大义,不屑私情,令人敬佩。”
  “先生过奖了,这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杨实珍把手一拱,说,“先生请随本县后堂叙话,静候禀报。”
  他们离开大堂,并行绕过屏风,经回廊,走进后院,来到小楼书房,寒暄之后,各自落座,老仆汤家德送上茶水,一旁侍立。
  “老父母儒雅风流,经纶满腹,果然名不虚传。”冯俊友环顾书房插架琳琅,秋山乱叠,顺口赞道,“以县尊之大才屈就兰州可谓是大材小用了。”
  “谬奖,谬奖!下官承蒙皇上圣眷,藩台大人提携,委任兰县知县,惟恐疏漏于万一,自警自重,勤勤恳恳,下抚边陲苍生,上报浩荡皇恩,诚惶诚恐矣。”
  “老父母过谦了。”冯俊友正欣赏着元人无名氏的《春雨田耕图》,忽然发现那画边的对联是陕西布政使甄友仁的墨迹,离座惊讶地说,“这副对联原来是藩台大人亲书赐赠,可见老方伯对台下钟爱器重了。”
  --------
  ①老方伯:对布政使的尊称。

  “恩师策励,永以为鉴!”
  冯俊友摇头晃脑地品评起来:“藩台大人书道精严,师于颜柳承于苏黄,融诸家精华于一炉,厚重雄浑,大气磅礴。此联‘天下苍生待霖雨,此间风物属诗人’乃集古之名句。上联系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诗句,下联乃北宋大家苏东坡名言。足见藩台大人十分了解台公襟怀,阁下与藩台大人可与古贤相映媲美。”
  “先生过誉了!”杨实珍觉得被蜂蜇一样,冯俊友倒不一定是讥刺,但他听起来却很不舒服。自从甄友仁徇枉法暗里开释私茶案犯金祥宝之后,他对这位藩台便失去了先前的敬意和仰慕,一场河桥风波,藩台、臬台等变本加厉袒护皇亲嫁祸河桥小吏,使杨实珍大彻大悟而陡增鄙薄和憎恶。冯俊友偏把他和甄友仁并誉贤哲,怎不感到耻辱和恼怒?!但又不敢直言肺腑,只好岔开话头,说:“冯大人精明练达,臬台大人甚见器任,听说兄台已由知事左迁经历,可喜可贺。”
  --------
  ①知事、经历:都是提刑按察使司所属官吏,知事八品,经历七品。

  “老父母消息真是灵通,只是吏部尚未批复,此话千万不可轻传。”
  “哈哈哈哈……”他们相视而笑。
  冯俊友在博古架旁仔细端详,见格中有一只双环耳壶,取出翻转抚玩,此壶上质细润,胎釉俱薄如纸,粉青颜色,表面多碎纹裂痕,世所罕见,冯俊友爱不释手,问道:
  “庆能兄,此壶当为百圾碎,应是哥窑所出吧?”
  “冯大人果然好眼力,不愧博古方家。此物确是哥窑之物,现时已不多见,十年前我在浙江老家时,一位族兄所赠。”
  “噢……在下也有耳壶一只,与此壶大小样式相仿,米黄色,疑为章老二之章窑所出,没想到在庆能兄处鉴赏哥窑名器真是有缘。”
  杨实珍心中不觉暗笑,冯俊友假充内行,不辨真伪,实际上这只双耳壶乃是元末所仿,照宋代哥窑式样,貌似而神非,杨实珍不便戳穿,笑道:
  “其实哥窑章窑皆不如汝窑,冯大人听说过徽宗下旨的事么?”
  “在下愿闻其详,请庆能兄指数。”
  “徽宗下旨:‘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窑遵旨,果然做出雨过天晴色瓷品,这种瓷制作堪称精绝,制作时将玛瑙研成细粉,调作釉汁,出窑之后但见器皿之上隐约如螃蟹爪一般美观的细纹。在下有幸在长兴侯府一饱眼福,那可是稀世珍品。”
  “那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冯俊友依然把玩着双耳壶,弦外之音地感叹道,“其实这双耳壶和学生那一只也堪称双壁,可惜它们天各一方,难以团圆。”
  杨实珍一愣,这恶赃皮分明是暗中递话,有意索要这只双耳壶,倘若不给,开罪于他,在河桥一案中他必然节外生枝。如可能就郑公炎逃脱一事在上宪面前挑唆诬陷,兰县知县查案不力云云,招来许多麻烦。反正这只耳壶原是赝品,没有多大价值,不如作个顺水人情,懵懂懵懂这个对古董一窍不通的恶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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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恶赃皮:古人对贪官的蔑称。

  “冯大人既是见爱,拿去便是。”
  “这这这……啧……这多不好意思,”冯俊友惊喜万状,却故作推辞,“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嘛。”
  “大人过谦了,区区古器,身外之物,况且归方家收藏也可谓物得其主了。”
  “既然老父母割爱,学生笑纳了。”
  冯俊友如获至宝,唤来随侍保管。又寒暄了一阵,两个前往郑府下请柬的衙役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回禀杨大人,冯大人,郑公炎逃走了!”
  “什么?!”
  冯俊友,杨实珍惊诧地站起,同时说道。心中有数的兰县知县故作愤怒地掷碎手中茶杯,厉声吩咐道:
  “立即升堂,晓谕缉拿逃犯!”
  “是!”


  郑公炎潜逃匿迹的消息很快传到西安,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张定,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刘遂三位封疆大臣十分震惊,聚集在藩台衙门小花厅。陕西布政使甄友仁立即把话头引向正题:
  “郑公炎畏罪潜逃,请二位大人各抒高见如何处置?”
  废话。都指挥使刘遂在心里骂道,臬台衙门派冯俊友去兰州时已捎去你藩台、臬台处杀叛逆郑公炎、韦大虎的牒文,如今郑公炎逃脱,公布榜文,悬赏缉杀就是,还抒什么高见?这老滑头分明是怕郑公炎万一将驸马贩私茶事四处散布,惊动朝廷,自已脱了干系。因此把陕西三司绑在一起,对付这个小小河桥巡检。
  “藩台大人,”提刑按察使张定说,“郑公炎逃脱事关重大,学生的意思是藩台、臬台衙门出榜布告天下,悬赏缉捕逆贼郑公炎、韦大虎,再请都司大人命各处卫所派兵,严守所有关隘,清查酒楼客栈,布下天罗地网,谅他插翅难飞。”
  “杀鸡焉用牛刀!”刘遂立即摇头说,“只须谕示兰县查办便行了。一个卵子大的河桥小吏,即使让他逃跑在外,也兴不起风浪。堂堂陕西三司,犯不着如此大张声势。”
  刘遂虽说是一介武夫,但却粗中有细。他从种种迹象推断,驸马欧阳伦干的勾当十有八九是贩运私茶,河桥小吏查验周保车队乃是尽职之举。倘若自家与藩、臬二司沆瀣一气,万一酿成后患,难脱干系。所以,才婉转拒绝派兵追捕。但他不敢秉公直言,巧妙地给自己留条后路。况且,从职务说三司平起平坐,若论品秩,他刘遂属正二品,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而藩台、臭台只是从二品,凭什么听甄友仁指手划脚呢。甄友仁没想到这个赳赳武夫来了这一手,抿了一口茶,绵里藏针不紧不慢地说:
  “刘大将军确是快人快语,不过……虽说郑公炎是兰县治下的区区河桥小吏,但是他拦截铁车,杀死官差,可就不能以鸡犬之徒一言以蔽之了。钦差大人查究起来,藩司、臬司固然难推职责,刘将军恐怕也难能置之度外吧?”
  甄友仁不动声色地反戈一击,刘遂心中一怵,翻眼看看甄友仁盘划着如何处置这个棘手的难题。
  “这老东西分明是在威胁老子,言下之意我们都是一根线上挂的蜢蚱——屁!”刘遂在心里骂道。
  甄友仁见他不说话,含笑说道:
  “将军卫戍秦陇,朝廷干城,二品大员,执掌一方军务,布、按、都三司虽说并立,各司其职,互不统辖,直接听命于朝廷,不过,三司又同处一方,互为鱼水,相互牵制。”他顿了顿,咄咄逼人地说,“兰州河桥小吏公然拦截朝廷车队,忤抗皇家,罪成大逆,如此朝廷钦犯,我三司若不同心协力缉拿追捕,也难逃玩忽职守,忤逆朝廷之罪。不知刘将军以为然否?”
  “这笑面虎笑里藏刀。”刘遂想道,他巴结驸马素有所闻,不过,此事不可鲁莽顶撞,征集马车一事,自家就拒之不办,这次,若再硬顶下去,他们必然一同诬我“包庇钦犯”,恐难以说清,不如先答应下来再作道理。于是笑道,“藩台大人说得有理,我老刘岂能坐视不管?依我看这小小蟊贼,一定难逃法网。”
  “那么刘大人的意思是……”
  “刘遂与二位大人齐心合力,命令各所派兵共同张网,缉捕钦犯便是。”
  “好,”甄友仁捋一捋胡须,轻轻地咳嗽一声,接着说道,“按驸马谕示:一旦发现钦犯,就地正法!”
  刘遂疑虑地问道:“向来缉拿钦犯,按律当三司会审,取证论罪,如果一杀了事,日后如何交待?”
  甄友仁反讥地:“还须向谁交待?钦差大人坐镇西安,已有明谕,济辈照办便是。”
  刘遂轻蔑地瞅了甄友仁一眼,心中骂道:“你这条驸马的恶犬!”他更进一层认定随驸马带来西安的秘密船队和西安征集的六十辆马车,装运的断然不是什么边戎军资,而是人们传言的私茶。刘遂推断,郑公炎很可能掌握了真凭实据,执意查验,才发生河桥争斗互有伤亡的风波。如今逃匿在外,下落不明。以郑公炎名卑位贱与当朝驸马相抗衡,似乎是以卵击石,注定遭殃,即使他铤而走险,上告京师,也无人敢受,何况他已成为通缉钦犯,驸马又下令就地正法,哪有可能捅开铁幕,暴露真相?但是,刘遂又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古往今来,平民百姓告御状告倒皇亲国戚的也不乏先例,万一郑公炎侥幸通天,捅了马蜂窝,自己也难逃“关隘不察者与私茶同罪”的重罚。
  刘遂曾听武定侯郭英对他讲过狡免三窟的掌故,不再与甄友仁争辩,心中盘划着如何审慎处置好这件事。
  就在陕西三司在藩台衙门会晤之后的第三天,西安大街小巷忽然冒出无数张用麻纸刻印的语辞:

    驸马车队,
    私茶藏内;
    衙门庇护,
    官官相卫;
    王子犯法,
    庶民同罪;
    一朝案举,
    拿赃提鬼。

  酒楼茶肆歌馆舞榭商埠店面鼓楼牌坊……到处贴的都是,甚至连三司衙门前的石狮上,西安知府门前的堂鼓上都贴上了,更有甚者,那些盖着官家大红四方印玺的缉杀钦犯郑公炎的榜文边竟也贴着这些玩意。一时间,西安城内交头接耳,窃议纷纷,传说纷经。有的说驸马钦差带贩私茶,三万斤、五万斤、十万斤,几十条大船、几十辆大车,均是地方官府巴结皇亲所提供的,有的说是身为钦差的天子娇客竟然执法犯法,上有圣命国策,下则官官相护,巧妙对策,后来越传越玄,说那兰州河桥小吏本是南天门上守门神差,耳能听千里,目可透万物,蚊子飞过去他也能辨别公母,飞檐走壁,吞云吐雾,走在水上好似一叶轻舟,又会隐身变形,来无影去无踪,玉皇大帝派他下凡辅佐洪武皇帝守住边塞要道,捉拿妖魔鬼怪……
  这些流言传闻不胜而走,当然也传到了藩台,臬台,都司、知府。甄友仁怒不可遏,断定兰州河桥小吏潜来西安,命西安知府封锁城门,务必生擒郑公炎。知府衙门的捕快皂头倾巢出动,将城内酒楼客栈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出钦犯的踪影。知府提醒甄友仁,那谣辞千篇一律,一色麻纸,分明是在坊间刻版印刷的。于是甄友仁又命西安知府搜查全城所有刻字印刷作坊,但所有作坊老板和工匠均说不认识郑公炎,更没有见他去过作坊,捕快为了交差,胡乱速了几个可疑之人,终因无证释放。
  甄仁友十分烦闷。这天傍晚,他穿着青衣,戴着布帽,只带了两个便衣随从,不知不觉来到钟楼附近,只见钟楼边的一块空地上,十几个小孩在嬉戏、玩耍,他们中有几个忽然整齐地唱着一首歌谣,他听出来是陕西古老的民谣,和着钟楼上正好敲击的钟声,显得有种异样的刺激。于是驻足观望,侧耳倾听,忽然听出那童谣的词儿来,正是贴遍西安城的那段谣辞。他不由得怒火中烧,正待发作,转而一想不如佯作过路之人,漫不经心地打听打听歌谣的来龙去脉。于是他轻咳一声,朝孩子们走去,一个眼蒙黑布的小孩张着双臂四处乱摸。小孩的头剃得精光,只在脑后留一撮头发,编成一根辫儿,小辫儿不住地在脑后掀动。蹑手蹑脚窜上来个小胖儿伸手去拽他脑后边拖着的细零零的小辫子,他哎哟一声返身便抱,那小胖已像脱兔似地溜到一边,蒙眼娃儿打个圈,忽然往左猛一转身,双臂紧紧抱住了甄友仁的大腿:
  “哪里逃跑!”蒙眼娃儿随即拉下蒙布,就听到那些孩子一片大笑大叫。
  “错了,错了!抓了个老梆子!”小胖儿叫着蹦着,一群娃儿也跟着蹦着叫着。
  “大胆!”甄友仁勃然动怒,将抱着他大腿的娃儿伸手拉开。
  “对不起,老爷爷!”小辫儿有礼貌地道了歉。娃儿们笑得更欢了。
  甄友仁也自觉失态,连忙温和地摸摸他的光头,问道:“娃儿们适才唱的歌谣,是从哪里学来的?”
  没等小辫儿回答,小胖儿抢着告诉甄友仁:
  “嗨,老头儿,你真是少见多怪,整个西安城,哪个娃儿不会唱这谣辞?”
  “歌谣还用教?你没听人说,歌谣歌谣,长腿会跑么!”
  “这首歌谣以后不准再唱了!”甄友仁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满脸肃杀。
  “为什么?”
  “再唱……就要杀头!”
  “哇!”
  一群孩子惊吓得齐声叫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惊奇地看看这突然变得像凶神恶煞般的胖老头,不约而同地飞奔而去。
  甄友仁仁立在钟楼下的空地上,钟声,娃儿们的嬉闹声和歌谣骤然间消失了,只有一群鸽子掠过钟楼,带着哨音,振翩飞逝,钟楼下顿时显得异常宁静。这座建于洪武十七年的四方形大钟楼巍然屹立,十三年的风雨剥蚀丝毫无损,那每面宽二丈九尺的基座一律青砖砌成,十二丈高耸入云的楼层雕梁画栋,重檐复屋四角攒尖顶,楼上悬挂一口巨钟,自寅时至酉时,每个时辰敲击报时,浑洪的响声传遍西安城每一个角落。甄友仁后叉双臂,仰首观瞻,大钟楼沐浴在夕阳的光晕中,显得金碧辉煌,无比壮观。
  “甄大人!好雅兴!”
  甄友仁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吃了一惊。一匹高大肥硕的黑马来到他的身边,马上端坐着的陕西都司刘遂正向他拱手。
  “嗬,是刘将军!”甄友仁拱手还礼。
  刘遂跳下马来,说:
  “藩台大人为何微服而行,莫非是……”
  面友仁一把拉住刘遂的衣袖,压低声音说:“刘大人,那河桥逆贼必在城中!”
  “噢,何以见得?”
  “刘大人,你想想,城中遍贴谣辞,娃儿争唱歌谣,若非逆贼所为,哪能如此巧合,如此张狂?”
  “藩台大人,如果逆贼潜在城中,到处画影图形,盘查森严,为何未见踪影?依在下看来,郑公炎断不敢自投罗网,潜入西安。”
  “那么,城中遍贴谣辞,儿童竞唱反谣又如何解释?”
  “这……”
  “刘大人,学生以为,即使郑逆不在城中,必有同党在暗中作祟,务须严刑峻法!”
  “甄大人的意思是……”
  “斩首弃市,杀一儆百。”
  “那……请问大人,斩谁的首,杀谁的头呢?”
  甄友仁冷峻地抽搐着面上的肌肉,反问道:
  “刘大人,这些娃儿公然传唱反谣,该当何罪?”
  “可是……正如大人所说,满城娃儿竞相传唱,难道——”
  “抓住几个娃儿,将他们的父兄斩首问罪!”
  “甄大人,这样做——”
  “本藩此意已决,刘大人,请上马先行。”甄友仁毫不客气地扬长而去。
  “毬!”刘遂唾了一口,在心中骂道。他确曾看到贴在城中的谣辞,也亲耳听到娃儿们的传唱,但是他与甄友仁的想法却完全不一样。他以为谣辞是不是郑公炎或他的同党所作倒无关重要,严峻的情势是:谣词中挑明驸马贩运私茶,陕西大臣官官相卫,颠倒黑白,弄得人言沸沸,满城风雨,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这才是最要命的!
  “啪!”刘遂在马上猛抽响鞭,黑炭马昂首长嘶,向着钟楼的北大街飞驰,路上行人惊慌闪路,惶恐地看着那迅疾而去的一团黑风。


  驸马都尉欧阳伦风尘仆仆,二十多天里巡视了陕西各处重要关隘,所到府州卫县,雷厉风行,督查处置私茶出境案件百余起,收缴私茶十七万余斤,斩杀二千斤以上私茶案犯四十人,关押流放者一百零四人,关隘小吏不察并受贿舞弊者斩首七人,读职而受鞭答官吏数十人。其中洮州卫指挥使的本族叔父,巩昌知府的外甥运私茶论罪当斩,指挥使和知府出面求情无效,并以徇私舞弊罪罢官贬职。惟在兰县碰了个软钉子,使驸马十分棘手。头件事兰县知县杨实珍禀称,河南开封府公子金祥宝前此贩运私茶八千斤,论罪当斩,但陕西按察使司衙门冯俊友赶往兰州将金犯提走,说是移案臬台衙门,兰县不敢违抗,将人犯给冯俊友带走了。第二件事,管家周保押运六十辆大车过境,河桥小吏郑公炎断言其在车货中夹带私茶公然阻截查验,犯下阻挡朝廷公车的忤逆大罪,钦犯韦大虎跳下大河,郑逆畏罪潜逃,兰县已奉命出榜各地,缉拿钦案,云云。欧阳伦很清楚,金祥宝是陕西布政使甄友仁的姨侄,早已开释,他佯作不知,并未过问;周保押送的六十辆大车私茶乃是受他欧阳伦指使,杨实珍如此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呈述,致使欧阳伦抓不住兰县什么把柄。
  拜谒过秦王府回到长安北苑已是酉时之后,苑内宫灯遍挂,烛火高烧,欧阳伦在辉煌的烛光中踌躇满志,乘着在秦王府多饮了几杯的酒兴,推开宣纸,泼墨挥毫……
  从西番回来的第二天,周保不愿休息,鼻涕虫一样前前后后贴着欧阳伦,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此行西番交易私茶的情形……比他们在南京预估的获利多出一倍,茶叶卖给番人计得银八万多两。原因是朝廷茶禁越来越严,私茶出境十分困难,周保却以大宗茶叶运到番地,并按驸马谕示,一次卖给克必泰酋长。他深谙买卖之经,讨价还价,自然赚了大价钱。
  “驸马爷,奴才在京师曾对公主、驸马回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驸马爷……”
  “好了,好了!”欧阳伦看着周保手舞足蹈说个不停,不耐烦地抬抬手,同时搁笔,说,“周保,本宫叫你清理各方馈赠礼物,可有头绪?”
  “回驸马爷,午后驸马爷去秦王府时,奴才就已经清理完毕。珍贵财宝金银古董以及一般礼品,某月某日某时由哪位官吏奉献,都标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本册页呈给欧阳伦,“文册在此,请驸马爷过目。”
  欧阳伦接过册页,翻开细阅,他的右手食指在工整的小楷书写的礼单上轻轻滑动,那瓜子金,马蹄金熠熠生辉,鸡血石,田璜猴相映成趣,金花银双丝瓶,金镀银盖碗,稀世奇珍,玛瑙镶金碧玉壶,金平脱海并大盏,前朝遗物……还有善解人意分明是投安庆公主之所好进献的玉盒子,玳瑁刮舌蓖,耳蓖,犀角梳蓖刷子,碧罗帕,红罗绣帕,紫罗翠,玉枕子之类礼物……
  “驸马爷,”一旁侍立的周保一直偷觑着主人面上的神情,见欧阳伦不动声色,面目生辉,赶忙趋前小声地讨好说,“这些金银财宝,奴才粗略估计约值五万两,加上草木人所赚计有十余万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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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草木人:暗喻茶叶。

  “不得胡言!”欧阳伦眼睛没有移开礼单,厉声制止周保说,“小心本宫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是!驸马爷!”周保脸上掠过一丝诡谲的笑意,心里骂道,“假装什么正经,其实你心里快活得像小猫抓痒呢。”
  周保十分透彻地了解他主人的秉性,他深知主人是有恃无恐,以皇亲之位,驸马之尊,巡抚之威,做别人所不敢做也难做的触犯大律的买卖,获取暴利;收受贿礼眼皮不眨,明明是堂而皇之接受贿赂,但美其名曰见面常礼。
  “周保!”欧阳伦的食指在礼单上按住,抬起头,向站在一旁的管家喊道,周保正沉浸在得意的遐想中,没听见。
  “周保!”欧阳伦提高了嗓门。
  “噢!驸马爷,奴才在,”周保连忙躬身答道,“驸马爷有什么吩咐?”
  “礼单上记有后蜀孟昶花蕊夫人的手书一卷,快取来让本宫瞧瞧。”
  “是。”
  不一会,一幅装裱精致的横幅行书展现在欧阳伦满目生辉的面前。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哪得知。
    四十万人齐解甲,
    没有一个是男儿!

  “妙,妙,果然绝妙!”欧阳伦围着案上的横幅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忽而俯视,忽而斜视,不竟击掌赞赏不已,“诗绝书绝人绝!”
  “驸马爷,何为人绝?”周保肥胖的圆脸上堆满谀笑。
  “这花蕊夫人乃是五代十国时蜀国孟昶的宠妃,姓徐,也有说姓弗,此女天生丽质,绝代佳人,后蜀帝主视若天赐尤物,掌上明珠。那孟昶骄奢淫逸,豪侈无度,后宫佳丽三千。所用溺器,也用七宝装饰,君王如此昏庸,百官更是腐败,文官贪污受贿,武官贪生怕死,宋军大将曹彬攻来,六十六天便灭了后蜀。惟独这位花蕊夫人偏偏不让须眉,仰天长啸,壮词砥砺,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周保听着主人侃侃而谈,眼前这个贪财成性的驸马爷,显然忘了自家也是贪赃枉法之徒,仿佛俨然是一个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俨然是一个满口仁义的道学先生,成了一个慷慨激昂的爱国志士,成了一个壮怀激烈的血性男儿。
  “哎呀,驸马爷,这幅画既称三绝,如此名贵,要值上万两银子吧。”周保故作惊诧。
  “古人遗墨,文苑珍玩,难以银钱多少论之。”欧阳伦的眼睛仍然不离书轴,意犹来尽,周保之言实在鄙俗,于是不屑地说道,“此幅书轴若论价,价值连城,虽黄金千两也不可购得。若落到俚俗的下里巴人手里,只不过视为一张废纸如烧火薪草而已。”
  “启禀驸马爷,”忽然闯进两个侍卫,惊惶失措地双手呈上一张纸条,“小的们发现这……这……”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欧阳伦见侍卫结结巴巴,厌烦地问道。
  周保接过纸条,递给欧阳伦。
  欧阳伦双眼似被蝎子螫的一样,面色由红转黄转灰,手也轻微地颤抖着。
  周保一眼瞥见便知是遍贴西安的谣辞。周保已有所闻,他觉得这事由自家先道不妥。此时,他见了谣辞,故作惊讶地:
  “反了,简直是反了!”
  “来人哪!”欧阳伦怒喝。
  立即走进一队护卫。
  “参见驸马爷!”
  “汝等立即四处搜索,捉拿诋毁朝廷煽动叛逆的贼子!”
  “是!”
  众护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你望我,我望你,又不敢问。
  “罢了!”欧阳伦忽然觉得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改了口气,“你们去苑中各处巡查,昼夜值班,加强戒备。”
  侍卫退出之后,欧阳伦吩咐周保:
  “备轿,本宫立即去藩台衙门。”
  昏黄的月光洒在长安北苑的草坪上,数十间粉墙青瓦精舍如同张开大嘴的铁钳钳着门前的草坪,一座座朱门丽阁的檐下挂着一盏盏俏丽的绢纱宫灯。
  最东边的一座精舍的绿纱窗上,映着一位操琴女子的剪影,琴音哀怨凄婉,情意绵绵,倏忽间琴弦急促,似风似雨,含愤含怒,铿锵激烈,大起大落。
  蓦的,琴声更然而止,女子的剪影压向琴案,琴弦发出一声轰鸣,被弹琴女子发出的啜泣声掩盖了。
  “梨花,梨花!”周保走进来,见梨花伏琴啜泣,赶忙上前抚慰,“唉,又是什么事惹你伤心了?”
  梨花推开周保放在她头上的手,站起来,周保嬉皮笑脸地拿着绢帕为她擦泪。
  “周大管家,”梨花漫不经心地说,“你说驸马宣谕你商量大事,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回来了?”
  “驸马爷动怒了,去藩台衙门了!”
  “这么晚了,驸马还要升堂?”
  “不是,不是!是因为一张小帖儿。”
  “什么小帖儿能惹恼钦差大人?”
  “喏,就是这东西。”
  梨花看了这张谣辞,心中一震,除了是郑公炎和大虎哥之外,还有谁了解驸马贩运私茶的情形?那么……
  “周大管家——”
  “哎,梨花,跟你说多少次了,你我已然拜堂成亲,还叫什么大管家小管家的,叫我官人就是了,你要不愿意,就直呼我周保也行。”
  “官人,据你看来,这帖子是何人所为?”
  “这不是和尚头上虱子明摆着嘛,十有九成是逆贼郑公炎,还有那个黑煞星韦大虎。”
  梨花一愣,问道:“这么说,那个郑公炎、韦大虎还没死?”
  “郑公炎畏罪潜逃,官府已经画彩图形,谅他插翅难飞……那个凶神恶煞的匪贼韦大虎跳进大河,虽然九死一生,也难说不意外存活。””
  “噢!”梨花心头一热,暗里祈乞上天保佑。
  “说来也怪,当时我正引弓搭箭射他,却被人暗器伤臂,让韦大虎乘机跳进大河了!”
  “他命不该绝!”梨花白了他一眼,并未说出,她眼前闪现出周保穷凶极恶,自己暗出这袖镖的情形。
  周保色迷迷地看着梨花,伸臂抱住她,亲着她的脖子。梨花像石雕似的一动不动,任他摆布。
  “梨花,你长得真像仙女一样,宫里王府里那些漂亮姐姐,也都比不上你。”周保梦吃似地在她耳边说,“两年前我第一眼见到你,魂就给你摄去了。”
  “大虎哥,我对不起你。”梨花闭目神思,只觉得蜈蚣和蝎子在颈边蠕动。
  “梨花,我周保虽说不是达官贵人,可也是人见人敬。跟着驸马爷十几年,在驸马府当上总管。承蒙公主、驸马厚爱,在府里也是一踩乱晃,一应大小事宜都由我运筹安排,财物进出铺排管理皆出我一本清册。就是在外头,无论京城王公大臣府宅还是外省臣僚衙门,我也能进出自由,礼受三分。即使做错哪桩事情得罪了哪位大人,也都不致受责罚,常言道,打狗还看主人面,当小官的只好捏住鼻子,当大官的也最多是瞪瞪眼而已。安庆公主好惹的?驸马是好欺的?”
  “所以你就狗仗人势!”梨花将周保推开,不无厌恶地揶揄他一句。
  “不错,狗仗人势,或者叫做狐假虎威。”周保毫不理会,大言不惭地点头说,“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又何尝是我周保一人,那些县官、府官、省官、尚书、侍郎、御史,就连咱荣荣光光的驸马爷,又有哪一个不是狗仗人势,哪一个不是狐假虎威?他们这干人,在他们的上宪面前,在他们的主子面前岂不也是狗,也是狗仗人势?”
  梨花忍俊不禁地笑道:“那么你就明明白白地承认是驸马的一条狗了。”
  “是哇,我当然是驸马府的看家狗了。”周保两手一摊,十分得意地说,“公主、驸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寡廉鲜耻!”梨花差点叫出来,她鄙夷地瞥了一眼周保,冷笑道,“好一条看家狗,那么他们要甩几根骨头骨脑喂你了。”
  “何止几根骨头!”周保得意地说,“不瞒夫人,我既是管家,驸马府的哪一桩进出不经我手?我周保也不是傻瓜,总要沾一点,扣一点,日积月累,几万两银子也就攒了;再者,十几年来,我替驸马、公主贩运私茶累计起来有数十万斤,获银一二十万两,我也顺手牵羊,捞点辛苦费一万二万的白花花银子,不亦乐乎?”
  “如此贪赃枉法,你说来这般轻巧。”梨花讥刺说,“这一次你动用六十辆大车明目张胆贩运私茶十万斤,皇上明白有谕,私茶超过二千斤者可判斩刑,你就不怕告发不怕杀头?”
  “哈哈哈……”周保大笑,洋洋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告发?谁敢告?告驸马?告钦差大人?哪里去告?各县各府直到省台衙门,自然都是官官相卫,哪一位大人不巴结驸马皇亲?哪一位大人敢以卵击石受理告状?郑公炎这个憨头吃错了药,落得个四处通缉,四处捕杀,惶惶如丧家之犬!退一万步说……”
  周保顿了顿,梨花急问:“什么?”
  周保道:“退一万步说,你告驸马贩私茶总得有证据,既没有物证,又没有人证,岂不是成了诬告?判你个论法反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梨花说:“蚊子飞过还有影,你们如此大摇大摆,怎能说没有人证物证?”
  周保说:“有哇。要论人证,陕西各位大人心里都明白,都可以作人证。要论物证,那郑公炎确实看到了车上的茶叶!可是,哪位大人愿作人证?敢作人证?物证不能摆到公堂上又算什么物证?况且究中底细,来龙去脉,谋划情形,贩运经历等等真相关节,只有三个人最清楚!”
  “哪三个人?”梨花逼问道。
  周保在她的腮上亲了一口,拧着她的耳垂,说:“这三个人么,一个是安庆公主,一个是驸马爷欧阳伦大人,还有一个便是在下周保我了。”
  一种莫可名状的义愤油然而生,梨花强忍着这种情绪,淡淡一笑,说:“依我看,你不仅是驸马府的一条义犬,说不定哪天还要做驸马的替死鬼。”
  周保一笑道:“梨花,你尽可放心,即使有横祸飞来,我也自有金蝉脱壳之术。”
  “噢?”梨花愕然,“请略说一二。”
  “天机不可泄露——恕难从命。”周保诡谲地附着梨花的耳际说,那一张胖墩墩白哲皙的圆脸上,一对似泡在油里的小眼球在眯成的两条缝中骨碌碌流动,嘴角上那颗痦子上的两根黑毛也跟着弹颤。这是一张充满卑琐狡黠的脸。
  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谜结,梨花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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