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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丽的朝阳照耀着“牢中牢”院中的杂草花木,晶莹的露珠散缀在叶片上闪闪生辉。
  鸟儿的嗽调吵醒了熟睡的金祥宝,被头上还留着翠姐身上的余香,他打了个哈欠,翻身向里,又眯上眼睛,想继续着那弥漫着缕缕温馨的甜梦。可是他没有睡着,望着囚室中潮湿斑驳的墙壁,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极其兴奋,因为昨晚赵泉来时告诉他,知县决定不日释放他。
  “哼!郑公炎,”他愤愤地在心里骂道,“老子出狱后,一定给你点颜色看看,还有你那个混账舅舅。”
  “金祥宝!”囚室的铁门打开,几个行役同时厉声喊叫。
  金祥宝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后领猛地一拽。
  “起来!”
  金祥宝吃了一惊,一骨碌坐起身,两个衙役迅速将他的双手反剪,另二个将沉重的铁镣掷在他的面前。
  “你们……你们干什么!”金祥宝挣扎着叫喊。
  几个行役熟练地将金祥宝的双脚裹上镣锁,拉起铁链,又将他的双手拉到前边,牢牢地铐住。
  “混账……臬台大人藩台大人的谕示你们知道吗……快放开我。”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金祥宝停止了吼叫。
  “我等奉县尊大老爷之命,带犯人上堂审讯。”一个行役话音低沉但字字有声。
  “走!”两只手在他的后背上一推,金祥宝踉跄几步,回头软声地说:“各位弄错了吧?县尊大老爷已经通知贱仆,明日释放在下,怎么又有上堂审讯之理!”
  “别噜嗦!”一根棍子捣在他的肋下,疼痛使他驯服地走出了囚室。
  兰县衙门的黑漆大门洞开,从大门口经大院到正堂的石板路两边,直到大堂门口的石阶下,几十个身穿黑色役服的皂吏整齐地站成两排,他们挂刀执棍,一动也不动地相向而立。
  大堂上,县大老爷公案下两旁,十二名皂吏扇形站开,面向正堂大门,两块五尺长三尺宽的大牌上写着醒目的大字:“肃静”,“回避”。
  一阵沉雷般的堂鼓敲响了,衙门执事高声喝道:
  “大老爷升堂!”
  衙役们随着齐声呐喊:“呕!”
  “大老爷升堂喽!”
  “呕!”
  兰县知县杨实珍头戴乌纱帽,身穿七品文官补服,腰束素银带,在一群八九品文官的簇拥下缓步走上公案前,落坐在象征着权威的高靠背椅子上。他的左侧端坐着臬台衙门七品知事冯俊友。郑公炎、韦大虎站在离他八尺左右的地方,垂手肃立。今日一早,他们收到街役送去的传票,令他们于辰时到县衙大堂,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匆匆忙忙赶了来。如今站在这一片肃穆的气氛中显得很不自在。
  杨实珍面色严峻,目不斜视,朗声喝道:
  “带案犯金祥宝!”
  声音在大堂内回荡。
  大堂门口的执事立即转身向外传谕:
  “带案犯金祥宝!”
  大院里站成两排的皂吏齐声呐喊:
  “带案犯金祥宝!”
  两个衙役从耳房内押出戴着脚镣手铐的金祥宝,一步步“咣啷咣啷”的穿过兵器林立的人墙,踏上台阶,走进高大的县衙正堂。他立即想起父亲的开封府衙门正堂,远比眼前这兰县大堂宏伟壮观得多,“穷乡僻野”,他想。瞟了一眼大堂上站立着的十多个衙役,“场面也小气,不威严,兰县知县在做什么戏?”父亲的音容,姨父的威严,母亲和姨母的慈祥目光在眼前依稀叠印,他有恃无恐地挺胸而立,直视着高踞于公案后的杨实珍,嘴角边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有几秒钟时间,杨实珍在金祥宝傲慢轻蔑目光的逼视下愣了一下,但立即振作起来,习惯地将惊堂木猛地一击,喝道:
  “大胆案犯,跪下!”
  还没等金祥宝反应过来,两个衙役膝盖在他的后腿弯处一顶,他顺从地跪下来,头也被按倒地上。
  金祥宝抬起头来,一个衙役用棍子在他的后脑上点了点,他赶忙乖乖地低下头去,但是他不说话。
  知县微微探身,说:
  “金祥宝,你私运茶叶一万斤,触犯朝廷王法,快快从实招来。”
  “我持有茶引。”金祥宝自辩。
  “河桥巡检司郑公炎!”杨实珍转向郑公炎,问道,“金祥宝有无茶引?”
  郑公炎俯首回话:“禀县尊大老爷,金祥宝确有茶引。”
  “茶引数目多少?”
  “二千斤。”
  “金祥宝实运茶叶多少斤?”
  “金祥宝实运茶叶一万斤。”
  “金祥宝,”知县提高嗓门,“你贩运私茶八千斤,按皇上新颁茶法,该当何罪?”
  金祥宝不答。
  “说!”杨实珍猛敲惊堂木,喝道。
  “说!”知县把惊堂木连击两次,衙役们发出低沉的助威声。
  “知县大人,”金祥宝并不害怕,说,“我这一万斤茶叶与私茶不可同日而语,老父母西安之行,谅已面示藩台、臬台大人……”
  金祥宝故意把话截住。公案后的知县略有震动,他立即想起陕西布政使甄友仁对此案一语双关的暗示:“庆能见,法不阿贵,法不私亲,老父母所作所为,光明正大,合理合法,无可非议。此案肇发兰州境内,老父母当全权审处,贵县依法办案就是,何必有私亲之虑?”公堂之上,金祥宝有意挑明,分明向他刺来一刀,正刺在要害之处,他尴尬地咳一声,厉声说道:
  “金祥宝,汝死到临头还狐假虎威。你既然提到藩台大人,本县正告于你,藩台大人铁面无私,谕示本县:法不私亲,法不阿贵,依法按律处置于你。”
  “我不相信!”金祥宝狂傲地抬起头来,喊叫道,“我无罪!”
  “大胆!”杨实珍霍然站起怒斥道,“贼犯公然藐视王法,咆哮公堂,给我拖出去狠狠打!”
  坐在一边的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知事冯俊友急不可待地欠身说道:“杨大人!”
  “拖出去!”杨实珍没有理睬,又拍了一次堂木。
  衙役立即将金祥宝拖到院内,按在地上,举杖行刑。
  公堂上,知县余怒未息,坐在公案旁的陕西提刑按察使司知事冯俊友走上去小声提醒他说:
  “大人,金祥宝案情复杂,但宜缓议,不可急决。昨夜与大人曾作肺腑之言,望老父母三思。”
  一提起昨夜县衙签押房的密谈,杨实珍心头的创痛仿佛又被人撩拨……半月前,当他了解到金祥宝的一系列干系之后,确实觉得案子棘手,他不得不忧及案犯是布政使的亲眷,为此,他亲赴西安,藩台大人话里藏锋,夫人当面嘱托,连臬台大人也暗示他开释金祥宝,并委派臬台衙门知事赶来兰州……几天来,杨实珍的心际如秋云布宇,变化无穷,囿于甄大人情份,慑于上宪权势,曾经软弱妥协,确有开释金祥宝之念。后来寝食难安,反复思忖,自己乃朝廷命宫,且一贯刚正不阿,忠于朝廷职守,此番焉可徇情枉法?这两种念头就像两头野兽在他的心中格斗,互有胜负,冲突难决。他清醒地认识到,若是按法惩办金祥宝,虽说道貌岸然的藩台大人也会堂而皇之地赞誉他公允无私,但内骨子里将对他则恨之入髓。自己在陕西铁腕之下,祸伏于斯,将来必被报复,后患无穷;倘若屈从淫威苟私情而放了案犯,自己廉政清明之风荡然无存,徇私枉法之名不胜而走,有何面目面对兰县父老。郑公炎乃一个小小的巡检司吏,明知金祥宝出身权贵,舅舅的荣辱,祸福生死还在金父的手中握着,却能义无反顾,执法不阿,将案犯逮送县衙,如果作为朝廷命官的七品知县竟连一个小吏也不如,岂不让天下人耻笑?……现在推官冯俊友奉臬台之命出语相胁,暗示他敷衍拖延,暂莫审判;连驸马府家奴周保也竟然跑来颐指气使,为金祥宝说情,这个恶奴有什么资格在本县面前指三道四?杨实珍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因而眼一闭,牙一咬,不顾一切后果,铁了心豁出去依法审案……
  听着大院内刑杖下的金祥宝的尖叫,杨实珍想道:“伸正气,行王法,本县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青天大人。”
  他瞥了一眼铁青着脸坐在左侧的冯俊友,心中轻蔑地骂道:“一个臬台衙门的七品知事,仗着你是兰县上宪,拿着臬台大人的令箭,竟然也在本县面前威胁利诱,逼我释放罪犯,办不到!无非是甩乌纱,脱官袍,回我浙江老家钓鱼而已!”
  他看到堂下的河桥小吏郑公炎正以无限敬佩的深情注视着他这个青天大老爷,那眸子中闪着光辉,漾着一汪晶莹的泪水。
  几个衙役拖着疲软呻吟的金祥宝,将他推跌在公案前。
  “金祥宝!”杨实珍俯视着蜷缩在地上呻吟的罪犯,轻蔑地说,“本县正告于你,人赃俱在,不要胡思乱想,心存邪念,梦想侥幸。令尊大人,令姨父大人俱为朝廷封疆大臣,自然是社稷之重大于私亲,为朝廷王法而大义灭亲。快快招供画押,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金祥宝恨得牙痒,只是全身如火炙刀割般疼痛,耳中轰轰作鸣,知县的堂训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听得很清楚,他不能再硬顶下去,必须有一个权宜办法,他坚信父亲和姨父是会营救他的。他要水喝,知县满足了他,他从街役手中接过大碗,一口气喝完,再没有说一句话,连那判书上是怎么行文置辞的也没看上一眼,抓住笔,在状纸上画押。
  兰县知县推案而起,厉声宣判:
  “打入死牢,等候发落!”
  冯知事霍然站起,大声说道:“且慢!杨大人——”
  杨实珍很不客气地挥了挥手,也大声说:
  “退堂!”
  在街役们的呐喊声中,杨实珍走下公案台阶,朝屏风后走去,陕西按察使衙门知事冯俊友疾步跟上他。


  韦大虎刚一推开藏秀楼疏篱围抱的竹门,小院廊下的鹦鹉便脆声叫道:“大虎来了,大虎来了。”
  梨花一身缟素,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梨花。她的腮边挂着泪痕,两弯新月似的眉梢轻颦,薄雾轻笼深漂的眸子浸润着无限忧伤,她朝着韦大虎友善地咧开丹唇,凄凉地笑了笑。
  “梨花!”韦大虎疾步上前,伸开双臂,梨花埋在他宽大的怀抱里呜咽起来,“梨花,周保那个熊王八羔子欺侮你了?”
  梨花的脸紧贴着他的胸,摇摇头,啜泣着。
  “梨花,俺……咳!”韦大虎捧着梨花的泪脸,跺着脚说,“俺一定想法子借钱,把你赎出院去。”
  梨花轻轻地推开韦大虎,挑开门帘,朝内室走去,韦大虎紧紧地跟着她。
  梨花坐在妆台前,对着菱花用手绢轻擦泪痕,哀怨地看着傻乎乎站在窗前的大虎,深深地叹口气说:“大虎,不行了,晚了……”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驸马府管家周保已经和妈妈讲定,五千两银子把我赎出勾栏,往后我……我便是他的人了。”
  “不!”韦大虎吼叫,同时用拳头捶自己的头,“不,不!你不能跟那个泼皮走!”
  “我是身不由己啊!”她自怨自艾,“自从陷入烟花巷里,哪里能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哪里能维护女儿家的贞操?!只不过是老鸨手中的摇钱树,嫖客们取乐的玩物而已。我知道,你对我好,你还想攒钱赎我,娶我,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是烟花女子,呵心却是肉长的!你一片真情实意待我,令我感动,使我悟到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正因为你待我如此厚道,才使我更加伤心。像我这样空有一副俏丽的面孔,还会弹琴吟唱,做两首歪诗,养在妈妈院子里,便有一班纨绔子弟,文人雅士甚至达官贵人纷至沓来,我只得装作笑脸,热情接待。”
  梨花的泪又在眼中转起来,走近琴架,轻轻拨动琴弦,嘎然发出一声颤音。
  “梨花,俺要娶你,俺一定赎你出去!”韦大虎无可奈何地重复着,“你不要跟那混蛋周保走!”
  梨花凄然苦笑,摇头。
  “大虎哥,你就断了这念头吧,你哪来二千两银子?”
  “俺去借!去偷!去抢!”
  “又说傻话了,”梨花怜惜地说,“周保的银两已经付给妈妈了!我只得跟他走了!”
  “你不能……千万不能!”
  “你沉静些、大虎哥,我是勾栏里的入,你却是一身清白,为人厚道,老天爷会保佑你娶一个贤淑貌美的媳妇的,我不值得你疼爱,把我忘了吧。”梨花推开窗户,小院里铺满灿烂的阳光,窗前竹叶婆婆,疏影轻摇,红雨飘零,纷纷坠地,狂飞的蜂蝶扑打着簇簇梨花,团团月季,青苔漫生的青砖地面上散缀着点点胭脂,星星雪片。
  “我就像这零落的梨花,任人践踏,”梨花凄然低吟,“风雨袭来,化做尘泥……”
  窗外院中,飘零的梨花像滴滴清泪,点点苦雨,点点滴滴落在她破碎的心上。往事如烟如梦,她喃喃地向韦大虎倾诉起来。梨花本姓李,原名滋兰,老家远在风光如画的西子湖畔,父亲李仁之在前朝嘉兴湖州做个知县,皇上兵代江南,父亲投诚,被遣往杭州府衙作了一名推官,举家迁居西湖边一座新宅。父母就生她这么一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父亲为她取名滋兰,来自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碗兮”,意思是精心培植,希望她这株名贵兰花能茂盛开于九碗。五岁时起,母亲便教她读书识字,稍年长,父亲延请名儒教授经史百家诗词歌赋,先生夸她过目成诵,文笔清奇,常在她父母面前喟然长叹:“滋兰若是个男儿,倚马文章,聪颖绝伦,定可摘得魁星,名登榜首。”先生怜她体质纤弱,教她击剑舞刀,竟然也练出几路刀剑来……李府虽算不上是钟鸣鼎食之家,也可谓纨持官宦之门。平日悠闲享乐,无忧无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洪武十九年她父亲升迁杭州知府,老先生秉性刚直,爱民如子,当时浙江大水,灾民衷戚,盗贼时起,他痛心疾首,上书朝廷奏明灾情,直谏抚民方略,不料文中有“殷室纵欲声色而忘国家,寒民悲怆轻生光天盗贼”数语,惹得皇上震怒,骂道:“这个前朝罪臣,刁钻腐儒,竟然这等肆辱于朕!殷实者之殷本是殷红,朱也,暗指朕,影射朕朱家江山;忘国二字实为亡国假借,‘生’者僧也,骂我当过和尚,‘光’指秃也,说我是个秃子,可恶,可憎,可杀!”提起御笔,疾书圣谕:“危言耸听,含沙射影,立斩不赦!”行刑之时,李仁之鸣冤不迭,死不瞑目,魂魄飞到阎王殿也不明白自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过?李家籍没财产,扫地出门,滋兰的母亲带着她逃往异乡,沿途乞讨,隆冬时分,到了开封,母亲在风雪中疾病缠身,在一间破庙里咽了气,才十岁的滋兰抱着亲娘的尸体嚎啕大哭。日暮时分,几个玩杂耍的江湖艺人来破庙投宿,见此情景,个个哀恸,班头刘大爷和他的女儿腊梅十分可怜滋兰,在刘大爷的操持下,买了几块门板做成棺材将她娘草草地下葬在开封北郊的乱坟岗中。刘大爷征询滋兰的意见,愿不愿意留在班子里一道闯荡江湖,卖艺谋生?滋兰举目无亲,又见刘大爷父女如此仗义,便欣然答应留在班子里,与大爷的女儿腊梅做了姐妹。滋兰在闺中时先生便教了她一手好剑法,如今在刘大爷和姐姐腊梅的悉心调教下,加上滋兰原本绝顶聪明,很快学会骑马射箭,耍刀掷镖,走钢丝,顶碗盏等杂耍绝艺。三年之后,刘家班来到西安,滋兰动了思亲之念。母亲带她从杭州逃出时,原本想带她投奔西安的姨父、姨母,住址宅地写了好几份藏在衣内,妈妈临终时还嘱咐她到西安设法找到姨父姨母。姨父童兆新在西安开爿山货店,刘家班到西安后的第三天,滋兰便按着地址在西安钟楼附近找到了姨父住宅。不幸的是姨母已卧病在床,见到这个从千里之外而来的姨侄女格外伤心,听说李府的劫难和妹妹在开封去世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姨母更可怜滋兰,再也不让侄女跑江湖了。半年之后,姨母病危,她将姨侄女托付给丈夫,恳求他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疼爱滋兰,抚养成人,不几天便瞑目长逝了。滋兰在姨父家住了五个月,姨母的尸骨来寒,姨父又新娶了一个姨娘。这个姨娘凶神恶煞,百般虐待滋兰,俨然把她当作女佣,什么事儿都逗着她去做。有天夜里,姨娘去娘家未归,禽兽般的姨父奸污了她。其后不久,童兆新竟又将她以二百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富春坊勾栏春兴楼,从此坠入青楼,成了一名窑姐。此后,兰州梨花院鸨母又以六百两银子将她买到兰州……
  “畜牲!都是畜牲!”韦大虎挥舞双拳骂道,“你的姨父,院里老鸨,调戏你的嫖客,统统都是畜牲。”
  梨花木然,看着窗外飘零的花雨。
  “哎,梨花,我带你逃走!”韦大虎的眼睛一亮。
  梨花摇头,无动于衷地:“我也曾想过。往哪逃?大明刑律如此森严,逃到天涯海角也难免被抓,被杀,又何必连累大虎哥呢?”
  “我不怕死!只要和你在一起。”
  “……”
  “我们今日夜里便逃!”
  “晚了,周保午后来接我,带我一道去境外。”
  “那……现在就逃。”
  梨花摇摇头,凄婉地:“大虎哥,别再犯傻了,我虽然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这颗心,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贴着大虎哥。听我的话,好好替我找一位嫂子。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们深情地拥抱在一起,呜咽着。
  “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廊下的鹦鹉脆脆地叫起来。
  梨花赶忙推开韦大虎,擦干泪水,老鸨笑咯咯地叫道:“梨花!梨花哎!”旋风似的进了内室。见愣在一边的韦大虎,敛起笑容,抱怨地:“哎哟大虎,你还没有走哇!晌午之后,周大官人花轿进门,梨花还要梳洗打扮呢。再说,梨花已经是周大官人的人了,也要避点忌讳,何必吃不到鱼惹一身腥呢。大虎,院子里漂亮的姑娘多的是,任你挑选,你喜欢哪一个,只管跟妈妈说一声,爱咋玩就咋玩。”
  韦大虎一声不吭,只是深情地注视着默默掩泣的梨花,老鸨唠唠叨叨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着。
  “梨花,我走了,你多多珍重,”韦大虎说罢,返身就走,恨恨地挑开门帘。
  “大虎哥——”梨花凄厉地喊道,老鸨伸手拉住她,梨花猛地甩开手臂,冷冷地说,“请你出去。”
  老鸨一愣,旋即笑道:“哎呀梨花,下午花轿就进门了,妈妈心疼你舍不得你呢。”
  “妈妈舍不得我?”梨花冷笑道,“那好,你把五千两银子退还周保,我还留在院里。”
  “哎哟女儿哇,你怎么灯草敲钟不知轻重啊!人家周大官人是驸马府的阔人,妈妈难得给你挑选这么好的一个人家。从良之后,你就是周家姨太太,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步登天了。这是你福大命好交好运,也是你前生的造化,可喜可贺,女儿还说什么傻话!”
  “妈妈,妈妈!”小丫头春桃风急火燎地闯进来,慌张地说:“周大官人派人送彩礼来了,金银财宝绫锣绸缎——哇,好多好多彩礼!妈妈,你快去迎礼应酬呀!”
  “噢!”老鸨大喜,跟着春桃急忙往外走,忽然返身交待说,“梨花,还不梳洗打扮,时间不多了!”
  老鸨刚出门,梨花抓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到地上,返身扑到床上,伏着枕头呜呜地哭起来……


  已经是戌牌时分,兰州驿馆内依然一片喧嚷,从大门到院内回廊客舍门前处处张灯结彩。大院西边的漫坡上隔着一道花砖粉墙,中开壶形大门,称之为西苑小壶天,是兰县专门接待贵宾的场所,朝廷大臣去西北边陲到兰州休息,都被安排在这个地方。今天的小壶天琉璃瓦覆盖的精巧门廊檐下悬着一对红色纱绢大灯笼,灯笼上贴着剪纸“喜”字,两扇黑漆门大开着,一副鲜红的楹联墨迹晶晶,赫然醒目:

    鱼水千年
    芝兰百世

  小壶天门外,披着锦衣戴着红花的吹鼓手们不断吹奏百乌朝凤之类的乐曲,鞭炮的红屑飞溅遍地积了厚厚的一层。跨进小壶天大门,卵石铺地,修篁夹道,翠竹枝上挂了许多小巧灯笼。曲径深处,是假山,鱼池,那后面便是兰州有名的碧松精舍了,驸马欧阳伦的大管家周保便下榻于此。今日他与兰州名妓梨花燕尔新婚,大宴宾客,主簿以上官吏除知县杨实珍因操办紧急公务未能脱身外,都应邀光临。按周保只是一个家奴的名份,本没有资格住进这碧松精舍,因为兰县规定这里只接待七品以上文武官员。但这个周保却不同于一般家奴,他是深得皇上宠爱的驸马欧阳伦的家奴和亲信,况且此次押送六十辆大车赴境外,乃由陕西按察使派出街役护送,同时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明令沿途府。县礼仪迎送,所以周保能住进兰州驿馆内这个象征权力地位的西苑碧松精舍就不奇怪了。况且,周保花五千两银子为梨花赎身从良纳为三夫人,也是驸马赞同的。郑公炎意外收到请柬,他只是个小小的九品末流巡检司吏,被周保邀请不可思议。夫人刘倩华极力怂恿他赴宴,因为她知道与周保成亲的这位梨花姑娘是韦大虎梦寐以求的兰州名妓,觉得很神秘,很想见见这位使韦大虎倾倒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儿,怎么有那么大的魅力使韦大胡子神魂颠倒?所以在散席时许多来客先后离开之后她还一直不愿走。此刻已是夜阑时分,轰闹的洞房里还剩下大约二十多位宾客,按照传统闹房的风俗,人们可以尽情无忌地喧嚷起哄。一位后生站在床边搭板上双手挥动高声诵词,“四月春风暖融融”,“新郎新娘喜相逢”,“芙蓉帐里热烘烘”,“云雨之情比酒浓”……他每喊上一句,众人便喊叫一声:“好!”这是古老风俗流传至今的闹房道好。在这天晚上,无论地位尊卑,辈份大小,男女老幼都可以尽情取乐,随意出些逗乐的题目让新郎新娘或单独或联袂表演,如“喜鹊登梅”,“狮子抢球”,“抢板凳”,“共食枣”等等。刘倩华一心想细看梨花姑娘的面容,拼命挤进轰闹的圈子里。四盏大红纱灯的光辉映着粉红色的床帐,新娘的红衣红鞋新郎的红级带大红花,一片红光,一派喜气。周保酒喝的太多,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不断地说话不断地打着酒嗝不断地喷着一股浓酸的酒气,他醉眼睥睨,色迷迷地上下左右盯着低头不语咬着双唇手里不断地缠着手帕的梨花,闲房的人群一个劲地起哄要新郎新娘共食红枣。用一根红线拴着一颗大红枣悬在空中,不断摆动,一对新人必须不准动手只许用嘴去同时咬住那颗枣儿。枣儿就那么点大,双人共食,其实是意味着让新郎新娘当众接吻而已。周保兴冲冲地张着个死鱼嘴,众人催促梨花快点与周保同食红枣,周保走过来动手拉她,她将周保猛地一搡,周保一个趔趄,跌趴在床沿上,引得一阵轰然大笑。梨花忽然仰起头来,紧皱双眉,充满着愤怒,哀怨,厌烦。就在这时,站在与梨花咫尺的刘倩华突然大吃一惊,“是她?怎么是她?”刘倩华的心一阵紧缩,盯着细瞅,“哎呀,真的是她,双眉间这颗痣,这眼睛这鼻子这嘴……不错,一点不错,一定是她……”轰笑声中,梨花院老鸨派来作伴娘的两个小丫头赶忙将周保搀起,周保趁势搂住她们,在她们的脸上亲了起来,发出母鸡下蛋般的尖叫声,闹房的人更欢了。轰笑声中夹着喝采声口哨声。“够了!”梨花突然一声尖叫,“他醉了,各位请回吧。”
  喧嚷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被小丫头搀着的周保竟然歪着脖子呼呼睡着了,人们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滋兰!”刘倩华像是自语,声音不大,但眼睛却注视着梨花。
  像走在无边的荒原时耳畔忽然响起母亲的呼唤,梨花猛地一愣,“唉!娘已经去世多年了,是幻觉吧?”她环顾左右,心里想。
  “滋兰!”刘倩华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谁?”梨花奇怪了,她仰头张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脸,笼罩着一片红光的新房。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就站在她面前的刘倩华,但是她朦胧地感觉到,这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又是那么遥远。
  “他醉成这个样子,还闹什么呢?”梨花见两个小丫头将周保的靴子脱去;将他那矮胖的身躯移放床上,挂下脸来对大家说:“各位请回去吧,恕不奉陪了。”
  简直是下逐客令,没有尽兴的闹客只得悻悻然纷纷离去了。
  刘倩华没有动,梨花这才注意到她。
  “滋兰!”刘倩华望着她的眼睛,执著地低声唤道。
  “你……你是……”梨花愕然,醒悟到喊她闺名的原来是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不错,你就是滋兰妹妹。”刘倩华说,“到西安之后,你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啊呀,腊梅姐姐!”梨花恍然想起当年刘家班卖艺的父女,“我……我这是在做梦么?腊梅姐姐!”
  “我已改名叫倩华了,你……你怎么……”刘倩华本想问她怎么流落到兰州妓院,话到嘴边收住了。
  “腊梅……噢!倩华姐姐,刘大爷他老人家好么?”
  “俺大他已经过世了……”
  “唉,刘大爷待我太好了,我……我对不住他老人家,当初是我瞎了眼睛,到了西安,鬼使神差去找姨母……”
  梨花将如何找到姨母,如何被姨父强奸,如何被卖进西安富春坊,后来又如何来兰州梨花院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可怜的妹妹!”
  “姐姐!”
  她们抱在一处伤心地啜泣起来。
  刘倩华忽然想起韦大虎,便想问梨花,转而一想,又觉不妥,倒是梨花启口问道:“姐姐,你成家了么?我那姐夫他——”刘倩华点点头,也将如何与郑公炎成亲的经过向梨花叙述一遍,末了,她发现闹房的人群已经散去,红绣帐里的周保像睡猪一样打着呼噜,不禁为梨花未能与韦大虎成亲感到惋惜。她拉着梨花的手,说:“我是陪相公来贺喜的。咦,他到哪里去了?”
  郑公炎于喜宴散席之后,便急着回去,几件事困扰着他,使他烦闷,思虑,焦躁。金祥宝的案子由于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冯俊友和驸马府管家周保的插手,今日午后,突然宣布将案犯移交陕西提刑按察司审处,郑公炎百思不得其解,县大老爷杨实珍为什么屈从了这个不合律条和手续的程序?金祥宝移办省城,就会在甄友仁的斡旋下,藩台、臬台、镇台衙门勾结谋划将私茶案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头来说不定生出其它是非寻找种种借口报复兰县知县和他这个小吏……第二件事是风言风语传闻驸马府管家周保监押的六十辆大车是私茶,他将信将疑。信,是因为周保这个驸马府的恶奴在这几年里多次往返西北边塞,明目张胆地贩运私茶已是官吏们心照不宣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那几年由于茶禁松弛,私茶猖獗,官商军民竞相逐利,过关走隘,只消行一点贿送一些礼便能通行无阻;疑,则由于今年情形就不同了,皇上二月才下圣谕,严申茶禁,刑法峻切,已捕杀了成百上千案犯,周保怎么敢变本加厉一下子贩运六十车私茶?况且,据说他是随钦差驸马同道而行,六十辆大车还是在西安由官家提供的,难道这些官吏胆敢公然为私茶案犯提供器具知法犯法么?更何况欧阳伦以天子之职巡察茶禁之务又怎么可能如此明目张胆以权谋私……再一件事便是韦大虎为失去梨花姑娘愤怒异常,口口声声要找周保报仇,这个莽撞的烈性汉子,倘若冒然对周保突袭非礼其后果是非常危险的……
  闹房开始的时候,郑公炎没有跟妻子打招呼,悄悄离去。他信步穿过熙熙攘攘的厅堂,在西苑的小花园里徘徊。他忽然想起进入驿馆时曾经走错了路,误向驿馆左边的大院岔去,被戒备森严的兵士挡住了去路,却一眼瞥见大院中月色下黑压压一片马车……
  “瞧瞧去。”郑公炎步出西苑,踅向驿馆左边大院前的道口,只见灯笼辉映的兵士们抱瓮把盏,一个个酩酊大醉,他悄悄地逼近大院,醉倒的士兵们东倒西歪或吃语或打呼噜。
  “进去看看。”他立即闪过这个念头,同时也觉得心跳,由陕西都指挥司派兵押守的这些所谓军用物资,蒙上一层神秘的黑幕,传说纷纭。好奇,神秘,责任心,正义感催动着他的双脚,他急速地轻捷地越过歪倒在地上靠在墙上烂醉如泥的士兵,似一支离弦的箭,扑向月光下的马车。
  列成三排的马车静静地躺在月色里,车身上堆得一丈多高的货物严严实实地覆裹着厚厚的油布,用纵横交错的麻绳牢牢地捆扎着,他用手推推,拍拍,无法判定内里装的是什么。他忽然想起随身携带的匕首,探手伸进怀中,取出插在牛皮鞘中的匕首,左右环顾一番,确信无人,迅速地将匕首猛地扎入油布,用力搅动,忽然,一股茶叶的香气飘了出来,同时发现匕首带出的几片茶叶。
  “茶叶!真的是茶叶。”
  他用同样的办法,一口气在另几辆车的油布包上猛戳猛扎,车上装的竟都是茶叶。他急忙抓了两把塞进袖间,亢奋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
  “谁?”突然有人大喝。
  郑公炎一愣,同时听到一片呐喊,连忙低下头来,猫起腰在车间潜伏。
  “来人哪!抓盗贼呀!”
  锣声大作,火把齐明,醉倒的兵士猛然惊醒,纷纷朝马车这边围追过来。
  “盗贼就在那里,快封住大门!”
  “别让他跑了。”
  郑公炎见势不妙,脱兔般往院后飞奔,忽见院墙挡住去路,那墙高约丈余,吃了一惊,往回跑必被抓住。于是灵机一动,急忙后退数步,再迅疾冲向墙边,借着冲力,猛地向上一窜,双手抓住墙头,轻引身体,猴上院墙,等吏卒们追到墙边时,他已跳了下去。
  郑公炎顺着一片灌木林往前疾奔。他非常熟悉这个地区,三弯两转,便钻进一条通往四弯街的小巷。回头看看确信无人追赶,这才理了理衣冠沿着黑黝黝的巷子朝四弯街走去。


  郑公炎一跨进韦大虎家门,立即将门拴上。
  “郑哥,这么晚了,你找俺做甚?”
  “大虎,传闻果然不差,周保那厮——”
  “提那个熊蛋干啥!”韦大虎吼着打断郑公炎的话,“你知道我喜欢梨花,偏要去喝他什么骚尿!”
  “你吼什么,咱说正经的。”郑公炎正色地制上说,“大虎,周保押运的六十车货不是什么军旅用物!”
  “噢?”韦大虎眼睛一亮,“是什么?”
  “茶叶!”
  “你怎么知道的?”
  郑公炎把刚才闯货场的情形告诉韦大虎,从袖中取出手绢包着的茶叶,“你瞧!”
  “那还等啥,咱快去将周保逮起来,他纵长十个脑瓜也得砍光!”
  “不行。”
  “为啥?”韦大虎不解地问,“这六十车茶叶少说也有七八万斤,恁大的私茶犯不该捕杀?”
  “人家是驸马亲信,又有陕西布台、臬台衙门派兵护送。再说贸然到驿馆抓人,咱这个河桥巡检司也无这个名份和权力。”
  “那就赶快禀报县大老爷。”
  郑公炎摇摇头,说:“杨大人也很为难,说是藩台、臬台有谕,周保押运大车所过关隘,一律免检放行。”
  韦大虎急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老子一个人潜入驿馆,宰了那个狗日的,反正他够死罪了,先斩后奏。”说罢抄起刀便走。
  “不可胡来。”郑公炎皱起眉头,厉声说道,“要按部就班,获取罪证。”
  “嘿!茶叶不就是活证么?!”
  “这茶叶是我暗里获取,所谓名不正言不顺。”
  “那你说该咋办?”
  “我连夜来找你就是商量这事。周保明日就要押解车队离开兰州,等他们到达镇远河桥铁门时,咱按章查检!”
  “对!好主意!”韦大虎猛拍膝盖,“当场查检,当场拘捕周保。”
  “大虎,你先闭一会眼,寅时便去集合兄弟,赶到河桥严阵以待。”
  “等那家伙一到,咱就把周保拖下马来,五花大绑!”
  “千万不可莽撞,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到了咱的管辖之地,他便是瓮中之鳖,探手可捉了!”
  “大虎兄弟,别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我刚才对你说了,周保这家奴倒是无甚可虑,关键是他打着驸马都尉旗号,又有陕西各衙门派车派兵押送,还说是朝廷运给边关将士的军资,沿途数十个关隘都已免检放行。”
  “这他娘的叫官官相卫,扯藤拉瓜,他娘的一个连着一个。这个周保既然贩运私茶,犯在咱老子手里,决不能让他泥鳅钻花篮滑了,就得依律条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皇帝老于也没有说宰相儿子尚书老婆驸马学士什么的走私犯禁不算犯法,不准捕审。倘若真的如此,那他娘的立这些律法刑法管乌用!难道这些律条只是专门对付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若真是这样,老百姓非造反不可……”
  “大虎,不要乱说。”郑公炎制止道,“明日周保车队到达河桥时,是一定要按规矩查检的,退一万步说那车上全是茶叶,万一他持有茶引,还得放行。”
  “有个屁!要是有,他就不会放风说是啥军用资材了。”
  “我也估摸着,十有八九是私茶。不过还是先礼后兵,万万不可鲁莽。你带着兄弟们把守河桥,由我出面周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那好吧,俺听你的。”
  他们相向坐下,商讨明日在桥头与周保斡旋的细节。
  日出三竿,周保率领车队离开了兰州驿馆。车队前后,数十名明盔亮甲持枪佩刀的军卒,或骑马或步行,护卫着浩浩荡荡的六十辆马车。那车上插着狗牙彩旗,迎风飘拂,加上车轮滚动在石板地上发出的隆隆轰鸣声,蔚为壮观。兰州百姓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车队,如此排场的仪仗,纷纷站在道路的两边看热闹。他们不敢喧哗,不敢仰视,偷偷地窥视着,但见车队前两个骑马士兵高擎着两面粉红色镶黄边坠黄穗的狭长招幡,一面写着:“驸马代天子巡边”,另一面上的大字是:“奉圣旨犒劳塞军”。车队中间是一乘考究的三匹马拉轿车,黑色板壁、藕荷色窗帘,轿顶上跳动着一簇耀眼的红缨。轿车两旁,两匹枣红色马上端坐着两位美俊的卫士,看上去雄壮威风。
  百姓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车里坐的是驸马爷吧?”
  “说不准,兴许是公主。”
  “不是,听说驸马留在西安,车里坐的是驸马府管家周保。”
  “嗬,驸马府的一个家奴竟也如此威风?”
  “嘿,皇家一条狗也神气的了不得。”
  车队旁若无人,渐渐逼近镇远浮桥。
  雕梁画栋的小楼紧傍着桥头,河桥上的铁栅紧闭,兰州河桥巡检司吏郑公炎穿着九品官服,威严地伫立在铁栅前。他的左右,韦大虎等二十个吏卒全副武备拱卫着,他虎视眈眈地望着威风而来的车队。
  “站住!”一声雷炸,韦大虎向着直冲近前的一个骑兵厉声喝道,同时举起手中的钢叉。
  “让开!”长着两撇胡子的骑兵轻蔑地挥手嚷道。
  韦大虎身边的吏卒们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驸马爷车队到此,快快闪开!”
  “这位兄弟!”郑公炎抱拳见礼,“兰州河桥巡检司奉命督查,请多多鉴谅。”
  “嘿嘿!”嘴上有两撇八字胡子的骑兵冷笑道,“小小兰州河桥,竟敢太岁头上动土,驸马爷的车队也敢查么?”
  “驸马爷光临,不胜惶恐,请兄弟转奉驸马爷,兰州河桥巡检司吏郑公炎有话面禀。”
  “呸,你不配!”八字胡子骄横地唾道,“少废话,快快打开栅门!不然惟你是问!”
  “放你娘的狗屁!”韦大虎抖着钢叉直指小胡子,“咱不管父(驸)马母马的,过河桥,天王老子也要检查!”
  桥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车队的一个军卒赶忙来到周保的车前禀报:
  “周……周大人!”这个矮子军卒有点口吃,本来想喊“周大管家”,忽然想起前天喊周大管家时被打了一记耳光,周保狐假虎威,不愿人家称呼他“管家”,因为他知道再大的管家也无非是家奴而已,既然打着驸马的旗号,跟着他的人就得尊呼“大人”,矮子喊了周保以后,周保松开搂着梨花的双手,撩开轿帘,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周……周……大人,”矮子口吃得更厉害,“前……前……前……”
  “什么前啊后的,到底什么事?”
  “前……前……”矮子越急越结巴,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一只脚拼命地跺着地面,满嘴吐着白泡子,还是一个劲地:“前……前……前……”
  “启禀周大人!”另一个护卫扯开结巴,说,“兰州河桥紧闭桥头栅门,说是要检查货物,不准通行!”
  “什么?”周保一惊,探头朝桥头看去,见前边人声沸沸,一片嘈杂,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冬瓜般的身躯滚下车来,向桥头疾走。
  “周大人!”车队的护卫们见周保走来,纷纷喊起来,“这河桥竟敢阻拦驸马车队,胆大包天!”
  “啊!原来是欧阳驸马府的周大管家,失敬失敬!”郑公炎一见是周保,顿时想起昨晚喜宴闹房的情景,觉得恶心,很不情愿地装起笑脸迎上说。
  “啊,郑大人!”周保抱拳还礼,“士卒粗野,请多包涵,请郑大人打开栅门,让驸马府车队过桥。”
  “周大人,在下河桥小吏不敢冒犯驸马府的车队,”郑公炎谦恭地,“不过,圣上有旨,敕令河桥关隘严加查检,防止私茶出境。”
  周保心里一愣,随即镇定地指着那两面招幡,笑道:“郑大人,这车队乃是驸马代天子巡边,奉圣旨犒劳边塞将士,难道郑大人不知藩台臬台衙门的谕示么?”
  郑公炎知道驸马欧阳伦确是奉旨巡查陕西私茶,驸马府这个大管家必然要拉大旗作虎皮吓唬于人。心想昨夜已经侦察出车上所装乃是茶叶,你这恶奴还要在此佯装,况且他郑公炎推度,如此庞大车队又有臬台镇台衙门亲派护卫,倘若不是天子乘龙快婿的关系,周保哪有这本领这威风?更不敢高挑着驸马代天子巡边的幡号。这大宗私茶,分明是周保替欧阳伦押运出境的,可恨从西安到兰州这沿途州县官吏关隘巡检一个个装聋作哑并且礼仪迎送,还不是惧怕驸马欧阳伦的淫威,否则一个小小家奴哪有如此能耐?如今私茶运抵兰州河桥乃是出境最后一关,我不能畏惧淫威明知故昧,知法犯法,让这厮溜之大吉。皇上重申茶禁说的明白,“私茶出境关隘不察者与私茶同罪”,岂能只对平民百姓小家布衣绳之以法而对皇亲国戚权贵官吏便枉法违法了呢?不,我郑公炎决不能做此等卑鄙小人。
  “周大管家,”郑公炎正色地回敬道,“你说这车队是驸马奉旨巡边所为,那就请大管家宣谕圣旨,卑职当奉旨行事!”
  “你……”周保没想到一路上车马横行,浩浩荡荡,所过州县关隘如过无人之境,州官府官县官无不俯首听命,关隘巡检小吏谁不闪开大道跪迎跪送?这兰州河桥小吏难道吃了豹子胆,喝了迷魂药了?公然藐视咱家无视驸马,这还得了!但想想不便发火,因为这六十辆大车上毕竟装的都是犯禁的私茶。于是强压震怒,冷冷地说道:“你没见这招幡徽号么?驸马奉旨巡边犒劳边塞将士,遣派在下押运车队,并有陕西镇台、臬台衙门派兵护送,你兰县知县杨大人也是知道的。郑大人,话已挑明,快快打开栅门,贻误军机,那就不能客气!”
  “本巡检明白。”郑公炎依然纹丝不动,沉下脸来说,“你说是奉旨巡边犒劳边塞将士,我当然不敢阻挡。不过,根据朝廷二月间颁布的律法,钦差巡视当有圣旨,军资运边应有兵部牒文,请问周大管家,既然没有圣旨,那么请出示兵部牒文。”
  “这……”周保恼羞成怒,变了脸色,喝道,“郑公炎,你识趣些,快将栅门打开!”
  “周保!你既无圣旨又无兵部公文,那就得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哼,你要怎么例行公事。”
  “查验货物!”
  “你敢!”
  “份内职责,奉旨行事,言何不敢?”
  “擅阻朝廷公差,违抗藩臬二司之令,该当何罪?”
  “圣谕严查关隘,何罪之有!”
  “你这刁顽犊孙,再不开放栅门,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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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犊孙:对下层官吏的蔑称。

  “无赖家奴,口出狂言,大虎!”
  韦大虎早已目瞪髯张,横又在手,听郑公炎呼喊,立即迈步向前朗声应诺道:“在!”
  “立即带领弟兄们查验所有马车!”
  “遵命!”韦大虎奔向马车。
  周保一见,慌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对身边的一个军卒吼道:“林把总,命令护卫,将这厮刁徒统统拿下!”
  “是!”林把总答应一声,对排成长队的护卫士兵吼道,“将他们统统抓起来!”
  刹那间兰州河桥头发生了一场激战,韦大虎横舞钢叉,左右挥去,直奔为首一辆马车,朝着车上盖着严严实实的油布奋力一戳,几个护车兵卒举刀砍来,韦大虎飞起一脚踢飞了为首兵卒手中的短刀,将钢叉在油布蒙着的货物上猛然一搅,捅烂了一个大口于,一堆茶叶纷纷披了下来。
  “茶叶!果然是他娘的私茶!”韦大虎叫了起来,正待回头向郑公炎禀报,忽见一个弟兄被三个护车卫兵砍伤在血泊之中,韦大虎咆哮一声,飞奔前去,奋力挥叉,三把两把将那三个护兵撂到了两个。一眼瞥见郑公炎被人围住,急忙抱着钢叉奔过去。
  “打!照死打!”周保吼叫着,十多根皮鞭雨点般抽打在郑公炎的脸上身上,痛得他在地上打滚,殷红的鲜血在狂舞的鞭子中飞溅。
  韦大虎飞步赶来,狂怒地将钢叉逢人便戳,杀进重围。
  “杀死他!杀死他!”周保吼叫,跺脚。
  数十名护卫兵举着刀剑把韦大虎团团围住。韦大虎杀红了眼,钢叉飞舞,如铁龙点头,阳光下血溅飞花,他自己也满身是血,且战且退,护卫兵们越来越多,将韦大虎逼向栅门,已无退路。韦大虎忽然看见桥头两个打着旗幡的护卫兵,一个好主意如闪电掠过心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飞向挚幡兵车,伸手抢过幡旗,返身直奔桥头,将身一提,跳上铁栅边的石墙,像座铁塔耸立在阳光下,遍体血迹斑斑,根根须眉凝珠,怒目戟张,怀抱夺过的幡旗,横握钢叉一柄,大声喝道:
  “龟孙子们,来吧!”
  如同雷鸣!如同狮吼!如同当年张飞横槊当阳桥,蜂拥向前的护卫兵吓了一跳,一个个毛骨悚然,心惊胆寒。
  “哈哈哈……”
  韦大虎仰面大笑,抖动钢叉。叉上的铁环嘎啦嘎啦响,和那笑声相应和,护卫兵们谁也不敢近前。
  “射死他!”周保一见旗幡被抢,大惊失色,拼命喊叫,同时夺过身边一个士兵的弓箭。
  韦大虎咆哮声嘎然而止,他突然看见人群中一身缟素的梨花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正待呼叫,梨花急忙摇手。
  周保和另一个护卫张弓搭箭,正准备拉弓,蓦地,几乎同时“哎呀”一声,倒了下去。
  护卫兵们一片惊嘘,韦大虎乘着慌乱,喊了一声:“梨花!”然后纵身扑向波澜翻滚的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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