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幅女子肖像


  伊利亚·布鲁什是故意撒谎呢,还是随口那么说说而已?不管怎么样,他说他一天哪儿也没去纯粹是一派胡言。
  八月二十六日凌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小船就启航了。正如他原先讲过的,小船没在普雷斯堡停泊。他整整二十个小时不歇劲地拼命摇橹,一口气就到了普雷斯堡下游十五公里的地方。稍事休息之后,他便又投入了这种超出常人负荷的机械运动。
  为什么布鲁什如此焦急,拼命地加快航行的速度、缩短旅行的时间呢?他自己认为没有必要向杰格先生解释其中的缘故,尽管后者休戚相关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但是杰格先生恪守承诺,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虽然船主如此行色匆匆可能令他心中不快。
  何况,卡尔·德拉戈什的挂虑转移了“杰格先生”的注意力。“杰格先生”可能会蒙受的小小损失与德拉戈什侦探的担忧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德拉戈什注意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现象。这件事与前几天的几桩见闻加在一起,大大扰乱了他的心情。事情发生在上午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德拉戈什沉浸在他的思考中,心不在焉地看着布鲁什。布鲁什站在船尾,像一头老黄牛一样顽强地摇着橹。由于河道弯曲,布鲁什有一阵儿必须把船头拐向西北方,于是太阳便正照着他的脊背。他没有戴帽子,由于天气太热,他满头是汗,便把平时罩在头上的那顶水獭皮鸭舌帽扔在了脚下,阳光照彻了他那浓密的黑发。
  突然,德拉戈什大吃一惊,他看见了一桩怪事。如果说布鲁什的头发是深棕色,而且不怀疑这颜色的真实性的话,那么,布鲁什的头发只是部分的棕色而已。他的发端是黑色。但是发根却有几毫米长的发头是不折不扣的金黄色。
  这种两截颜色的头发难道是天生的吗?也许是的。然而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头发用土办法染过,忘了重新染色,时间长了就成这样了。
  德拉戈什本来还只是这样怀疑,但很快就确信如此。因为第二天清晨,布鲁什的头发不再像头一天那样有两截颜色,这位渔夫显然觉察到了自己的粗心大意,便连夜做了一番补救工作。
  那双用墨镜细心遮掩起来的蓝眼睛,在维也纳停泊期间明显的谎话,莫名其妙地仓促行船(这与他自己宣称的旅行目的之间的矛盾太大了),还有染成黑发的金发,所有这些,构成了一连串的疑点,必须从中找出一个答案了……可究竟可以得出怎样的结论呢?说到头来,德拉戈什还是一片茫然。布鲁什的行迹是可疑的。这一点虽不容否定,但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德拉戈什反复不停地思考着这个摆在他面前的难题。终于,一种假设,在被他自己无数次推翻后,最终还是在他脑子里定格了下来。这个假设,正是别人曾两次偶然在他面前提出过的假设。第一次,是在“渔夫之约”,那个乐天主义者,塞尔维亚人米凯尔·米凯洛维奇,第二次是雷根斯堡旅店里的那些游客,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了一个想法:钓鱼冠军的外衣之下,隐藏的就是那个把整个多瑙河地区闹得鸡犬不宁的强盗头子。这种假设,虽然连随口说出它的人自己也绝没有真正相信过,但现在,是不是应该严肃地验证一下了呢?
  总而言之,又为什么不验证验证这种假设呢?的确,仅就目前所观察到的事实还不能确定什么,但至少,应对这个人进行全面的怀疑监视。而如果后来的观察证明了现时的怀疑是确实成立的,那么,强盗头子和奉命缉捕他的警长同船旅行了这么远,岂不成了非常有趣的历险故事?
  这样说来,一出正剧也将演变成闹剧一场,德拉戈什也极不愿承认,这样一种离奇的巧合实际上是完全可能的。然而,成功的闹剧不就在于把一些张冠李戴和出人意料的事都集中在同一地点和一段短暂的时间内发生吗?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通常注意不到这些小事,或者由于它们的分散而被淡化了,显得不那么滑稽可笑。因此,若是借口说某件事悖于常理或难以置信,就随随便便地把它否定掉,可不是健全的思维逻辑。最好还是谨慎些,承认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被机缘巧妙地组合在一起。
  他们的船停在科莫恩镇下游几公里的荒郊野外过了一夜。二十八日清晨,德拉戈什在前一天那些想法的驱使下,便有意同布鲁什谈起一个迄今为止两人从未涉及的话题。
  “早安,布鲁什先生!”这天早晨,他一钻出船舱,就向布鲁什问好。乘刚才独自待在船舱的机会,他已经设计好了一整套进攻计划。
  “早安,杰格先生,”渔夫回答说,一边一如既往地用力摇着橹。
  “您昨晚睡得好吗,布鲁什先生?”
  “睡得好极了。您呢,杰格先生?”
  “嗯……马马虎虎。”
  “噢?”布鲁什说,“要是您不舒服的话,干嘛不叫我一声呢?”
  “我身体很好,布鲁什先生,”杰格先生回答,“可是我还是觉得黑夜太漫长了。坦率地说,我是睁着眼睛盼着天快些亮起来。”
  “那是因为……”
  “因为我有些担心,现在我可以告诉您。”
  “担心?……”布鲁什重复道,确确实实感到震惊。
  “这已不是我头一回这么担惊受怕了,”杰格解释道,“自从您与众不同地选择在远离城市和乡村的地方过夜,我就一直有些不自在。”
  “唔!……”布鲁什如梦初醒,说道,“您早该跟我讲一声了,我好另作安排嘛。”
  “您忘了,我不是保证过绝不干涉您的行动自由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布鲁什先生,我总还是放心不下。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是城里人,乡下如此僻静荒凉,实在让人感到恐惧。”
  “这是习惯问题,杰格先生,”布鲁什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同意他的看法,“要是我们的旅行再长一点,您就会习惯的。事实上,在地广人稀的乡野,反而不像在大城市里那么危险。大城市里杀人越货的勾当泛滥成灾。”
  “有可能您是有道理的,布鲁什先生,”杰格先生赞同道,“不过,单凭印象做事也是不行的。何况,在目前的局势下,我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根据。因为我们现在正经过一个盗寇横行的地带!”
  “盗寇横行?……”布鲁什惊叫着重复,“您是打哪儿听来的,杰格先生?……跟您说吧,我就住在这一带,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带有强盗出没!”
  这一回倒是杰格先生大惑不解了。
  “布鲁什先生,您说的是实话吗?”他大声说,“从巴伐利亚到罗马尼亚,所有人都清楚这事儿,看来只有您一个人孤陋寡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布鲁什问道。
  “噢!有一帮神出鬼没的匪徒,在多瑙河沿岸打家劫舍,从普雷斯保一直流窜到河口。”
  “我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布鲁什语气极为诚恳。
  “不可能!……”杰格先生惊奇地说,“如今在整个多瑙河流域,人们只关心这件事。”
  “新鲜事可是天天都有的,”布鲁什心平气和地指出,“这些事情已经很长时间了吗?”
  “大约有一年半了,”杰格先生回答说,“如果他们仅仅偷点东西倒也罢了!……那帮强盗偷了东西还不算,有时还杀人。一年半的时间,他们至少犯下十起凶杀案,可案犯仍然逍遥法外。说得再确切些,最后一起凶杀案就发生在离这儿不到五十公里的地方。”
  “我现在终于明白您为什么那么提心吊胆了,”布鲁什说,“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事,我也许会和您同样害怕的。以后,咱们晚上尽量在城市或村落附近过夜,从今天开始就这么办,晚上,咱们把船停泊在格朗。”
  “好噢!”杰格先生很高兴,“我们在那儿就安全多了。格朗是个挺大的城市哩!”
  “要是您觉得在那儿安全些,”布鲁什接着说,“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今晚我打算留下您一个人在船上过夜。”
  “您有事要离开吗?”
  “是的,杰格先生。不过,我只离开几个钟头,我希望早点赶到格朗,在格朗上岸后,再赶到萨尔卡去一趟,萨尔卡离格朗并不远。您知道,我就住在那儿。另外,我天亮前一定赶回来,绝对耽误不了明天一早启航。”
  “随您的便好了,布鲁什先生,”杰格先生干脆地答应了,“您想回家看看,这完全能够理解,至于我一个人待在格朗,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后来的半个小时,谈话暂时中断了。这段间歇之后,德拉戈什又扯回了原来的话题,对布鲁什说:
  “您从来听人谈起过多瑙河沿岸出没的那些强盗么?这真太奇怪了。更何况,就在齐格马林根钓鱼大赛之后的几天,大家都在大谈特谈那件事。”
  “什么事?”布鲁什问。
  “听说成立了一支特别行动大队,队伍由布达佩斯的警察卡尔·德拉戈什率领,人人都说那个人本事可大呢。”
  “他的任务太艰巨了。”布鲁什说着他的看法。看来,德拉戈什这个名字并没有使他震惊。“多瑙河太长了,他对那些罪犯又一无所知,要缉捕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您这样想就错了,”杰格先生反驳道,“警方并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把收集到的证据汇总起来,首先就几乎可以准确地勾勒出那个强盗首领的外貌特征。”
  “噢,那个家伙是个什么样子?”布鲁什问道。
  “长相没什么特别之处,属于您这种类型……”
  “谢天谢地!”布鲁什笑着打断他的话。
  “可不是,”杰格先生却继续说,“他的身材和胖瘦几乎跟您一样,不过其他方面嘛,倒毫无共同之处。”
  “幸亏如此!”布鲁什故意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据说,他有一双十分明亮的蓝眼睛,不过不像您一样非得戴副墨镜不可。此外,您的头发是深棕色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而那人却蓄着大胡子,据说是金黄色的。尤其最后这一点,好多人都这么说,证据似乎很确凿。”
  “的确,这是一条线索,”布鲁什也这么承认,“不过,这还不够吧,金色头发的人有的是,总能一个个地查过去……”
  “他们还了解到另外一些情况。据说,这个匪首是保加利亚籍的……倒跟您一样,布鲁什先生!”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布鲁什问,语气有点惊慌。
  “听您的口音,”德拉戈什毫无恶意地解释道,“我猜您可能是保加利亚人……不过,也许我猜错了?”
  “您没有猜错,”布鲁什稍微犹疑了一下,然后承认了。
  “如此说来,那个强盗头子还是您的同胞啰。甚至人们还悄悄传说着他的名字呢。”
  “噢,是这样!……人们还知道他的名字吗?”
  “当然,这不是官方消息。”
  “管它是官方消息还是小道消息,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对不对,反正多瑙河流域的居民都把自己的劫难归罪于某位拉德科身上。”
  “拉德科!……”布鲁什陡然停止了摇橹,心情显得很激动。
  “是拉德科。”德拉戈什十分肯定地说,同时用眼角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但是,布鲁什已经镇静下来了。
  “真滑稽,”他只简简单单说了这几个字,手里握着的桨橹又继续工作起来。
  “什么事滑稽呀?”德拉戈什紧紧咬住不放。“莫非,您认识这个拉德科不成?”
  “我认识他?”渔夫争辩道,“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可是,拉德科不是保加利亚人的名字,我觉得滑稽的就是这个。”
  德拉戈什不再追问下去了。再问多了,就有可能陷入险境。何况,询问的结果已经可说是令人满意的了,渔夫听见别人描述那个坏蛋的相貌时是那样惊慌,听说警方知晓坏蛋是保加利亚人时又是那样局促不安,得知人们知道匪首名叫拉德科时情绪明显地那样激动,所有这一切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虽然还没有得到任何确凿的证据,但这些迹象都使原先的推测更进了一步。
  和布鲁什预计的一样,下午两点还不到,渔船就到达格朗附近了。离最近的房屋还有约莫五百米,渔夫就将船停靠在了左岸,他说这样可以避免围观的人来耽误了时间,他还请杰格先生自己。个人把小船驶到右岸去,到市中心停泊。乘客欣然应允。
  德拉戈什遵照船主的话泊好船,便又摇身变成了侦探。他跳上码头,寻找他的手下。
  他还没走出二十步便碰见了弗里德里克·乌尔曼。两位警探作了简短的交谈。
  “全都顺利么?”
  “全都顺利。”
  “可以收网了,乌尔曼。从今天起,你们两人一组的岗哨,哨与哨之间的距离缩短为一公里。”
  “情况有进展了吗?”
  “是的。”
  “太好了。”
  “明天,你的任务就是牢牢盯住我的行踪。我觉得咱们该下手了。”
  “明白了。”
  “别打瞌睡!精神点儿,行动要迅速!”
  “看我的吧。”
  “要是你得到什么消息,在岸上发个信号,知道了吗?”
  “当然。”
  两人分手了,德拉戈什回到了小船上。
  杰格先生说他平时因为担忧而休息不好,这天夜里,虽不会再担惊受怕,可是,一夜的狂风骤雨又使他难以入睡。午夜时分,风暴从东面袭来,并且越来越猛,大雨也倾盆而下。
  早晨五点钟,布鲁什回到小船上时,大雨始终瓢泼似的下个不停,狂风怒号着朝逆水的方向猛刮不已。不过,渔夫毫不犹豫地起航了。他解开缆绳,立即把船推向河心,接着就又不歇气地划起浆来。忙累了一夜,又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行船,实在需要过人的勇气。
  上午的头几个小时,暴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虽说是顺水行舟,但是顶着这股可怕的逆风向前,保持船不翻就已经很艰难了。
  经过四个小时的奋战,勉勉强强才离开格朗十多公里。伊波利河汉离此地不远了,前一天夜里布鲁什自称回去过的萨尔卡就位于这条支流的右岸。
  这时,暴风雨倍加凶猛了,他们的处境实在是到了危急关头。多瑙河虽不能与大海相比,但是其河面也相当宽阔。碰上狂风大作时,同样也会卷起层层巨浪。那天正好遇上了这样的恶劣天气。虽然布鲁什动作敏捷、技术高超,也不得不驶到左岸去躲避一时。
  他不该靠向那边的。
  离河岸还有五十多米时,出现了一个骇人的情景。在上游不远的地方,堤岸上的一排树木猛地栽倒在河中。树全是齐根断掉的,就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镰刀切割的一样。同时,河水被一股翻江倒海的蛮力掀起来;猛拍着河岸,随即卷回形成滔天巨浪,直逼小船而来。
  显然,刚才在大气层中形成了龙卷风,风眼正好掠过江面,其威力是不可抗拒的。
  布鲁什深知情况危险,便用尽全身力气摆了一下橹,使小船调头向右岸靠拢。他的努力虽然没有完全达到预期效果,但多亏了他的及时控制,渔夫和乘客才能幸免遇难。
  旋风虽然仍在继续逞凶肆虐,追赶着小渔船,但至少,渔船避开了风眼卷起的排山倒海般的浪头。这样,小船才没被浪峰吞没,若没有布鲁什的高超技艺,刚才的险情将是致命的。现在,小船仅仅被龙卷风最外层的气流冲击着,沿大半径弧圈抛了出去。
  那条空中章鱼的触须没有扑中目标,小船刚被吸住便又立即松开了,所以船身只受到些轻微的损伤。只几秒钟时间,龙卷风已然过境。浪涛咆哮着向下游遁去。这时,在河水的阻力作用之下,小船遭受狂飆冲击后的高速度才渐趋平缓。
  不幸的是,小船的速度尚未完全控制住,新的险情又突然出现了。小船正以列车的时速劈波斩浪,渔夫猛地发现艄柱的正前方有一颗被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树根翘向空中,顺着水流慢慢往前漂移着。小船一旦撞到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便难保不会舟覆人亡,至少也要严重受损。布鲁什发现这意外的障碍物,骇得惊叫了一声。
  不过,德拉戈什也已经发现了这一险情,深知事情的严重性。他毫不犹豫地冲到船头,双手紧紧抓住盘曲在水面的树根,弓身撑在上面,以身体的力量抵住小船的冲力,想方设法使小船偏离危险的方向。
  他做到了。小船离开了原来的航线,如箭脱弦直冲而下,船身刮过树根,又擦过枝叶尚存的树梢。刹那间,小船便将被水流有气无力地推送着的绿色残骸抛在了后头——就在此时,站在船首的德拉戈什被伸在空中的最后一根枝丫当胸一击。他徒劳地想稳住身子,顶住这猛烈的震荡,然而,他失去了平稳,一头栽入水中,没了踪影。
  德拉戈什落水后,立即又有另一个人主动跃入水中。布鲁什看见乘客落水,便毫不犹疑地奋身救人。
  但是,河水已被狂风骤雨搅成了橙黄的泥浆,什么也看不清。布鲁什在水中足足找寻了一分多钟,弄得筋疲力竭,开始绝望地以为无法找到杰格先生了,然而,他终于抓到了那个可怜人。原来乘客已经不省人事,悬浮在了水中。
  相比之下,他昏迷不醒反而更好。溺水者通常都要拼命挣扎,却不知如此一来,反倒增加了营救的困难。相反,人昏厥后,便无异于一堆无生命的物品,只要营救者本事高强,就不愁救不上来。
  布鲁什立刻把杰格的头托出水面,奋力划臂,向小船游去。这时,小船已经离开他们有三十米之遥。
  对这个身强力壮的游泳健儿来说,这点距离就跟玩儿一样。只见他三下两下,便靠近了渔船。布鲁什用一只手抓住船舷,另一只手托住始终昏迷不醒的乘客。
  现在只需把杰格先生举到小船的甲板上了。可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布鲁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乘客救上船。
  布鲁什把溺水者平放在船舱的铺位上,便马上解开他的衣服,又从箱子里拿出几块干毛巾,使劲地搓他的身子。
  杰格先生不多久便睁开眼睛,醒转过来。总的说来溺水的时间还不长,估计不会有什么麻烦。
  “喂!喂!杰格先生,”布鲁什看见溺水者恢复了知觉,便大声喊道,“您很擅长跳水啊!”
  杰格先生虚弱地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不会有事的,”布鲁什接着说,同时继续使劲地挂着。“在这八月大热天洗个澡,对身体再好也没有了!”
  “谢谢,布鲁什先生,”德拉戈什含糊不清地说着。
  “这没什么,”渔夫开心地回答说,“应该我来谢谢您,杰格先生,您刚才让我乘机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转眼工夫,德拉戈什的体力就开始回复了。最好能喝一口烧酒,可是烧酒好像没有了。布鲁什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滴,显得很着急。原来贮存的白酒也都喝光了,船上一滴酒也不剩。
  “真是令人生气!”布鲁什喊了起来,“咱们的箱子里一点烧酒也没有了。”
  “没关系,布鲁什先生,”德拉戈什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用不着喝烧酒也能行,向您保证。”
  可是德拉戈什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在颤栗。显然,喝点酒活活血对他不可或缺。
  “您说得不对,”布鲁什回答道,他对乘客的身体状况并不抱幻想。“杰格先生,您不能不喝点酒,让我去办吧,一会儿就好。”
  渔夫迅速脱掉湿衣服,换上套干的,然后划了几下橹,便把船靠到了左岸。他用缆索紧紧把船系好。
  “我一会儿就来,杰格先生。”布鲁什一边说着一边跳上岸。“这个地方我很熟,瞧,这不是伊波利河汊吗?离这儿不到五百米有一个小村落,我在那儿能买到需要的一切,半个小时我就回来。”
  说完,布鲁什不等对方回答就转身走了。
  船舱里只剩下德拉戈什自己了。他一头倒在铺位上。实际上,他已经精疲力尽,只是不愿意说出口罢了。一会儿功夫,他便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可是,生命的活力很快就复苏了,血液随着心脏的起伏在周身的脉管里搏动。不久,他就又睁开了眼睛,游目四顾,目光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坚定。
  他那仍扑朔迷离的视线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敞开的箱子,布鲁什急急忙忙上岸,忘记关好箱盖了。箱子在刚才寻找烧酒时被渔夫翻得一塌糊涂,一眼扫去,只看见一堆杂乱无章的衣物。粗硬的内衣,简劣的外套,结实的皮靴,全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处。
  为什么德拉戈什的目光突然熠熠生辉?老实讲,这幅场景实在没有什么激动人心之处,可是他对什么那么感兴趣呢?甚至于在全神贯注地打量了片刻后,还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好更方便地观察那只大敞着的木箱呢?
  的确,那些外套或者内衣都不会引起这位冒失的乘客如此的好奇心,而是,在这些乱糟糟的衣物之中,侦探所特有的善于捕捉的目光发现了一件更值得他注意的东酉。
  这件东西是一个半开着的皮夹,里面夹着的许多纸头都露了出来。一个皮夹!一些纸头!就是说,德拉戈什几天来积压在心中的疑问,可能可以找到一个答案了。
  侦探再也按捺不住,他因想到这样做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而稍稍踌躇了一会儿,但很快便顾不得这些了。他把手伸到箱子里,掏出那诱人的皮夹,立即着手清阅里面的资料。
  首先是几封信,德拉戈什迅速扫了一眼,不过信封上的地址都是萨尔卡;写给伊利亚·布鲁什先生收的;还有几张收据,其中有房租收据,付款人也都是伊利亚·布鲁什。这些东西都没多大价值。
  德拉戈什就要放弃的时候,突然跃入眼帘的一样东西不禁使他惊得颤栗了一下。其实,这件东西再简单不过了。面对这么一张所谓“资料”,只有一个侦探才会无动于衷,才会不产生好感。
  这是一幅肖像,一幅年青女子的肖像,她那倾城的美貌恐怕连画家作画时也会激动不已。但是,警长并非艺术家,德拉戈什的心并不是因为被这张令人陶醉的脸庞迷住了而怦怦直跳。说句实话,他在这一整幅肖像中注意到的一切,仅限于写在人像下端的一行保加利亚文字:“给我亲爱的丈夫,娜佳·拉德科”。德拉戈什读得懂这行小字,他真是激动得难以自制。
  这样一来,他的疑虑全都得到了证实,而他基于观察到的种种怪事所作出的推理也都是符合逻辑的。这么多天来,他正是同拉德科一起顺流而下。这个凶险的坏蛋能够直到今天都没有被缉拿归案,原来是他隐藏在多瑙河协会钓鱼冠军的好人面孔底下!
  德拉戈什发现这些之后,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忽听得岸上响起了脚步声。他迅速把皮夹扔回箱底,顺手合上箱盖。来人不会是伊利亚·布鲁什,因为他才离开了十来分钟。
  “德拉戈什先生!”一个声音在外面叫道。
  “弗里德里克·乌尔曼!”德拉戈什艰难地站起身来,趔趔趄趄走出船舱。
  “请原谅我喊您,”乌尔曼看见他的上司后,抱歉地说道,“刚才我看见您的旅伴下船去了,知道您一个人在这儿。”
  “有什么情况吗?”德拉戈什问。
  “有新情况,先生。昨夜发生了一起劫案。”
  “昨夜!”德拉戈什惊呼道,他立即联想起昨天夜里布鲁什没有待在船上。
  “离这儿不远有一幢别墅被抢,门卫挨了打。”
  “死了吗?”
  “没有,不过伤势很严重。”
  “好,”德拉戈什说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的部下安静一会儿。
  他陷入了沉思。该怎样做才好呢?当然得采取行动了,而且,真要干起来,他还是会有力气的。刚才听到的消息是最好的药方,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落水事故留下的痕迹了。现在,他不用再扶住船舱的壁板,神经一紧张,热血便直往上涌。
  是的,必须行动起来。可是,怎么动手呢?要不要等伊利亚·布鲁什回来?或者不如说,等拉德科回来,因为这才是他那位旅伴的真正姓氏。等他一回到船上,就出其不意地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他?看起来这样做应是最明智的。因为从今以后,那个自称为渔夫的人毫无疑问是有罪的。这个罪犯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周身笼罩的那种神秘气息;他又正好和大家传闻的强盗头子同名同姓;昨夜发生罪案时他恰巧不在船上。所有这一切,都向德拉戈什指出:伊利亚·布鲁什就是那个要追捕的强盗。
  但是,却是这个强盗救了他一命呀!……这使局势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盗匪,不仅如此,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怎么可能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把他救到船上呢?即使布鲁什真是杀人犯,这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的确是事实,那么,一个刚被他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的人,难道应该采取这样的方式去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吗?另一方面,若是不马上逮捕布鲁什,又会怎么样呢?如今,那个假布鲁什的面具已经被揭了下来,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想要逃脱重重部署在大河两岸的警方的追捕,对他来说是比登天还难。如果再详细调查一番,证明那个所谓的渔夫确实是罪犯,那时,再配备更多的人马前去辑拿,这样算来,人是捉来得迟了些,但是却不会出什么差错。
  足足有五分钟,德拉戈什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与伊利亚·布鲁什不辞而别?……还是等在这儿,叫乌尔曼埋伏在舱里,当渔夫一露面,就悄悄地猛扑过去,然后再作解释?……不行,绝对不行。这样恩将仇报,他于心何忍呢!倒不如冒着给罪犯逃生机会的危险,暂时抛开自己的成见,着手进行调查,直到弄个水落石出。如果将来调查结束的矛头仍是指向伊利亚·布鲁什,如果他的职责迫使他把恩人当作敌人对待,那至少也是给了对手充裕时间自卫后的面对面的交锋。
  德拉戈什挥了挥手,似是表示勇于承担自己刚才所做决定的一切后果。下定决心后,他走进船舱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告诉布鲁什他有事必须离开一下,请船主至少等他二十四小时。然后,他走出船舱问乌尔曼:
  “我们有多少人手?”
  “现场只有两个,不过他们正在召集其他人。到傍晚,我们将有十来人吧。”
  “好的,”德拉戈什点了点头,“你刚才不是说现场离这儿不远吗?”
  “大约有两公里路。”乌尔曼答道。
  “带我去看看。”德拉戈什说着便跳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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