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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中海漩涡


   1958年7月, 一万五千美军登陆黎巴嫩。英军在约旦空降三个营/中
   东的现代史看似杂乱无章,但一句话也可说清:以鲜血换石油
   中国六千四百万人参加了游行示威,规模可收入“吉尼斯大全”/美
   国人说: 中国是在无事生非和借题发挥。前一句,只能给1分,后一
   句,可以打99分
   蒋经国建议:我们不妨在台海稍加克制,军事上取低姿态/蒋介石照
   桌猛击一掌:妇人之见!我这个总统府不摆一兵一卒都派过去也要守
   住金门
   毛泽东说:中东最近很热闹,搞得我们远东也不太平。人家唱大戏我
   们不能只做看客,政治局做出一个决定:炮打金门
   台湾海峡暴雨滂沱,十万火急开赴战区的炮兵部队在各处受阻/军长
   詹大南指着工兵团长鼻子骂:几小时内你不把桥给我修好,我就毙了
   你
   7月25日, 毛泽东穿游泳裤接见赫鲁晓夫,对赫氏连说了三个“不”
   /赫氏耿耿于怀但不失大家风范/对中苏“秘密协议”,台湾瞎猜猜
   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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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5月8日,黎巴嫩枪声大作,声势浩大的武装起义将夏蒙总统打得懵懂转向。
  7月14日凌晨, 一群伊拉克年轻军官冲进巴格达王宫,把面如土灰浑身筛糠的国王费萨尔、首相赛义德、王储伊拉从床下拖出来,扼要宣布了他们出卖国家利益的罪行,然后依次用冲锋枪在他们的脑壳上凿洞。然后,宣布建立伊拉克共和国、退出“巴格达条约”。
  美国在波斯湾的战略防线上出现了缺口。
  军官群中,有一浓眉大眼、上唇留着典型的伊斯兰小胡子的中尉,他便是十岁就得到第一枝枪,十九岁就杀了第一个人的萨达姆。三十三年后,他终于成为其知名度仅次于美国总统布什、使整个西方世界一提及便深感头痛的人物。
  亲西方的夏蒙政府摇摇欲坠、哈希姆王朝寿终正寝,地中海飓风骤起,掀起一片怒浪狂涛。
  阿拉伯各国的民族主义者受到极大鼓舞,军事政变或平民暴动随时都可能像雪崩一样猛烈爆发。将美国和西方势力排斥出中东地区的纳赛尔主义似乎已在地中海的海平线上现出了曙光。
  西方一片惊恐。
  如果把时钟倒拨回去个百八十年,他们是不会如此惊恐的。那时候。这里本是一片除了沙漠还是沙漠的不毛之地,即使用重如阿尔卑斯山脉的磨盘来碾轧,也不可能从骑着骆驼、赶着羊群、浑身上下缠绷带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拉伯人那里榨出多少油水来。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自从在那片荒废的土地下面发现了会流动的黄金——石油——以后,整个中东就像刚被人知道了其美貌的姑娘。立刻身价百倍,西方人以绝不亚于当年对福摩萨般的热情蜂拥而至,一根根钢管深深钻入地下,吮吸着能够让整个世界都狂热躁动起来的黑色血液。
  随着现代勘探术的日臻完善和探察领域的日趋扩大,人们瞪大了眼球发现,这片原来最不值钱的土地竟储藏着世界石油资源的66%,世代受苦受穷的阿拉伯人竞愚钝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一直是坐在一座流动的金山上。
  美国石油来源的30%西欧的40%日本的90%都来自这个地区,在石油已成为世界经济的中枢神经和工业化社会命脉的时代,谁控制了石油,谁就掌握了经济繁荣的命运,谁就控制了世界。
  靠石油来维持繁荣的国度决不能坐视被挤出那片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液的海洋,艾森豪威尔几乎在得到消息的同时就作出了立即干涉中东局势的决定,早已从世界霸主地位降为伙计的英国紧步其后。理由是不成问题的:“保护黎巴嫩‘主权’,保护美国、英国侨民”,“应黎巴嫩、约旦政府请求,防止共产主义颠覆”。
  在这个星球上,大概只有美国军队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开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并且总会有一百条理由在等着你。
  7月15日, 一千五百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登陆黎巴嫩。几天后,在美国海军第六舰队七十二艘舰艇及二百余架舰载飞机的支援下,这支部队扩大至一万五千人,他们轻而易举弹压了起义武装的抵抗,控制了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及国际机场、火车站和海港区。
  英国军队行动稍迟,17日晨在约旦空降了三个营又一个伞兵大队,在伊拉克东南的巴林岛增派了一个营,另以堡垒号航空母舰和三艘驱逐舰、若干潜水艇组成的特混舰队,运载一个步兵旅又一个营驶往亚丁湾,完成了从北面攻击伊拉克的准备。
  在美国和英国大兵的鼎力相助之下,亲西方的黎巴嫩总统和约旦国王侯赛因化险为夷,稍稍站住脚跟。业已松动的西方中东防线得到加固。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完全搞懂,预期中的对伊拉克的攻击为什么始终没有发生?但我们终于在三十三年之后、 1991年的1月17日看到了这场攻击。以美国军队为首的多国部队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布什的“爱国者”大显神通成为萨达姆“飞毛腿”的克星, 前者的F-16和隐形飞机更把后者的共和国卫队炸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这一次我们中国人每天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来自海湾的战争新闻,有惊叹,有喝彩,也有困惑。
  萨达姆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炮,双脚踩在了人家的土地上,侵略者的帽子戴定了。可山姆大叔也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炮双脚站在人家的国土上,该戴什么帽子?
  这场战争至今尚未真正结束。 十分钟之前,邮递员送来了今天(1993年8月21日)的“参考消息”,我一眼就瞥见了放在头版上的那条醒目的标题:
          伊拉克向联合国抗议美军轰炸伊北部
    伊拉克的一位政府发言人在一项声明中说:“美国政府今天上午对摩
  苏尔以西20公里的一个高射炮兵连犯下新的侵略行径,造成一名军事人员
  受伤,两辆车辆受损。”他还说,在飞机第三次企图接近高射炮兵连时,
  一个平民受伤。
    在华盛顿,五角大楼说,在伊拉克发射了一枚地对空导弹后,美国军
  用飞机开火自卫。在这次行动中,由两架F-4G飞机和两架F-16飞机进行
  了两次袭击,看来已摧毁了伊拉克导弹发射场。伊拉克的一位政府发言人
  说:“美国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
  中东的事情永远都是一团浆糊难以说清楚的。先是伊拉克打伊朗,科威特则慷慨解囊掏腰包,美国人也明地暗地给萨达姆以各种新式武器。筋疲力尽打了八年,刚喘了一口气,伊拉克又突然掉转枪口打开了科威特,美国人比谁都着急上火,伊朗则蔫不几地又暗中给伊拉克打气鼓劲。咋回事,说不清!同情弱者的心理驱使吧,我一开始倒是挺可怜科威特的,现在却又可怜开伊拉克了。……几百亿的战争赔款像大山压在那,好几代人都还不清;又禁运,又不允许出口石油;政府办公大楼让人家搜了个遍,军事基地还得让人家安上摄像机监视着……
  相距三十三年的两场战争,虽然起因和性质大相径庭,但似乎也能瞥见一些共有的特征。我倒是很同意这样的说法:地中海倒霉在地中有“海”。那片蔚蓝色的海底埋藏着的另外一个墨黑色的大海,是把整个世界都搅得不得清静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这个地区的现代史看似杂乱无章,头绪纷繁,其实简单得一句话也可说情:以鲜血换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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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记了是哪国的一位文学家说过:冷战,就是地球东半部的那只眼睛同西半部的那只眼睛怒目相视和各占去一半的嘴巴在互相叫骂,但谁也不敢轻易使用牙齿,因为,在两个半部都长出了核牙的情况下那意味着整个头颅的自行爆炸。
  1958年,两大敌对阵营的冷战正经历着最严酷的寒冬,国际问一切扑朔迷离乱麻般的现象都可以用两道简单的公式来解析:
  ——你动作,我反对。
  ——你反对,我叫好。

          ※   ※   ※   ※   ※

  北京针对美、英在中东地区的军事动作举行了有数百万人参加的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通宵达旦,日以继夜,整座城市变成了一头不间断地在发怒发威的狮子。
  一位英国记者写道:
    当你看到有那么多人向你投来鄙夷仇恨的目光向你挥拳咆哮时,难免
  会情不由己地胆颤心惊。这个国家最不缺乏的资源就是人,那无始无终看
  不到尽头的人群使你想到这个国家的一条最著名的河流——黄河。黄河发
  大水在远古时代就是一件可怖的事情……
  人们排成多路纵队,组织良好前呼后拥向英国代办处所在地兴国路走去。入夜,这条窄窄的马路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水银路灯下,一片片拳头和拿着红绿纸旗的臂膀波涛般此起彼伏。五光十色的标语、漫画贴满了英国代办处那长约四百米的建筑物的墙壁,厚达十几层之多,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酸臭和浆糊的香甜气息。
  北京第一机床厂一千五百多名工人,紧接着下午第一队一千多人的队伍,在晚上10时半下了班又立刻赶来参加游行。凌晨,这条马路上又第三次打出了该厂的厂标。
  头上还戴着白色工作帽的北京联合纺织厂的女工们,也是在晚上11时下了班以后就走上街头的。女工们为声援黎巴嫩、伊拉克的兄弟姐妹还组织了青年突击队,她们虔诚地说,多生产一支纱锭,就是多造出一颗射向美、英帝国主义的子弹。
  有一批在夜间值班的人——公共汽车司机、街道清洁工人和报馆的夜班编辑们,刚刚结束了工作,就毫无倦意地涌入了游行示威的队伍。一些年轻小伙子,是听到了一声招呼,从宿舍的床上弹跳起来赶来游行的。几位性急者甚至来不及穿鞋袜,就穿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现在仅见于某些澡堂的木“呱哒板”上了街。一阵“呱哒、呱哒”的响声由远而近,那是木板鞋同水泥路面接触所发出的美妙音响。
  首都文学艺术工作者的队伍里,作家艾芜走在前排,拿着匆匆草就的整个文艺界的抗议书。诗人沙鸥则被群众示威的场面所激动,诗兴大发,出口成章,向记者们口述了新作《反侵略的红浪滔天》:
    反侵略的红浪滔天,
    愤怒的喊声吓破敌人胆,
    这是火焰的洪流,
    定要烧死战争罪犯!
  在英国代办处工作的一百多位中国职工则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地利之先,他们推举了一位名叫罗德贵的通信员为代表,走进代办处一秘艾礼雅的办公室说:我们中国职工要参加示威游行,抗议你们的军队对中东人民的侵略:艾礼雅摊开双手耸耸肩不置可否无可奈何地作出苦笑状。10时30分,一百多中国职工高呼反英口号从建筑物内走了出来,加入到游行行列。
  让人颇觉不太过瘾的是,那时候中国与美国没有外交关系,既无大使馆也无代办处一类机构,甚至连一个美国人的影子也见不到。倒霉的英国代办处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众矢之的和唯一可供人们泄愤的目标, 居住在里面的可怜的ENGLISH们只好采取鸵鸟政策闭上眼睛捂起耳朵苦捱令人烦躁的时日。
  英国人并非是在代人受诟,但他们承担的诅咒无疑超出了他所应承担的份额若干倍。
  那时候,中国人虽然分不清美国人与英国人之间的区别,但他们对美国人的憎恶确实远远超出了对英国人。
  美帝国主义——这是一个在当时集恶棍、流氓、无赖、土匪、强盗、牛鬼蛇神、地富反坏为一身的恶劣透顶的形象。
  游行队伍中,走来一队引人注目的幼儿园小朋友。那个一手牵着前面一个的裤带一手拿着棍棍糖的男孩, 就是刚刚6岁的我。当我们看到大人们点火焚烧两个纸糊的怪物(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模拟像)时,欢乐地拍着小巴掌又叫又跳。在年轻阿姨的带领下,我们还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高声朗诵五十年代在孩子们中间广为流传至今我还记得的儿歌: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专吃杜鲁门(美国前总统)。
    杜鲁门,
    一生气,
    喝了两碗滴滴涕。
    上医院,
    没看好,
    回家放了三声大狗屁。
    苏联老大哥,
    挣钱挣的多,
    买辆摩托车,
    骑到莫斯科;
    美国老大娘,
    挣钱挣的少,
    买个破油灯,
    点也点不着。
  反美仇美憎美情绪可谓深入人心!
  中国与美国何仇之有?细究起来,1900年血洗北京他是犯事的八大金刚之一;小日本投降后帮着老蒋打八路也算一笔;前几年双方在朝鲜战场上又打得难解难分,所谓的联合国军还不就是美军的另一个好听一点的名称?但这都不是主要的,美国给中国人造成的最大感情伤害莫过于欲把台湾从中国版图分离出去的企图。好比某人举刀砍掉你的一截指头,然后他拿起那血淋淋的物件对你说:“喂,这东西原本不是你的”,你对他的仇恨恼怒必将达至顶点。当美国军舰根据美台协防条约在台湾海峡进进出出、中国的统一再次受到严重威胁时,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感到了奇耻大辱和切肤之痛。
  中东距我们太遥远,像一本厚书《一千零一夜》中那许多美妙动人的故事一样遥远。许多中国人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未必能够真正搞懂阿拉伯世界的事情甚至闹不清中东究竟在我们的东、西还是南、北,他们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激烈义愤怒不可遏,只是因为正在中东打劫的强盗与闯进他们家园赖着不走的恶霸是同一个。台湾被无情分离,这才是他们一直难以排解的情结,他们恨死了那个把他们的家园、故土、血脉、版图肢解割裂的家伙。
  怒火早已燃烧。地中海骤起的风暴诱使它猛烈喷发。
  示威的规模堪称世界之最似可收入“吉尼斯大全”。几天之内,全中国有两千多个城市、 六千四百万人参加了游行示威和抗议集会。 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美帝国主义从我国领土台湾滚出去”的口号,比“美国军队从黎巴嫩滚出去”,“英国军队从约旦滚出去”的口号喊得还要多还要响。
  自然,即使六万万五千万民众全体上街喊破喉咙,笼罩于地中海上空的乌云也不会知趣而散,被分离的国土也不会自行弥合,豪气充盈天地胆略超逾古今的毛泽东开始思考一个要叫对手付出代价的大计划。用陈毅外长的话说,要叫偷鸡贼捂住了脑壳露出腚,怎么也得挨板子。

          ※   ※   ※   ※   ※

  美国人说:中国人是在无事生非和借题发挥。
  说中国人“无事生非”,只能给1分。
  说中国人“借题发挥”,可以打9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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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第一批美国大兵带钉的皮靴与中东滚烫的沙土地接吻的时刻,台北恰是凌晨,习惯早起的六十八岁的蒋“总统”在阳明山“总统官邸”的草坪上漫步。
  在他一生的前半部分时间内,他的“总统”头衔是不需要被划上“”的。自打从那个辽阔的大陆搬迁到这个海岛居住以后,连他也掂量出自己在这个星球上的分量同时锐减了许多。他是一位意志强硬个性顽韧的人物,在他的字典里,可以查到“失败”这个词,但绝对没有“认输”这个词。从此,他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着一件事:要自己头顶上的“总统”桂冠重放光彩再度辉煌。
  他吩咐过:不论什么时间,也不论他在干什么,都必须把中东事态的最新发展立刻向他禀报,不得有误!
  侍从官在路口立正恭候,等待他返身缓缓走回,向他敬礼:“总座,美军已在黎巴嫩登陆。”
  他紧闭的嘴角微微上翘,紧锁的眉宇间褶皱轻舒,因过于严肃而冷峻板滞的面容闪电般掠过一瞬常人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把手杖微微向前抬一抬,表示知道了。
  侍从官不敢离去,两足跟并靠得紧紧的,静候“领袖”的指示。
  他的双手叠放在一起接着手杖,那颗著名的光头在旭日映照下熠熠生辉,发射着历经风雨研磨后的光泽,须臾,他的嗓子深处发出喑哑的声音:“早膳过后……不,现在,通知经国,叫他尽快征询各位中常委及三军首长意见,对中东局势发展及对台海安全的影响作出评估。”
  侍从官敬礼,转身离去。
  在台湾宝塔式政治权力结构顶层,谁都明白,最近各种重大的国际问题和岛内问题通常由国防会议副秘书长蒋经国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来组织研究并向层峰汇报,这无疑是老头子发出的一个非常明确的传位信号。
  不管此刻他统辖的区域已经萎缩得何等狭小,在本质上,“总统”依然是一位不穿龙袍的君主。从对中国封建帝王的深入研究中去把握“总统”的内心世界,大体八九不会离十。
  美国佬真的在中东动手了!
  此时此刻“总统”的内心又泛起波澜。来到这个岛子之后,他才更深刻地体会到世界局势的发展变化同自己的生存命运联系得是那样的紧密,以至于他总是以一种历险般的心态焦躁地期待这个世界充盈变数,变化得愈眼花缭乱高深莫测天晕地眩愈好。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这个世界花岗岩般一成不变被凝固被定型,这意味着他将永远地被冰封于这个海岛,重返故里的梦将永远的是一个梦。
  为了说明世界局势的骤变有时会使台湾看似灰黯的前途突显光亮柳暗花明,他在各种演讲和谈话中不厌其烦地提及另一个令人难忘的清晨。
  那是1950年6月25日, 他正在用早餐,经国急匆匆送来驻韩“大使”邵毓麟的报告:“韩战爆发”。他望眼欲穿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终露眉目,大脑的天幕上流星般闪过第一个反应,竟与那个人称“小鲁肃”的邵毓麟的研判不谋而合。邵在报告中说:
    韩战对于台湾,有百利而无一弊。我们面临的中共军事威胁,以及友
  邦帮美国遗弃我国,与承认匪伪的外交危机,已因韩战爆发而局势大变,
  露出一线转机。中韩休戚与共,今后韩战发展如果有利南韩,亦必有利我
  国,如果韩战演成美俄世界大战,不仅南北韩必然统一,我们还可能会由
  鸭绿江由东北而重返中国大陆。如果韩战进展不幸而不利南韩,也势必因
  此而提高美国及自由国家的警觉,加紧援韩,决不致任令国际共党渡海进
  攻台湾了。
  读罢邵毓麟的报告,他同夫人起立:“主,感谢你赐与我们。”这句例行的祈祷辞今天读出来由衷地感觉发自肺腑。
  事态的发展与“小鲁肃”的研判完全吻合。两天后,杜鲁门总统宣布:
    ……鉴于共产党军队占领台湾将直接威胁到太平洋区域的安全,并威
  胁到在该区域履行合法而必要之活动的美国部队,因之,本人已命令美国
  第七舰队防止对台湾的任何攻击,并且本人已请求台湾的中国政府停止对
  大陆的一切海空活动。
  又过了两天,第七舰队的九艘舰船,包括六艘驱逐舰,两艘巡洋舰和一艘运输舰,进入台湾海峡巡弋。紧接着,是第七舰队司令史枢波将军、远东驻军司令麦克阿瑟将军戏剧性地访台,是源源而来的20个步兵师的崭新装备,1000余架各型飞机、200余艘各类舰艇和8亿美元的“经济援助”。
  不应忘记,在此之前,美国已经单方面中止了“援助”,留驻台湾的仅是一位领事级的代表,最高级的武官也不过是一位“总统”从不与之握手、称之为“毛孩子”的美军中校。
  美国军舰出现在台湾海峡的当天,他睡得鼾声大作,其安稳、塌实、甜美状,为近年来的第一次。
  这是怎样艰辛险恶不堪回首的一年啊2
  大陆丢失,带领三百万追随之士和六十万残破之旅蜗居海隅。对岸,数十万挟胜气炽饮马闽浙的解放军正虎视眈眈,台湾海峡大规模的攻防战无可避免。原本估计,是年六、七、八三个月是台湾真正的危险期,因为九月过后是台风季,不利征伐,共军便只能偃旗息鼓望洋兴叹。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描绘此时的台湾准确无误,全岛笼罩着一片凄凉的气氛。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寝,马不停蹄巡视各地,督察防御工事的修建,每到一处,都要大声疾呼我们“国家”已到空前未有的危险时期,每个处在这个孤岛上的人也已没有什么可以撤退和逃避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地对部属明言:“如果台湾不保,我是决不会走的”,几乎在和所有高级干部的谈话时都不厌其烦地反复讲“应在国家最艰难的时候选择最有意义的死” , 从而,把一种“成功成仁誓为国死”的情绪,导引至空前的高峰。
  他和他孤苦无助的海岛,就这样怀揣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末日心理,准备迎接毛泽东毁灭性的最后一击。
  五月,美国政府在一份秘密文件中也做出同样的预测:估计到七月台湾海峡风平浪静时,数十万中共精锐便将越过海峡。可以预料,该岛将陷落,国民党在那里将和在其他地方一样容易被攻破。
  神仙也难料到,一夜之间,蒋“总统”居然能够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韩战爆发得不早不迟太是时候,终于促使美国人在他那无遮无盖的头顶撑起一柄保护伞。难怪,信奉基督的他私下里并未表现对主的虔诚,而是用一种调侃自嘲的口吻对家人说:“台湾获救,真得感谢金日成哩。”
  从这天开始,他认准了两条:
  “无国际局势的重大变化本党重返大陆无望。”
  “无美国盟邦的鼎力相助本党重返大陆无望。”
  他所有的谋略都集中于:耐心期待着国际局势的风云突变;想方设法拖美国在台湾海峡下水。

          ※   ※   ※   ※   ※

  或许,在整整八年之后,类似的机遇又再度降临?上午10时,一辆黑色雪佛莱轿车不减速驶进“总统”官邸,戛然而停。车门打开,急匆匆走下蒋经国。
  四十岁的“太子”正值壮年,阔额方脸,浓眉厚唇,诚笃憨实的模样中透着干练与持重。而他矮粗强健的躯干中似乎又蕴含了旺盛的精力,微微上扬的双肩正企盼着承负更多更重的责任。
  “副秘书长”是唯一进入“总统”房内不需要先经通报的人,尽管中外人士对老蒋传子之举颇多微词,但公平而论,蒋经国确是乃父意志、理想、事业的最佳传人。你尽可批评那种古老的、东方封建主义的权力欲,幻想着在死后仍能延续的陈规陋俗,你却无法否认台湾在“蒋经国时代”成为了亚洲四小龙之一,并且无法否认, 无论台湾在穷困还是暴富时期, 这爷俩都顶住了来自内外的压力始终坚持了“一个中国”的立场,大概是他们对中华民族所做出的最大贡献。
  父子俩隔桌而坐。
  儿子拉开皮包,拿出一份刚刚草拟的关于对中东局势未来走向评估报告的要点。
  父亲顿首。再次对儿子的办事能力和高效感到满意。
  在家里,他们以“爸”和“经国”互称,而一走进办公室和公务场所,他们之间便是最高决策人同高级幕僚加钦定接班人之间那种十分严肃的关系了,约定俗成,他们相互只称“总统”和“蒋副秘书长”。
  父亲:蒋副秘书长,谈谈你的看法。
  儿子:总统,我认为,
  ——中东是世界油库,战略地位重要,美苏必争。因此,此次中东危机将不会局限于一次地区性冲突,极有可能导致美国同苏俄的激烈对抗。苏俄即便不直接出兵中东,在欧洲方向肇事的可能性也很高。而美苏两国要么不打,要打一定就是三次世界大战。因此,台湾又面临一次新的机遇和考验。
  ——世界格局的任何变化都将波及亚洲。若美国掌握主动,则毛共不会轻举妄动。如苏俄暂居上风,毛泽东和共匪集团肯定受到鼓舞,共产势力极有可能沿朝鲜半岛和印度支那大举南下,从东西两个方向在环太平洋反共圈上打开缺口,并对台湾在战略上形成夹击之势。
  ——可以预言,台湾本岛安全暂时无虞,毛泽东不会首先选择台湾为目标,更准确说“不敢”。海峡天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同时,在中美协防条约已经生效构成威慑的情势之下,毛共若果贸然渡海攻台,等同向美国宣战。而以毛共那样的海空劣势去碰美国强大的海空战力,无异自杀行为。
  ——毛泽东狡诈精明,他如欲对我施以打击,把金门和马祖作目标区的可能性最大。两外岛靠离他们太近是原因之一,更因为美国至今不曾明确态度:在这两座岛屿一旦遭致攻击的情势下,美国是否会挺身而出,对它们实施有效的保护。美国盟邦在此问题上的含混不清,将给毛共提供可乘之机。
  ……
  儿子条分缕析,缜密周详。
  父亲侧耳静听,完全投入,他一边字斟句酌地咀嚼儿子的分析,一边调动所有的智慧思索着相应的对策。 听到关键处, 他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儿子:“美国人在金马协防问题上始终态度暖昧,难觅真言,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   ※   ※   ※   ※

  儿子稍事思考,答:“几天前我曾与蔡斯将军①晤谈过,他并不直言要我方从金马撤退,却拐弯抹角提及金马外岛其实对于台湾安全并不重要,搞不好反会招惹一些无谓的麻烦。他还向我透露,美国即将在中东采取某种行动,希望外岛上的部队能够保持克制,因为美国不想同时在世界的另一区域陷入泥淖。我一向认为:美利坚虽为盟邦,但同时又是一绝对实用自私几近于偏狭之民族,其处置国际间事务方式并无固定标准和一贯原则,往往因时因人而异,甚至前后相悖自相矛盾。加之他们刚刚又在朝鲜领教过毛共的顽强凶悍,正所谓一回遭蛇咬,三年怕井绳呢……:
  父亲“嗯”“嗯”地应允着,站起来,倒剪双手,低着头,在宽大的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儿子觉得是向父亲大胆进谏的时候了。但他多长了一个心眼,不照直说是自己的意见,而是拉来一些位高权重的长辈陪衬,他觉得,这样做,被父亲采纳的把握可能更大。他开口:“总统,我已征询陈院长、何主任委员、俞部长、王总长、蒋主任、彭、梁、陈总司令等②党国长辈、长官的意见,各位都以为,金马乃台湾咽喉之地,断然不可撤守。但在中东情势尚不明朗、演化殊难定论之时,我们不妨在台海稍加克制,不事张扬,军事上取低姿态,此种战略绝非示弱于共匪,而是一种韬光养晦之策,一可以化释盟邦疑惧,二可避免给毛共以寻衅口实,以静观时变,寻觅良机……”
  ———
    ①蔡斯将军:美军援台军事顾问团团长。
    ②陈院长——台湾行政院长陈诚。何主任委员——战略顾问委员会主
  任委员何应钦。俞部长——国防部长俞大维。王总长——参谋总长王叔铭。
  蒋主任——总政战部主任蒋坚忍。彭司令——陆军总司令彭孟缉。梁司令
  ——海军总司令梁序昭。陈司令——空军总司令陈嘉尚。
  万万不曾料到,父亲突然照桌猛击一掌:“妇人之见!克制、克制,克制个屁!他美国人要我们去死,大家排队去跳海么!娘希匹,美国人有美国人的利益,我们有我们的权力。我们卧薪尝胆这许多年,不就是准备要同共匪决一死战的么?这一仗迟早要打。想回大陆就得打。毛泽东不怕打,我也不怕!在台湾打,在澎湖打,在金门马祖打,由他拣好了。金门这个地方,不但不能撤,还必须给我牢牢守住,美国人不帮忙要守,十万兵都打光要守,台湾这里,连我这个总统府不摆一兵一卒都派过去也要守!金门守不住, 台湾早晚有一天也守不住的,翻一翻史书,读一读郑成功、施琅如何征台就知道的……”
  儿子怔怔站着,他对父亲的勃然暴怒大惑不解。他知道自己的建议与父亲的所想不一致,惹恼了父亲,但尚不明了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虽然已从父亲嘴里喊出来的并不十分连贯的字里行间,他直感到父亲显然有更为深谋远虑的思考。他站起来:“总统,请给我时间,容我再议。”
  父亲走过来,苦涩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蒋副秘书长,不要忘记,台湾乃弹丸之地,只是我们中国国民党的栖身之所。我们不怕敌人强大,就怕自己苟且偏安,所以即便我此生做不成郑成功了,也希望你不要去做郑克塽。”
  儿子略有所悟:父亲忌听诸如“克制”、“低姿态”、“韬光养晦”等等消极避战之词,即便使用这类词的着眼点仅仅是就策略而言。父亲在台湾海峡采取的战略只此一种:攻势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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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毕竟是父亲,几十载战火狼烟外交纵横政坛风云宦海浮沉,早已把他锻造锤打得高深莫测成佛成仙。数不清的胜负荣辱辛酸苦辣大悲大喜乍起乍落,更使他弄权谋游刃有余用手腕炉火纯青。相形之下,儿子确实还欠火候略逊一筹,思路合逻辑而显浅直,谋划应形势而缺算度,“太子”地位虽已悄悄确立,但作为一个领袖继任人,尚需继续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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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7日,台湾宣布,三军已处于“特别戒备状态,”全体官兵停止一切休假。
  台高级将领走马灯似地巡视金门、马祖地区。金、马驻军频繁演习,福建沿海不断遭到炮击。
  美国在台湾的军事顾问、外交官同台方有关部门“整日整夜保持神秘接触”,“每小时把有关中东形势情况告诉国民党”。美军太平洋战区同时进入紧急战备状态,第七舰队航空母舰2,重巡洋舰2,驱逐舰8,活动于台湾东北60至100海里处待机。另以航空母舰1至2,驱逐舰4至8,活动于台湾海峡以南海域及巴士海峡海域。美潜艇2至3,则隐匿于中国大陆浙东海域,监测中共海军南下动向。第七舰队司令比克利将军在一次谈话中透露:假如爆发战争,导弹舰只将驶近亚洲大陆摧毁共产党中国在旅大、青岛及上海的潜艇基地。美海军参谋长伯克将军也并无顾忌地在公开场合谈论:美国海军正密切注视台湾地区局势,随时准备进行像在黎巴嫩那样的登陆。
  蒋“总统”也于公众场合曝光,显得信心十足:我们有一切理由相信,我们收复大陆的努力将会成功。我认为这是完全做得到的,可行而现实的事情。
  ……
  “攻势战略”在行动。
  从中东刮起的强台风,以闪电般速度光顾原本就不平静的台湾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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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7月18日夜, 北京城华灯初上。游行队伍中的有心人发现,那个时代最高级轿车“吉斯”、“吉姆”一辆接一辆驰过长安街,驶进了中南海。
  怀仁堂,灯火辉煌,中央军委在此召开紧急扩大会议。
  彭德怀、贺龙、徐向前、聂荣臻、陈毅、林彪元帅,粟裕、黄克诚、陈赓大将,海军司令员萧劲光大将,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炮兵司令员陈锡联上将,工程兵司令员陈士榘上将,总政治部主任萧华上将,总后勤部部长洪学智上将等中国革命战争史上一批曾经翻江倒海叱咤风云,如今构成了中国军队最高统帅部的著名将领齐集一堂。一片草绿色和那一颗颗点缀其间的耀目的帅星、将星,渲染着这里重大、紧迫、严肃的气氛。所有的“戎装”都目不旁视地注视着唯一一个着浅色中山服的“老百姓”,他,就是坚决拒绝接受大元帅衔,但中国军队指挥大权始终牢牢在握的中央军委主席毛泽东。
  毛泽东动作缓缓却是用力地划燃一根火柴,点烟,深深吸入,扫视一下会场,开宗明义宣布:现在开会。大家都知道了,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中东,最近那里很热闹,搞得我们远东也不太平。人家唱大戏我们不能只做看客,政治局做出了一个决定,炮打金门!
  瞬间,会议室内鸦雀无声,空气凝结只听见吊扇旋转的嗡嗡声,历经百战熟知战争为何物的高级将领们立刻在心头称出了毛泽东最后四个字的千钧分量。
  自从1935年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在全党全军的领导地位以后,历史便一次又一次印证了毛泽东就是胜利的代名词。没有人怀疑他所做决定的正确性,人们的眼神是在互相探询:既然中央和主席决心已下,炮击的军事和政治的目标是什么?实现的条件究竟如何?
  毕竟,这是极有可能导致同拥有世界上最强大军力和最庞大核武库的美国再度对阵、较量的重大军事行动啊:
  确实,换一个人,也许1958年便不会有让世界瞠目结舌的“炮打金门”。问题是,与生俱来不信邪不怕鬼的毛泽东,这一遭就是要针锋相对对着干,打一个样儿给他美国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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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曾在朝鲜打了三年,几十万士兵的鲜血铸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美国人自己说:一个世界一流强国和一个刚刚结束内战的残破匮乏之国打了个平手,这本身就是一次失败,是美国陆军成军一百多年来最为惨痛的一次惨败。
  从此,美国人不得不对毛泽东的中国刮目相看,既不敢随便惹他碰他,又要想尽一切办法孤立他,削弱他。
  毛泽东则顺理成章把美国当作天字第一号敌人,像提防一只蹲在你身旁睁着贪婪的眼睛稍有疏忽便会扑将上来的恶狼那样加以防范。
  1956年艾森豪威尔同蒋介石签订了“共同防御条约”,使美国在台湾和台湾海峡的军事存在“合法化”。此“条约”不论怎样强调“防御”性质,都无法掩饰其监控、扼制、禁锢、窒息新中国的战略企图,对毛泽东无疑具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挑战意味。“条约”的另一个潜台词是,要长久地使中国分成两部分,让他们互相敌视、争斗,而一个分裂的中国绝对比一个统一的中国对美国、对西方世界更有利。一位西方记者写道:艾森豪威尔总统和蒋介石总统最近签署的防御条约在中国人中间引起强烈的愤怒情绪是很自然的,就如中国的一个成语,这好比砍下你的一段肢体再在伤口上洒盐,并很容易使中国人回忆起近一百年内许许多多使他们民族感到耻辱和受到损伤的条约。
  中美关系继续恶化,向良性转化的可能性像沙漠中的海市屋楼一样虚幻渺茫,全世界都感觉到了由于东西方两个重量级大国尖锐对抗使我们这个星球大厦发出的难以承负的危险声响,人们不无惴惴地注视着,两个巨人间频繁摩擦所迸射的火花,随时都可能成为变冷战为热战的导火索。
  面对美国的超强压力,毛泽东的方针是挺直腰杆,昂起头。1957年,他充满自信和自豪地站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富丽堂皇的会议大厅里,向几百名中外记者发表了他的著名论断:东风压倒西风。那确实是一个如今早己不复存在的东方阵营空前团结同仇敌忾、社会主义声威如日中天几达峰巅的时代,亦是恐慌情绪笼罩着整个西方世界,争夺广大中间地带的斗争趋于白炽、愈演愈烈的时代。势不两立的双方都把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态度变化看得重如泰山,似乎每一个角落的倾向性都事关下一次世界大战孰胜孰负的大局,必须锱铢必较,寸土不让,决不可掉以轻心。
  现在,美、英在中东得手,呈颓势的“西风”开始了猖狂反扑,占压倒优势的“东风”岂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历史的进化风驰电掣日新月异,“今天”对于“昨天”往往已经很难理解,而“明天”又可能会产生出对于“今天”的困惑。只有重新置身悬挂着1958标志的世界大舞台,才会对所有的戏剧情节和人物有深入透彻的了解。
  “炮击金门”在短短数天内便被决定,没有人认为它来得太快和突然,相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中东事件合乎逻辑的发展,是显示“东风”强劲威土的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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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阐发自己的意图。
  他那顿挫抑扬高亢铿锵的湖南腔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能够起到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称之为安定剂的作用,将他贯串一生的坚定与自信传达给每一个受话者。他的叙述技巧也是别树一帜的,旁征博引,论古道今,纵使离题万里,逻辑脉络仍异常的明快清晰。他倾倒众人的本事在于用娓娓道来十分浅显的方式表达精辟敏锐的见解,和对复杂局势置于股掌的把握:
  “美军在黎巴嫩、英军在约旦登陆,镇压中东人民的反侵略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我们游行示威是一个方面,是道义上的支援,从政治上打击帝国主义。同时,我们不能限于道义上的支援,而且要有实际行动的支援。”
  “选择哪个方向进行实际行动的支援呢?只有选择金门、马祖地区,主要是打蒋介石。金门、马祖是中国领土,打金、马是我们的内政,在政治上有理,在军事上有利。美国找不到借口,而对美国则有牵制作用。”
  “美国所有的远东部队都进行了备战,制造紧张空气,企图牵制我。我以实际行动回答他,牵制他在远东的兵力,使其不能向中东调兵,减轻美国对中东人民的压力。如能调动美国海军在中东和台湾间频繁调动则更妙。”
  “同时告诉全世界人民,美帝国主义要打仗,中国人民是不伯的2在朝鲜战场,我们摸了一下美国军队的底。对美国军队,如果不接触他,就会怕他,我们跟他打了33个月,把他的底摸熟了。美帝国主义并不可怕,我们推迟了帝国主义新的侵略战争,推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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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如果蒋“总统”当时就获知了毛泽东的谈话内容,他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刺伤,一定不会愉快的,因为,毛泽东始终是把美国当成主要对手,而把他仅当成一个不值多提的对手手下的小伙计。“小伙计”倒也罢了,却还要挨板子,代大老板受过,十分委屈地当一回替罪羔羊。娘希匹,人格侮辱,莫此为甚!
  但是,他并不很冤。说来颇难置信,以风卷残云之势将蒋“总统”逐出了大陆的毛泽东,多年来在台湾海峡采取的基本上是战略守势。真正对蒋委员长具有致命威胁的攻击准备历史上仅存一次,那是在海南岛、舟山群岛解放之后——台湾称之为危险的50年7、 8、9三个月——那段短暂的时间内。如若不是朝鲜战争爆发和美国介入台湾海峡,人们肯定将会欣赏到继郑成功、施琅之后历史上第三次也将是最为声威宏大波澜壮阔的一次征台行动,一次其规模、气势仅次于二次大战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的军事壮举。遗憾,来自朝鲜的战火无情地将日臻完备的作战计划击碎,迫使毛泽东南兵北调,将军事战略重心极不情愿地北移,以自己国度的长久分裂为代价,维护了一个原本分裂的国家同样凄哀但别无更好的分裂。从此,在台湾海峡表现活跃、 积极、 总想跃跃一试大显身手的一方仍然是蒋“总统”。自1950年至1958年,他的占有很大优势的海空军几乎全面控制了闽台间的海域和天空,向大陆沿岸发射、丢下了数以千、万计的炮弹和炸弹,他的并不占有优势的陆军也放胆策动了千余次从连、排直至师、团规模的针对大陆的袭扰、突击行动,并有若干次小有所获。与艾森豪威尔签订了“协防条约”、获得了美国人提供的“保险”后,蒋“总统”更加卧薪尝胆,战志高涨……
  台湾海峡水火不容的形势早已白热化到这样一个程度,不管从哪里飞溅来一颗火星,都会引发剧烈的爆发。于是,对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进行一次叫他真正觉到疼痛的打击,成为毛泽东老早就在酝酿和思考的问题。毛泽东悄悄然有条不紊准备着,在福建前线,他不缺炮弹,只缺时机。战争看来不可避免,问题只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何等规模开场——落幕。1958,中东的偶然不过是使台湾海峡的必然得以实现,并有了自身相当生动、丰富的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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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继续讲话,着眼点仍是美国。
  “为了达到侵略别国的目的,美国到处打着反共的招牌,这是他的侵略本质决定的,它是一只凶恶的真老虎,也是虚弱的、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但在远东、台湾地区,美国有着海空优势,是否会卷入,值得考虑,我们要有所准备,他来打我们怎么办?局部战争会引起大规模冲突。”
  “我们的主要作战对象是蒋介石,尽量不与美正面冲突,因此,我们的海空军不出公海作战,并要防止误击美机、美舰,既不示弱,也不主动惹事。”
  “以中央军委名义发个电报,命令各大军区立即进入紧急战备,把作战任务下达给福州军区和海军、空军、炮兵,越快越好。”
  “最迟应于7月25日之前,以地面炮兵实施主要打击。第一次炮击几万发炮弹,以后每天打1000发,准备先打三个月。以后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天的军委扩大会议,是毛泽东最后一次亲自决策和部署重大战争行动。一篇洋洋洒洒的开场白,已经明晰简要勾勒出他的战略意图和战术原则。而他常胜的奥妙和指挥的精髓从来是在战略上藐视故人,面对强故,敢于应战,不退缩,不手软;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谨慎从事,量力而行,知己知彼,不打无把握之仗。如果把他此次作战的战略战术概括为“通过打蒋而打美;既要打疼蒋又要避免与美直接作战”,可以想象,掌握好其中的“度”是达成目的的关键,而这个“度”之中,又隐含着多少驾驭大势的高超技艺和有声有色的戏剧性啊!正因为如此,“炮击金门”作为一篇相当奇特玄妙的大文章,为毛泽东富有传奇色彩的军事生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亦成为中国及世界军事史上颇具研讨价值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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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讲毕,起身告辞。
  具体计划部署像一份考卷留给了众将领。
  高级将领们用热烈的掌声表示对于最高统帅的支持和信赖。
  人们兴奋地交头接耳,“惩罚老蒋,牵制美帝”——此次大规模炮击的两大目标已经明确。
  也有人提出,打上三个月以后再做什么?毛泽东没有讲。按照逻辑,炮击即便不是解放台湾、澎湖的序曲,起码也是拿下金门、马祖的前奏。待到了炮击正式展开,今天在座的许多将领才逐渐理解,毛泽东的“只打炮、不登陆”背后,原来还有一些更为深层和久远的谋划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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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9日,新华社发布了两条简短消息。
  一条是: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已于昨天胜利闭幕,会议针对目前国际局势,对国际工作进行了讨论,并且作出了决定。决定了什么?消息不曾披露。
  别一条是:19日晨,我国外交部西欧司黄华司长,约见英国驻华使馆临时代办向英国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反对英国政府出兵约旦,集结军队,企图侵略伊拉克共和国。并宣布,中国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挑衅行为,绝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把两条消息放在一起琢磨,本是可以嗅出一些征候来的。不知为何,西方和台湾的特工们对这两条不很醒目的消息均未引起足够重视。而朝鲜战争已经证明,对中国的动作和警告不予重视,不久的将来是要陷于被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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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月如钩,河汉无声。
  中海侧畔怀仁堂的灯光刚刚熄灭,北海侧畔一幢琉璃瓦绿顶大楼即刻灯火通明。
  总参谋部是中国四百五十万军队的大脑。这位身材瘦小、步履急促的四星将军则是这栋古色古香建筑物的大脑。
  粟裕大将的座车驶出中南海,径直开到总参办公楼。
  交办的第一件事:将中央军委的作战命令立即传达下去。
  然后,摊开、挂起一幅幅各种比例东南沿海和太平洋、远东地区作战地图,对福州军区拟定的炮击预案再次进行研究和审定。
  总长深夜莅临,预示一架强大、精确的作战机器正式启动,进入点火程序。
  紧张而热烈的研究于不知不觉中持续到第二天上午,灯光早已让位于干劲十足的朝阳,人们发现,年过半百的总长依然精神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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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上海解放,粟裕受命组织攻台战役。
  四十年过去,大陆方面才将一直视为绝密的攻台计划及未能遂行的情况披露于世。
  粟裕领命之初,攻台形势相当有利。此时,“蒋委员长”尚未从偌大一个大陆丢弃殆尽的教训中清醒过来,而把他最后三十几万部队分驻海南、台湾、舟山三大岛。战略构想十分完美:以岛屿对抗大陆,三点成一线,海南扼制广东、台湾俯视福厦、舟山锁闭沪浙,退,可互为犄角鼎足依托;攻,可全线同时展开或突出某一重点。自然,粟裕对“委员长”的部署甚感满意,你愈是分兵把口,愈有利于我各个击破。他曾向毛泽东建议,必要时可考虑暂不攻击较易攻取之舟山,而先攻最难打之台湾,台湾既下,统一中国的最后一道难题必将势如破竹迎刃而解。
  面对台湾的7个军14万惊弓之旅,粟裕初定以8个军20余万人发起攻击。计划尚在呈报待批过程中,粟裕的攻台军一部已分别在胶东沿海、长江口和天目山开始了模拟越海登陆及在台湾山区作战的训练。
  “委员长”很快便觉察到了台湾本岛的防御力量太弱且兵源有限,于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把求助的眼神瞥向了日本,决计以重金招募日本炮灰。不久,一支二万余人的日本雇佣军开赴台湾。日本人再次登临台湾,虽不是重演五十年前的鲸吞强占,但用武士刀斩断宝岛与大陆的血脉却同出一辙。日本兵的顽强、凶悍、团队精神和战术精湛又是举世闻名的,这使得粟裕在评估他们的战斗力时,就不能用1=1, 而只能用1≈3的算式来计算:如果2万日本兵约等于6万国民党兵,那么6+14=20, 台湾拥有的国民党守军战力应以相当20万人来看待。如是,原拟8个军参战已不够, 粟裕对战役决心第一次做了较大修改,计划投入攻台的兵力增加到 12个军、50余万人。1950年5月,四野发起海南战役,歼敌3万3,拿下全国第二大岛。但由于是无海空军条件作战, 无法封锁各港口和机场,致使薛岳率近7万人撤逃台湾。此时此刻,“委员长”做出了在他的军事生涯中也许是最为艰难但也最为果断的决策:三天之内,将舟山12万守军悉数秘密撤出,集中一切兵力,确保台湾基地。现象上看, 三岛已丧其二,辖地仅存台澎金马,但台湾兵力陡增1倍,达40万人,成为一颗名副其实难以一口咬碎的硬核桃。粟裕迅速向所部发出指示:敌人已集中40万左右的陆军及其海空军全部守备台湾,未来对台作战将更加激烈与残酷,原定以4个军为第一梯队的准备已不够强大,需增加至6个军。这是他对战役决心做第二次较大修改。 6月末,情报又侦悉台湾正加紧补充部队,估计其陆军在我未来发动攻击时可达50万人,海空军亦得到加强。粟裕再向军委和毛泽东报告:我在数量上已无优势,但只要能登陆成功,且能于突入纵深后站稳脚跟,仍可完成预定任务。为了更有把握起见,如能从其他野战军中抽出3至4个军作为第二梯队或预备队则更好。至此,粟裕三度修改战役决心,计划参战兵力达16个军以上。
  问题是,增兵较易,增船大难。粟裕掐指一算,为确保战役胜利必须在四、五小时以内有第一梯队15万人左右登陆,并有相当数量的运送第二梯队船只,而现手中所有船只仅够装运4个加强师, 为第一梯队所需的一半,征船造船买船又均需时间。别无良策,再思三思,下决心向军委报告:攻击台湾须进一步准备,此役关系重大,我们对攻台作战如无绝对把握,则不应轻易发起攻击,而宁愿再推迟一些时间。
  就在此时,朝鲜战争于不期间骤然爆发,栗裕绞尽脑汁几易其稿的攻台方案只好无限期束之高阁,老将军临海嗟叹,将未能登陆台湾视为终生的憾事。
  时隔八年,粟裕的一头乌丝,已是黑白参半,他终于又等来了机会,再次编制对台湾实施打击的作战方案。虽然八年前的那一案如今派不上一星半点的用场,但毕竟这是对自己当年未能把胜利之旗帜插上那座岛屿的一种安慰和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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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战参谋逐点介绍金门敌军目标的方位、性质、防护力和我军准备打击的手段。粟裕聚精会神听,一般不插话。偶尔会突然发问,提出几个问题,如:不要讲“估计”、“可能”,你能不能肯定回答,胡琏指挥部的确切位置就是这里?能不能再准确一些,金门的补给被切断以后,粮、弹究竟可维持三个月还是四个月?是不是认真计算过,我们到底集中多少火炮,才能对料罗湾实行有效封锁?等等。
  炮战,炮战,双方以炮为剑,隔着大海过招格斗,自然,粟裕最关心的还是双方大炮及炮弹的数量和质量。此时,金门拥有美式155毫米加农炮20门、155毫米榴弹炮96门、105毫米榴弹炮192门,共计308门。我军105毫米以上榴弹炮223门、100毫米以上加农炮73门、100毫米海岸炮4门、130毫米海岸炮19门,共计319门。我方的优势是在福建地区库存炮弹甚多,共达89万,余发,敞开打,足够打半年以上。但由于远程火炮较少,中程火炮多,钢筋混凝土工事很少,土木结构野战工事多,在大口径火炮和永备工事方面并不占优。粟裕沉吟良久,用铅笔尖狠狠地敲击桌子几下:下决心再调大炮去,从全国调,立即调,火炮数量不超出金门50%,这仗宁肯推迟……
  粟大将在对台对金用兵问题上,再次表现出超常的谨慎。
  采访中,许多总参老人都说:对台慎言用兵,不似粟总风格,又恰是他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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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共产党人在短短三年内,能够遍扫六合,靖定天下,将曾经不可摇撼的蒋“委员长”席卷而去,请出大陆,成因多多,从纯军事角度看,毛泽东的韬略筹谋是其一,拥有一大批顶尖拔萃的统兵将才是其二。国民党军数量、装备、训练上的优势被共产党军队高出一筹的战略战术相抵销,早已是无争的结论。据说,“委员长”在屡战屡负一败再败之后,曾气得大骂部属无能,发出由衷的感慨:共党人才何其多,我党庸才何其多?科班不如草台,官军不敌绿林,黄埔生打不过土包子,天又奈何!
  群星争辉。格外耀眼夺目的几颗中有一颗叫“粟裕”。粟裕自谦:我只是沧海一粟。他的老战友们说:在浩瀚的沧海上若能看见一“粟”,那这一“粟”定是闪光的“金米”(红军时期,粟裕化名“金米”)。
  解放战争,是粟裕军事才华大放光彩的时期,华东战场无数次生死鏖战,均是由他与陈毅悉心谋划,具体组织实施的。
  军事,是粟裕的终身职业。他像许许多多的专门家一样,精于本行却拙于其他。他不擅言辞,从不夸耀自己的过去,也不允许别人吹捧自己,他把在华东三野时两让司令(与陈毅)的美德保持了始终。因此,他在世时,是属于位尊而并不显赫的类型,直到他1984年辞世后,人们对他的赞誉歌颂才如潮而来,悲恸哀悼缅怀的真情,感人至深。人们纪念他敬重他,一是他的品格,二是他的指挥。他的品格高风峻节,他的指挥如诗如画。
  粟裕指挥作战的特点是:不循常规,不拘一格,知险而进,险中求胜。他认为,只要有超出一半胜率的六、七分把握,这仗就可以打,就值得打。苏中七战七捷、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以至稍后的淮海大战,莫不如是。当他摘取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之后,人们对他心悦诚服了,始知他走出的“险着”恰恰是事关全局的“妙着”。他求险,并非感情上的冲动和直觉上的鲁莽,而是源于对敌我双方实力的精确计算,源于对各种方案反复比较后择取最佳的魄力决心。
  但在对台用兵问题上,一向作风果敢泼辣、决策履险犯难的粟总是否过于谨慎了? 高级将领中也有人窃议:如果在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之前,破釜沉舟、举兵攻台,也可能……
  粟裕说:不行!金门失利的教训太深刻。不重视血的教训就要流更多的血。
  又说:中原逐鹿,两军对垒,“有把握”通常可理解为比50%再多一点的能够打赢的可能性。而隔着一片大海作战,六、七分把握绝对不行,八分九分也不行,非十分不可!
  又说:大海平平,一览无余,未来的攻金攻台之战,是没有多少“巧”可讨的,就是磨盘碾秤舵,硬碰硬。不但要有数倍于敌的火力、数量优势,而且要有足够的船只,保证第一、第二甚至第三梯队的船只。还要懂得潮汐、风向、登陆点的选择。我们攻坚、野战是行家里手,但越海作战是外行,凭老经验想当然不行,要吃大亏。几十万人马上去了,可能一鼓作气一胜到底,也可能上不去,叫人家反下来,那就是无路可退全军覆没。
  拿破仑说过:懂得战争基本规律的人可以做将军。但也懂得战争特殊规律的人才是聪明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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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粟裕,正是一位不仅着眼于战争的一般规律,而且时时在注意着越海作战特殊性的将军。
  粟裕做指示,反反复复强调的就是两个字:纪律!
  “这次炮击封锁金门岛作战,是毛主席的战略决策,海军、空军、炮兵参战部队,都由福州军区前方指挥部统一指挥,都要无条件地服从指挥,要打就打,要停就停,令行禁止。不许各行其是擅作主张。”
  “发现特殊情况要及时请示报告,任何人不得贻误。”
  “特别是处理美机、美舰,一定要遵守中央军委的既定作战原则,不出公海作战,不主动攻击美机、美舰,严守自卫。”
  “……”
  粟裕用坚强的理智抑制住欲望的诱惑,附加了诸多的限制词“不”。他着眼于炮击金门最大的特殊性: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较量,而是一场政治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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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瞄准那个海岛的弓弦,正在一厘一毫地绷紧。
                  6
  7月21日,台湾海峡暴雨滂沱。
  卅载未遇的一场特大降水福祸参半。
  恶劣天候使得终日在福厦空域穿梭飞巡的台湾侦察机无法出动,为大陆方面大规模的军事调动扯起了一道天然屏障。但老天爷的慷慨排泄也把闽江、晋江、九龙江撑破了肚皮,陡然暴涨浊浪滔滔的江水像好不容易才逃出牢笼的一群野牛,咆哮而去,横冲直撞,公路、铁路在它的践踏之下到处塌方,遍体鳞伤;43座桥梁不敌重击,呻吟歪斜,断骨折筋。
  十万火急开赴战区的一支支摩托化炮兵部队在各处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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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中,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场下得人心烦躁、险些误了大事的暴雨说起。
  梁树森老人说:炮击金门,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敌手不是国民党也不是美国人,而是龙王爷尿泡胀破了,落下来的一大堆麻烦和困难。
  梁树森,一位牛高马大、耿直爽快的河北同乡。1958年任炮三师三十九团团长,离休前任建阳军分区司令员。冒昧问起梁老高寿,他呵呵笑道:挺好记,炮战那年37正当年。现在(1993年)把那俩阿拉伯数码倒过来就得,刚好73,不中用喽。我又问:梁老,我曾往漳州干休所写信查找过您,不知您……?他像一个不会掩饰的诚实的小学生:前后二封,通通收到。对不住,我没回信。三十多年了,现在都什么形势了,还提打炮那段干啥?不过您从北京大老远地来找我,陈芝麻烂谷子事还得说,哪段有用,您自己筛吧。
    1958年7月21日那个雨下得大哟, 昏天黑地,倾锅倾缸。我一件衣服
  晾在院里忘了收,警卫员以百米冲刺速度去拿,来回就那么几秒钟,浇了
  个透湿,像刚从池塘里拎出来。大江小河全涨满了,浪头挟着漩涡,在眼
  前那么打个晃就跑出老远,没了影子,好吓人。而且南方那雨不像咱北方,
  下得越猛住得越快晴得越早,南方的雨虽说也有忽大忽小的时候,可就是
  不停,就那么沥沥拉拉下了一个来月,生是把咱部队害惨了。
    那天一大早,我接到紧急通知,立即到厦门去开会。原以为是布置抢
  险救灾任务呢,到了厦门才知道,马上要打仗。叶飞、刘培善,张翼翔等
  军区首长都到了会,打仗的目的意义简单一讲,接下来就是按照地图各自
  找阵地位置。我的团归三十一军统一指挥,阵地在厦门的黄厝,打击目标
  小金门,最迟24日夜必须就位。
    军情似火,军令如山,我连阵地都顾不上看,下午让三十一军捣鼓个
  吉普车往回赶。那时部队没有一点作战准备,汽车一多半在封存,油都抽
  光了,我要不回去,家里非乱套不可。
    我的团驻南安。回南安必经泉州。车到泉州,泉州大桥已被洪水冲垮,
  只能坐摆渡。那个鸡巴摆渡楞不让上,让我们到下游去找船。我一下火冒
  三丈,指他鼻子骂:今天你他妈让老子渡也得渡,不让老子渡也得渡,耽
  误了老子打仗军法处置你!我骂的是难听一点,不讲理,但没法,一切为
  了战争,胜利是最大的道理。摆渡怕了,乖乖把我渡过去。
    到驻地,天色已暗,根本来不及搞什么“动员”,把上级意图扼要向
  几个团营干部一交待,部队通电般立刻动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扛
  枪打仗,责无旁贷,吃喝拉撒睡后勤保障这一摊我全顾不上了,就抓车、
  炮、弹三项,几小时后,全团出发。
    我们团清一色的苏式122榴弹炮, 一个连4门炮7辆车,全团36门炮百
  八台车。夜间行军,车灯大开,数里光龙,全速疾进,景象蔚为壮观。每
  一个人都很豪迈很激情,我也不例外。我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八路军的,
  解放战争、抗美援朝都有一份,看着我军由小米加步枪发展到汽车加大炮,
  并且能亲自指挥一支摩托化炮兵团队打大仗,心里边真有一种不虚此生、
  没白干一遭军人的感受。当然,还有一种渴望拼搏建功立业的冲动。
    22日凌晨,我们团到达泉州。头一辆车一停,整个车队便一辆接一辆
  停下来。我的车在中间位置,问前边:为什么不走了,咋回事?前边报告:
  泉州桥还未修复,二十八军100加农炮营已被卡在渡口,过不去。紧接着,
  炮13团等部跟上来,泉州大街上,挤满了车和炮,排出去十几里地,谁也
  动弹不得。天渐渐大亮,我的腔子里什么豪迈啦激情啦统统没有了,只剩
  下呼呼冒烟的肝火。跑到渡口去看,摆渡一次只能渡一门炮或一辆车,四
  十几分钟往返一次,按照这样的速度计算,24日夜间无论如何不可能进入
  阵地。最要命的是,那时福建沿海敌特很多,如果给台湾发个报,台湾乘
  天气转好派飞机来轰炸,庞大的车炮队根本就挪不动窝,也没有地方疏散,
  结局很可能是还没等我们炮击金门,对方就先下手为强,给我们来个火烧
  连营700里。能不着急?急得你恨不得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甩过河去。
    节骨眼上,28军詹大南军长从后面上来了。早有耳闻詹军长是身经百
  战的老红军,初次谋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严厉。严厉得像个六亲不认
  的黑包公,那两道倒八字眉和紧抿住的嘴真叫你望而生畏。这样的主官平
  常生活工作中有时难以让人接受,但战场上绝对需要。战场上最怕那种三
  脚踢不出个屁来的粘乎肉头干部。没有说话如打雷、令下如刀下的严厉劲,
  你就甭想镇唬住三军,甭想调度千军万马。詹军长一过来先找负责渡口组
  织的83师马副师长,碰巧马副师长刚刚有事到别处去了,詹军长就骂街:
  把个渡口搞得乱哄哄的,他人跑到哪里去了?赶快给我去找,再不来老子
  毙了他!又指着工兵团长的鼻子骂:几小时内你要不把桥给我修好,我就
  毙了你!别人都远远躲着詹军长,我不管,跑过去敬个礼:报告军长,按
  作战计划,应该我们团先过,现在没办法,车子都挤住了。詹军长又骂:
  混蛋,通通给我让路,谁不让枪毙他!还别说,詹军长的几个“枪毙”真
  管用, 渡口的秩序马上好多了,二十八军100加农炮营立即给我让出一条
  道来。要不然,谁让谁呀,麻烦大了。
    我的团插到江边,还是过不去呀。听有人讲,下游几里远的地方,有
  座浮桥,过人没问题,过车炮不知行不行。我就拉上参谋长去看浮桥。那
  桥晃晃悠悠的,上面铺木头,乍瞅确实有危险性,粗量一下,汽车上去,
  两头轮子外侧也就各剩半尺来宽吧。看来看去没把握。车管股长说:我豁
  出去过一趟看!这个车管股长是国民党的解放兵,一级驾驶员,技术特棒,
  他居然把一辆车一门炮弄过去了,我们都捏了一把汗。再看,桥虽晃,但
  挺牢固。于是,下决心把部队拉过来,集中七、八个老驾驶员,由车管股
  长指挥,过完一辆再过一辆,终于,折腾到下午,我的团全部过了江。我
  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从嗓子眼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过了江,距厦门还有百十公里,前方再无障碍,司机们一路鸣笛一路
  狂奔,黄昏到达厦门。连夜看地形,挖工事,搞伪装,24日下半夜,大炮
  全部进入阵地,装定好诸元,就等着千里之外,从北京传来的毛主席那一
  声开打令了。
  刘华老人说:1958年,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个“大”字,什么都是“大”,大跃进、 大炼钢铁、 大放卫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炮发言、大雨倾盆……1958年那个雨大得真是没法形容,再以后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而且不是下一阵子,彻夜下连天下,把所有人都下得头大火大脾气大。
  刘华,一位文质彬彬、学者风度十足的1939年入伍的老八路。先干政工,后学炮。改行是因为一次战斗,一群大老粗围着一门刚刚缴获的簇新的日本山炮干瞪眼冒傻气,谁都知道家伙好,谁都不知道咋样搞,唯有刘华喝过几天洋墨水,花几天功夫边琢磨边鼓捣,让一堆废铁变成了宝,从此,便和炮结下了不解之缘,操炮操了一辈子。1958年,任二十八军炮兵副军长,离休前,任福州军区炮兵参谋长。在福州炮兵干休所寓所内,他慢条斯理、文诌诌地回忆、叙说,你绝对看不出他曾是一位统制过数千门大炮的司令官。我想,和虎将詹大南做搭档,一文一武,一张一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大概也算一种优势互补、相得益彰的安排吧。
    1958年主席决定炮击金门,事先没有一点迹象,我们也没有任何准备。
  7月21日军里正开着常委会研究日常工作呢, 突然接到叶飞一个电话,传
  达中央意图,下达作战命令,搞得我们措手不及。会议立即改题,别的问
  题都搁下,就谈作战。军长詹大南,我一个,参谋长张维滋,政治部主任
  丁士采,组成前指,以后叫莲河炮群,我任副总指挥。炮群以我们军一个
  军炮团三个师炮团为主,配属其他地方调来的炮兵部队,对付大金门,火
  力很强大。
    刚刚行动,就赶上特大暴雨,泉州桥被冲垮,向厦门开进的部队都挤
  在泉州了,到处都在猛按喇叭,到处都是泥和水、车和炮,泉州乱成了一
  锅粥。我跟着詹军长去视察渡口。詹军长大发脾气,见人就骂,除了对我
  客气一点,连对参谋长张维滋也是大喊大叫没个好脸色。詹这个人脾气急
  躁,对部队要求严格,很多人见他就像耗子遇见猫一样乖,真怕他。其实
  他这人是个很好的同志,骨子里待人很宽厚。
    渡口处,军区工兵团正在抢修桥梁,詹军长把团长找来,劈头盖脑一
  顿训,最后,拍拍手枪:限你几点几点把桥修好!修不好,老子就毙了你!
  (我问:如果工兵团长未能完成任务,詹大南真会枪毙他吗?刘华说:不会。杀人也不能那样随便,还得经过军事法庭嘛。而且,真要杀,我,还有军常委其他同志也不会同意嘛。)
    六几年我在福州住院,碰巧那个工兵团长也住院,姓什么我忘记了,
  黑黑的,大高个子,山东人吧。我们聊天聊到了1958年那段,我就替詹大
  南向他道歉陪不是,说:当时我们对你态度可是不大好哟。他笑笑说:没
  什么,打仗嘛!不过,詹军长要真把我给毙了,死得也够冤枉的。
    其实,你就是隔一小时枪毙一个团长,泉州大桥也是抢不出来了。多
  亏了下游的一个浮桥,部队勉勉强强全部通过了。但时间耽误了一天多。
  只剩下两天时间,又要冒雨抢修野战工事,又要解决那么多部队的宿营、
  吃饭问题,一个人长两个脑袋八只手也干不过来呀。军部设在莲河方向一
  个叫火烧灰的村子里,有一段时间里,军找不到师,师找不到团,团找不
  到连队,乱套了。
    最乱还是7月24日夜部队进入阵地的那个晚上, 好乱哟,没法形容的
  乱啊!整整一夜,我紧张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想喝点水没有水,想
  打个电话没电话,说实话,我当时很没信心。
    上面只知道按地图下达命令,说一声“限时进入阵地!”要知道,地
  图上标的路都是一些土路、小路,窄得很,加上下雨,到处泥浆,部队同
  时出来,又堆到一块了,谁都想头一个进去,谁也不让谁。现在检讨,我
  们指挥上确实有不少问题。我真急成了没头苍蝇热锅上的蚂蚁了,因为我
  们完全在金门的火力范围之内,如拂晓前部队不能就位隐蔽,敌人发觉首
  先向我开炮,损失将无法估计。我们根本就没法还炮,也没法疏散,只能
  干挨打。
    我下了一道命令:哪一门炮,哪一辆车出现问题,确确实实走不了,
  立即推到路边,翻到沟里去,不能影响大部队行动!
    万幸,天亮前各部队都到了位,坏天气也有好处,使敌人观察不便容
  易麻痹,我们这边千军万马大折腾,那边仍然在糊里糊涂睡大觉,真让人
  难以相信。但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险象环生,让人后怕。
    任务面前无困难, 命令面前无条件,这是我军的传统。7月25日晨,
  我们炮群按照军委和军区的要求,完成了大规模炮击金门的准备。
  詹大南老人说:1958年那场大雨确实可恶,差一点让我贻误了军机。我们炮兵进入阵地是限定了时间的,我向军区立过军令状:保证全军按时进入:进入不了,你们可以枪毙我!
  詹大南,穿上红军军服戴上八角帽后的第一个职务是给红二十五军军长、日后的徐海东大将当警卫员;摘下领章帽徽前的最后一个职务是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对詹大南而言两个职务之间不光是一级级阶梯,还有数百次战斗和无数次从死神手掌逃脱的经历。1993年夏,我专程到南京军区高干俱乐部采访他,年逾七旬依然威严的老将军正在专心致志听书法讲座,摸了一辈子枪杆的手接着握笔杆,武将铁硬的外壳原来也包装着多样的兴趣和丰富的追求。我的第一个问题纯属好奇,所以问得极为小儿科:战斗中,您毙过执行任务不坚决的部属吗?他大惑:打仗就是一个目的,消灭敌人,怎么能随便杀自己人呢?我的第二个问题:如果工兵团长不能按时架好桥,您真会枪毙他?他依然大惑:我说过要枪毙他?记不得说过这样的话了,确实记不得了。我不想再自讨没趣,赶紧转话题,问起关于那场雨。老将军一拍茶几,恨恨说:他妈的,1958年,要是老天爷撞到我的手里,我非拿枪把他毙了不可!
    泉州桥被冲垮了,部队确实很乱,我就亲自跑到渡口去指挥,我的官
  最大嘛。打仗,不论防御还是进攻,哪里最重要最吃紧主官就应到那里去。
  部队看见你来了,才有主心骨,你也才能了解第一手情况,以最快的速度
  做判断、下决心。
    我在渡口的脾气可能是大了一些,但必须给下边一些压力嘛,你一压,
  点子啦办法啦都出来了,天大的因难也就克服了。军委给军区的是死命令。
  军区给我的是死命令。我给下边也只能是死命令。一级压一级,压垮的不
  是部队,是困难。
    部队打胜仗凭什么?就是凭一股气,一股劲。长征时,我们红二十五
  军走到豫西,正是12月前后,数九寒冬,风呼呼刮,真冷啊,人全冻僵了,
  手冻得连扳机都扣不动,敌人把我们团团包围住,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一个参谋主任说,红军没指望了,大家把枪丢了,各逃各命吧。徐海东马
  上命令把他抓起来,阵前枪毙!然后,率部队硬打猛冲,半夜才冲出包围
  困,重伤号全丢了。那一次真叫九死一生死里逃生生死存亡啊!但通过这
  一回,我也明白了,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再恶劣的自然环境,你都必须保
  持压倒一切敢打必胜的那么一股气势。
    1958年, 那么大的一场雨,7月21日接到命令,24日夜全军进入了阵
  地,只有三几天时间嘛,可以说困难重重,但我们按照要求完成了炮击准
  备。当时,我向前指一边报告情况一边想:我们的部队好啊,我们的战士
  好啊,还是红军留下的传统,这一仗,我们已拿下了第一个回合。
                  7
  叶飞的福州军区前线指挥部设在海拔339.6米位于厦门南端的云顶岩上。
  1993年1月8日,我乘车登临云顶岩。这是一座肉眼望去与北京香山相仿的小山脉,临海面略显陡峭,背岛面稍呈舒缓。我去时恰是天清海蓝阳光普照之时,居高临下,正面小金门尽收眼底,豁然醒目。视线跨过小金门,远远地,可以看到一片葱茏的大金门。好奇心驱使我用20倍炮队镜对大金门进行通体扫描,遥遥相对、大金门最高点、 海拔237.7米的北太武山巅的国民党旗和料罗湾中驶出驶进的大小船只历历在目。
  得天独厚,云顶岩对大、小金门的相对高度优势使它自古便成为重要的军事要塞,自然,也使它成为前线指挥部最佳和当然的位置所在。
  指挥部设在云顶岩反斜面敌炮火死角处,大山已被掏空,坑道内悬挂着各种比例的军用地图,摆设着十几部电话机和若干电台,主室置放一战区沙盘,金厦海域地形地貌和敌我双方兵力配置一目了然:
  由西向东,大担、二担、虎仔屿、鼠屿、小金门、大金门等国民党占岛屿一字排开,叶飞的炮兵亦由最两端的青屿、浯屿岛开始,沿厦门和大陆海岸线及沿海岛屿,直至东南端的围头角,对敌占岛恰好形成长达百余公里弯弯的半月形火力打击圈。福州军区前指下辖厦门和莲河两个炮兵总群,厦门炮群由三十一军负责,辖15个炮兵营,兵锋所向,小金门和大、二担。莲河炮群由二十八军负责,辖17个炮兵营,全力对付大金门,并在围头角增配6个海军海岸炮兵连,以控制和封锁料罗湾。两大炮兵群各配属若干高炮阵地,保障本区的对空安全。空军方面,两个飞行团已分别隐蔽进入汕头、连城基地。海军方面,两个快艇大队也已隐蔽进驻三都澳、汕头待机。
  7月23日,叶飞向北京发报。
    主席、军委:
    兹将各方面作战准备情况报告如下:
    一、现已集中陆、海军炮兵30个营的兵力部署于厦门地区(包括大小
  嶝岛、莲河围头地区),准备打击大、小金门岛之敌。另集中陆海炮兵三
  个营两个连部署在黄岐半岛地区,准备打击马祖岛之敌。
    二、 弹药三个基数(约5万发),一个基数已调拨前线并分发完毕,
  其余两个基数正在运输中。
    三、战场布置,阵地和工事,24日可以准备完毕。
    四、后方物资、弹药仓库和库厂、铁路要点、运输枢纽防空和维护工
  作已作了部署。
    五、准备担任作战的炮兵部队,24日拂晓前可以进入隐蔽待机的位置,
  晚上可以全部进入射击位置。
    我们预定的作战方案是:
    一、在同一时间对金门、马祖之敌予以突然猛烈的炮兵火力袭击,重
  点放在金门。
    二、对金门打击目标:集中袭击敌人的锚地、炮兵阵地和重要仓库。
    三、然后即准备转入对空作战,并以海岸炮兵火力封锁敌港口及机场,
  不断地打击敌人的炮兵及有生力量。
    四、为了保密,在战斗未发起前,我作战部队工作,一般的动员,进
  入战争准备,都根据中东形势和当面敌情,通令全军加强战备。
    以上部署是否有当,请指示,并待命行动。
                                叶飞
  7月25日20时,前指收到北京发来的带有三个A的加急电报,中央军委命令全线炮兵立即进入射击位置待命。
  当夜,狂风呼啸,暴雨如注,参战炮兵部队沿着各条急造军路,闭灯开进。车多路窄,路面泥泞,重车一过,不少路面严重塌陷,一车熄火,后面大队便动弹不得。指战员们甩掉雨衣,挥锹舞镐,搬沙填石,然后手推肩顶,辅以绳拉,助车前进。 万幸,7月26日拂晓前,火炮全部到位,无一门贻误军机。最令叶飞感到快慰欣喜的是,当459根躲藏在伪装网后的黝黑的炮管悄然拾起,准备把第一波3万发炮弹馈赠对手之时,金门国民党军竟然全无觉察。
  叶飞下令:炮弹上膛!
  一整天,他足不出屋,就守在电话机旁,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焦急地等待……他已经如期将一部作战机器组装完毕,只等着毛泽东在北京揿动按钮了。

          ※   ※   ※   ※   ※

  1993年, 中国再度掀起毛泽东热,在这位已故最高领袖诞辰100周年之际,他的亲切微笑的画像涨到几十元一张仍然供不应求;他的各式含金量含银量不等的像章成为众多收藏爱好者寻觅的目标;打开荧屏,每天都是由那些竭尽全力摹仿他而永远只能摹仿个表象的演员们主演的关于他的影片;曾代表整整一个时代、旋律非常优美动听的几十首歌颂他的乐曲又重新响彻大江南北、商埠僻壤……
  全世界都注意到了这一并不奇特的奇特的文化现象。
  我的一位香港朋友说,不论你个人对毛泽东的评价如何,不了解毛泽东你就无法了解中国,不了解毛泽东热你就无法了解现代中国。
  我亦注意到了,所有的怀念都绕过了对这位本世纪巨人一生功过的纠缠,而着眼于他的“人格魅力”。
  “为天下人所不敢为不能为”,无疑是毛泽东“人格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曾经多少回做出了惊世骇俗让整个地球都震颤不已的决策?还是那位香港朋友说的:不论怎样,毛泽东在位卅几年,是中国人在美国和西方面前腰杆最硬的时期。现在,中国更自由更富裕了,我们非常希望,中国人酒足饭饱之后永远不得“软骨病”。
  1960年,毛泽东对二次大战的英国英雄蒙牙马利元帅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几年前,我在台湾海峡这边开了几枪,让美国和你们西方虚惊一场哟。
  我想,经久不衰的“毛泽东热”,大概就包含了中国人对已故领袖敢向美国和西方“开几枪”的胆魄、勇气的崇拜与钦佩吧。
  但是,当我们真正走进毛泽东的世界,便会发现,他在做出重大决策之时,又从来不是轻松随意轻描淡写的,他是在反复掂量了国际局势,反复比较了双方力量后才断下决心的。敢为而不妄为,能为而又慎为,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自己的对手,如此看待35年前毛泽东的“开几枪”,才会对他的“人格魅力”有一个更全貌的理解。
  事情就是这样, 1958年7月26日,叶飞这位“舞台总监”已经把乐队和锣鼓家什置设齐备,总指挥毛泽东却叫道:暂停!

          ※   ※   ※   ※   ※

  7月26日深夜, 毛泽东原已熄了灯躺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揿亮了台灯,披衣而起,缓缓点燃一支香烟。
  一整天了,他对于叶飞神不知鬼不觉把数万大军数百门火炮搬运到金门的鼻子底下深表满意,他知道,现在只要他愿意,他立即就能够给他的老朋友和那些正在中东耀武扬威的美国人、英国人一点厉害瞧瞧,但是,你有把握既打痛对手,又不致使战争无边无际扩大嘛?避免把一场带有惩罚、警告意味的局部、有限战争发展成同美国的直接对抗乃至全面战争,这确是一个值得深入思索、认真斟酌的问题。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机器,让它启动仅是一闪念一瞬间的事情,而要让它始终循着预设的轨迹运转并在所期冀的目的地戛然而止,却绝非易事,需要高超的智慧和娴熟的驾驭术。炮打金门,是一场旷日持久,极为特殊、复杂、微妙的国际国内政治斗争的延伸,手中没有过硬的军事牌不行,有了军事牌,还得琢磨何时打出去、怎样打出去的策略技巧。谁能够在这场激烈的对抗中以有限的军事手段收获最大的政治效益,谁才是优胜者。
  毛泽东走出房门,月光下,哨兵有些局促和拘谨地向他敬礼。
  他微笑着拍拍小战士的肩头,信步沿着曲折幽深的小径踱去。他一生中的许多重大军事决策都是在行军途中、在马背上做出的,他已经习惯了,走动,能帮助思维,能出好主意。
  晨光熹微时,工作人员发现毛泽东不在床上,都埋怨那个小哨兵没“看好主席”,慌忙分头去找。
  东方泛白,中南海波光粼粼,毛泽东倚岸而立,他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卷,身披霞色,衣摆微风,恰似一尊严峻的雕塑。无人敢近前去烦扰他,所有人都能从那伟岸的气势中感受到岿然屹立、心系寰宇、掌握风雷的内力。
  整整一宿,毛泽东把问题想透彻了:充分做好打之准备,但暂且不打,以静观局变,等待更有利的时机。
  晨风送来前门火车站的鸣笛,毛泽东轻轻弹灭手中烟蒂,将之搓碾成粉状,返身,疾回屋,研墨挥毫:
    德怀、克诚同志:
    睡不着觉,想了一下。打金门停止若干天似较适宜。目前不打,看一
  看形势。彼方换防不打,不换防也不打。等彼方无理进攻,再行反攻。中
  东解决,要有时间,我们是有时间的,何必急呢?暂时不打,总有打之一
  日。彼方如攻漳、汕、福州、杭州,那就最妙了。这个主意,你看如何?
  找几个同志,议一议如何?……如彼来攻,等几天,考虑明白,再作攻击。
  以上种种,是不是算得运筹帷幄之中,制敌千里之外。我战则克,较有把
  握呢?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原则,必须坚持。如你同意,将此信电告叶飞,
  过细考虑一下,以其意见见告。
  晨安!
                        毛泽东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
  据说,毛泽东推迟炮击时间还有更深一层考虑:苏联方面刚刚提出苏联共产党第一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希望能于近日访华,同中国同志讨论当前紧张、复杂的国际局势问题。中国方面已经同意了苏联的这一要求。在赫鲁晓夫访华前夕对金门实施大规模炮击,时机恐怕不太合适,有可能会使苏联同志感到尴尬,因为这很容易使世界产生“此系苏俄指使”的感觉。另外,苏联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炮击金门后,老大哥的态度无疑是影响事态发展的重要因素,中苏在此问题上理应取得某种默契和共识。
  毛泽东的缓打慎打思维逻辑是:在揣摩对手将会出什么牌之前,再认真盘算一下自己手中究竞有几样牌。
                  8
  7月31日,赫鲁晓夫的图-104座机抵降北京。
  赫氏在北京小住三天,秘密而来,公开而去,把原本已经高八度的中苏友好二重奏又拔高了一个音阶。
  8月4日,北京和莫斯科同时发表《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会谈公报》。很少有人仔细琢磨,两位共产主义大国的领袖人物亲切聚首晤谈,为何新华社和塔斯社竟然没有配发一二张他们握手或拥抱的新闻照?事实上,直至今天,人们也从未看到记录这一颇具历史性场面的照片。原因很简单:毛泽东是在中南海游泳池畔穿着游泳裤头欢迎和会见来自北方的老大哥的。赫氏大概亦察觉到西服革履与此时此地的氛围太不谐调,赶忙更衣,换上与毛泽东一模一样的游泳裤头。二人双双入水,切磋泳术,别有情趣。一旁是否有摄影记者拍照无人考证,但我猜想,即便有人拍照了,也不便让两位领袖人物袒胸露臂、光着脊梁走上一贯严肃的党报版面吧。
  毛泽东曾以此种方式接见赫鲁晓夫是直至近年才予以披露的,许多新闻媒体评述,这反映了毛泽东对于赫氏的轻蔑。更有甚者,海外亦有评论认为“此举乃毛的精心安排,意在羞辱赫氏。”
  其实,以笔者愚见,种种臆测均系“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毛泽东处事待客,历来大而化之随便简捷不大讲究繁文缛节,而且一般他本人只讲原则,不谈具体,具体事由周恩来他们去谈,此乃个人风格使然,本不足为怪。若一定要讲“精心”、“有意”,最多是已有预见将在某些问题上同赫氏“谈不拢”,与其双方在会议大厅严肃对阵争得面红耳赤,不如采取一种轻松方式,既表明了己方的原则立场,又不致使对方过于尴尬下不来台。如此而己。
  但中苏早已歧见日深,也是真事。
  双方裂隙源于1956年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那篇彻底否定斯大林的秘密报告。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不能同意赫氏的论点,坚持应对斯大林三七开,因为把斯大林说得一无是处,只能丑化苏共几十年的历史。此事对毛泽东影响之深可从十年后他发动“文革”看出,“文革”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挖出大大小小的“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危险人物”。另外,赫氏此时主张同美国和西方搞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和平共处,也是毛泽东所深恶痛绝的。很好理解,此时中国刚同美国打完一仗,领土台湾又在美国武力的直接控制之下。虽然十三年之后,毛泽东依然是在中南海,同美国总统尼克松握手,以一种相当有利的占位,在尼克松作出了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在台湾的军事力量逐步减少直至全部撤出的承诺后,实现了同美国的缓和,开始了双方关系正常化的进程。
  历史的发展自有规律可循,而规律是在此一时彼一时,有时甚至截然相悖的场景中得以实现的,所以,我们的星球在按照预定的轨道运行时,才显得多彩而有趣。
  毛泽东擅长一种泳姿奇特的侧泳,他斜身侧头,两手向着同一方向,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划水,从容间凸显出超常的自信。赫鲁晓夫则会一点点自由式,他的短而粗壮的四肢不是很和谐地重重拍击水面,搞得小半个游泳池水花四溅,但他的游速挺快,不一会,就能从此岸冲击到彼岸。毛与赫相互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对方的泳姿,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
  都累了。在工作人员搀扶下,双双爬上岸来。裹上毛巾毯,斜靠在躺椅上,开始了他们介于正式与非正式之间的谈话。
  没有谈斯大林,也没有谈美国,但依然很不愉快。不知何故,中方从未公开这次谈话详细、准确的记录,大致情况,仅散见于诸多回忆文章之中。倒是赫鲁晓夫在其回忆录中作了长篇追述。世界公认,《赫鲁晓夫回忆录》水分极大,谬误百出,但毕竟是我们迄今所能读到的对中苏交恶内情记叙较详的一篇文字:
  我记得很清楚,1958年毛泽东是如何断然拒绝了我们要求在军事方面进行合作的努力的。根据这一协议,我们的飞机可以在中国的机场停留和加油。我们的远程潜艇服役以后,需要在中国建立一个无线电台,以便与我们的舰队保持联络。顺便说一句,在此以前,中国人已经提出要我们把潜艇的设计图纸交给他们,并教会他们建造潜艇的技术。所以我们认为,提出让我们在中国建立一个无线电台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但是他们说不行。
  我说:“毛泽东同志,我们出钱给你们建立这个电台。这个电台属于谁对我们无关紧要,我们不过是用它同我们的潜水艇保持无线电联络。我们甚至愿意把这个电台送给你们,但是希望这个电台能尽快地建立起来。我们的舰队现在正在太平洋活动,我们的主要基地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毛泽东同志,我们能不能达成某种协议,让我们的潜水艇在你的国家有个基地以便加油、修理、短期停泊,等等?”
  “最后再说一遍:不行!而且我不再想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
  “毛泽东同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家在互相合作和供应方面并没有什么麻烦,但是我们这里——竟连这样简单一件事情都不能达成协议。”
  “不能!”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动怒。 为了合乎情理, 我作了最后一次尝试,我说:“假如你愿意,你们的潜艇可以使用摩尔曼斯克作基地。”
  “不要!我们不想在摩尔曼斯克干什么,也不希望你们在我们这儿干什么。英国人和别的外国人已经在我们的国土上呆了很多年,我们再也不想让任何人利用我们的国土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他始终也没有允许我们在中国建立潜水艇基地。
  赫鲁晓夫的“不理解”是因为忘记了,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是完全彻底的爱国主义者。当共产主义者需要读厚厚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书籍。当爱国主义者不需要,面对中国一百余年被蹂躏的历史,只要具备中国人的良知和血性就足够了。绝不允许在中国的土地上再次出现外国军事设施,这是毛泽东,也是所有中国人的意志和共识。
  1993年12月23日, 江泽民总书记在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大会上称他是“伟大的民族英雄”。我以为,此一赞誉确比过去的什么“导师”、“舵手”来得贴切,不论毛泽东晚年的失误如何,他在维护国家统一、独立、主权方面的坚定性、强硬性、一贯性确实是前无古人的。
  1958年,在最最需要苏联给以支持的时刻,敢对赫鲁晓夫说:“不”,要具备绝大的勇气。

          ※   ※   ※   ※   ※

  8月3日,《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会谈公报》发表,立即引起世人注目。明摆着,在国际局势高度紧张、敏感时刻中苏首脑聚首会谈,最重要的议题自然是中东事件及其影响、趋向,以统一步调,协调策略。
  中国方面参加会谈的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元帅、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王稼祥。苏联方面参加会谈的有: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元帅、苏联代理外交部长库兹涅佐夫、苏共中央委员波诺马烈夫。
  由于双方的国防部长均参加了会谈,使双方将进一步加强军事合作的意向表现得十分突显。
  《公报》给人的另一强烈印象是,双方“空前团结”、“一致对外”,并且,已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秘密协议”:
  “会谈双方在极其诚恳、亲切的气氛中,就目前国际形势中迫切和重大的问题,进一步加强中苏之间友好、同盟、互助关系的问题和为争取和平解决国际问题、维护世界和平而进行共同奋斗的问题进行了全面讨论,并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
  “中苏两国严厉谴责美国和英国在中近东地区的粗暴侵略行为,坚决主张立即召开大国政府首脑会议讨论中近东局势,并且坚决要求美国和英国立即从黎巴嫩和约旦撤出他们的军队。”
  “双方就目前国际形势下两国所面临的在亚洲方面和欧洲方面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充分地交换了意见,并且对于反侵略和维护和平所应采取的措施达成了完全一致的协议。”
  “……”
  赫鲁晓夫尽管在北京的三天中对毛泽东老大不高兴,还是竭力掩饰了双方分歧,与中方共同写作了一篇水平很高的官样文章,给世界留下一片迷雾。
  直到1993年8月, 台湾《青年报》发表的一篇题为“炮战前夕,金马已成举世瞩目焦点”的文章依然一口咬定,1958年赫氏北京之行,就是为密谋炮击金门而来,毛泽东敢对金门下手,就是由于苏联的唆使和怂恿。
    毛泽东和苏俄头子在北平集会时,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当时中东战局
  已把美国搅得头晕眼花,再也没有精神注意到远东了,此时如能拿下金门,
  六个月就可解放台湾,而打开了西进太平洋的大门。
  几十年了,台湾坚持的就是这么一个观点。但只要认真阅读《公报》就会知晓,其中不仅没有提到台湾问题,甚至连“台湾”二字都未出现,这当然不是一种无意的疏忽。事实上,毛、赫晤谈不快,中方根本就没有向苏方谈及炮击金门事,这使得二十天后金门落下炮弹,感到震惊和恼怒的,不光是台北和华盛顿,还有一个莫斯科。赫鲁晓夫气得大叫大嚷:这么重大的事情,毛泽东竟连一个招呼也不打,这算什么亲如兄弟?!毛泽东自有他的道理:中国人解决自家事,为什么要向你莫斯科打报告,非得得到你的批准?究竟中苏会谈对日后的炮击金门是否产生了影响,毛泽东本人从未谈及,而采访中,许多老同志肯定认为:赫氏造访北京,只能坚定了毛泽东要打这一仗的决心,你赫鲁晓夫要同美国搞缓和,我偏要同美国搞一点点紧张,看你怎么办?炮击金门的主题是惩罚台湾,警告美国;副题是在苏联面前显示独立性,表示决不同帝国主义妥协的决心。我以为,对历史的复杂性理应如此理解。
  中苏北京会谈内里与表象的不一致对打响后的炮战,其影响亦是双重并相当微妙的。
  艾森豪威尔对中苏《公报》的措辞感到某种程度的忧虑并不奇怪,因为自朝鲜战争开始,预测一旦中美间发生大规模战争,苏联将在何种情况下以何种方式介入,已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重大战略研究课题。尽管中情局早就得出结论,“在中国长江以南发生任何级别的战争都不会导致苏俄的直接加入”,艾森豪威尔仍不能不审慎看待中苏间“牢不可破的团结”,不能不认真做出种种假设,如:美国在台湾海峡使用武力,可能面临同苏联直接对抗的风险;对中国使用原子弹,将促使中国从苏联获得同类毁灭性武器;美军在中国大陆南部大规模登陆,将导致苏联乘机从其欧洲领土大规模西进,等等。中央情报局未能及时帮助艾森豪威尔读出中苏《公报》在热情洋溢的言辞下所掩饰的巨大分歧,迫使艾氏在采取任何行动前均须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
  毛泽东同样亦不可能随心所欲,放开手脚地大干。既知苏联的支持将极其有限,放大炮一响,理想的结局只能是既表达了惩诫的意志,又不可导致事态失控。蒋介石不难对付,但现在就同美国在台湾海峡打一场主要较量海空力量的大规模战争,老实讲,实力不够,时机也不成熟。
  亦真亦假,虚虚实实,嘴巴铁硬,下手留神,很像京戏《三岔口》中的武打场面,双方小心谨慎地揣摩试探着对方的出拳使刀,有时是虚晃一枪,有时是意在恫吓,有时又是确确凿凿的杀手锏。国际斗争永远都不是纯军事,免不了尔虞我诈,纵横捭阖,能够知己知彼,参透对手心态者将居上风。
  赫鲁晓夫到北京来的真是时候,恰到火候,作为事业和声威正处于巅峰状态的全球超一流政治人物,来了即便啥也不谈,就是爬爬长城当一回“好汉”,逛逛皇城拍照留念,或在昆明湖荡舟沏一壶龙井品尝中国滋味,或遛遛古城胡同与市民亲切交谈表演领袖风范,都将让世界绞尽脑汁费一番猜测。台湾甚至瞎猜猜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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