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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偷觑白杨 警备司令吟风月 竞演屈原 文艺战士颂雷电


  十月的早晨,山城里是一派兴旺景象。透过缥渺的雾纱,大上海电影明星看到:道旁、街头、店铺里,到处都是鲜灵灵的果品,那黄橙橙的桔子、柑子、橙子,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还有那白呼呼的花生,滴溜溜的西瓜,红玛瑙似的葡萄……从坡下一直堆到坡上。呵,重庆山城简直成了一座花果山!
  白杨真切地感到,自己踏进了一个太平富饶的“天府之国”。这里听不见枪炮声,看不到逃亡的伤员难民。白杨他们算是从战区来的先遣部队。
  夏云湖率全团来到昌平街,安排好住处,歇息两天后,便开始排练抗战戏——《芦沟桥之战》、《流民三千万》、《汉奸》、《黑地狱》。白杨不分昼夜奔忙在排练场上。
  一天排完戏,夏云湖的爱人悄悄对白杨说:
  “九妹,这里一些人可关注你呐!”
  白杨说:
  “我从不单独出去,也没有人认识我,能关注我什么?”
  夏云湖爱人问道:
  “瞧你说的,你是明星,名声在外。再说,这里有不少人在《十字街头》、《社会之花》等影片中见过你,还能不认识你?”
  “这倒也是,不过——”白杨说,“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你可不知道,这里的官僚、军阀野极了,观念、风气也不好。他们把演员称为“戏子’,当作取乐、玩弄的对象。一些演川剧等地方戏的女演员,一旦被哪个司令、长官看上了,客气一点的,送个帖子,请去吃饭、跳舞;赤裸裸一点的,干脆在哪个饭店开个房间,让她去……”
  “真卑鄙!”白杨阵了一口。
  白杨和同事们从排练场回到住处,见一张大红请帖放在桌上。白杨拿起一看,是清白杨小姐去赴宴的,下面还署有重庆市市长的名字。
  公然来向她“叫条子”了,白杨似受了莫大的侮辱,血液升腾上来了,一拱一拱顶着脑门子,她想一下把请帖撕个粉碎。
  就在这当儿,来了两位穿黑纱衣服的不速之客。他俩皮笑肉不笑对白杨说:
  “事情是这样的,有位老司令要出川,市长要设宴欢送他,特请白杨小姐光临赴宴。”
  “对不起得很,”白杨断然说,“我不能去。”
  “为什么呢?”
  “我们剧团有纪律,”大姐吴茵一字一顿说,“演员不得单独外出,只能集体行动。”
  “你们意思是……”来客问道。
  “要去我们一起去!”
  “噢,原来是这样的。”来客舒了口气,继续说道,“市长是很豁达的,市长对诸位女伶的色技早有所闻,十分赏识,既然各位女士愿意去,我代表市长欢迎诸位女伶一起光临市长公馆。”
  白杨没有料到他们会这样纠缠不休,悻悻出门,向沈浮、陈白尘等禀告。
  陈白尘随白杨来到两位来客面前,向两位拱拱手,说道:
  “很抱歉,鄙团女士们不能前往。”
  “为什么?”
  “家有家规,团有四纪。剧团有明文:男女演员不能分开活动,必须集体活动。”陈白尘亮给他俩看一张油印的“明文”。
  “怎么有这么一条。”其中一位嘟哝道。
  “很对不起了!请回吧!”陈白尘说着要送客。
  矮个子来客贼心不死,对高个子来客说:
  “你马上回到市长那里去请示。”
  高个子约模一个小时工夫,便赶来了,说道:
  “市长涵养太好了,他说,请全剧团的人一起去赴宴。”
  原来,市长本想找名伶消遣助兴,不想那上海来的影人还有那么多规矩,绝不像川内的戏子好摆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举,弄得他骑虎难下。转念一想,此事若张扬出去,实有失脸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全体影人统统请来,至于消遣助兴之事,视情而行。
  市长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场晚宴成了影人们宣传抗日救亡的集会。原先达官贵人弹冠相庆、饮酒作乐的气氛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个头面人物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
  影人刚走,左右侍从赶忙从边门引进一群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浪声浪气地撵了上来。白杨见此啐道:
  “真不要脸!这帮老爷喝足吃饱了,不侮辱一下女性好像是活不下去似的!”
  上海影人剧团这种凛然不可侮的精神风貌很快传遍了山城。于是,重庆人对这些影剧人,尤其是对青年女明星白杨,更增添了几分仰慕,加重了神秘莫测的色彩。
  随着演出的不断进行,观众群的不断扩展,“影人剧团”的声望越来越高,白杨的名声也越来越大。重庆的官僚、军阀再也不敢对白杨想入非非、自讨没趣了。
  可是,没有想到,不久,四川一霸——成都的警备司令竟又向白杨伸出了魔掌。
  上海影人剧团在重庆演出一个多月后,又开赴蓉城——成都,在智育电影院献演四个抗日话剧。
  白杨简直成了天府人最热爱、最钦佩、最欣赏的女明星。
  她那甜润、委婉略带些鼻音的标准的国语声调;她那朴素、端庄,一尘不染的装束;她那温文尔雅而又落落大方的举止;她那匀称的身姿、白润的肤色、淡淡的笑涡;她随时可以自然而然地、激情澎湃地塑造某个令人或怜悯、或钟爱的女性。
  白杨,在青年人的心目中,几乎成了才貌过人的偶像,高洁、神圣的化身,活泼、可爱的象征。而在一些好色的达官眼里,白杨则是个蒙有一层五光十色的灵火圈的美神,一只稀罕的丹顶鹤,或一只不可猎取的小鹿。
  一天晚上,刚演罢戏,卸好装,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派人来向白杨献殷勤:
  “白杨小姐,我们严司令请您到沙利文去喝咖啡。”
  “沙利文”是美军的一个招待所,白杨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便置之不理,拂袖而去。
  严司令以为白杨是在摆架子,第二天便派人送给白杨一张大红请帖:特设宴招待白杨小姐。
  白杨亮出“影人剧团”的《生活守则》,把请帖退了回去。
  严司令惊诧异常:他拥有“金戈铁马”,在天府之国里从来都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对于女性,凡被他看中了的,尤其是“戏子”,唤来消消遣,还不都是易如反掌?
  而今他要请白杨,为何如此不顺?是方式方法欠妥,还是白杨小姐娇羞、胆怯?看来,对这样的名流,还得讲究点艺术。严司令灵机一动,请来了川剧名角——川胡蝶,委托她去邀请白杨。
  川胡蝶很不情愿替他办这种事,但她又不能不从,只能遵命赶到了智育电影院后台,找到了白杨,脸一红,问:
  “白杨小姐,你今晚有空吗?”
  白杨见“川胡蝶”找她来了,忙问:
  “有什么事吗?”
  “想请你出去玩玩。”
  “去哪儿?”
  “……”
  白杨见她吞吞吐吐,就若有觉察说:
  “对不起,我没有空。”
  “那你哪晚有空?明天,后天?”
  “不,即便有空,我也不能单独出去。”
  川胡蝶郑重地说:
  “我想,你是不能不去的。”
  白杨一愣,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到了嘴边,川胡蝶就把白杨叫到一边,酸溜溜地把事情原委直说了。白杨一听,怒火中烧,劈直地对川胡蝶说;
  “请你告诉严啸虎,早点死了这份心,别再白日做梦了!”
  川胡蝶很佩服白杨的胆量,却又替她捏一把汗。严啸虎,人称严老虎,是蓉城一霸,对他,谁敢不低头。
  “这严老虎可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白杨泰然地说,“看他能对我怎么样?”
  这里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严老虎是个蛮横的土皇帝,也许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影人剧团的同事们,尤其是十二姐妹无不担惊受怕。大家预感到:厄运正向他们逼近。
  不出所料,第二天,严老虎派了一帮武装便衣,杀气腾腾来到智育电影院“看戏”了。
  这天正上演陈凝秋写的《流民三千万》。该剧演到最后一幕时,天幕上出现了一轮象征胜利与希望的冉冉升起的红日。此刻,严啸虎的爪牙们在剧场里骚动起来了,说这天幕上的红日是日本太阳旗,这戏是为日本人唱赞歌,又胡诌白杨是日本人,上海影人剧团是“汉奸剧团”。
  随即,严啸虎以成都警备司令部名义下令道:
  “影人剧团有汉奸嫌疑,限三天内驱逐出境,否则拿办。”
  但影人剧团并没有被吓倒,他们联合成都市文化界、教育界、新闻界的有志之士,国立四川大学和几所中学都跃跃欲试地上街游行示威。
  果然,两天后的成都沸腾起来了。大小报纸,纷纷披露了“影人剧团受驱逐的内幕、智育影院被查封的真相。”成都的男男女女竞相传阅,议论纷纷。
  白杨作为影坛、剧坛的女明星,已成了广大男女青年崇拜的偶像,她给人以美的享受、情的感染、理的启迪。白杨属于大家,属于社会。
  而严啸虎,仅把白杨当作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为发泄他肮脏的情欲而不择手段,滥施淫威,这不仅是对明星的侮辱、艺术的玷污,而且是对白杨的广大观众的莫大亵渎,是对抗日志士们的一种诽谤!
  文化、教育、戏剧界人士纷纷声援影人剧团:
  “宣传抗日,何罪之有?”
  “若要拿办‘影人剧团’,那我们各界同胞情愿同他们一;去坐牢。”
  “我们要白杨,要影人,要看抗日戏!”……全城舆论哗然,严啸虎成了众矢之的。
  严啸虎回到家里,已知内情的司令太太也冲着严啸虎大吵大闹。司令部后院起火,内外交困,不得安宁。
  报刊上责难严啸虎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国立四川大学的男女学生要向严老虎游行示威。事态在不断发展,严司令越来越被动。严啸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慑于各方面的压力,严啸虎不得不来个缓兵之计:影人们可以在成都继续演出;但是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将影人剧团易名为成都剧社,二是将演员们的名字统统改掉。
  为了能继续演出,宣传抗战,影人剧团决定,给严啸虎一个下台的梯子,但是剧团人员的组成与演出的内容决不能改变。至于名字问题,那不过是一种符号,无碍大局。
  如果说严啸虎就此罢手,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利用文化流氓,伪装组织剧团,以每月二百元的高薪收买演员,分裂影人剧团。
  上海影人剧团的成员本来自上海的各电影公司,成份复杂,有些人在撤离上海时就动机不纯,经不住高薪、名利的引诱。到后来,真正甘愿每月领四十元零用钱,一心为宣传抗日救国而献身的只留下沈浮、陈白尘、白杨、吴茵等十余人。
  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是极其严重的,人员太少,需要众多演员的参戏已无法上演;连唯一的美工、布景师也被拉走了,怎么办?大家只得设法重新排演角色少的《日出》《雷雨》等戏。白杨在这两个戏中分别担任陈白露、四凤两个主角。
  《日出》一经上演,白杨仿佛完全进入了陈白露生活的情景之中。与此同时,她还塑造人物个性与之大相径庭的《雷雨》中的四凤。白杨塑造的陈白露与四凤这两个性格迥异各具风彩的女主角,又一次使蓉城的广大观众倾倒了。
  人的精力与负荷是有限的,就这十来个人,又做演员,又做职员,这样,把同仁们一个个都累垮了怎么得了。
  沈浮、陈白尘等领导们经一番商酌,决定由陈白尘去武汉向左翼剧联汇报工作,并请在武汉的“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入川,并肩作抗日宣传演出。
  1938年初春,陈白尘驱船穿过解冻的冰川,沿着滚滚长江直奔武汉搬“救兵”去了。
  一天,白杨正在茂林修竹间练声,周曼华走了过来,悄声对白杨说道:
  “杨姐,龚稼农、王献斋他们可能要走。”
  龚、王原是明星公司的,正是他们带头从影人剧团分化出去的,后来,周曼华也随他们出去了。今天无事,周曼华特意来看看白杨。
  “去哪儿?”白杨若有所察。
  周曼华没有回答,默默地将手里攥着的一本电影杂志展开来,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白杨说道:
  “先请你看看这个吧!”
  白杨接过杂志,醒目的铅字便跳入眼帘:
  为了演员缺乏
  明星公司通知白杨复职
  明星公司近于新银团投资下,本月初已开始复工,吴村导
  演之《恐怖之夜》业已上场拍演。惟有演员方面的原有基本队
  伍,战后一经解散,各奔东西,仓促间想要召集起来,确是一
  个困难的问题。……以前,当明星的唯一台柱胡蝶托故隐退,停止拍戏之后,新人白杨即时崛起,一鸣惊人,居然不错。事实上显见新陈代谢,由白杨代替胡蝶,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此次明星战后复业,胡蝶既经无形放弃,白杨自有仍予重用的必要,她和一般伙伴们,现尚流连川蜀,未有归期。明星方面,目前闭已飞间函通知,促其早日回沪。余如王献斋等人,亦经一并召集,嘱与白杨同回复职。这几位流浪在外仆仆风尘的影人们,至时想亦倦游知返,回沪重度银灯生活。
  “银灯生活”确是多么迷人,多么令人向往。在明星公司拍摄的《十字街头》、《社会之花)、《四千金》,都给白杨留下了多么欢愉、快活、美好的回忆。
  白杨酷爱电影,她多么渴望能重返影灯生活。尤其是当她演话剧累得喉咙沙哑,躺在异乡的病床上的时候,回想起上海的银灯生活,白杨是充满着多少幻想与憧憬啊!
  说来也巧,不久,新华影片公司的老板张善琨高价特请白杨去;接着,白杨收到了上海明星公司的来函,通知她复职,月薪依旧三百元。
  “美好”的生活在向白杨招手了:高楼洋房、高级轿车、洋场十里……而这里用的是浊水,吃的是粗粮,住的是危房,有一次屋顶塌倒,差点儿把人砸死……这种颠沛流离,疲于奔命,食宿无着的“流浪艺术生涯”确实困苦得很。
  然而,白杨能回上海吗?
  她年方十八,涉世却已非浅,什么事都要三思而行。人活着,并不是全为了金钱,一味去追求舒适的生活,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在艺术的长河里刚刚扬帆启航的女性,倘若离开了同仁的事业,民族的利益,擅自出走,那恰如孤帆离开了航道,难免会触礁沉没。
  白杨接信后,马上禀告了沈浮等剧团负责人。白杨从沈浮那里了解到,上海沦为“孤岛”后,电影界的进步力量大都撤离了,几家主要影片公司的制作工作都陷于停顿状态。
  只有张善琨的“新华”尚在继续拍片,拍的居多是色情恐怖的东西,完全是为着赚钱。张善琨确已发了横财,其他电影公司老板眼红得很,也想步他后尘。
  明星公司老板张石川,一面不顾舆论的斥责,将已停映十年的十八集神怪武侠片《火烧红莲寺》又拿出来放映,一面利用原明星公司的小摄影棚,替一些投机性的公司代拍影片。《恐怖之夜》就是替明华公司拍的恐怖色情片、至于明星公司本身,基本上已毁于战火,无力复业。
  当然,像白杨这样的明星回上海去,哪个影片公司都会抢着要,抢去当“摇钱树”,在日寇的铁蹄下,拍那些色情、神怪、封建反动的东西,白杨怎能干这样的事,她是决不会上这个当的。
  正在这个时候,陈白尘从武汉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田汉、阳翰笙、洪深、赵丹等人成立了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并要以电影为工具,与日寇作斗争。
  白杨听着,禁不住问道:
  “这么说,重返影坛又有希望了?政府当局设立了什么电影厂?”
  陈白尘朝她笑了笑,扬起一张报纸,说:
  “这是我从汉口带来的《新华日报》,上面有条消息,我读给大家听听。”
  建设国防电影制片厂成立
  电影为宣传利器,尤具教育机能,在国防意义上,它能唤起民众,动员全国民众参加抗战,更是一重要武器。自抗战展开以来,整个中国电影界,即在间接或直接战事影响中,几全部陷于停顿,电影从业员,除个别参加流动演剧队作宣传。作外,殊缺少统一的工作计划,积极从事国防电影作品之生产。我政府负责当局,有鉴于此,爰决设立中国电影制片厂,吸取全国电影界人材,从事国防电影之建设。兹悉该厂业已成立,工作人员除原有军事政训处电影股之全部人员加人外,明星公司之应云卫、袁牧之、陈波儿、舒绣文、王士珍、卡通专家万氏三昆仲,联华之黎莉莉、陈晨、许可、陈依萍等,新华之史东山、高占非等,均已加入工作。已拍摄之作品有史东山导演之《保卫我们的土地》,由魏鹤龄、舒绣文等主演;即将告成者,有袁业美领导高占非、黎莉莉主演之《热血忠魂》;在开拍中者,有阳翰笙编剧、应云卫导演、袁牧之、陈波儿主演之《八百壮士》……
  白杨听有一大批同仁熟人已重返电影岗位,活跃在影灯之下,心里感到热腾腾的,恨不能马上投入他们的行列。
  陈白尘完全理解她及其他影人的心境,就说:
  “随着时局的发展,电影厂很快会迁到内地来,诸位男女影人会有用武之地的,请大家放心吧。不过,眼下,我们还得利用大小舞台,宣传抗日,这也是历史赋予我们影人的责任。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海业余剧人协会的朋友们,很快要来成都,与我们联合起来,在蓉城掀起一个宣传抗战的热潮。”
  此时,白杨圆润的脸庞笑得像一朵绽开的白芍药。
  1938年暮春季节,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为骨干的抗日救亡演剧队,在沈西苓等人带领下,风尘仆仆赶到成都。
  赵丹一来到朋友中间,就冲着白杨,手舞足蹈哼起了即兴杜撰的歌儿:

  小杨,小杨,
  还有咱怪模样的老板娘,
  齐心辗碎路上的崎岖,
  今朝相会在异乡。
  莫道前路多艰难,
  我们好比上沙场。
  没有后退只向前,
  演戏就是打东洋。

  在一片欢笑中,两支队伍会合了,合并为“上海旅川业余剧人协会”。一个抗日话剧演出的热潮很快在成都掀起来了。
  首次演出的是五幕十二场大型国防剧《民族万岁》,数十名男女演员全部出场,表现百万雄狮同仇敌汽、挥戈鏖战、浴血收复国土的壮观情景,使观众重见国土光复,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的动人景象,台上台下情绪升腾,激动人心。
  不久,重庆的中央电影摄影场(“中电”)发来了函电,聘请沈西苓、沈浮、赵丹、白杨、顾而已、施超等影人加入“中电”,摄制影片。久违的银灯生活向白杨招手了。
  到了重庆,白杨参加了《中华儿女》的影片拍摄。《中华儿女》在艺术构思上,采取了《十字街头》的手法,截取生活横断面,深入细致地塑造人物形象。银幕上的白杨由一个小知识分子女性杨芝瑛变成了一个聪明机警的女战士。
  而那时现实生活中的白杨,也由一个大上海的女明星,在抗日大时代的磨炼下,成了一个质朴、成熟的进步文艺战士。她一面忙着拍摄抗日影片,一面辗转在舞台上,演出抗日话剧。
  与此同时,白杨也在塑造着自己。整天沉酣在影剧生涯中,无休无止地揣摸、体验、体现着角色,她没有功夫修饰、打扮自己,只顾按着艺术的需要化装自己,进入角色。似乎影剧艺术就是她的世界,就是她的一切。
  1939年初,《长空万里》开拍了。白杨在剧中饰白岚,高占飞饰高飞,金焰饰金万里。1939年春末,成群的敌机连续窜到山城上空,开始狂轰滥炸。《长空万里》被迫停机。
  正当这个时候,上海新华等影片公司给高占非来函,想通过他说服白杨,好聘他俩返沪拍片,并邮来了几千元路费。
  此时,高占非有些心动。沪渝的报刊鼓噪起来,什么“白杨、高占非东返”,“影后来沪”。白杨声明“根本没有那回事”!御用文人们便改口道:“白杨高占非来沪中变”,“高白离川夜长梦多”;还有的故意挖苦道:“白杨在渝生活舒适安定,故不返沪。”
  不久,《长空万里》重新开拍,摄制组全队人马开赴昆明,欲借春城大观楼公园景作杭州西湖,拍摄杭州空校生活。
  正是夏末秋初,从重庆火炉,来到这昆明春城,凉风习习,分外惬意。处处百花吐艳,万紫千红,浓烈的花香、果香,沁人心脾。
  随即,白杨投入《长空万里》的拍摄中。为取景杭州西湖,特在滇池大观楼湖心,塑立三潭印月,创造“片月生沧海,三潭处处明,夜船歌舞处,人在镜中行”的情景。
  影人们,尤其是白杨奔忙在昆明的消息,很快在全市传开了,当时的《电影周刊》这样纪实道:
  昆明市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晶亮的群星,极受各界的欢迎与拥护。其间,尤以白杨一人最为影迷所注意。每出席一个宴会,必被大众包围。原来她主演的《中华儿女》一片,刚于两月前在昆明公映。白杨在片中有动人的表演,她那高超的演技,深深地感动了西南人士,更兼片中有一支通俗歌曲,是仿五更调编成的,西南各省的小学生,几乎人人能唱,个个爱听,成为后方最流行的时髦歌曲。所以许多天真的小孩,见到了白杨,必嬲着她唱这一支歌。
  当拍完《长空万里》的外景,全体演员准备踏上重庆归途之际,白杨忽党头晕目眩,很快寒热交作,将她袭倒在病床上,几天几夜发烧虚脱,难以支撑起病体,大家只得缓期归渝,给白杨四处求医。
  一天,白杨从朦胧中醒来,忽听有人叫着“三妹”,白杨定睛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大嫂杨斌贞带着两个侄儿找她来了。白杨从床上欠起身,一下把侄儿拥进了怀抱。
  原来,白杨和哥嫂在上海火车站分手后,举家随同济大学校产内迁。为使校产不被敌机轰炸,总是东躲西藏,绕道潜行,近日才沿滇越公路,到了春校。听到三妹在春城的消息后,千问万寻,缍找到了三妹。
  随后,兄长杨成勋也来了。看到哥嫂憔悴,疲惫的样子,白杨止不住泪水涟涟:哥、嫂,都跟我去重庆吧!”
  老实忠厚的哥哥正担任看校行政科长,他摇了摇了头,说:
  “不成,我还得保管校产。”
  “那嫂嫂、孩子们跟我走吧!”
  哥哥知道妹妹的苦心,点头答应了。
  1940年元月,白杨支撑起痊愈的身躯,带着嫂子与侄儿女,搭上“中电丫的车辆,在坎坷的山道上奔波了七天七夜,终于安全抵达了山城重庆。
  1940年夏秋之际,《长空万里》公映。之后白杨又参加开摄阳翰笙的《青年中国》。
  《青年中国》摄制组,荟萃着一群志气相投,风华正茂的青年艺术家:
  白杨女士,芳龄20年,人称“超级明星”。
  魏鹤龄星座,堪称内在、质朴,表演自然的典范。
  24岁的陶金,白杨“中旅”时代的同事,已有七、八年舞台与银幕的表演经验。
  科班出身的项垒,年方25岁,能编、能导、能演。近年带着陈嘉庚的南洋救亡宣传队,涉足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演出了一系列抗战节目,刚刚回到陪都重庆,便开始参加拍摄《青年中国》。
  还有吴茵、阮裴、袁蓉等女同胞们,一个个青春焕发,斗志正旺。
  摄制组全体人马在导演苏怡的率领下,从重庆市中区到了澄江镇,进行拍摄。都是救亡演剧队的同仁,拍的是自己的生活,演起来得心应手,真实自然。
  陶金饰的队长将一支抗敌宣传队,带到了国统区的一个偏僻的山村。白杨饰的女宣传队员沈晓霞正开始帮助一个陷入窘境的老大妈……
  “咔嚓”一声,水银灯突然灭了。
  山城响起了防空警报。
  一群敌机突然窜到重庆上空,轰炸开了。全城防空,连着停电。
  《青年中国》的摄制工作又搁浅了。
  过了好些天,暂时解除了防空警报,好不容易可将影片《青年中国》继续拍下去。刚拍几天,胶片又拍光了,因交通堵塞,供不应求,摄制工作又停顿下来。
  趁停拍空隙,白杨来到阳翰笙处,听说阳翰笙编剧的《塞上风云》虽拍出来了,但遭到国民党顽固派多方阻挠,至今不让公映,白杨很是气愤和不理解。
  阳翰笙十分敏锐地说:
  “《青年中国》的摄制,迟迟进行不下去,也不是偶然的。看来,往后我们对那两个官办的电影厂(指“中电”和“中制”)不能过份依赖,我们得筹建一个自己的剧团。”
  白杨听了异常兴奋:
  “那我们就有了自己的舞台,有了演出的主动权了。可是——,当局能让你搞吗?”
  阳翰笙笑道:
  “当然不能由我出面搞剧团,我们要找一个进步的无党派人士,要找一个既有演剧组织能力,又能应付错综复杂的险恶环境的能人。小杨,你猜猜这人是谁呢?”
  白杨一下想到了一个人,便脱口而出道:
  “应云卫!”
  阳翰笙笑着点点头。又对白杨说:
  “这是个民办的剧社,一切都得白手起家。正式开办前,还得设法筹措些资金,可能要先演个卖座的戏。”
  “什么戏呢?”白杨问。
  “好像是根据小仲马的《茶花女》改编成的《天长地久》。
  “那我能不能参加?”
  “你当然要参加!至于演什么角色,你去问应云卫吧。”
  白杨回到《青年中国》摄制组不久,应云卫就跟来了。他首先动员项垒、阮裴夫妻俩脱离“中电”,加入由他“民办”的剧社。项垒夫妇欣然同意。
  白杨也表示离开“中电”,但应云卫却说:
  “你还得在‘中电’。因为,一则‘中电’不会放你;二则我们也需要你留在那里。当然要请你来参加剧社的演出。这样拿着官家的薪俸来为民营剧社演戏,何乐而不为呢?”
  一席话,把白杨说通了。
  接着,白杨来到剧社开始排演《天长地久》。毕竟是熟门熟路,尽管条件十分低劣,白杨等人还是很快将《天长地久》搬上了舞台。
  白杨饰的徐曼丽,出身贫苦家庭,因找不到生活出路而沦入烟花巷中。她以聪明美貌搏得了贵族和富家的垂青。然而,资产阶级只不过把她当作玩物。
  徐曼丽的内心充满痛苦。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结识了贵族青年胡亚明,他同情她的遭遇,他俩真诚相爱着同居在郊外的别墅。
  亚明的父亲发现后,深恐地位低贱的徐曼丽毁掉儿子的前程,便趁亚明不在别墅时,以威胁恐吓和苦苦哀求,迫使徐曼丽断绝与亚明的来往,并给亚明写了一封绝情信。
  不明真相的亚明见信,以为徐曼丽忘恩负义,便狠狠地骂了她一通。身染肺病的徐曼丽被折磨得卧床不起。当她奄奄一息时,亚明才明白真相,与她双双拥抱。徐曼丽和亚明永别在热烈的拥抱中。
  人头攒动的国泰大戏院一派凄然,多少人在暗暗抽泣。白杨、项垒等掀翻了观众感情的大海,激起了滚滚的波澜,猛烈地冲击着资产阶级的腐朽和伪善。
  当帷幕徐徐落下时,这种心底的波澜又化作了排山倒海般的巨响,震撼着国泰戏院,溢满大街小巷。
  《天长地久》一经公演便轰动了山城。卖座盛况空前,售票数超过了以往四五倍。观众与日俱增,白杨等连着演了两个星期,国泰戏院里场场爆满。
  白杨主演的《天长地久》演出了水平,扩大了影响,也为文委创办一个民营的中华剧艺社筹措了一定的资金,应云卫便忙开了。
  不料,正当应云卫忙着张罗筹办剧社时,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了。
  周恩来怒不可遏,亲笔在《新华日报》上题词:“为江南死难者志哀!”“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并怒斥何应钦:“你们的行为,使亲者痛,仇者快,你们做了日寇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你何应钦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山城,简直成了鬼蜮横行的魔窟,白杨与其他许多同仁一样,感到蒋介石控制下的陪都,已是无可救药的了。
  “小杨,我们走吧!”是章泯在唤她。章混是著名艺术家,话剧运动的奠基人,曾给白杨导演过话剧《刑》,互相较熟。
  白杨问道:
  “上哪里去?”
  章泯没有回答,只管抽着烟卷,一会儿,他说道:
  “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过一会你会明白的。”
  白杨随着章泯到了剧人们居住的张家花园六十五号,进了戏剧评论家葛一虹的住处,见沙蒙、舒强等同仁早就聚集在那
  里了,章泯一坐下,就让大家议论一下如何离开重庆,去延安的事。
  白杨一听就来了精神,她曾接待过从延安来的同仁,听说那边报推崇苏联斯坦尼的表演体系,空气明朗,风气很正,人们精神愉快,心情舒畅,可以淋漓酣畅地去宣传抗战,白杨早就渴望能上延安了。
  章泯说道:
  “鉴于目前的形势,不能直接从重庆去延安,必须绕道香港,再往延安。”
  正说着,门口响起了口哨声,是站岗的报告有情况。葛一虹向章泯丢了个眼色,便将桌上的麻将撸得哗哗响,几个人围在一起打麻将。窗口出现了便衣特务的脑袋,一双贼眼滴溜溜闪了一下,走了。
  随后,章泯计议与舒、沙、葛等先去香港。白杨等相继启程。以防有不测,在葛一虹家的短暂集会,很快便散了。白杨正要离开,阳翰笙派人通知白杨,有要事相商。
  白杨来到阳翰笙家,原以为是去延安之事,哪知,阳翰笙说道:
  “延安是一个自由的天地,在那里能大有所为,我们已送了不少革命青年与文化战士去。不过,小杨,要知道,这里也是战场,我们希望你留在重庆。”
  “留在重庆?”白杨不解。
  “是的,我就是找你商量这个事。”
  “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呢?”
  阳翰笙直率地说道:
  “两个多月前,《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为什么要演“天长地久”这样的戏?》。,批评演这个戏不合时势。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们的演出,为应云卫筹建剧社创造了些物质条件。根据时局的需要,这个剧社马上要成立,定名为‘中华剧艺社’。应云卫任队长,他正通过各种渠道,张罗人马,筹建理事会,招收30来个固定演员。”
  白杨不加思索问:
  “我也参加?”
  阳翰笙回道:
  “不,你不当固定演员;但要作这个剧社的台柱子,帮着撑门面。”
  白杨听明白了,还是应云卫说的这个意思,拿着官家的薪俸来为私营剧社演戏。中华剧艺社还有相当一批这样的演员呢。
  不过,在心灵深处,白杨依旧向往着延安。阳翰笙理解她的心境,就说道:
  “想请你给新成立的中华剧艺社撑撑台面,演一个戏,然后你再去延安。”
  白杨一听乐了。
  白杨即将参加中华剧艺社上演的是阳笙写的历史剧《天国春秋》,该剧借太平天国的故事来鞭挞自相残杀的千古罪人。剧中有个女状元——傅善祥,是个了不起的女中豪杰,阳翰笙请白杨来演这个人物。
  阳翰笙又问道:
  “《青年中国》进展怎么样?”
  白杨说:
  “争取在最近将它赶拍完。”
  “好吧,小杨,你们设法尽快把这个片子拍完;应云卫他们则抓紧筹建中华剧艺社,到雾季时,我们要大干一场。”
  夏去秋来,转眼已到了雾季。已完成《青年中国》的白杨,
  也赶回城里,准备排演《天国春秋》。
  白杨找到阳翰笙,请他谈谈剧本中的概况。阳翰笙说道:
  “我写剧本之前,把故事讲给恩来听过,是借古讽今的。这个题材本身比较露骨,容易被敌人发觉我的用意,为了使剧本能审查通过,写时颇费了一番周折。
  “我是借太平天国韦昌辉杀害杨秀清和大批将领的历史故事,来揭露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皖南事变’,破坏团结,准备投降日寇的罪恶阴谋的。韦昌辉杀害杨秀清是得到洪秀全支持的。‘皖南事变’的主要执行者是白崇禧、何应钦,蒋介石在幕后。”
  “《天国春秋》中,我想以韦来揭白、何,不直接触及蒋介石,为的是通过检查关卡。写博善祥与洪宣娇之间的恋爱纠纷,也是为了通过‘剧检’。尽管动了那么多脑筋,剧检当局还是删去了‘大敌当前,不该自相残杀’等台词。”
  阳翰笙又说道;
  “我写的那个博善祥,才略过人,目光敏锐;却又善良纯洁.坚贞不屈。塑造这个人物,我精雕细刻,下了不少功夫,舞台效果如何,小杨,看你的了。”
  白杨点了点头。
  中华剧艺社以强大的阵容排演此剧,由社长应云卫亲自任导演,除白杨外,还有耿震、项垒、舒绣文担任主要角色,均是影剧坛上的一代佼佼者。
  尽管没有像样的排演场地,连彩排的戏院都找不到,但他们还是很快将全剧排演了出来。
  与此同时,《新华日报》上又刊登了这样的消息:
  《天国春秋》明日上演
  [中央社讯]阳翰笙编剧应云卫导演之六幕历史剧《天国春秋》,二十七、二十八两日为留渝剧人纪念郭沫若先生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演出,二十九日起为三民主义青年团响募滑翔机公演。由耿震饰杨秀清,项垒饰韦昌辉,舒绣文饰洪宣娇,白杨饰傅善祥等。二十七日上午,国泰戏院里观众爆满。
  《天国春秋》用隐晦、曲折的办法,借古人之口,无情地抨击了制造‘“皖南事变”,阴谋分裂倒退的历史的罪人,因而在民众中、社会上激起了巨大的回响。
  国泰大戏院中,周恩来、郭沫若、阳翰笙等,踏着热烈的掌声,走向舞台,向白杨等演员们表示祝贺和深深的谢意。
  动乱的岁月,意外的事件,孕育着震撼人心的巨著。
  “皖南事变”催生了《天国春秋》的诞生,国泰大戏剧里,白杨参加的《天国春秋》的演出卖座空前。山城的工人、店员、市民及学生青年,竞相卖座;剧社连着献演数周,观众仍与日俱增。
  在这重庆山城里,一个话剧运动的热潮正动地而来。
  但时局正在恶化,战火在向全球蔓延。由于日本偷袭了美军珍珠港海军基地,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此时,离渝赴港的章泯、舒强等人未能去延安,都回到重庆。原来准备演出《天国春秋》后经香港转延安的白杨也只得留下。她一面在献演《天国春秋》,一面又抽空开始排演沈浮编导的《重庆二十四小时》。
  而此刻,天才的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向导郭沫若,则在酝酿着一部空前的巨著,决意将这个运动引向一个新的峰巅。
  十二月上旬,一个叫江村的演员向郭沫若建议道:郭老,何不将《屈原》搬上舞台呢?
  一句话,像电光石火一样点着了诗人创作的灵感。屈原这个人物形象,郭沫若早已蓄积在胸。于是,历史剧《屈原》开始在郭沫若心中萌动了。
  一天,白杨等人来到郭沫若处,听他讲解着自己刚完成的“屈原》:
  屈原是楚国的三闾大夫、爱国诗人,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他认为必须改革内政、联齐抗秦,才能使楚国国泰民安。这一正确的主张,开始颇得楚怀王的赞赏,却遭到了以南后郑袖和上官大夫靳尚为首的卖国投降势力的抵制和反对。
  当秦国密使来楚时,他们暗中与之勾结,送贿密使张仪。南后设计把屈原骗入深宫,诬他“淫乱宫廷”。昏庸的楚王革了屈原的职务,将他逐出宫去。
  屈原大声疾呼;
  “我是问心无愧,我是视死如归,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断。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们的楚国,是我们整个儿的赤县神州啊!”
  屈原遭诬陷后,他的学生宋玉背叛了他,堕落为可耻的御用文人,仆人也相继离去。只有侍女蝉娟坚定地信赖他、敬仰他。南后、公子子兰和宋玉等对婵娟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婵娟宁死不屈,愤怒地揭露了南后的阴谋,斥贲南后是:“比天狗还要无情的人”。
  南后恼羞成怒,处她死刑。正义的卫士救出婵娟,又带她一起去营救屈原。婵娟误饮了杀害屈原的毒酒,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保护了屈原。卫士刺杀了放毒的凶手,焚烧了罪恶的太一庙。
  屈原满怀悲愤,为婵娟举行庄严的火葬:“你年纪虽小,可以为世楷模,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千古!”卫士真切地感受到屈原的伟大,愿继婵娟之后永远作他的仆人,他们一道往汉北去,誓与民众一同去抵御强暴,保卫祖国。
  郭沫若讲完剧情后,转向白杨,对她说道;
  “南后郑袖这个人性格是相当有趣的,我描写她多是根据《战国策》上的材料,如送贿给张仪及谗言魏美人等故事都是。这个人是相当有点权术的,似乎不亚于吕雉与武则天。小杨,演好这个角色有一定难度,非你不可。”
  白杨启齿一笑道;
  “我第一次演‘反派’,请郭老多指点。”
  张瑞芳在旁问:
  “婵娟真有其人吗?”
  郭沫若笑道;
  “这是我造出来的,我是把《离骚》上的‘女须之婵媛’解释为陪嫁的姑娘,名叫婵娟。这是一个高洁、美好的形象。”
  2月28日,《屈原》剧组的全体人员终于选定下来了。这个剧组被当时人们称为达到了重庆“这两年来剧坛上最理想的阵容”,《时事新报》载文称赞“白杨、张瑞芳同时出现子《屈原》,这才是第一流明星的大竞演”。人们公认“此剧人材最多,实力最雄”。
  金山饰屈原,白杨饰南后、张瑞芳饰婵娟,顾而已饰楚怀王,坚白饰宋玉,施超饰靳尚、丁然饰子兰,业高饰子椒,苏侩饰张仪……可谓名伶云集,风靡云蒸,稳操胜券。
  不料,未及排练,国民党实权人物陈立夫、潘公展及其御用文人,指责《屈原》“对于史实是歪曲,对于艺术是欠忠实”,“与历史相差太远”,不同意演出这个剧。
  对此,周恩来亲自出马,立即组织人员开座谈会。针锋相对。在周恩来鼎力支持下,《屈原》终于可以排练了。
  周恩来亲临排练现场。指导排练,在谈到“雷电颂”时,他指出,尽管屈原没有写过这样的诗、但这是符合屈原精神的。他嘱咐金山尤其要注意“雷电颂”这样的重场戏。
  《屈原》一剧,几经周折、磨难,终于突破重重难关,可以在国泰大戏院与观众见面了。
  1942年4月2日,《新华日报》在第一版刊登了这样一则轰动国统区的消息:
  五幕历史剧《屈原》
  明日在国泰公演
  中华剧艺社空前贡献
  郭沫若先生空前杰作
  重庆话剧界空前演出
  全国第一的空前阵容
  音乐与戏剧的空前试验
  这一消息,似春雷划破长空,震撼了整个山城。
  就在这一天,《屈原》全剧在中艺进行了彩排。《新民报》4月3日晚刊上,登出这样文章,纪实了彩排时的生动情景:
  《屈原》冒险演出,昨晚彩排观后感
  演出者应云卫,急得满头大汗,导演陈鲤庭,喊得喉干舌哑,所有的人簇拥在一起,剧作者郭沫若很细心地注意着每个演员的技巧,艺术委员、编导委员、研究委员,都在留神着金山、白杨、顾而已、施超等每个人的动作。《屈原》的舞台上:白杨(饰南后)正在充分地暴露她自己的阴险、刁恶、泼辣,而愚弄她的丈夫——一楚王(顾而已饰),陷害三闾大夫—一屈原(金山饰)。
  《屈原》是中华剧艺社的代表作,也是山城雾季里最精彩的一个戏,中华剧艺社集中了全力来注意它,为的是在艺术方面有所贡献,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让戏剧与音乐配合,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尝试。由于昨天彩排的成功,而使我们确信演出者与导演者的冒险精神。
  参加《屈原》演出的人,都是全国最有名的演员,把这些人集拢在一块儿,不仅是不容易,而且也使每个参加演出的人感到困难,每个人为着他们自己的艺术生命,不得不在演出技巧方面下一番苦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屈原被锁住双手、双脚,禁锢在东皇太一庙中,面临忠良受害,奸佞得逞,楚国岌岌可危,屈原怒火万丈,心肺欲炸。面对着骤风暴雨,声嘶力竭:
  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一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雷电颂”,以叱咤风云,气吞山河之势,震撼着国泰大戏院,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房。它道破了人们要说说不出,想说不敢说的肺腑之言。它打开了禁锢人们心灵的闸门,使抑制、窒息了许久的情感,似高山瀑布,奔腾直泻!
  是怀古,是讽今?是历史,是现实?是屈原在怒吼,还是山城、江水在咆哮?这一连串的问题似乎谁都说不清,又谁都很清楚。
  一部《屈原》把整个山城,不,把战时的蒋管区都鼓动走来了。大后方的人们从《屈原》里得到了情感的发泄,精神的满足,摧毁黑暗的力量。
  《屈原》一剧的巨大成功,引起了国民党顽固派的惊恐与愤恨,在他们控制的《中央日报》和其他御用报刊上,大肆攻击《屈原》粗暴,“歪曲史实”;《新民报晚刊》称《屈原》是“冒险演出”。
  对此,郭沫若都一笑置之。为了感谢演员演出的成功,他特地写了《十四绝赠演员诸友》,其中赠白杨的一绝是这样写的:
  南后可憎君可爱,
  爱憎今日实难分。
  浑忘物我成神化,
  愈是难分愈爱君。
  远在桂林的田汉知道这件事后,对《屈原》也赋诗赞美。诗的最后一绝是这样赞颂白杨的:
  绝代风流忆白杨,演来南后艺弥光。
  梨涡莫漫拟胡蝶,不向倭儿斗艳妆。
  就在这万人空巷的日子里,白杨清楚地记得,一天晚上,百多位从数十里外的沙坪坝赶来的大学师生,看《屈原》到深夜,没有交通工具回去,索性留在剧场,倾诉着看了《屈原》的激昂情怀,抒发着对黑暗统治的愤懑情绪。
  他们说着,说着,干脆模仿着《屈原》,齐声复诵起“雷电颂”来——“炸裂了吧!”“鼓动吧!”“咆哮吧!”“你们滚下云头来!我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显然,这是屈原的思想、精神,汇成了澎湃的惊涛激浪,在猛烈地冲击着腐朽没落的蒋家王朝。那阵阵震耳欲聋的声浪,在这黑沉沉的山城里,在这高高耸立的“精神堡垒”处,久久地震响着。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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