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耀子失踪已超过十天。我每天阅读报纸、看电视新闻,等待耀子,但耀子并未出现。
  藤村的事刊在翌日的报纸上,标题是“赌徒自桥上摔落致死”。篇幅不大,内容也很简单:藤村在雨中不顾众人制止,走在栏杆上而摔落运河死亡。不过,因为雨衣口袋内杠龟的赛艇券超过一百五十万元,因此警方正循意外和自杀两条线深入调查。
  藤村偷窃一亿元、涉嫌杀害耀子和川添、君岛在其死亡现场拼命追赶、由加利以共犯身分遭上杉软禁……这一切只有当事人知道。即使耀子的尸体被发现,可能也只有当事人了然于胸,警方还是会以意外或自杀死亡处理吧……
  这天,父亲表示要回北海道,打电话找我出去。我前往约好碰面的大京町寿司店,父亲正喝着冷酒,比较几份刊载藤村死亡事件的报纸,似乎已从同行那儿得知事件的大致轮廓。
  “最近好吗?”
  “爸,您还没回去?”我面无笑容的望着父亲。当我置身困境、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这种父亲真是靠不住。
  父亲随意点了几样菜,替我斟酒后说:“我明天就回去。”
  我隔着雷朋墨镜注视父亲锐利的眼眸,问:“这段日子您在哪里?”
  “在你身旁。”父亲津津有味的啜着从酒杯溢到碟子上的冰冷田酒。“那位叫由加利的女孩好像留在上杉身边做事了。”
  “做什么事?”
  “谁知道。也许当上杉的女人。但总比被迫签约当A片女星或送去妓院好。”
  “是吗?”我想反正人各有际遇,下次若去见上杉,也许站在电梯前鞠躬行礼的会是由加利。但我不打算再去那儿,也不会再见到由加利吧。何况,我也不想再见到她。
  “对了,事情都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我淡淡叙述事件梗概。
  父亲一边颔首一边默默聆听。“那个叫成濑的男人怎么了?”
  “把店交还给上杉,说是要去加拿大。”
  “哦?”父亲嚼着晒干的青鱼子说:“我觉得有问题。”
  “什么有问题?成濑吗?”
  “不。”父亲微微叹息。“照理说结局应该没这么单纯,应该有更多事情会瓦解。”
  “可是,已经死了三个人呢。”
  “我知道。但结束得太干净俐落,这就是问题所在。”父亲说完没有再开口,尽情喝醉后,把我留在寿司店,转身离去。
  我独自走回住处。我赞成父亲的话,的确,事情结束得太干净俐落了。
  那笔钱几乎全部收回,上杉专注于生意,成濑忙着把店交给君岛和办理出国手续,我每天茫然若失的从楼上眺望新宿二丁目,恢复原来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一切并未改变。
  只有耀子仍在某处旁徨流连。我无法想像耀子出现时,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但这种法惧和忧虑,或许就是对父亲所说有更多事情会瓦解的预感。
  “晚安,近来好吗?”
  走到住处附近,住在同栋公寓的人妖酒吧服务生提着垃圾袋向我挥手。
  新宿二丁目依然如故,有钱有闲的人到酒廊喝酒,没钱有闲的人整夜在马路上喧闹。还有人妖扮成的年轻女人、想钓年轻女人的年轻男人、神情轻蔑的望着他们的男同性恋者。天亮后,大嘴乌鸦和猫又会为争食垃圾而吵闹。等太阳升起后,酒商的小卡车会来回穿梭。除了邻居辛西雅她们回国度假之外,一切毫无改变。
  我仰望自己居住的公寓,之后站在停车场最旁边,望着耀子的BMW露出的后保险杆。马上也要和这辆车道别了。
  成濑来过一次电话,说下星期三要离开日本。我本来想说:“到时梅雨季该过了吧”,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自己的真心话:“怎么这么快?”
  “因为以前就在考虑了。”成濑很忙碌的说。
  “你是要问耀子的车吧?”
  “是的。目前仍未能确认她已死亡,所以无法转手。不过我也将离开日本,总之……能请你开到这里来吗?”
  “好啊,什么时候?”
  “这个嘛……现在工厂和展示间都停满车子,所以等下个星期吧。”
  “这样时间不会太急促吗?”
  “还好。那么,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后,我觉得和成濑间的种种仿佛梦境般不真实。那段情深意浓的时刻,早就像小酒馆里的掺水威士忌般被稀释
  这天晚上,仿佛有预兆一般,公寓走廊上高跟鞋的脚步声响个不停,使我心情感伤的回想着耀子的事。星期六晚上耀子来找我,是想告诉我什么吗?这个谜至今仍未解开。也许,那并非活着的耀子,而是耀子的灵魂。
  我拿出从耀子住处带旧的黑珍珠项链,一旦耀子出现,我就要把这条项链还给她母亲。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喂。喂。”电话不知是从哪家酒廊打来的,隐约可以听到要求女侍应生转台的广播声。“村野小姐吗?我是金泽圆。”
  “啊,是阿圆小姐。”我立刻想起来,是川添桂的“美丽的尸体”。“上次谢谢你。”
  “你说过要我打电话吧?所以我就打了。”
  “有什么事吗?”
  “你不是讲过,若有什么与尸体照片有关的消息就打电话给你吗?所以……我看到了川添先生的照片。”
  “什么?”我大惊失色,手上的话筒差点滑掉。“什么样的照片?”
  “上吊的呀。穿白色和服,全身被雨水淋湿,看起来超级恶心。”
  “我也想看,可以吗?”
  “我想不太可能,因为对方说本来绝对不能给外人看,但因为我和她感情很好,所以才偷偷拿给我看。”
  我焦急了,想趁阿圆尚未忘记之前问出各种情报。“是谁拿给你看的?”
  “这是秘密,我答应不告诉别人的。”
  “拜托,这件事很重要。”
  阿圆好像颇苦恼,隔了一会儿才说:“好吧,那你不能说是我讲的,那个人很可怕。”
  “是谁?”
  “名叫魔礼音的女孩,你应该认识吧。”
  “不,我不认识。”我焦急的提高音调。又是一桩从黑暗深处冒出来的事实。我全身发冷,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
  “你知道的,她上次也在‘黑暗夜会’演出。”
  “什么样的人?”我想,不可能是由加利吧,而藤村又已经死了。
  “最先出来跳舞的女孩呀。”
  “啊。”我叹口气。是那位美丽、身材较好的女性,身穿黑色弹性胸罩和短裤,拿着皮鞭出场,跳过舞后马上退入后台。我曾觉得她很眼熟,但……
  “我私下并不认识她。”
  “我也是。那么,再见喽。”
  我慌忙叫住阿圆。“等一下。关于照片,你还注意到什么?”
  “这个嘛,遗书好像很理所当然的夹在和服衣襟处。”
  “脸孔呢?”
  “有流鼻水,不过没有很脏的感觉。”
  “谢谢你。”
  那应该是在川添死后不久拍摄的照片。我发现时,在风吹雨打下,遗书已掉落地面。若是这样,不管耀子之死或川添之死,背后都隐藏着某个人,而他极度偏爱尸体照片。
  无论如何,必须调查那个叫魔礼音的女人。
  我试着打电话到六本木的“糖果”。
  “这里是‘糖果’。”这次是女人的声音。
  “我想知道前些天在‘黑暗夜会’中演出的魔礼音小姐的联络地址。”
  “这种事我们不能告诉别人。”
  “可是,她很漂亮,我们想请她当模特儿。我是论坛社的编辑。”我想起三田的名片,随口胡诌。
  “哦,是吗?若是这样,我如果不告诉你,她知道一定会很生气。”女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紧握原子笔,心跳加速。
  “只有电话号码,可以吗?”
  “可以。”
  “是3252……”
  我抄下并道谢后,挂断电话。接下来该怎么办?先打电话去问问看是什么地方比较好,如果是她本人接听,就随便敷衍几句再挂断。
  我按下电话号码,但铃声空响,无人接听。
  翌日上午再打电话去,我大吃一惊,因为竟然是男人的声音说“这里是‘庞迪尔’。”
  我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出现“庞迪尔”这个名称。我望着去拜访多和田律师时抄在记事本的内容。“庞迪尔”的经营者山崎龙太是最有名的纳粹崇拜者。
  而耀子正在追查新纳粹份子的事,这件事有问题。
  我想起父亲讲过的话发现不对劲的敏感度和分析为什么的想像力。即使敏感度不够,碰到这种事也会觉得不对劲吧。我慌忙灌下咖啡,脱掉用来当睡衣穿的博夫的T恤,换上白色麻纱长裤和黑色T恤外出。
  我想打电话给成濑,但旋即作罢。对成濑而言,耀子的事应该已经结束。
  外面没有一丝风,天气阴霾闷热,似乎在宣告梅雨季即将落幕。不久,来自南方的高气压会伸展,将梅雨锋面往上推移吧。
  漫长的梅雨季让大家都厌烦了,证据是,虽然眼看又要飘雨,却没人带伞。我经由冷气开放的地下道前往地铁的新宿三丁目车站。
  在神保町下车后,我调整呼吸。不知不觉问,我发现自己非常紧张。在十字路口的银行外,我透过玻璃看见自己的表情紧绷。我再次深呼吸,缓缓走下通往“庞迪尔”的楼梯。
  进入店内,看到里面的玻璃橱柜前坐着一位理平头的年轻男人,他正专注的看着书,瞥了我一眼后,又漠不关心的将视线转回书页上。
  高达天花板的大书架前有旧式收银台,一位年纪稍长的男人坐在那儿,他似乎有能力分辨购物的顾客,以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哪个才是山崎龙太呢?我轮流看着两人。橱柜旁的男人才二十五岁左右,收银台旁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
  这两个人会不会主动招呼我呢?名叫魔礼音的女人会不会来这里?我故作悠闲的四下张望,心里这样想着。
  “你在找什么吗?”终于,收银台的男人问我。
  没办法拖延了。我无奈的买了希特勒的黑白照片,是希特勒视察希特勒少年团的照片,只要九百元。我递出一千元,理平头的年轻男人一言不发的找我钱。
  正感到不能再待下去时,“她”进来了。身穿黑色人造皮迷你裙、白色长袖丝衬衫,修长的双腿里着丝袜,脚上穿着我连一分钟也撑不下去的细跟高跟鞋,漂亮依旧。
  “没有零钱了。”收银台的男人说着,递出一张万圆纸钞。
  “好吧,我去换零钱。”魔礼音低声说。
  这是个好机会。我急忙走出店外,在路口的香烟摊买了立可拍相机等待。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魔礼音从地下楼走上来。我没让她发觉,躲在阴暗处拍下数张她的照片,然后到附近挂有“当天冲印”招牌的相机量贩店去冲印。店员说傍晚可以拿到照片。
  我找到公用电话。
  “多和田律师事务所。”话筒里传来那位中年秘书冷静的声音。
  似乎有客人在,但多和田仍来接听电话。“啊,村野小姐,听令尊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是吗?”
  “还是为了那件事,我想请你看一个人。”
  “哦?”
  “我傍晚会带照片过去。”
  “没问题。”
  联络好以后,我舒了一口气,走向耀子的事务所。
  我拿出向由加利借来的钥匙开门,传真机正吐出长长的纸。
  《对于您暂时停笔休息之事感到非常遗憾,请保重身体。“BODYSOUL”月刊》
  《宇佐川小姐,关于十月号谈妥的事,请多多指教。主题是“逐渐改变的少女”……》
  也有一些是传真给由加利的,其中包括论坛社的三田,但我很怀疑由加利是否看到了。
  《小林由加利小姐:
  宇佐川小姐若有消息,请尽快与我联络。另外,会计方面也有些问题,请多多指教。
                     论坛社三田》
  我调查电话留言,大多也是传真来的人说同样的话。一旦耀子的事公开了,这些传真和留言一定会像退潮一样消失吧。
  我试着打电话给论坛社的三田。“喂、喂,我是村野,谢谢你前几天寄来的原稿。”
  “啊,你好。宇佐川小姐怎样了?”
  “还是下落不明。”我犹豫片刻后回答。
  但三田并未察觉。
  “坦白说,我想知道在柏林兼任向导的卡尔先生的联络地址。”
  “这我也不知道。”三田沉吟半晌后说:“一切都是由宇佐川小姐自己筹备、企划。”
  我道谢后挂断电话,内心很失望。他为什么连卡尔的地址都不知道呢?我拼命在抽屉和储藏室中搜寻。KDD的请款单虽然有打电话到德国的纪录,却没有电话号码。
  最后我打电话去KDD询问,但对方表示若不知道地址和姓名,没办法查出电话号码。
  “请问什么地方有柏林的电话号码簿?”
  “NTT的资讯中心有一些外国的电话号码簿,但不知是否有柏林地区的,就算有也是旧的。”
  “能够借阅吗?”
  “我想应该可以。”
  出门前,我先打电话到NTT查询,对方说没有柏林市的电话号码簿。我茫然若失,但是马上想起帐簿中有个纸袋,里面放着在德国住宿的饭店收据和租车收据。那本帐簿上次放回事务所了。
  “找到了。”
  在柏林支出的各项费用中,只有一张手写的收据,一千两百马克。大概是向导费用吧。收据写在撕下的备忘纸上,内容是“Carl Richter,Bregenzer Str,1300,Berlin”。
  我雀跃不己,再度打电话到KDD,成功的请对方查出电话号码。我不知道日本和柏林的时差,急忙拨电话,但是只听到铃响,却无人接听。
  就这样忙了半晌,照片冲印好的时间已到。我带着抄有卡尔电话号码的记事本走出耀子的事务所。
  照片拍得不错。感觉上魔礼音还是非常眼熟。我甩甩头,搭计程车赶往市谷。
  “不好意思。”推开事务所的门,多和田便看着手表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
  “好啊,我很乐意奉陪。”
  “台湾料理如何?”多和田边往上坡走边问。
  并肩走在一起,我发现多和田姿态优雅,感觉上很爽朗,令人乐于亲近。
  在台湾料理店靠里面的座位坐下,多和田一开口就问:“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心想,让律师知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就说明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他听完双眉深锁。
  “原来如此,那位耀子小姐真的很可怜。”
  “是的。但目前只有照片,其他一无所知。不知道她目前在哪里,变成怎样了?”
  “不过,这件事相当奇怪。我想最好在耀子的尸体出现以前就先报警。我有一位朋友,可以请他秘密侦查。”
  这时,啤酒、肥肠和炒蚬上桌。多和田用孩子气的动作拨开香菜,似乎怕吃这种东西。
  “来,开动吧。”多和田举杯,好像很渴似的啜了一口,然后歇了一口气问:“你想给我看的人是……?”
  “是的。”我拿出刚冲印好的魔礼音的照片。“这个女人名叫魔礼音,会跳舞,以‘庞迪尔’为联络处,你认识吗?”
  多和田看着,忽然轻叫出声:“这是山崎龙太!”
  “什么?这样说来,他是女性变性欲望者喽?”
  “我不知道,但他会做这种打扮吗?”多和田惊异的盯视照片。
  我跟着仔细观察。的确,以女性而言,身材太高、骨架太粗,走路时也少了一点纤柔,可是他的身材比我这个女人更窈窕,脸蛋也比我漂亮。
  “这么说,山崎龙太就是柏林的‘金发娼妓’喽?”我困惑的喃喃自语。没想到真的会碰上男扮女装这种事。“耀子不知如何得知龙太会在‘黑暗夜会’中演出而询问川添,当然,也可能是川添告诉她龙太会演出,所以川添才会在信中写着‘只要你刮目相看……’,这意味着别被男人或女人的外表所骗。没错,一定是这样。可是,川添在‘黑暗夜会’当天向魔礼音买了耀子尸体的照片,同时也知道对方和耀子的死有关。所以,川添也许并非自杀,而是被龙太灭口。”
  我的情绪逐渐亢奋。
  但多和田冷静的说:“一切要等求证后才能断言。”
  “是的。”
  我很想打电话给卡尔,希望尽快回家。
  卡尔不在,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不得已,我只好寄出山崎龙太的照片。
  我告诉邮局夜间营业窗口的职员,表示希望尽速寄达,对方说若寄国际快捷邮件,三、四天内即可收到。我很高兴,当场就写了信,表示想了解山崎龙太的事,希望卡尔尽快打对方付费电话给我,并写上电话号码。但信中对耀子失踪,不,死亡之事只字未提。
  回到家,我拿出许久未看的耀子照片。我无法以平常心看这些照片,可是我仍极力控制情绪,想找出是否忽略了什么?是否有其他线索?
  漂在海上的那张照片,仔细一看,里面有许多小小的三角形白浪,感觉上像是在外海。因为浪影,我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耀子虽漂浮在波浪间,仍像受惊的婴儿般高举双手。其他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不知道。
  我接下来看另外两张打捞上堤防之类场所的照片,其中一张照了耀子膝盖以上部分的照片有些奇怪。头发湿湿的贴在头上,但黑色衣服好像是干的,也没看到从尸体流下的水渍。这时,我忽然想起黏在耀子住处浴缸上的那根长头发。
  “耀子!”
  我深受冲击的站起来。没错,耀子回家,像平常一样拿下首饰,悠闲的入浴,这时不知是藤村或山崎龙太潜入,在浴缸中将她杀害。由于洗澡时一丝不挂,所以可能是后来才替她穿上衣服,然后布置成失踪的模样,将耀子的尸体移到清晨的海边,弃尸海中。
  所以,这两张照片不是被打捞上来时的照片,而是被弃尸时的照片,证据是:只有头发湿透,衣服却是干的。但若验尸,马上就知道肺内的水是海水或淡水,所以只好让尸体在海中腐烂。
  对了,这张耀子漂浮在海面的照片,脚好像绑着某种重物,呈直立状……我无法忍受,冲进洗手间呕吐。等嘴里清爽、悸动平息后,我回忆起博夫的事——在雅加达的停尸间,博夫的尸体发出尸臭,让我差点呕吐。
  为何当时我丝毫没有感受到爱呢?
  我只是很内疚,因为让博夫自杀而内疚,并且害怕。对于当时的我,博夫只是任性的自寻死路、让我饱受痛苦折磨的腐尸,我甚至觉得不祥。我没有抱住尸体恸哭,只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惩罚我而不悦。
  博夫深爱着我,但……我是何等冷漠的女人呵。我凝视着照片中耀子空洞的眼眸,盼望她能代替我向博夫乞求原谅。
  四天后的傍晚,卡尔终于打电话来了。
  “喂、喂,我读过你的信了。”
  如同耀子在原稿中说的,卡尔除了“Sa”行的发音大清楚之外,日语讲得非常流利,我总算安心了。
  “耀子小姐好吗?”
  “嗯,还好。”
  “有什么事吗?”卡尔试探似的问。
  我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三个星期前她寄来同一个人的照片,现在你又寄来,并且要我立刻回电。”
  “是吗?坦白说,她现在行踪不明,所以希望你能够帮忙。”
  “怎么会这样?”卡尔的叹息声清晰可闻,仿佛并非在遥远的欧洲大陆。他以德语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我等待他回复平静。
  “我早告诉过她会有危险的。”
  “可是,如果有你的协助,就能逮捕凶手。”
  “没问题,但……”他的声音哽咽。
  “我们回到刚刚的话题,耀子一定告诉你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是‘领导全世界的德国’的成员,希望你调查是否与克洛兹堡杀人事件有关吧?”
  “是的,但她寄给我的是男人的照片。”
  “男人的?”
  耀子是从哪里拿到山崎龙太男装的照片呢?忽然,我心中涌起疑问。
  卡尔继续说:“是的。不过,我找人帮我介绍一位‘领导全世界的德国’的成员,很容易就确认了‘他’就是‘她’,是在这边的男同性恋俱乐部表演,相当有名气的人物。”
  “卡尔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答覆耀子的?”
  “这……应该是两星期前的星期六吧,是耀子小姐打给我的。”
  “星期六是吗?”
  我看着月历。没错,是耀子失踪当天!
  “是的,星期六下午,你那边的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因为时差是七小时。”
  我想起NIT的通话纪录并未记载国际电话。耀子是在遇害不久前才知道答案。
  我再度确认。“依你的调查,‘她’和杀人事件有关吧。”
  “是的,我想八九不离十。”
  “是吗?这么说,‘她’就是被围殴的金发娼妓喽?”
  “她不是娼妓,只是经常在舞台上表演‘金发娼妓’的舞者。”
  “谢谢你,卡尔先生,我也许会再打电话找你。”
  “没问题。啊,对了,耀子小姐另外还要我帮忙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那位‘他’在这边从事的‘工作’。”
  从卡尔的话中得知,男扮女装的山崎龙太与在柏林发生的新纳粹主义组织领导人命案有关,而耀子当时目击在车内驾驶座上的女人就是龙太。
  虽然很遗憾,但是耀子担心“被报复”的事,终于一语成忏。我和多和田律师商量,准备好向警方提出的证据资料,其中当然包括耀子的照片。不过,警方可能必须等耀子的尸体回来才能正式展开调查。
  一星期过去,我必须将耀子的BMW还给成濑。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成濑打电话来了。
  “过得好吗?”
  “嗯,你呢?”
  “还算可以,精神总算恢复了。”
  “是车子的事吧?我马上开过去。”
  “拜托你。工厂的事总算告一段落,我现在正忙着打包行李。对了,班机也已决定。”
  “是吗?”
  我觉得寂寞。虽然没告诉成濑,但对我而言,耀子的事尚未结束,可是他已经匆匆走向自己的路。
  我虽考虑过将山崎龙太的事告诉成濑,但是转念一想,现在告诉他只是徒然令他心烦,或许该等警方展开调查,了解更确实的状况后再通知他比较好。
  “什么时候的班机?”
  “星期三傍晚的联合航空,我要先去纽约。”
  “我会去送行。”
  “不必了。有人送行,我会很难过。”
  “那我更要去了。”我笑着说。不让成濑露出难过的神情,总觉得不甘心。
  “那么,到时候我们喝杯最后的咖啡吧。”成濑笑着挂断电话。
  终于要和耀子的BMW道别了。我心想,至少最后该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的。
  我带着抹布和纸袋下楼,把放在车内不同地方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座位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得出乎我意料,有地图、口香糖、毛巾、垃圾、纸巾、停车场缴费收据、当抹布用的破T恤、可乐空罐等等。
  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好放入纸袋,又从后车厢拿出耀子的伞和黑色皮鞋。CD音响是六片装,CD唱盘还留在音响内,空盒全部叠好放在后座上——是在调查车子时,爱整洁的成濑帮忙整理好的。
  CD有一半是耀子的,一半是我的。我心想,耀子的CD就送给辛西雅好了。辛西雅曾要我借她CD以便拷贝到录音带上,但我尚未借她。
  我一一对照空盒,将CD唱盘收好时,发现“艾瑞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专辑”的盒内似乎放着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用黑手帕包住的3.5寸磁碟片,我的手颤抖了。
  盒子外侧的封面图片保持原状,只是将里面的塑胶垫拿掉,所以单看外表并不知道里面有磁碟片。
  是耀子将磁碟片藏在这里的,辛西雅她们目击的果然是活生生的耀子!写完原稿离开事务所后,耀子或许察觉有危险,为了想将磁碟片交给我保管,搭电梯来到我的房门前,结果被辛西雅她们看见了。
  她转念一想,这样磁碟片也可能被发现,连我也会有危险,所以又下楼,将磁碟片藏在这里……
  想一想,成濑也真可怜。
  我高兴的笑出声来。成濑将这些CD空盒整齐的放在后座上,却未发现里面的磁碟片,我还是赶快告诉他吧。
  我慌忙回到房间,把磁碟片塞入手提包,带着耀子事务所的钥匙串,冲入车内,一方面为了告诉出发前的成濑,另一方面也为了将耀子的磁碟片列印出来。
  多日未到成濑汽车,令我惊讶的是,店名已经改为“君岛AUIO”。
  展示间内的宾士高级车仍未售出,不过店内已照君岛的喜好改装得华丽刺眼,原本清爽干净的白色墙壁挂上好几帧大型的FI赛车海报,黑色高脚椅也变成绿色长毛绒椅。
  “有人在吗?”我说着走进去。
  成濑和君岛正和一个男人交谈,似乎是业者。
  “嗨,你来了。”成濑朝我微笑打招呼。
  君岛则是怕麻烦似的下巴点了两下。
  “现在正忙,请在那边坐一下。”成濑指着入口的椅子说。
  成濑穿着和初次见面时同样的服装:黑色宽松衬衫、牛仔裤。突然,我回想起他站在我住处玄关时的情景……那已经快成为令人怀念的回忆了。
  成濑继续和对方讨论,脸色凝重的在纸上写些什么,君岛则在成濑和业者间不停的敲打电子计算机。他身穿亮蓝色西装,白领下翻的T恤,同样戴着粗大的金项链。
  成濑不时瞥向这边,但问题似乎很难谈拢。此外,还有好几个约好的客人正在等待。
  “如果你们正在忙,我稍后再来。”
  我虽然很希望将磁碟片的事告诉成濑,却也无可奈何,心想何不先去耀子的事务所将磁碟片列印出来,然后再过来一趟。
  听到我的声音,背对我的业者回头,很客气的向我点头。是以前曾在成濑的房间检查零组件的戴耳环男人,今天穿黑色西装,看起来精神抖擞,似乎仍记得我。
  “不,那不好意思,请喝杯咖啡。”成濑以右手做出致歉的手势。
  “没关系,我会留下车子。”
  “是吗?对不起。”成濑起身,走到我身旁。“想不到如此仓促分手。”
  “不,我会到机场送行。”
  “那可难讲了。”成濑浮现不相信的表情,笑着伸出右手。
  我伸出手,他用大而暖和的手掌包住我。
  君岛以混浊的眼眸望着我们。
  “那么,我失陪了。”我说。
  走出已成为君岛所有的店时,我开过来的耀子的车已经不在,似乎已被员工送到后面的工厂了。我连向耀子的BMW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我回头望向店内。成濑没有朝这边看,嘴里叼着万宝路淡烟,露出洁白的牙齿,正在谈笑。我悄悄从外面的楼梯上到成濑的房间,门未锁,我在里面待了半晌,但成濑并未上来。
  之后我走出房间,下楼,急着去将磁碟片列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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