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马丁·贝克继续打着电话。他想找最早被叫到保斯街的那两个无线电巡逻警察,可是都找不到,他们似乎正在值勤。在问了许多人之后他才弄清楚,其中一个人正在休假,而另一个人则到地方法院作证,所以也没有来上班。甘瓦德·拉森正在开会,而埃那·隆刚接到电话出去了。
  马丁·贝克等了很久之后才和那个最后把报告送到凶杀组的刑事警官联系上,报告送来时已经是二十六号,星期一的事了。马丁·贝克觉得他不得不问:
  “那份验尸报告真的早在那个星期三就送到了吗?”
  那个男人回答的声音很明显地在发抖:
  “我也不太确定,我也是一直到星期五才看到报告的。”
  马丁·贝克没说什么,他在等某种解释。警官说:
  “在这一区里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除了最紧急的事件之外,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管其他的小事。报告一直堆在桌上,而且一天比一天多。”
  “所以……在这之前都没有人看过验尸报告?”
  “有,我的主管看了。星期五早上他还问我是谁处理那把枪的。”
  “什么枪?”
  “斯维瓦自杀用的枪。我是不知道这回事啦,但是我想是那些打电话来的巡逻警察中的一个找到的。”
  “我手边正好有他们的报告,”马丁·贝克说。“如果屋子里有枪的话,里面应该提到一些才对。”
  “我想那个巡警应该不致于犯错。”
  那个男人防备起来。他是在为他们的人辩护,而且不难知道是为什么。过去这一段时间里,社会大众对警察的批评与日俱增,警民间的关系也大不如前,而且工作的负担又几乎增加了两倍,结果许多警察放弃了工作,而很不幸,这些人大概都是最好的。尽管瑞典失业情形非常严重,但要找到新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培训中心的规模也比以前缩减许多。那些仍留下来的警察更觉得他们应该团结起来。
  “也许他没有错。”马丁·贝克说。
  “他们确实履行了他们的职责。他们闯进去,发现死者之后立刻就通知了他们的长官。”
  “加斯塔森这个家伙?”
  “没错,刑事调查部的人。除了尸体不是他发现的之外,找出死因和公布消息都是他的事。我当时猜想他们有把枪拿给他看,而且他也把它拿走了。”
  “然后却不想把它写出来?”
  “这种事常常有。”那个警官冷淡地说。
  “嗯,现在看起来,那个房间里是没有任何武器的。”
  “是没有,但是我也是到星期一才发现,也就是在一个星期以前,我和克力斯辰森和卡斯穆谈过之后。因此我立刻就把文件送到昆斯荷曼来。”
  昆斯荷曼警察局和刑事局就在同一街区。马丁·贝克很冒昧地说:
  “是啊,毕竟两边并不太远嘛。”
  “我们没有错。”这个男子说。
  “事实上我较感兴趣的是斯维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不是谁可能错了。”马丁·贝克说。
  “算了,如果真的有,也绝不是市警局的错。”
  这句话略带一些讥刺的意味。马丁·贝克觉得他最好就此打住。
  “谢谢你的帮忙。”他说。“再见。”
  下一个电话他是打给刑事警官加斯塔森的。他似乎正忙得不可开交。
  “哦,这件事啊。”他说。“嗯,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想这种事是必然的。”
  “哪种事?”
  “不可思议的事,就是找不到答案的谜。所以你一看到就可以放弃了。”
  “麻烦你现在到这里来。”贝克说。
  “现在?到维斯保加?”
  “是的。”
  “对不起,不可能。”
  “我不这么认为。”马丁·贝克看了看手表。“三点半吧。”
  “但是我不可能……”
  “三点半见。”马丁·贝克说。
  他放下电话,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两手放在背后交握着。
  这点小争执说明了过去这五年来的变化。开始调查前,你变得要先去弄清楚这些警察到底做了些什么,这常常比你调查案子的真相还来得困难。
  四点零五分,亚道·加斯塔森走了进来。马丁·贝克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是他一看到这个男人就认出他来了:骨瘦如柴的家伙,大约三十岁,黑发,有种难缠、冷漠的神情,马丁·贝克想起稍早在斯德哥尔摩刑事局里单调的房间中,还有一些不算正式的场合里见过他。
  “请坐。”
  加斯塔森坐到最好的一张椅子里,翘起了腿,然后拿出雪茄,点燃了后说:
  “很疯狂的故事,哦?你想要知道什么?”
  马丁·贝克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原子笔在手里不停地转着。然后他说:
  “你是什么时候到保斯街的?”
  “晚上,大约十点。”
  “那当时情况如何?”
  “非常可怕,到处都是白色的大蛆,臭气冲天,其中一个巡逻警察还在大厅里吐了。”
  “那些警察在哪里?”
  “一个人在门外看着,另一个坐在汽车里面。”
  “他们一直都守着门吗?”
  “是呀,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你做了些什么?”
  “我直接进去,然后看了一眼。实在恐怖极了,就像我刚说的。这可能是刑事局的事,谁知道呢。”
  “但是你的结论却不是这样?”
  “当然,毕竟这件事就像白日一样的清楚。门是从里面用三四种方式锁住的,那些家伙花了许多力气才进到里面去。而且窗户锁着,窗帘也是拉下来的。”
  “窗户当时还关着吗?”
  “没有,很明显是他们进来的时候把它打开的,要不然没有防毒面具根本没有人能呆在那里。”
  “你在那里多久?”
  “没几分钟,不过足够让我知道这不需要刑事局来处理,不是自杀就是自然死亡的。所以剩下的就交给市警局了。”
  马丁·贝克翻了翻那份报告。
  “这里面没有列出任何你们找到的物品。”他说。
  “没有吗?噢,我想应该要有人想到才对。不过这也没什么,那个老家伙也不会有什么东西,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床吧,我想,小厨房里还有一些垃圾而已。”
  “可是你还是在四周看了一看?”
  “当然,我在做下一步之前每件东西都检查过了。”
  “做什么?”
  “什么?你的意思是……”
  “在你下一步做什么之前?”
  “当然是移开尸体啊!我们一定要解剖那个老男人,不是吗?即使他是自杀的,我们还是必须剖开他,这是规定。”
  “你能总结你观察的结果吗?”
  “当然,很简单。尸体大约距窗户三码左右。”
  “大约?”
  “是的,事实上当时我身上没有码尺。它看起来大概放了两个月了,也就是说腐烂得很厉害了。房间里有两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床。”
  “两张椅子?”
  “是的。”
  “刚才你说一张。”
  “哦?是吗?反正我想是两张。然后有一些旧报纸和书;小厨房里有几个炖锅和咖啡壶,就像平常人有的一样。”
  “平常人有的?”
  “是啊,一个开罐器、刀叉、垃圾桶等等。”
  “我懂了。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是说除了尸体以外。我问那两个巡逻警察,他们说他们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问那两个小鬼,他们说没有。没有别人进过那里,除了我和他们两个。然后那些开着拖车的家伙就来了,他们把尸体装进塑胶袋里就带走了。”
  “然后就知道斯维瓦的死因了。”
  “当然,没错。他对自己开了一枪,令人费解,我觉得。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那支枪的?”
  “你没有合理的解释?”
  “没有。这整件事实在蠢到家了,就像我说的,一个无解的案子。这不常发生,哦?”
  “那两个巡逻警察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他们只看到死者,还有那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如果有枪的话,他们或是我一定会看到。无论如何,它也只会掉在死掉那个家伙旁边的地板上。”
  “你知道死者是谁吗?”
  “当然。他的名字是斯维瓦,不是吗?就写在门牌上。你一看就知道他是那一种的人。”
  “哪一种?”
  “嗯,社会上常见的人,老酒鬼,大概,那种常常害死自己的人;如果不是喝到死掉,就是得心脏病或诸如此类的事。”
  “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了,这已经超过我们所能了解的了,就像我说的,无解的谜团。我想就算是你也解决不了的。无论如何,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可能。”
  “是的,我想是。我现在能走了吗?”
  “还不行。”马丁·贝克说。
  “我知道的都说完了。”亚道·加斯塔森在烟灰缸里捻熄了雪茄说。
  马丁·贝克起身走向窗户,背对他的客人站着。
  “我有些事要说。”他说。
  “哦?什么事?”
  “有不少的事。我想先说的是有一些犯罪专家上个星期检查了那个地方。虽然现场所有的东西都被破坏了,他们还是立刻就在地毯上发现一大块和二块较小的血迹。你看到过任何血迹吗?”
  “没有,我没有找到任何血迹。”
  “很显然你没有看到。你找到什么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个案子似乎相当清楚。”
  “如果你没有看到那些血迹,那我想你应该也错过其他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样,那里没有枪是真的。”
  “你注意到死者的穿着吗?”
  “没有,我没有仔细看,反正腐烂得很厉害就是了,也就是一堆破布吧,我猜。反正这也没有什么差别。”
  “你立刻注意到的是死者是穷人,而且是个孤单的人,你绝不会认为他是某个协会里赫赫有名的会员。”
  “当然。如果你看过的酒鬼、受救济的人和我一样多的时候……
  “怎么样呢?”
  “是的,嗯,然后你就会知道这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了。”
  马丁·贝克怀疑加斯塔森是否真的是这样想。他大声地说:
  “假如死者有很好的社会地位,也许你就会比较认真了?”
  “是的,在这种案子里你必须小心自己的言行。事实上我们有一大堆的案子要处理。”他向四周看了看。“你可能不清楚,我们的工作都已经超过负荷了,你不能每次碰到一个死掉的酒鬼都去扮演福尔摩斯。还有别的事吗?”
  “是的,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要说你处理这个案子的方式实在是糟透了。”
  “什么?”
  加斯塔森站了起来,突然他觉得马丁·贝克是在破坏他的事业——也许是认真的。
  “等一下,”他说,“只因为我没有看到那些血迹,也没有看到枪……”
  “粗心这个罪并不严重,”马丁·贝克说。“虽然这也是不可原谅的。举例来说,你叫来验尸员,而且告诉她一个以错误且先人为主的观念为基础的指示。再进一步,你误导了那两个巡逻警察,让他们以为这个案子非常简单,所以你只需要走进房间,向四周随便看看,然后就把全部的物件都清除掉;而在宣称这不需要做刑事调查之后,你就让他们把尸体搬走了,连一张相片也没照。”
  “但是,天哪,”加斯塔森说,“那个老家伙一定是自己了结的。”
  马丁·贝克转过头来盯着他。
  “这些是正式的批评吗?”加斯塔森说,有些惊慌。
  “是的,非常正式的,保重。”
  “等一下,我会竭尽所能……”
  马丁·贝克摇了摇头。然后那个男人就离开了,他似乎很担心,在门关闭之前有一段时间,马丁·贝克听到他吐出:
  “老不修……”
  显然亚道·加斯塔森应该不会再是刑事警官了,甚至也不能当警察了。他实在没有天分,也很鲁莽,又自负,而且用全然错误的方式去完成他的工作。最好的警力总是被调进刑事局里,现在大概还是一样吧。
  如果像他这样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毕业而且成为刑警,那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马丁·贝克觉得他第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明天他会独自去看看那个上了锁的房子。他今晚要做什么?吃些东西,随便什么;然后坐着翻翻他应该读的书。再孤独地躺在床上等待睡着,感觉黑暗渐渐围拢过来……
  在自己那间上了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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