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极为诧异地凝视着他,真无法相信他会安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异国海滩上。
  海诺把我朝一边推推,也趴到地上,眼睛对着照相机的取景器。
  “狗娘养的!”海诺嘀咕了一句。
  我不明白平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情况的急剧变化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扯扯他的胳膊肘,他把我的手猛地一推。我发现他那件肮脏的T恤衫左袖撕掉了,左上臂包扎着。
  “你受伤了?!”
  “嘘——没事。这得感谢马蒂。”
  他转过脸来,脸晒得黑黑的,胡子拉碴,头发乱七八糟地打着卷。
  “怎么回事?”
  “以后再说。咱们最好离开这儿,他们都进屋了。”他撑起上身,把照相机掂在手中,“走吧,你这是冒大险,麦科恩。”
  “那你呢,海诺?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把我的提包推给我,“咱们走。”
  他在命令我。几乎一个星期,我都在寻找他的下落,吃了多少苦,而他竟然好意思对我发号施令!
  我把到嘴边的挖苦话咽了回去。“弯下腰。”我小声地给他下命令,然后开始朝海滩那边挪动。“我有辆车在停车场。咱们去取出来。”
  “算了,麦科恩。那儿有本地警察和一队私人保安在巡逻,更别说马蒂和他的同伙了。你以为我今天早上四点光景在干什么,而弄成这个样子——”他的手碰了一下左上臂的绷带。
  我迟疑了一下。“是这样,我不能把车留在那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租车合同会告诉他们所有他们想了解的情况。”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
  “免了吧,海诺。”我边走边故意学他的腔调。
  他动弹了一下嘴唇,淡淡一笑,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这么多天,他居然完全没想到与我联系。他居然让我由于不了解任何内情而置身于重重危险之中,并在这异国他乡的海滩上偷偷地溜到我身边,并且丝毫不露声色,似乎在这个地方找到我纯属正常。接下来,他竟可以轻松愉快地装成他和我是在合作行动。所有这一切都不作任何解释!
  突然,我一阵冲动,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揍一拳。但是我克制住了。在某种程度上说,找到他(或者更准确些说是他找到我),而且他基本上平安无事,已使我感到宽慰。
  在小道的最高处,我停下来握着我父亲的手枪,扫视一下停车场。几辆旧车还在那里,我那辆车夹在它们中间。海诺跟在我身后。看他手的动作,我知道他T恤衫里面的裤带上插着枪。当我确信周围没有人时就碰碰他的胳膊,然后一起往汽车走去。
  一上车,我就问他:“知道去哪儿吗?”
  “知道。往右转,开过方特斯的房子,一直往前。河床边上有条通往海滩的碴土道。就上那条路。”
  我发动了引擎。“咱们去棚屋那儿?”
  “嗯。昨晚他们就让我待在一间没人住的房子里。”
  “你就是从那儿看到我的?”
  “对”
  我开车驶上公路。“你来巴哈多久了?”
  “够长的了。到了棚屋再谈这些。”
  “这枪伤找医生看过吗?”
  “棚屋区有个女人,比我见过的任何医生都好。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不过见到你很高兴,尽管你把头发剪得一塌糊涂。”他费劲地露出微笑,还碰碰我的脸颊。
  我加速驶过方特斯的别墅。大门已经关上了,窗户里透出淡淡的灯光。
  海诺又说:“你也有许多事情要讲给我听,对吗?”
  “一夜都讲不完。”
  “麦科恩,咱们还有几十年呢。”
  路上空荡荡的,别墅的门大都关上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干河床。海诺指给我一条在美国梧桐和仙人掌中穿行的车道,我顺着它往有火光的地方开去。然后他指指一座破败的棚屋。我把车开到那里靠棚屋停下。
  一下车,树丛里就出来两个人往我们走来,一束手电筒光在他们前面的地上晃动。我连忙去摸手枪,海诺没有动弹,而是用西班牙语大声对他们说话。那两个人放慢了步子。
  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停下,手电筒的光往上反射,映出了前面那人背着的步枪;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腰上别着手枪。两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睛机敏警觉。
  海诺的一只胳臂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前面。他把我的名字告诉了那两个人,又对我说,“这是胡安。”
  背枪的人对我点点头。
  “这是托马斯。托马斯不让我一个人去找你,可是我怕两个人行动目标太大。”海诺把他的话译成西班牙语,那两个人听了都笑起来。
  他们三人谈了一会儿,我听不懂,但能分辨出谈话的内容是他们在打听方特斯屋子里的情况。然后,托马斯又问了海诺一些别的事,海诺对那两个人表示了谢意,便领我进了棚屋。
  这是个不大的单间,粗糙的板墙,铁皮屋顶,地面是用碴土夯平的。屋中央放着睡袋和海诺的背包。海诺拧亮一支手电筒,把睡袋移到墙跟,又把他的背包像靠垫一样塞在后面。“很简陋,坐吧。”他说。
  我坐下了,由于连续几个钟头趴在地上,浑身酸疼。我看看表,还是停着,便拍拍它,秒针又开始走了。
  “这些人怎么会帮你的?”我问。
  “他们像我一样恨吉尔伯特·方特斯。共同的目标就是粘合剂。”
  海诺在手电光圈和阴影之间来回踱步。“这十几年来,墨西哥的捕鱼量翻了一番。政府为了赚取外汇竭力主张出口;他们甚至许可某些合资公司捕捞大龙虾、鲍鱼和小虾。拖网渔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什么都捞上来,然后拣出他们需要的鱼虾,再把数以吨计的死鱼、死虾从船上倒回海里。他们叫那些是垃圾。可给饿肚子的人吃却是好东西啊。”
  我注视着他来回踱步,发现他情绪有点激昂。这才是热衷于环境保护运动的海诺,他不畏强暴,敢于面对面与警察抗争,甚至置生命安全于度外。
  门帘旁的墙上有人敲了一下。一个身材苗条的妇女走了进来,她有一副印第安人面容,带着羞涩的微笑。她带来一只装满了水果和玉米面饼的篮子,一只甜瓜上放着一卷干净的绷带,还有一罐自己酿的酒。
  海诺说:“这是索菲姬。”他用西班牙语感谢她送来食物,那妇女答话后示意他坐下。她跪在海诺身边替他换绷带。海诺对我说:“今天凌晨我来到这里,索菲姬为我清洗了伤口。麦科恩,我的伤没事,唯一不对劲的是我觉得自己像头蠢驴。”
  索菲娜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说了些大概是安慰的话,然后对我同情地笑笑。她终于走了,指着篮于和罐头对我们小声说:“吃吧。”
  我不得不承认食物的香味已使我饥肠辘辘。玉米面饼是油煎的,里面裹着滚烫的鱼和蔬菜。我们用手抓着吃,吃过了就在裤子上擦手。把所有的饼和甜瓜吃光以后,海诺倒了一杯酒。我们并肩靠在他的背包上,开始讲述各人的故事。
  我先讲,他若有所思地听着,间或提个问题。当我讲到我以为高台地上被打死的人是他时,他变得特别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我要是早知道这样,一定会想方设法与你联系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跟你不与朋友和家人联系一样——太危险了。”
  等我讲述完毕,海诺陷入沉思中。最后他说:“我一向知道你做事利索,但是并不清楚利索到什么程度。咱们要是换个位置,我不一定能做到你这一步。”
  我耸耸肩膀。“我有追踪经验。现在该你说了。”
  “好吧,你不知道的事情是从圣贝尼托境内的101公路旁的空地上开始的。”
  “那么——”
  “就从那儿讲起。”他语气坚定。
  这么说,他那秘密的九年仍然是禁区。尽管我明确提出他与盖奇·伦肖、丹·凯塞尔的关系,并且强调伦肖曾说过要让他“尝尝老味道”,可他还是打算对此保持缄默。
  好吧,先了解近期的事。“说下去。”
  “整个事情从一开始就好像不对劲。黛安娜·莫宁的态度过于冷漠,即使是一个一向缺乏想象力的人也不该如此。伦肖曾跟我说过绑架案可能是她丈夫蒂莫西·莫宁自己策划的。‘陆海卫士’跟这件事对不上号,我从没听说过他们会干这事。还有科罗雷斯——上信用证书抬头的那个公司,我对它有所了解,伊曼纽尔·方特斯不是个随便肯跟着生态恐怖分子到处管闲事的人。所以我去圣贝尼托时预计会碰到意外情况——果然如此。”
  “遇上了布洛克威茨?”
  “是的。他作了伪装,但没有用,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马上逃跑。我加大油门去追,不小心撞上了一块岩石。”
  “可是你没把一切告诉伦肖。”
  “对。我开始对整个事情失去正确估计。我怀疑如果布洛克威茨确信我认出了他,绑架者会再跟RKI联系。万一这样的话,我认为伦肖知道的越少,他与绑架者的谈判就越有说服力。再说,我对伦肖还是不信任。”
  “为什么?”
  “那是过去的事,”他简单地回答,“不管怎样,我估计布洛克威茨拿不准我究竟有没有认出他来,因为那个女联络人——内瓦罗,我后来才知道的——几乎马上就打来了电话,我就飞到圣迭戈。那里发生的事你都了解。有趣的是你跑到我前面去了,因为我在集市错认了那个青年妇女。我到那地方等了很久,正觉得厌烦时,看见她穿过停车场,我又叫错了名字,用的是布洛克威茨的名字。等到内瓦罗终于露面时,我没有再犯错误。”
  “海诺,你为什么认为内瓦罗就是用她本人的名字?”
  “她在巴里凯旅馆给我打电话时说漏嘴了。我听得出来她很慌张,刚说出来就想收回。不管怎样,她在集市露面时给我一张地图,告诉我11点钟到界碑路的那个地方去。我去了,查到了那个地方,不过没去高台地,甚至没留心那条路。”他摇摇头,“我想我是脱离这种活动太久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引起我一连串的问题,但我并未提出,提了也没用。“是布洛克威茨让你搭的吉普吗?”
  “是的。”
  “高台地上出了什么事?”
  他啜了一口酒,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我想,这个某一点不仅是小棚屋里的阴影,也包含他内心的隐秘。过了一会儿,他说:“布洛克威茨告诉我,他已经把莫宁带到高台地去了。他带着枪,我也带了。我们开车到那里。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是我不打算退却,我的任务是带莫宁回家。布洛克威茨提议我们把枪放在吉普车里,我同意了。我身上还有一把备用枪。他也有,我是后来才发现的。他们大概准备等我给了他信用证书之后就杀掉我,因为我知道的事太多了。我和他往那座土坯屋走去。”
  我可以勾画出当时的情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两座边界城市蒂华纳和圣迭戈灯光闪烁。数以百计的墨西哥人在那儿伺机越境。冰凉的风从海上吹过来,在场的两个人神经都很紧张,一个操纵着事情的发展,另一个总想领先一步。
  “莫宁当然不在那里,”海诺接着往下说,“那儿没有人。布洛克威茨有一只手电筒,他把它放在地上,叫我把信用证书交出来。”
  “然后他就交出莫宁?”
  “他根本没有那个打算。他说是莫宁自己策划的绑架;那200万是他的钱,他有权得到。我问起黛安娜·莫宁,那钱是不是也属于她的呢?布洛克威茨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可笑。他说菲尼克斯实验室正在向第11号计划发展,莫宁夫妇俩有一人应该把某些事了清。布洛克威茨正要摸枪,马蒂突然从破门里冲进来。”他顿了一下,“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对我来说,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土匪。”
  “布洛克威茨掏枪了吗?”
  “没有,他僵住了。我把枪掏出来,可是马蒂先瞄准了我,就像西部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海诺露出自嘲的笑容。“他让我举起手,贴着墙,翻我的衣袋,把钱都拿去了。布洛克威茨自始至终都呆站在那里,这个无赖。”
  海诺叙述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亲身在经历这件可怕的事。我感觉得到土坯屋里笼罩着的恐怖气氛,闻得到布洛克威茨被吓出来的冷汗味夹杂着海的腥味。
  海诺接着说下去。“信用证书就在我背包里的一个信封内。”他拍了拍我们靠着的垫子。“马蒂一把撕开信封,拿出信用证书来看。然后他发起疯来,尖声叫着,‘这就是你们说的该死的赎金?不就是一张纸吗,喂?’他肯定在门外待了一阵,听到了我们说的莫宁夫妇之事和200万元怎么分。还算好,他把背包向我扔过来就扑向布洛克威茨。后者正要伸手到口袋里掏枪。”海诺摇摇头,“看在上帝份上,那蠢猪在口袋里放了把0.38手枪。可是钩在口袋上了,笨蛋。”
  “马蒂向他开了枪?”
  “对。我用背包挡着冲了出去。没命地跑,以为背后会射来子弹。马蒂根本没开枪。”
  “后来呢?”
  “我的运气不错。遇上了几个非法越境的人,我跟他们讲西班牙语,而且样子比他们还要狼狈。他们就让我跟他们一起走。我租来的车丢在了界碑路,可能有人开它去了墨西哥。第二天早上我就开始打听马蒂。在那儿很多人都知道他。到11点钟,我已经得到了他的名字和地址。马蒂没有搜去我自己的信用卡,我取了点钱,又租了一辆车,监视着艾兰德大街旁的那条巷子,马蒂的家就在那里。”
  “那后来呢?”
  “到星期二晚上一直都没有动静。但是大约8点钟,马蒂跟一个大个子匆匆忙忙出来了,大个子用车把他送到林德伯格的通用航空机场,一架塞斯纳飞机把他接走了,那个家伙也就离开了。我在那里转来转去,跟机场的人闲聊。其中一个人对我说那架飞机是吉尔伯特·方特斯的,他是飞往巴哈的埃尔苏埃诺。然后,我一路搭乘了两三辆车,星期三夜里很晚才到这里。整个冒险行动成了一出错误百出的黑色幽默剧。”
  由于疲倦,海诺的吐字变得含糊不清。他伸手去拿酒罐,结果那只手却无力地搭在睡袋上。我说:“把其余的事简单说说,然后睡一下。”
  “简单说来,我一直都在监视着方特斯的房子。马蒂直到今天凌晨开枪打我时才露面,我的猜测是,马蒂在星期二夜里或者是星期三你看见他之前快速到圣迭戈跑了个来回,星期五很晚才回到这里。”
  “为什么呢?”
  海诺耸耸肩。
  “他向你开枪是因为他发现你在那里东张西望?”
  “他发现并且认出了我。我算得上是个勇敢的人,可还是没命地跑。他开了三枪,第二枪子弹擦着了我。”
  “我敢说他今晚就是给黛安娜和内瓦罗演示这次枪击的。”
  “有可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炫耀,他该知道他并没有打死我。”
  “我猜他是想恫吓那两个女人。”
  “嗯。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为自己感到遗憾。后来,我发现你坐在渔船上,你知道,我应该感到吃惊的,但是我确确实实没感到意外。也许我预料到你早晚会来这儿。”他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的天,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当我想到你死了……”我转过头,把嘴唇贴在他的脖子上,只觉得浑身的热血渐渐沸腾起来。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像个蠢驴吗?”
  “任何一个聪明人遇上马蒂都会掉转屁股飞跑的。”
  “我不知道。”他拉我躺下,“我不知道,麦科恩,”他又说,“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然后,他的头垂到我的肩上,呼吸变得深沉缓慢,他睡着了。
  我就躺在他身边撑着他,脸颊贴着他蓬松的头发。我竭力按下心中涌动的欲望,仔细倾听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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