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刘易斯对我们说了声“请原谅”便出去打电话。约翰和我在酒吧的小间里等候。过了一会,约翰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我非常担忧,心急如焚得没法表达。那个高台地上发生的事凶多吉少,我能肯定这一点。而且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可能还有什么事会发生。自从海诺失踪以来,我现在是最接近于他活动过的地方。但是纵然如此,我却有另一种从未产生过的感受:我和海诺之间相隔遥远。
  刘易斯回来了,说马蒂愿意和我们见面,但是要到10点半。“你们10点钟来这儿,我带你们去找他。”
  “我不想让你耽误了——”
  “没有的事。在星期天晚上之前我不想跑这个越。我是为了奥洛齐科才干的。但你给了她钱,我没必要再干了。”他停了停,显得有些举棋不定,最后他还是坐下来,对我说:“我得告诉你,马蒂不是个你或者别的什么人可以单独去见的家伙。但是有我在,他就得规规矩矩。”
  “他怎么不规矩?”我问。
  “这人在这儿和蒂华纳两地无论什么都插手,毒品、拐买姑娘、色情行当、伪造文件证明,你只要说得出来的名堂都干。只要有个好价钱,不管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他都会买进卖出。他像条响尾蛇到处游动,到处窥视,看准了时机,就……”刘易斯蓦地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腕关节,惟妙冲惟肖地模仿了毒蛇的偷袭。
  “你认为他会告诉我高台地上发生的事吗?”
  刘易斯想了想说:“他会告诉你些情况。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说谎。有用的你就记着,别的当耳边风听过就算。”
  我点了下头,看看手表,说:“多谢安排。那么我10点钟来这里。”
  “我等在外面,开一辆灰色的道奇车,有点破旧了。你们就跟在我后面。”
  我们回到“侦察者”上,约翰说:“该吃点东西,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没吭声,实在累得疲惫不堪。
  “我知道吃什么。走高速公路向北,在港口大道上存家不错的汉堡包店,他们做的汉堡包又大又便宜。”
  我这个哥哥有一件事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在吃的方面,他总是主张实惠。
  当我们离开那个勉强称得上饭馆的地方时,又大又便宜的汉堡包堵在我的胃里,活像塞进了一团淤泥。
  “现在怎样?”约翰问我,“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他看看手表,“不如直接回纳辛尔城,假使我们去早了,就坐在那儿等刘易斯到来。”
  回到“侦察者”里,我发觉自己的神经几近崩溃,以致害怕开车会闯祸。于是我问约翰是否想开车。他登上车,接过方向盘,重新成了车子的主人。

  刘易斯领着我们去的地方在圣迭戈闹市区的艾兰德街。虽然它离百老汇大街只隔五个街区,转眼就到,但这条街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贫富形成鲜明的对照。在百老汇大街,举目望去,造型独特、异国风味的建筑随处可见。霍顿购物区的高档时装部和奢华的专卖店更使人眼花缭乱。但是,一离开这一主街向南拐弯,所有的建筑就变得又低又矮,旅店酒家、商店也降了档次,都是廉价的,橱窗外护着沉重的栅栏。
  进入艾兰德街,就算是沉至最贫困的最底层。到处是颓败腐朽的味道。无家可归的弃儿睡在沿街墙角。瘾君子和毒贩子站在人行道上公开做买卖。酒吧、小酒馆的伙计以及妓女皮条四处徘徊拉人觅客。
  刘易斯把他的道奇开到路边停下时,约翰说:“天哪,我希望我们从马蒂那儿出来时,汽车的轮子还在。”
  “你可以留在后面站岗放哨。”
  “你要我留在这儿,没门!”
  “时间差不多了。”说着我从大拎包中取出爸爸的左轮枪递给约翰,吩咐道:“把这塞进你身后的塑料箱里,盖上。”
  约翰瞪大了眼睛看着枪,仿佛我给了他一只毒蝎子似的。“你干什么拿——”
  “请拿好,约翰,把它放在可靠的地方。”
  “是爸的枪,对吗?”
  “是的,我借的。留在这儿比带到马蒂那儿更安全。如果这人真像刘易斯说的那样坏,他会搜查我们的,那时你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
  约翰勉强点点头,照我说的去做了。然后我们一起下车,在人行道上见到了刘易斯。
  刘易斯把我们领到一个小巷口,小巷的一侧是一家停业的市场,另一侧是家旧货店。小巷漆黑一片,被一扇钢丝网门挡住了去路。刘易斯揿了门上的按钮,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个说西班牙语的男人声音。刘易斯作了回答,门打开了。
  我们沿着小巷朝里走的时候,居然嗅到一缕清淡的幽香,是星形茉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看见道路两边的墙上盛开着鲜花。我们一行鱼贯而入,走过一长溜房屋,到了一扇制作精美的铁门前。透过门上的涡形装饰,望见里面是一个被泛光灯照亮的院落,各种花卉种植在一个个盆里和吊篮中。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刘易斯。他露齿一笑,说:“马蒂从不显山露水。”说着他用拇指摁了又一个按钮,里面传出一阵铃声。
  砖面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刘易斯侧耳倾听,“是贾米,马蒂的一个随从。”
  “随从?”我奇怪地问道。
  “他是那么称呼他们的。我叫他们恶棍,甚至更难听。”
  一个粗壮无比的大汉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隔着门打量我们。他一头古怪的头发浓密得像灌木丛,一对眼睛紧靠在一起,两只肩膀把黑色的制服顶得鼓鼓的。“Que?”他用西班牙语问道。
  刘易斯立即用西班牙语回答他,说了些跟马蒂有约在先的话。那大汉开了门让我们走进院落,朝院子中间指了指。那儿有一圈盆栽棕榈树,中间摆着几件白色藤椅。然后,他离开我们走了。
  刘易斯默默地领着我们走到院落中,他和约翰坐下,我还是站着,望着那个叫贾米的大汉走去的方向。院子后面的房子有落地窗,贾米进门的时候,我隐约瞥见房里有深色的笨重家具和一块东方式地毯。
  “古怪的布局。”我说。
  刘易斯耸耸肩说:“我说过的,马蒂不想要任何人知道他过得有多好。”话里带刺,含着轻蔑,还有憎恨。
  “这院落让我想起老墨西哥的一些东西。马蒂是墨西哥人?”
  他点头说:“生在奥克沙卡,但来这儿的时间比我还长。他的肮脏生涯大半就是在这个地区度过的。至今为止,移民局于的最错误的事,就是发给了他永久居留的绿卡。”
  我说:“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家伙,他肩上好像挂着手枪皮套带。”
  刘易斯刚想回答什么,落地宫开了,一个细长个子走出来。“就是他。”刘易斯说。
  马蒂·萨拉查倦怠地朝我们走来,步履摇摇晃晃。当他走近我时,我发现他的纤细瘦长是一种骗人的假象,轻薄的夏服里结实的肌肉层层凸起。他的脸相呈狭长的椭圆形,双颊凹陷,两眼半张不闭,额头上有一块奇异的三角疤痕。我不由得想到了响尾蛇头上的片状鳞甲。
  尽管刘易斯和约翰都没有站起来向他打招呼,马蒂还是示意我们都坐下。我坐入约翰边上的椅子。马蒂转身对着刘易斯说了些西班牙语,大致是说刘易斯打扰了他。他在稍离我们远点的地方坐下,从茄克口袋中掏出烟盒,用一只银质打火机点燃烟。透过烟雾,他对刘易斯说:“有朝一日,你会走得太远的,伙计。”
  “我们俩都会走得太远,一直到坟墓。”
  马蒂的目光移开了,他不想被人提起那类事情。
  刘易斯继续说:“这两位就是我向你说起的人。你回答了这位女士的问题,我们就开路。”
  马蒂的目光从他低垂的眼睑下打量约翰和我。过了片刻,他对我说:“开始吧,你来问。”
  “刘易斯告诉我说,他在星期天晚上11点钟左右看见你在界碑路上。”
  “如果刘易斯这么说,那当然就是事实。”他嘲弄地膜了一下刘易斯。
  “一个男人等在那儿,”我继续说,“在上那个高台地的路附近。一辆吉普停下来让他上车,然后开向高台地。你也跟着那辆车上了高台地。”
  “到现在我还没有听到提问。”
  “问题来了:这辆吉普车去了哪里?”
  “我怎么能知道?”
  刘易斯正要开口,我先说了:“我来这儿不是玩游戏,马蒂·萨拉查先生。这辆吉普去了什么地方?”
  他把手中的香烟扔到砖地上,用脚踩灭。“这辆吉普……”他用斟字酌句的口吻说,“上了那条路,开向那个高台地。”
  “到达那里的什么地方?”
  “你知道那个被烧坏的土坯房吗?吉普就去了那儿。”
  “吉普车里有什么人?”
  “就那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后来干什么呢?”
  马蒂的眼神变得像在凝视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后来我就走了。那种地方太危险,土匪强盗,还有边境巡逻队。”
  谎言,我心里想。边境巡逻队在半夜三更根本不会去那高台地。
  于是我说:“说老实话,马蒂·萨拉查先生。”
  他向右边飞去一眼。顺他目光方向,我看到他的贴身保镖贾米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圈棕榈树的另一头。
  约翰也发觉了,立刻露出随时准备殴斗的神态。我按住他的手臂使他平静下来。这时,刘易斯说:“不要想动武,马蒂。”
  马蒂十指紧紧地钳住他座椅的扶手,两眼狂暴地盯着刘易斯。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挥挥手打发走贾米。我想刘易斯确实抓着他的什么把柄,而且足以置他于死地。
  过了一阵,马蒂的眼光又似乎飘向了遥远的地方。他盯着远离我的某一点,缓慢地说:“听说那天晚上有人在那儿被打死了。据讲土坯房中留下一具尸体。”
  一股冷气钻入我的全身。“谁的尸体?”
  “我没看见,这是当然的。但据说是个白人。”
  “这个白人长得什么样?”
  “我没见到那尸体。”
  “那尸体怎么样了?”
  他耸耸肩。“不在那儿了。”
  “警察把尸体移走了?”
  又是耸耸肩。
  “我想再问你一次,马蒂,那个死了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因为愤怒,我的话音在震颤。
  刘易斯用西班牙语讲话了,轻轻地,但十分快。我一句都听不懂。但他讲的话使马蒂的嘴唇煞白。他把冷酷的双眼对着刘易斯,过了一阵子才说:“我听说那个人高个子,瘦瘦的。他的头发不是亚麻色,但也不是黑色的。他有唇须,他的脸很像猎鹰。”
  我一阵颤栗。“还有什么?”
  马蒂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一只食肉恶兽在捉摸猎物的弱点。他从我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又从我的脸色上察觉出什么。“还有一只戒指。”
  “什么样的?”
  “一只沉甸甸的金戒指,镶着块蓝宝石,宝石雕刻成一只鸟。”
  是海诺的戒指。戒指上海鸥形的宝石和西达布利亚飞机身上那只凌空飞翔的海鸥标志正好配对。
  顷刻间,周围这几个人的面容、棕榈树、泛光灯都模模糊糊起来。随后,我只听到自己沉重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奇怪,一切的一切都凝固死寂,唯有它还能不断地咚咚跳跃……
  “莎伦?”约翰和刘易斯齐声呼唤我。
  这时,我又回到现实中。我看见马蒂心照不宣的目光正注视着我,他的双唇挂着一丝残忍的笑。
  “是你杀了他,”我对他说,“你杀了他,又扔掉了尸体。”
  他还是微笑,张开双臂,表示清白无辜。
  我两手卡住膝盖,用力地掐,直到疼痛。我拼命控制住内心的狂怒。
  过了一会,我站立起来,朝马蒂走近一步。贾米蓦地窜上来,我站住了,他也不再动弹。
  刘易斯和约翰同时站立起来,走到我的左右两边。刘易斯伸手拉住我的肘部,怕我做出什么举动来。
  我十分平静地说:“马蒂,我知道是你杀了他。我会证明这一点的。等我证实了,会叫你彻底完蛋的。你记着。”
  马蒂的表情没有变,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他的贴身保镖寸步不动。“刘易斯和约翰木然呆立。
  我猛地从刘易斯手中挣开手臂,急步穿过那圈棕榈树,向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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