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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住宅弥漫着刚刚磨成粉熬好的浓浓咖啡的芳香。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在被窝里快乐地伸了伸懒腰并习惯地把一只手伸向夫妇大床的另一半。他伸出手又立刻缩了回来。伊琳娜去医院和疗养院已有好几个月了,他知道她不在家,所以甚至在半睡不醒的时候也没忘记这一点。但是,昨天他把她接回来了,所以下意识地发出了信号,既然妻子在家,她应该在夫妇床上。
  而她却不在。不在而且也不可能走,伊琳娜睡在小房间的沙发上。她自己做了这样的选择,尽管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让她住卧室。
  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轻快地从被子里跳出来,挥了几下手以便加速血液循环,穿上斜纹布牛仔裤便进了浴室。十分钟过后,刮空胡子和散发着香水气味的他来到了厨房。伊琳娜姿态不雅,弓着背坐在椅子上,没有梳头,穿一件不干脆利落地扣着纽扣的病号服和一双鞋后帮穿歪的胶鞋。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不满地皱了皱眉,没有掩饰住内心的不满情绪。
  “早上好。”他冷冰冰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伊琳娜无精打采地回答说。
  “你感觉不舒服吗?”他彬彬有礼地询问说。
  “很正常。”
  她表示不解地耸了耸肩,喝了一点咖啡。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发现,所用的杯子不是那套放在厨房镶有玻璃小橱里的茶具,而都是些掉了把和有划伤、色彩不同、形状各异的杯子,这些杯子是用来量取比如糖、或者面粉、或者水、或者米的。那个伊琳娜从来不用这些茶具喝咖啡。
  “那你为什么这副模样?”
  “怎么啦?我这个样子哪儿让你不满意啦?我是在家,又不是在大使馆招待会上。”
  “伊拉,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妻子,请你举止要得当。”
  “可是这里不是没有别人吗?”她感到很惊讶。于是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明白了,伊琳娜真的不理解他想要她怎样做。
  “请你谅解,”他把咖啡给自己倒在一个制作精美、外观漂亮的细瓷杯子里,谦让地说,“甚至在家里你也不应该无精打采。你应该时时处处地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好像有几十只眼睛在注视着你一样。只有这样你才能有信心并成为真正的政治家的妻子。如果你要把自己的举止分为两个范畴——‘在家里’和‘在外面’的话,那么你一定会犯不可宽恕的错误的,而且会当众出丑的。因此你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不要那么邋遏,不要用破杯子喝咖啡,哪怕是当你一个人的时候。”
  伊琳娜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厨房,接着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懊丧地想了想,她原来是一个比他料想的还要心胸狭窄的女人。因为照顾她他吃尽了苦头。伊琳娜过了几分钟回来了。她穿一件又瘦又包身的拖地针织女长裙和在腹部打着结并露出一小块洁白皮肤的长袖针织女衬衫。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盘了一个结,嘴唇也淡淡地涂了口红。此时的她显得体态优美、面目清秀,像一根轻轻一碰就会发出悦耳动听声音的绷紧了的琴弦。
  伊琳娜一声不吭地把剩下的咖啡从自己那个有豁口边的茶杯里倒进一个贝壳状的杯子里,从那套茶具中取出一个杯子,倒上咖啡便坐到了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的对面,跷起了二郎腿。他情不自禁地欣赏着她那挺直的脊背、颀长的脖子和那自豪地扬起的下领。我的天啊!她多像那个伊琳娜呀!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行吗?”她很严肃地问道,进而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轻而易举地明白了,伊琳娜没有生气。
  “很好。只是需要稍微再温柔一些。头要低一点,不然你的样子令人觉得傲慢不可接近。那我们就决定下来了,你——我的大后方,招人喜爱、殷勤贤惠、含情脉脉。顺便说一句,你还有拖到地这么长的裙子吗?”
  “有啊,”她惊讶地回答说,“有两件用于宴会穿的晚礼服。”
  “这不合适,还有朴素一点的吗?”
  “如果说朴素一点的——只有我穿的这件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真是一件难得合适的女长裙,”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解释说,“当女人在家穿上长裙的时候,这能使人想起还存在着家庭保护者概念的十九世纪。应该使这成为你的风格。好,好,就这个样子。无论什么场合就一直穿长裙子:在家里,在招待会上,在晚会上——任何地方都穿。同时必须梳长发型,就像现在一样,令人感到朴素、大方。而且主要的是——你很适合这样打扮。需要马上给你做全部服装。”
  他抓起电话便开始拨电话号码盘。
  “喂!你是塔季扬娜·尼古拉耶夫娜吗?我是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汽车来接我?很好。塔季扬娜·尼古拉耶夫娜,我妻子急需一个女裁缝。对,对,不行,到明天之前,按我们的要求去做。不,她觉得还不是很好,我不想带她去中心,现在到处都交通堵塞……对,让女裁缝到家里来吧。对,那当然,布料样子也需要。”“你瞧,”他挂上电话高兴地说,“过两个小时女裁缝就到这里来,塔季扬娜·尼古拉耶夫娜一切都安排妥了。你向她定做几套衣服——出门穿的和在家穿的。在家穿的甚至重要一些。同时你要考虑一下适合明天场合穿的衣服。首先把明天穿的衣服做了,其余的衣服你约定时间,你要挑选好布料,一周内都做好。”
  “谢廖扎……”伊琳娜胆怯地说,“我害怕。我将和她两个人单独地留在家里吗?你要出门?”
  “自然喽。过十分钟我就走,晚上才能回来。”
  “可是怎么……我将对她说什么呀?我不知道……”
  “伊拉,你要克制自己,保持镇静,总而言之,”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律生硬地说,“不能没完没了地怕。我总不能拉着你的手度过后半生吧,要习惯于独立生活。第一次我犯了一个错误,娶了一个好人家的少女为妻,可是这个少女原来是个样子货,现在我娶了你为妻。”他做了一个富于表情的停顿,满意地注视着伊琳娜那张娇嫩的脸上是怎样泛出红晕的,“就是特别希望你能成为类似于好人家少女那样的人。”
  她猛然站了起来并把脸扭向了窗户,没有回答他的攻击。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喝完咖啡使迅速地穿好了衣服。走到前厅时他发现伊琳娜正站在厨房窗户旁。他开始觉得忐忑不安,他不想心情沉重地离开家,把感到委屈的女人留在家里。
  “伊拉,我走啦。祝我成功。我今天这一天将是很困难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羞涩的红晕和愤怒之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这张脸又恢复了白里透红和温柔的样子。
  “亲爱的,我希望你别忘了我们是在什么情况下相识的,尽管暂时什么都还不明朗。但不排除我因这次相识占了你的便宜,但思想是属于你的,主动权还掌握在你手里,而没掌握在我手里。你刚刚提醒我,在与你认识之前我是个妓女,现在我提醒你,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拉,不必……”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开始说,但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向你保证,我能学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政治家的妻子的,但我永远不会当杀人犯妻子的。”
  她穿过厨房从谢尔盖·尼古拉维奇·别列津身边走过去便躲进了小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行政机关大楼与劳动教养所其他所有的楼房及建筑物仅有的区别就是,它在“自由的天地里”,而不在围墙和铁丝网后面。楼内到处弥漫着被汗浸透的长筒靴子和不洗澡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那种穿透力很强的味道,墙上漆了一层昏暗的油画颜料,总之,整个环境让人感到不是办公场所,倒像是班房。
  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耐心地坐在走廊里,像她这样来探监或带来包裹的人排着长队:现在邮政工作实在太差,包裹要么完全寄不到,要么在途中被陆续偷光。好在如果包裹寄不到,可能再寄新的,而如果包裹寄到是半空的,那就可以认为,包裹被犯人偷了,在最近半年不能再寄新包裹了。很多人开始亲自送包裹或遇到机会托人转交,这样更可靠一些。
  这是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自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被关进教养院以来第一次来探监。她很久没有看见他了,以至于不敢想象她丈夫变成什么样了。听熟人们讲加上看书和电影她已经对教养院的生活概况有了某种印象,所以她想象中将看到一个情绪沮丧、脸上过早地布满了皱纹、牙齿发黑、双手磨出厚厚茧子的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
  终于轮到她了。她回头看了一下坐在令人厌倦的长队中的女人们(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个男人,大概只是母亲和妻子们来探监,而父亲和儿子们比较喜欢其他消遣),悄悄地给自己画了个十字便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我找根据法律条款第103条被判刑八年的犯人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
  “你是他的妻子?”身穿内务部队绿军官制服的大尉眉头紧锁,连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请出示证件。”
  “在这里,”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赶快把身份证递给了他,这个身份证是全新的,两个月前她更换姓时刚刚办的。
  大尉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好奇地凝视着她。
  “这里有婚姻注册登记,你们是半年前结的婚?”
  “完全正确。”
  “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当时还处于被调查中吧?”大尉明确地说。
  “是的。”
  “那么这意味着您是自愿嫁给杀人犯做妻子的了?为什么?这很有意思。您赞成他这样做吗?”
  “不,您不能这样理解,”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急忙说了起来,“我也是个正常人,我怎么能赞成去犯罪杀人呢?但希望他服刑的时候,知道我在等他,我需要他,他一定能战胜一切困难的……要知道,他没有一个亲人来探望,给他寄东西。母亲年纪太大了,而且几乎双目失明了。她实际上出不来门了。没有父亲,他父亲早去世了。叶尼亚是她惟一的儿子,他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因此,如果我们不登记结婚的话,你们就不会让我来探望他了。即使他是杀人犯,那他也应该有一个他信任和可以信任的人呀。”
  “您刚才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大尉说道,“您说:即使他是杀人犯。这么说您相信他杀了人?”
  “我不明白。”她瞬间口干舌燥地说。
  “我是想说,您丈夫无论是在调查中,还是在法庭上都不承认杀了人。而且至今仍不承认自己有罪。所以我就问您:您是怎么认为的?您也确信他没有犯罪?”
  “我……”她惊慌失措地说,“我不知道,应该说,叶尼亚不是那种要杀死某个人的人……但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为任何人担保,甚至为自己本人。不,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的义务是什么。如果国家认为必须要把因某件事的惩罚加到他身上的话,那么我的义务就是帮助他,保持寡言地经受这一切,使他别丧失人性,使他认识错误,认清自己的罪过,如果他的确犯了罪的话就让他悔过,改正过来。”
  “您是教徒吧?”
  “正像您说的那样……”
  她微微一笑,从她走进办公室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笑。
  “叶尼亚被捕后,我便开始去教堂,只是因为想在某种程度上帮他一下,怎么帮我不知道。我认识了一位神甫,他向我讲解说,如果我在叶尼亚身边生活这么多年不能阻止他犯罪,那么我的职责是,现在竭尽全力去帮助他洗清罪孽,弃恶扬善,重新做人。”
  大尉打开放有很多卡片盒的保险柜,从中抽出一个卡片盒,一张张地翻阅了很长时间,最后从中取出一张并认真地研究了一番。
  “您的探望时间是烦期的,三个小时。”
  “时间这么短呀?”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绝望地两手举起轻轻一拍,“而人家告诉我……”
  “谁告诉您是长期的——三昼夜?”大尉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这对您来说暂时还早,期限还未到。”
  “那什么时候?”
  “三个月过后,不能提前,而且还要看您丈夫的表现情况而定。如果他要破坏制度的话,那么作为惩罚手段他可能会被剥夺寄包裹或探监的权利。”
  “那他现在表现如何?破坏了吗?”她胆怯地问了一句。
  “暂时没有,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次。”大尉严肃而不容反驳地说。
  他拿起了无拨号盘的电话机话筒。
  “第七队,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103,8年,短期探望。”
  听到回答后,他又转过身来用疲劳的声音向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讲述,应该做什么和出示什么证件。
  “到那里会有人告诉您的,但以防万一我事先通知您:钱,有硬刺的和切削的工具,含酒精的饮料,带过滤嘴的香烟……”
  她顷刻间半合上眼睛迷糊了一会儿。在四处透风甚至连晚上都不熄灯、常常有人在你身边走来走去的卧铺车厢里呆了一昼夜,她完全不能入睡,她感到很冷而且很可怕。所以现在在尽管不舒适的、气味难闻的,但比较暖和的办公室里她感到困乏无力了。而有关探监时不准随身携带的东西她还在来隔离侦讯室结婚登记时就知道了。
  “女公民!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
  “哎,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整了整帽子、围巾便站了起来,“在火车上呆了一整夜。谢谢您。再见。”
  “再见,您丈夫现在在上班,十八点下班,到那个时候你们才能见面。”
  到晚上六点还有很长时间,需要找个什么地方度过这段时光。她从教养院行政机关大楼出来便向市郊的电气列车站站台慢慢走去。大概她要回市里,而六点前再到这里来。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扫视了一下挂在站台上的火车时刻表——火车每半个小时一趟,因此她总是能及时赶回来的。而到市里要坐四十分钟左右的车。
  电气火车里又脏又冷,车厢里不供暖,但她勇敢地忍受诸多不便,明白反正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不坐电气列车,现在就会在教养院周围的新居民区里闲逛或者坐在行政机关楼里陷入痛苦、忧伤、流泪和绝望之中了。
  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走进工业大城市的市中心车站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吃点东西。她把装有为叶尼亚准备的食品和防寒衣服的大旅行包皮带往肩上用力一搭便兴致勃勃地在宽阔的大街上闲逛起来,欣赏着商店的橱窗和大大小小的招牌,极目寻找她所需要的东西。一家半地下室小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知道,往往就是那些半地下室的小店是最难寻找不过的了,这些小店拥有美味佳肴、一流的服务。
  纳塔利娅刚一推开门便明白了,她没有搞错。一个身穿熨得非常平整的裤子、雪白衬衣外面套着黑色坎肩和打着蝴蝶领结的中年男士马上跑到了她跟前。
  “您好!”他彬彬有礼地说,“欢迎光临,您想用餐还是只是稍微吃点什么?”
  “想吃饭。”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一副威严的姿势,就像扔北极狐的毛皮大衣一样把沉重的旅行包扔到他的手里,“饭菜可口,有汤有水,服务周到,这能做到吗?”
  “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如果漂亮的女人希望这样的话。”看门的人伶牙俐齿,他就是存衣室工作人员,根据肌肉组织判断他就是门房①,“我保证您肯定会满意的。请脱下您的上衣和帽子。请进餐厅,劳驾。”
  
  ①酒店专门对付喝醉酒和闹事的人。

  她对着镜子从头到脚自我打量了一番。不,还不十分满意,不十分。为了到这个“地区”来旅行,她穿得当然是比较朴素的,因为知道要在寒冷的车厢里过夜,然后去找教养院的头谈一谈,最后与叶尼亚见见面。穿贵重衣服显得不懂事,不合时宜。穿干净衣服和黑色斜纹布牛仔裤、黑色防寒安卡拉高领绒线衫——这样的装束对进行这样的旅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事实上她不是准备来过节的,而是与杀人犯见面的。毛皮大衣也不想穿,尽管火车上真用得着它——可以搭搭脚。但是毛皮大衣很昂贵,很漂亮,蹭到地板上不好。穿着这样的毛皮大衣去探监会产生什么效果呢?难道是为了多余地提醒他一次,大门外面仍然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她做得很对,她穿了一件常款的夹克,墨绿色的,镶有紫罗兰色和深红色的饰物。这些颜色在前年冬天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曾风靡一时,当时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买了这件夹克衫,防寒又经脏,专门用来上市场和到别墅去穿的。
  她站在镜子面前,全身都是黑色的,心满意足地打量着漂亮高耸的乳房、丰满的大腿和苗条的腰肢。她从来不是那种瘦弱的女孩,乳房和臀部一直引人注目并诱惑着男人的眼睛,但是腰部惊人地细,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为了使自己体态优美,下了不少的功夫。而且她的面色光润,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沉思片刻,整了整头发。
  她迈着优美而自信的帝王步走进了餐厅,她没有左顾右盼径直来到了一张空桌前坐下。餐厅的顾客不少。饭店已小有名气和吸引了一些长期主顾。她刚一落座打开面前的酒菜单,餐厅服务员便立刻跑了过来。
  “您好,我们非常高兴地欢迎您光临我们饭店。对不起,您坐那桌子更舒适些。”
  地说这些话的同时转了一下身子用手指着餐厅对面的桌子。那张桌子靠近窗户,而这张桌子靠墙,但离生着火的壁炉不远。
  “为什么您认为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更好一些呢?”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用做慢的口吻问了一句。
  “靠近窗户的桌子习惯上被认为要好一些。”服务员面带惊人微笑地解释说。
  “我快冻僵了,”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气呼呼地回答说,“因此我想留在这个离火近一点的地方。而窗户无疑透风。年轻人,不必再说了,请您给我送杯咖啡和菜单来。”服务员的脸上显出那种不知所措的样子,她觉得很可笑。大概她占了某个常客的桌子,所以现在这个可怜的服务员在痛苦地琢磨,如果他的主顾来得比她从这里离开早一些的话,应该如何摆脱这种因境。但她还有很长时间,不会离开的,应该五点钟上火车,而现在才刚一点半。
  “您想要哪一种咖啡?‘涅斯卡费’,‘佩列’,‘雅各布斯’,‘埃斯普列索’,‘卡普奇纳’,土耳其式的?”
  “埃斯普列索和一杯不带汽的矿泉水。同时请把餐厅主任叫来。”
  半分钟过后,一位身穿晚礼服手里拿着菜单的仪表堂堂的餐厅主任来到了她面前。站在他身后的是端着托盘缩手缩脚的服务员,托盘上咖啡冒着热气,一杯矿泉水,杯子闪闪发光。
  “您好,我是餐厅主任。”餐厅主任用特别高的嗓门说道。
  “想必我占了某个常客的桌子了吧。”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打开菜单并开始浏览,“请你们放心,这不会成为习惯的,我是外来人,今天晚上我就会离开你们这座城市的。但我哪里都不想换座位了,我感到很冷,我认为坐在离火近一点的地方更好一些。如果经常在这里坐的那位客人来了,请允许我本人向他道歉,我希望他不会有意见。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现在订菜。基围虾,”她不停地继续说,仍然既不看餐厅主任,也不看服务员,对他们是否在听她说,记没记她订的菜和对她的解释是否满意一点也不感兴趣,“烤鳄鱼串、油煎土豆,醋渍甜菜,不要放葱,不要放黄瓜。一份‘黄色洋李’甜食品,双份雅各布斯咖啡和一杯不带汽的矿泉水,一定要放冰的。甜食和咖啡端上来之后大约过半个小时请再送一杯埃斯普列索咖啡来,请不要搞错了。”
  她早就把整个人类分成了统治者、加勒比人和未定型阶层的人,后者最后又演化为与统治者关系密切的人和变成加勒比人。叶尼亚从一生下来就一直是统治者。他统治自己的父母,统治自己的女人们,也是自己生意场上和自己金钱的统治者。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在没有遇到叶尼亚和向他从容不迫地游去之前在气味难闻的未定型的阶层里扑通扑通地游了二十三年。在没结婚之前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而如今她也属于统治者家族了,而对加勒比人来说看一下他们的脸就让他们感到不胜荣幸了。
  服务员看着自己的便条本用非常紧张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所订的菜单,她听完便像国王一样点了点头放他走了。这个三杯各式各样咖啡的高招儿她是从叶尼亚那儿学来的。
  “如果你想搞清楚,进哪一家饭店好,大可不必去品尝所有的菜肴。只要定做一桌复杂的菜,便会马上搞明白,这里的管理水平如何,所雇用的人怎样——是笨头笨脑、马虎大意的人和没脑子的傻瓜,还是一些胜任本职工作的人。只要确定服务员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猜想到饭菜如何,因为这和挑选干部的方法是一样的。方法要么是正确的要么是错误的。所以如果服务员们文化素质很高、服装整洁、姿态端正,那么饭店的厨师就错不了,而不优秀的工作人员在这里是不会被雇用的。”
  当她在没有叶尼亚的情况下去一家饭店用餐的时候,她总是订那些“复杂”的饭菜,即使是熟悉的饭店和没有必要对它检查的情况下。她喜欢玩这种游戏,她喜欢属于那种统治者家族的感觉。
  她已经吃完了基围虾并伸手去够杯子,以便喝完变凉的头等重要的咖啡。在浆好的白色桌布上好像发现了一个黑东西。刚开始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搞不清这是什么东西,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弄明白了,这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只黑皮肤人的手。她从盘子那里抬起眼睛向上一看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我占您的桌子啦?对不起,但街上大冷了,我快冻僵了,而这儿有火……如果您坚持要坐这儿的话,那我就挪个地方。”
  她知道,他是不会固执己见的。而且任何人也不会站起来的。那个能把她从自己桌子上赶走的男人还没出世呢。
  “这张桌子虽然不是我预定的,但这是我的习惯。”男人回答道,并很快从英语轻松地改用俄语说,“请允许我还是坐到我习惯坐的地方去好吗?莫非您比较喜欢孤身一人吃饭?”
  “如果您把它分开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觉得他俄语说得很流利而且也很正确,但发软音字母时用力太大。她不太精通英语,但上面用英语说的那句话她明白是什么意思:“桌子没有预定,只是我习惯用它了。”
  “您每天都在这儿吃饭吗?”她问道。
  “是的,几乎每天。”黑皮肤的男人说,“而您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是的,我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我是今天离开家的,到这来办一天的事儿。那您呢?在这里工作?”
  “是的,我是新闻记者,我们的报纸向俄罗斯派来了一个庞大的新闻记者报道组,来报道选举过程和结果的情况。我们国家对你们的选举很感兴趣。”
  “您早就到这里来啦?”
  “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腻烦了?”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微微一笑,“大概想回家了吧?”
  “当然,已经等不多久了,再过两周我就到家了。”
  “妻子、孩子有吗?”
  “有,我有五个孩子。”
  “五个!”她叫了一声,“您真是好样的!”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呀?”新闻记者笑了起来,“生他们的是我的妻子,这是她的功劳。”
  “为什么您啥都没有订呀?”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口味,我总是点一个菜,他们现在已经不问我了。如果我不特意地说什么,这就意味着需要上平时我吃的饭菜。我叫杰拉尔特,那您怎么称呼?”
  “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你就叫我娜塔丽吧,这样更简单些。”
  他向她伸过去了手,轻轻地一触他那柔滑的手掌她就激动了。自从叶尼亚被捕那一天起,她差不多有半年时间没有碰男人了。这一年是那样的满怀忧虑、不安和麻烦,以至于她没有心情想起淫欲这档子事儿,而现在突然想起来了,是应该,可这不是个时候,也不是个地方。顿时她小腹下边胀得难受,老是钻心地痛。
  “娜塔丽,您从事什么工作?您是做生意的吗?”
  “哪儿的话呀,”她使劲大笑起来,从内心希望她的眼睛里不再流露出淫荡的神色,“我习惯于单独做生意。我靠丈夫的钱生活。”
  “您有孩子吗?”
  “没有,但我希望将来有孩子。”
  这时,给她送来了“黄色洋李”甜食和咖啡,而给杰拉尔特送来了一个很大的煎牛排。
  “你以前经常来这座城市吗?”他问道。
  “不,我这是第一次来。”
  “您到这里来找朋友,还是办事儿?”
  “办事儿。”她微微一笑。
  “这里有熟人照顾您吗?我说的是,我领您参观参观城市、历史古迹、博物馆。这里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博物馆也非常好,请您相信我,一个月内我对整个城市都了解清楚了。”
  “不,没有人照顾我,不过我也不需要照顾。在这里我还有尚未处理完的事情,但处理完事情后今天深夜我必须赶回莫斯科去。这样一来我没有时间开心解闷了。老实说,而且也不想。没有那个情绪。”
  “娜塔丽,您有什么问题吗?”
  
  (“噢,上帝啊,”纳塔利妞·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害怕了,“我毕竟没有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大坝决口了。干吗自己要欺骗自己呢?情绪变坏了不是因为我丈夫在坐牢,而是因为我想这个黑人想晕了,想得痉挛了,想得歇斯底里病发作了。真见鬼,我太喜欢他了!”)

  “哪能啊!杰拉尔特,任何问题都没有。总的来说,我是个非常顺心的人。只是今年这一年我觉得是不愉快的一年,没有得到照顾的一年,冷酷无情的一年,我不喜欢这里,想尽快离开。”
  她不做声了,开始用小勺挖带有天蓝色和绿色雕花的凝胶状玫瑰奶油甜食吃。当她再次抬起眼睛来的时候,从新闻记者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一切都明白了。他的嘴唇上泛出不大明显且有点讥讽的微笑。白皮肤的俄罗斯姑娘想黑皮肤的男人想得要命。通常的性饥渴加向往异国情调。无论什么缘故,终于如愿以偿了。再说她今天夜里才离开呢,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差五分六点,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又重新回到了她丈夫因故意杀人罪而执行惩罚的教养院行政机关大楼前。在杰拉尔特的强烈拥抱之后,整个身体都感到疼痛,她觉得整个身体成了一个大紫茄子。他们在他的旅馆房间做了爱,没有把时间花在说话和诺言上。他们大约有一个半小时,所以他们是在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打破的充满激情的沉寂中度过的。下午四点半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从被子里钻出来,跑进浴室呆了几分钟,穿好衣服便急忙向车站奔去。杰拉尔特没有向她提任何问题,为什么她需要去哪儿乘坐电气列车,但是当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从旅馆出来时,他已站在门口了,他说:
  “如果在火车离开去莫斯科之前你还有空余时间的话——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她只是点了点头,在内心深处她完全确信,当晚上从基尔孔布纳特居民新区返回城市时,她一定会来找他。咒骂自己是淫荡母狗的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乘上电气列车并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几点钟可以结束与叶尼亚三小时的会面,在站台时刻表旁停下来看一看几点之后火车什么时候向城市出发……
  最终,她被领到了一间狭小、不舒适的房间,这里似乎盛满了成千上万母亲和妻子的眼泪和痛苦。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心里发紧地留心听着门后边的脚步声,想象中将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牙齿发黑、疾病缠身的老人。为了随便用点什么东西占着自己那双颤抖的手,她开始从旅行包里向外拿食品并整齐地把它们摆放在桌子上,而把御寒的衣服一叠叠地摞起来放在椅子上。门终于打开了。
  这是他,是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刹那间她觉得好像去参加某种荒唐的戏剧表演,按照角色剧中叶尼亚应该剃光头并穿上黑色的衣服和黑色的棉袄。可是这只是在戏剧表演时穿的,然后他会把所有这些脱下来,穿上自己平时从高级服装店里买的衣服并用车把她——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送到饭店吃晚饭。
  他依然傲然不屈,照样用温存而几乎是嘲弄的目光看着她。而且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炯炯有神,而牙齿仍然洁白而整齐。惟一能把他和过去的叶尼亚区别开来的是饥饿和特别好的胃口。他们一起生活的整整四年里,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从没看到过他如此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往自己肚子里塞。
  她一直耐心地等着他吃饱。
  “亲爱的,你怎么样?”她问道,“在这里你感到很不好吧?”
  他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而谁能在这个地方感到好呢?当然,我是感到不好。但在司法机关神智清醒过来,做出公正判决之前我将为自己的自由而斗争并证明自己无罪,我不打算在这里等八年。所以我特别需要你的帮助。谢天谢地,我们有钱,因此你要雇一些最好的律师,让他们写诉状,让他们鼓动新闻记者们,让他们去找人权委员会。我不想因我没有犯的罪而在这里坐牢。”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忧愁的阴影,而这一点是瞒不过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的。
  “你怎么啦,你不相信我吗?你想一想,我会杀害鲍里斯·克拉萨夫奇科夫吗?喂,你说,你只要告诉我,你认为我是杀人犯,那我就不再提出自己的请求使你感到厌烦了,不管怎样我会应付的。”
  这一时刻他是那样的像从前的他——尖酸刻薄,生硬粗鲁,万事亨通,冷酷无情。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觉得,她自己要发疯了。也许,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一切是她在做梦——无论是逮捕、侦查,还是法庭,甚至是今儿个这一天?
  “哪能啊,叶尼亚,我相信你。假如我认为你是杀人犯的话,那我就不会嫁给你了。在你被调查的时候,我这样做了,是因为我相信你无罪。这样我想让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认为你是罪犯。而且我将竭尽全力做认为你无罪所需要做的一切。”
  三个小时过得很慢,简直叫人受不了,她整个时间里不得不寻找交谈的话题,而且这些话题不知为什么特别快地就用完了……
  “你身体怎么样?”她关心地问道。
  “安然无恙,我做操,保持体型。请你放心,我不会做蠢事的。”
  “这里没有难为你吧?我听说,在教养院里有首领、干粗活的男佣人、店小二、受委屈的人,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愿你别失宠于首领,否则就没好日子过了,甚至会被打死的。叶尼亚,这是真的吗?我非常为你担心。”
  “真的,娜塔,是真的,但你不要为我担心。生活中主要的东西是钱,谁有钱,谁就是首领。我有很多钱,不仅在莫斯科有,而且在整个俄罗斯甚至在国外也有。这一点对谁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的钱是合法所得,是不应该没收的。因而,任何人不会难为我的,你常到妈妈那里去吗?”
  “那当然,叶尼亚。每周我都去并且过一天打一次电话。别为她担心,她一切都挺好的,她只是为你而感到不安。”
  “你告诉我,在莫斯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就是我杀害鲍里斯·克拉萨夫奇科夫的?难道任何一个活人都不怀疑吗?”
  “不,叶尼亚,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相信你没做这件事。喂,你自己想一想,要知道所有的人都看见你了,甚至连鲍里斯。克拉萨夫奇科夫临死前也说,是你向他开枪的。而且在你的衣服上发现了火药质点,在手枪上发现了你通常在汽车库干活时戴的毛手套的微质点。侦查员向我出示了所有证明文件。如何能不相信?如果我不爱你这么强烈的话,连我也会相信的。叶尼亚,你要明白,其实我不相信你犯了罪不是因为罪证不充分,而仅仅是因为我不想相信。而罪证嘛实际上……”
  “我明白。”丈夫打断了她的话,“这就是说,你也确信是我杀死鲍里斯·克拉萨夫奇科夫的了。你也和所有的人一样认为我是凶手,你准备和我断绝关系。也好,来吧,我不会阻止你的,请按你自己的想法安排自己的生活吧。只是你要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在那种情况下要嫁给我呢?”
  “我爱你啊,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你是凶手或者不是,你犯了罪或者没有犯罪。就算是你犯十次罪,就算是你杀了一百个人,但反正对我来说,你是最好的,你想听真话吗?是的,我不相信你没杀害鲍里斯·克拉萨夫奇科夫。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干的。但是,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你明白吗?我感到无所谓。我爱你并想成为你的妻子完全不在乎你是否是凶手。就算你在坐牢,对我来说你没有变坏。反正我将爱你并需要多久,我就等你多久。”
  她拥抱了丈夫并把脸紧贴着他的肩膀。黑色的棉祆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但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没觉察到这一点。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相信自己。
  他推开了她并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说,你也不相信。”他若有所思地说道,“非常遗憾。因此,我只好一个人为自己的自由而战斗了。你不是我的助手,好吧,也没有什么,我只好单枪匹马地战斗了。”
  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而大哭起来。
  “叶尼亚,我将会去做一切的,我一定雇用最好的律师,我向他们付钱,他们会把你解救出来的……”
  “不需要,如果你认为我是罪犯的话,我不想让你管我获释的事儿,要么你相信我并帮助我,要么我将自己行动。”
  “可是,叶尼亚……”
  “娜塔,所有的时间都用完了,让我们告辞吧。”
  阴森可怖的押解人员来了,把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带走了。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拭去眼泪,在水龙头下面把脸洗干净,用手帕擦干,穿上夹克衫便向车站奔去。她要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赶到城里,甚至再提前一点,而开往莫斯科的火车是夜里一点四十五分,可能还来得及……
  她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眯起双眼抵挡着暴风,驱赶着冰冷的小雪惨子,一次又一次尽力回忆起丈夫的面孔。活见鬼,像想丈夫一样想念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是多么快活呀!她与他共同生活了四年,在他身边入睡和醒来,为他洗衣做饭。每当他去参加不带她的招待会和宴会的晚上,她就等着他。所以她四年来一直在向往着他猛然醒悟并向她求婚的那美好的一天。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向她求婚,也没有……要想让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这位百万富翁,“梅加通”股份公司董事长同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结婚,只有发生这种巨大的不幸时才有可能。
  因此,现在结果弄清楚了,她完全不了解他。他们肩并肩地度过了四年,而她从他身上从未看出那种一直当做幸运的难以置信的力量。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曾经确信,严厉的判决会摧垮叶尼亚的,而开始在隔离侦讯室,然后在教养院度过的几个月会很快把他变成精神上残废的人、无德行的人、病人、丧失抵抗能力和理智的弱者。但事实上却截然相反,因为叶尼亚所遇到的巨大挫折甚至是难以想象的,而他却打算为自己的自由而斗争,他没有灰心丧气。而最令人震惊的是,他要求她,即自己的妻子相信自己清白无罪。
  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四年来一直喜欢叶夫根尼·米哈伊洛维奇·多休科夫两样东西:他的权势和他的金钱。而且这两样东西都喜欢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其余的东西都分辨不清了。他是一个非常一般的情夫,说得文雅一些,他长得不怎么漂亮,他的性格有时简直让人受不了,大概也有些优点吧,但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丝毫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充满她“视角”的只有权势和金钱。
  而现在,坐在寒冷肮脏的电气列车里回忆起与丈夫三个小时短期会面的情景,她第一次感到了对他某种类似于尊敬的东西。比如他的不屈不挠精神,他的意志和勇敢。要知道,谁能像她这样已经完全准确地知道关于他犯罪问题的答案呢。
  就在这一刹那纳塔利娅·米哈伊洛夫娜·多休科娃突然明白了,她不会去找什么黑皮肤新闻记者杰拉尔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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