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往新月街开去,在路上,我按下汽车的收音机按钮。那是个本地电台,不断在播报火警现况。“响尾蛇之火”——播报员为这场火灾取的名字——目前正威胁到圣德瑞莎城的东北部,好几百位居民被疏散,森林救火员跳伞进人火场,还有更多的灭火器材正运送进来;可是,播报员说,这把响尾蛇之火有可能往海边走,一路烧过整座城市,除非这阵焚风停息。
  安密特家的房子跟卜贺家大宅一样,都居于危殆未定的地带。我把车停在院子里一辆黑色林肯大车的旁边。这里离火场甚近,我把引擎熄灭时甚至可以感到火苗的颤动。灰烬像稀稀落落的灰色雪花撒下来,铺在庭院的柏油道上。我听到后面有水汹汹涌出的声音。
  这栋房子是幢白色建筑,只有一层楼高,有如衬着丝柏树丛而立的一座古庙。它的构造比例极为精巧,直到我走到房子后面,才知道它原来这么大。我经过一个五十呎长的游泳池,池底放着一件蓝色的貂皮外套,被像是珠宝盒之类的东西镇着,看来好似一个无头女人躯壳。
  一个古铜色皮肤、短发花白的女人正拿着水龙头浇淋那些丝柏树。过去一点的干草丛里,有个穿着粗布工作服的黑发男人一边挖着犁沟,一边把掉落的余烬用铲子挑出去。
  那个女人正在对火团说话,好像火是个疯子或是一只野狗——“滚回去,你这个臭混蛋!”然而当我叫出她的名字,而她转过身来时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挺雀跃的。
  “安密特太太吗?”
  我发现她的头发只是初白,她的脸呈深铜色,一双绿色的深邃眼眸,穿着一件白色便服,体态优雅。
  “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亚契。我把你的宾士车送回来了。”
  “很好。要是车子状况良好,我会寄张支票给你。”
  “状况很好,所以我会寄张帐单给你。”
  “这样的话,干脆你先来帮我这个忙。”她的笑容往下垂,使得她的脸有如划出一道白色伤口。她指着摆在丝柏树下的铲子。“你可以去帮卡洛斯挖沟。”
  这真是个馊主意,我身上穿的可是挺称头的正式服装。不过我还是把夹克一脱,拾起铲子,穿过树丛去帮卡洛斯。
  卡洛斯是个矮小的墨西哥人,已近中年,他把我的加人视为理所当然。我跟在他后头干活,把沟挖得更深更宽。要在覆满荆棘丛的山丘泥土里挖块形状出来,铁定是徒劳无功的事,我们只能做做表面功夫。我现在可以很清楚的听到火的气息在远处的山上吸吐,风在我身后的丝柏丛里飕飕作响。
  “安密特先生呢?”我问卡洛斯。
  “我想他搬到船上去了。”
  “船在什么地方?”
  “在游艇码头。”
  他朝海的方向指过去。铲了几下后,他接着说:
  “她名叫‘爱瑞亚蒂妮’。”
  他还把这个名宇慢而仔细地拼了出来。
  “你是说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是船的名字。”他说。“安密特太太告诉过我,这是个希腊女神的名字。她对希腊很着迷的。”
  “她看起来有点像希腊人。”
  “对,我也觉得,”他说,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
  火烧的声音愈来愈大,卡洛斯脸色也变了。我们又铲了一阵,我渐渐感到肩膀和手掌因为过度劳动而疼痛。我的衬衫黏贴在背上了。
  “安密特先生自己一个人住在船上?”
  “不是,还有个男孩子跟他住在一起。他说他是船上的伙计,可是我从来没看见那男孩在船上干过什么活。他是头发留得长长的、别人称为嬉皮的那种人。”
  卡洛斯把他的脏手举到头上,对他想像中的头发做了个轻抚的姿势。
  “安密特先生不喜欢女人?”
  “喜欢,他很喜欢女人。”接着他好像想到什么,又说道:“那天晚上就有个女孩子在船上。”
  “金头发的?”
  “没错。”
  “你看到她了吗?”
  “是我朋友培多昨天早上正要出码头的时候看到的。培多是打渔的,他每天天没亮就起床。那个女孩爬到桅杆上头老高,大叫着说要跳海;那个男孩子则一直在劝她下来。”
  “那培多在干嘛?”
  他耸耸肩说:
  “培多有好多孩子要养,他可没这个闲功夫停下来跟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鬼混。”
  卡洛斯又打起精神工作,他专心地挖,好像在挖一个可以让他隔离现实世界的狐穴。我跟在他后头一起挖,可是我们显然在浪费时间。
  火球出现在山顶,像个亮晃晃而千变万化的生长物,而且还在继续增长、怒放直至顶住了天空;火球下头的山边有一只鹌鹑鸟,正鸣叫着向同伴示警。
  卡洛斯抬头看看那团火,在胸口划个十字,然后转身背对着火球,向我点点头就穿过树林,离开了他的犁沟。
  一棵丝柏开始冒烟,树太高,安密特太太的水龙头没办法浇到。她叫卡洛斯爬上树去。
  卡洛斯摇头。
  “这样是没有用的,这些树迟早会被烧掉,搞不好连这个房子也是。”
  火焰往山下蔓烧,速度愈来愈快,面积也愈来愈大。那些树木开始摇晃,底下的小树丛里,一群羽翼粗短的鹧鸪争相飞上房子高处,烟雾跟在它们身后,好似汹涌而来的黑幕。
  安密特太太继续用那无济于事的水龙头浇着树,卡洛斯走过她身旁,把水龙头关掉,她依然一只手拿着滴水的水管,面对火站着。
  火团爆出一个有如暴风雨突至的巨响。这团烈焰又大又烫又野,跌跌撞撞地跳进树丛里,那棵本已冒烟的丝柏刹那间迸成了焰火,随后其他的树也跟着燃烧起来,像是一排巨大的火把。
  我拉着安密特太太的手,要她离开。她本能地、可笑地抗拒着,像个无法辨别方向的女人;她手上一直死命地拿着水管,最后终于把它扔落在草地上。
  卡洛斯在游泳池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火苗落在他的四周,掉进蓝色水中的红火发出避里叭啦的声响,瞬间变得焦黑。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儿。”他说。“万一火落到车道上,我们可能就出不去了。那件貂皮大衣怎么办?”
  “就留在游泳池里,”她说。“这里太热了,貂皮受不了。”
  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可是我慢慢觉得她的个性挺别具一格的。我把宾士车的钥匙交给卡洛斯,陪她走到林肯轿车旁。
  “如果你愿意的话,车子让你开,”她说。“我有点累。”
  她做了个鬼脸,承认累了让她觉得痛苦。我们跟着宾士车后头开出车道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像是解释什么:
  “我很喜欢那些鹧鸪鸟。打从我们把房子盖好以后,我就一直喂它们吃东西,每天看它们,它们总算慢慢有了安全感;今年春天,它们还把小鸟带进院子里呢。”
  “鹧鸪鸟以后还会回来。”
  “也许吧,可是我不一定会回来。”
  我们开到一个可以俯瞰全城的弯口。卡洛斯把车子停在路边,我停在他后面。烟雾笼罩着整座城市,把它染成了深棕色,像张发黄的旧相片。我们钻出车外,朝后望向那栋房子。
  一团火像手指头似的环绕着它,窗户里迸出浓烟,接着挤出火焰。我们回到车上,往山下开去。这是我那天第二次逃难,不禁让我有点偏执起来,直到我想到一个原因才释怀:跟我发生纠葛的这些人,都是有能力住在城外旷野和大自然正面对抗的一群人。
  这场火只有一个好处——它使得大家谈论起真正切身相关的事情。我问安密特太太她在那房子里住多久了。
  “才四年。罗杰跟我从新港搬过来以后才把房子盖起来。本来这也是我们维系婚姻的一种努力,就跟生个小孩一样。”
  “你们有小孩吗?”
  “我们只有彼此,”她的声调里透着讥讽又说:“我真希望我有个女儿,我更希望我先生有个女儿。”
  “是因为那个金发女孩吗?”
  她倏然转身看我,一种压抑着暴怒的神态。
  “你对那个女孩到底知道些什么?”
  “非常少。我只见过她一次,而且是从远处看。”
  “我根本没有见过她,”安密特太太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怪里怪气的。不过,这年头要了解年轻人实在不容易。”
  “本来就不容易。”
  她还在看我。
  “你说你是侦探?那个女孩做了什么好事?”
  “我正在想办法弄清楚。”
  “可是你不会随随便便就找上她的。除了把我的宾士车偷走之外,她一定做了什么坏事。她做了什么?”
  “你去问你先生。”
  “我正打算要问他。可是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对她那么有兴趣?”
  “她带着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跑了,这等于是诱拐儿童。”
  我没把其他的事告诉她。
  “她干嘛要做这种事呢?”她看我答不上这个问题,又问道:“她是不是吸毒还是吃了什么药?”
  “可能。”
  “我想也是。”她的话带有一种刻薄的满足感。“她前天晚上爬得老高,最后跳进港口的海水里去了,逼得杰瑞不得不跳下去追她。”
  “谁是杰瑞?”
  “就是住在船上的那个男孩子。罗杰称呼他是伙计,因为他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字眼。”
  “那你怎么称呼他?”
  “我称呼他的姓,柯帕奇。”
  我想起我口袋里的那本书,扉页上用铅笔写着“杰瑞·柯帕奇”。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是莱恩·柯帕奇的儿子,我们城里的一个房地产商人。事实上,我们山脊上那块地就是他卖给我们的。”
  “你先生就是这样认识杰瑞的?”
  “我想是吧,你可以问罗杰。”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先生。”
  “很快,如果他人在海滩那栋房子里的话。”
  我们的车开过市中心。大街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看着大家各忙各的事,对城市边区的火灾并不流露明显的关心,那感觉很怪异;或许他们的动作还比平常更快,仿佛生命已经快马加鞭奔向终点,而且有戛然终止的可能。
  卡洛斯开着宾士,我们跟在他后头弯进了海滨路,沿着海岸开到了一排环着海湾建造的海滩住宅。卡洛斯领着我进人房子后面的一个停车场,我把车停在宾士车旁。
  “趁着我还记得,”安密特太太说。“我现在就付钱给你。多少钱?”
  “一百块就好了。”
  她拿出一个黄金做的钱包夹,钱夹的形状是$型。然后她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抽出一张五十元加在上面。
  “这是小费。”她说。
  我收了钱,因为我需要钱支付我的开销,可是我隐隐觉得这笔交易有辱人格,好像我是个被买来卖去的人。这让我对罗杰起了点同情,虽然我还没见到他。
  安密特家的海滩住宅是个灰色的浮木建筑,我们进门的地方是二楼的后面。我们穿过一个开敞的楼并,走进主卧房。里面的摆饰都是船上的东西,有铜器、壁上气压计,还有几张船长椅。
  透过前头的玻璃落地拉门,我看到一个算得上年轻的男人坐在阳台上。他穿得很轻便,一件蓝T恤,一顶航海帽,可是他只是从远处看着海滩上的人,像个坐在剧院包厢里的观众。
  “嗨,罗杰。”
  安密特太太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又轻柔又悦耳,好像她仔细听过自己的声音,特地调理过一样。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脱下帽子,脸上表情既不惊也不喜。
  “法兰!我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
  “新月街的房子刚被烧个精光。”
  他的脸拉长下来。
  “连我所有的衣服都烧了?”
  “衣服随时可以再买呀!”
  她的声音半正经半开玩笑,等着由他去决定这次会面的气氛如何。他带点惋惜的说:
  “房子被烧了,真可惜。你很喜欢那栋房子,对不对?”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你有没有打算再把房子盖起来?”
  “我不知道,罗杰。你说呢?”
  他耸耸他厚实的肩膀,把要他负责的威胁扔掉。
  “这一向是由你决定的,不是吗?”
  “那,我想去旅行。”她故意说得很决断,像是一种即兴表演。“我可能会到南斯拉夫去。”
  他转身瞪着我看,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长得很帅,恐怕比他太太要小上十岁,健壮的体格里透着急躁。我注意到他的黑发渐渐稀了。而他注意到我的注意,于是用手把头发拨乱。
  “这位是亚契先生,”他太太说。“他是侦探,在找那个上了你的船的女孩子。”
  “什么女孩子?”
  可是他注视我的眼神立刻露出不豫,而且脸红了。
  “就是那个想飞向太阳还是月亮的女孩子啊!”
  “我怎么知道?我跟她一点瓜葛也没有。”
  “你知道她的全名吗?”我说。
  “我想她叫做苏珊,她的名字是苏珊·葛兰多。”
  他太太惊觉地粲然一笑。
  “我还以为你说你跟她毫无瓜葛呢!”
  “本来就是。杰瑞把她带上船时还被我痛骂了一顿,她的名字是他告诉我的,还是我硬逼着他讲出来的。”
  “我听到的故事可不一样,”她说。“我听说她星期四晚上跟你一起住在船上,这种事情在码头这类地方可不是什么秘密,对不对?”
  他神色阴沉,答道:
  “我才不跟年轻小妞鬼混。星期四晚上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喝酒,那个女孩被带上船去我根本不知道,而且也没经过我同意。”
  “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
  “我实在不大清楚,杰瑞说,好像是南方哪个地方——”
  他太太插嘴进来:
  “你认识她多久了?”
  他望了望她,眼神严厉而沉重。
  “法兰,别像个破唱片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姓葛兰多的女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杰瑞,那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是你让她用宾士车,那是谁让她用的?”
  “那也是杰瑞干的好事。我不想把这些都怪到他身上,可是这是事实。为了这件事,我还把他大骂了一顿。”
  “我不相信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开我的宾士车。”
  “我管你去死。”
  他走过她身旁,叭啦叭啦踏下阶梯到一楼去了。楼下传来抽屉打开又关上,还有衣橱门猛然甩上的声音。
  这房子是个骨架子,椽木都露在外面,也没装隔音,所以愤怒的声响回荡在整栋屋子里。法兰·安密特被这些声音吓着了,好像那些暴力正施诸在她身上似的。我想,她怕她丈夫,可能也爱她丈夫。
  她跟着他下楼去,神情看来既紧张又决然,像是一个自愿赴地狱的女人。他们的声音飘上阶梯,在阵阵海涌声中清晰可闻。
  “你不要生气。”她说。
  “我没有生气。”
  “你还是可以开那辆宾士。”
  “我开它是因为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说话的声音很理性。“不是因为我打算上哪儿去。”
  “你哪儿都不要去,你要陪着我。房子烧掉的时候,我觉得好害怕,好像我的生命也被烧尽了。不过其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说要去南斯拉夫,这是怎么回事?”
  “南斯拉夫有什么值得去的?”
  “那我们就待在这里。你觉得这样好吗?”
  “目前还好,”他说。“我大概对这个城市也腻了。”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苏珊?”
  “喂,我们一定要谈她谈个没完吗?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
  门关上了,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开始听到比较私密的声响,于是决定走到屋外。
  这天是星期六傍晚,海滩上处处人体横陈。这就像个对人类未来的预警: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挤满了人。我在沙滩上找个地方坐下,旁边是一个拿着吉他的年轻人,正躺在一个女孩的肚皮上,我闻到她身上防晒油的味道。大家都像诺亚方舟上的动物,成双成对,只有我形单影只。
  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一层烟雾笼罩着城市的上空,可是它下面的空气却是异常的清净。低挂的太阳像个旋转的黄色飞盘,我几乎摸得到它,抓得到它。
  游艇码头上一根根挺立的桅杆衬着西方落日的余晖,显得黑乌乌的。我脱了鞋袜提在手上,沿着沙滩朝那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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