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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勃特·班丁和妻子爱伦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堆积木柴,生起了炉火。
  这个房间出人意料地干净、井然有序,很难想像它是位于脏乱、污腻的伦敦主要大街上。
  如果这时出现一位陌生人,特别是较上层阶级的人,打开了起居室的门,乍然之下,可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婚姻幸福美满的夫妇。
  班了深深靠坐在皮制沙发椅里,脸上胡须刮得干净整洁,外表仍透露着他过去多年的职业身份——一个自尊自重的男仆。
  他的妻子现在高坐在一张靠背笔直、不甚舒服的椅子上。在她身上,往昔从事仆役工作所留下的烙印较不明显,但亦无法抹灭;她的衣着一尘不染,一身整洁的黑洋装,袖口和领口没有半点污垢。结婚前,班丁太太是位效率极高的女仆。
  英国有句老掉牙的格言:“外表是虚伪欺人的。”这句话在一般英国人的生活中格外真实。班丁夫妇现在坐在一个布设极好的房间内,在他们那个时代——现在看来,那是多么久远以前啊——他们多为自己精心选择的家当感到自豪啊!房间里的每件家具都很坚固耐用,这些都是在一幢私人住宅拍卖时以好价钱购得的。
  像那匹隔开雾气蒙蒙之梅里本街的红缎窗帘,就非常便宜,再用个三十年大概也不成问题。另一件拍卖场的战利品就是铺在地板上的阿克米斯特地毯,还有现在班丁先生坐的这张皮椅。其实,这本来是班了太太购买的奢侈品,为了让辛劳一天的丈夫有张舒适的靠背椅子休息,她花了三十七先令买下它。但就在昨天,班丁想转手卖给别人,有个买主看了看,猜想他们亟需用钱,竟开出十二先令六便士的低价,所以至今椅子还留在这里。
  但人们的需求不单只是物质的舒适而已,像班丁夫妇就有他们另外珍视的东西。在他们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框裱精致但已褪色得厉害的照片,内容都是他们先前的雇主,或是他们受雇期间分别住过的华丽屋宅。想来过去那段仆役生活,并非是全然忧愁而不快乐的。
  外表是会骗人的,而这对不幸夫妇的外表却不只是会骗人而已。尽管有好的家具——代表尊贵最实质。最明显的表征——班丁夫妇却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尽管从前已学会挨饿,但现在仍在学习受冻。烟草一直是班丁最不愿放弃的慰藉,但不久前,他把它戒了。而善解人意的班丁太太知道那对丈夫的意义。她是如此的了解,所以在前几天,她还悄悄地出门,为他买回一包维吉尼亚烟草。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班丁深受感动,已有好几年,他没有感受过女人的这份体贴和爱意,酸楚的热泪盈眶,两人之间荡漾着一份不寻常的、非激情的感动。幸好,班丁先生没有察觉到——他那迂缓、平凡、几近迟钝的脑袋也察觉不了什么——他可怜的爱伦事后不只一次后悔花了那四块半便士。
  他们现在已十分接近一条无声的鸿沟,这鸿沟将人们一分为二,一边是高高在上,生活优渥、受人尊重却不一定快乐的富人;另一边则是由于本身的匮乏,或因我们奇特的文明法则而形成的贫穷阶级,他们一辈子随命运挣扎、求生,终至老死于劳役所、医院,或者是牢房。假如班丁夫妇处在低于目前的阶层,属于广大的所谓“穷人”族群,或者属于缺乏想像力但诚实、满足、家中有成群佣人侍候的富人阶层,就可能会有善良的邻居向他们伸出援手,可惜他们不属于此两者。
  现在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人可能帮助他们,那就是班丁前妻的姨妈。她是个生活优渥的寡妇,班丁与前妻生的独生女儿黛丝目前跟她住在一起。过去两天,班了一直试着要鼓起勇气写信给她,虽然他也预期到可能会遭受冷峻的拒绝。
  至于过去熟识的同事,也随着时间久远而渐渐失去了连络,倒是有个经常在困窘时探访他们的朋友——一个名叫千德勒的年轻人。很久很久以前,千德勒的祖父曾是班丁的上司。而乔·千德勒没进这一行,他投身警界;说得贴切点,千德勒其实是个警探。
  刚搬进这栋房子时,班丁运气不太顺,常常邀千德勒到家里来,听他叙述那些刺激、有趣的侦探故事。但是现在的班丁没有丝毫闲情逸致听这些警察如何智捕犯人、那些千德勒认为该吊死的坏蛋如何逃跑等等的闲事。
  但乔·千德勒依然是位忠实的访客,每周总会来探望他们一两次,而时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对夫妇完全不必为他准备任何食物。他这么做正显示出他有一颗善良体贴的心。千德勒也常借钱给祖父的这位旧识,班丁已先后向他借了三十先令,但现在也所剩不多。班了口袋里还有几个铜板,而班丁太大手上则剩下二十九便士,这些钱以及五个星期后要缴出的房租,就是他们仅余的钱财了。另外,所有的细软也都变卖光了;而班丁太太对当铺有份恐惧感,她说她宁愿挨饿也不愿踏进当铺。但她已发现,班丁宝贝的东西陆续不见踪影了。比如那条老旧的金表链,这是班丁服侍的第一个主人留给他的礼物。那个主人长期罹患重病,班丁始终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是个忠心耿耿极为难得的仆人。另外还有个金领带夹和一枚纪念戒指也不见了,这些都是以前的雇主留下来的。然而对这一切,她没有说什么。
  徘徊在将幸运与不幸者一分为二的鸿沟附近,并逐渐走向它恐怖的边缘,即使天性再健谈的人,也会变得沉默寡言。一向爱说话的班丁现在不再开口;而班丁太太向来不太爱说话,这种静如处子的性格,也正是班丁一眼就对她发生好感的原因之一。
  谈起他们当年的相遇是这样子的:当时班丁刚被指定将接任仆役长,被前任仆役长带入宴客厅介绍时——根据班丁自己的描述——他就发现了爱伦·格林。那时她正小心翼翼地将葡萄酒倒人杯子里,这是每天早上十一点半女主人固定的喝酒时间。这位新上任的仆役长看着她倒完酒,再将酒瓶放回冷却容器中的专注神情,他心里告诉自己: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对象。
  但是现在,她的沉静,她的……她的沉默反而加深了他的不安。他再也不像以前手头较宽裕的时候,喜欢去逛逛各式各样的小店。而班丁太太仍然每隔一两天就到市外采买少量的食品,免得已日日饥饿的他们悲惨到饿死的地步。
  某个十一月的夜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嚣打破了沉寂,是报童叫卖晚报的声音。
  班了坐在椅子上,显得烦躁不安。除了戒烟以外,放弃晚报是令他最感痛苦的另一剥夺。他看报纸的历史甚至比抽烟还久,因为仆役工作者,一向是报纸最大的读者群。
  透过紧闭的门窗和厚重的窗帘,叫卖晚报的声音仍清晰可闻,班丁突然有一股精神上强烈的饥迫感。
  羞愧!真是羞愧!他竟然不知道外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被关在牢里的囚犯才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叫卖声、这些声嘶力竭的嘶喊,仿佛在告诉他,他周遭的世界发生了一些新鲜刺激的趣闻,可以帮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烦忧。
  他起身凑近窗边,竖起耳朵倾听着。从嚣嚷的人群中,竟迸出一个字眼,钻进他耳朵——“谋杀”!
  他慢慢地拼凑着那些杂乱的字、音……没错!就是这样:“恐怖的谋杀案!圣潘卡拉街谋杀案!”班丁还记得就在那附近还有过另一件谋杀案——一个女仆谋杀了她年老的女主人;虽然是几年前的事了,班丁却还记得很清楚,因为事件中的主角有与他相同的背景。
  今天,梅里本街上的报童不只一位,这很不寻常。现在他们愈来愈接近班丁的住处,而且又换一种方式叫卖。他不太听得清楚他们喊些什么,他们虽意兴勃勃地大肆喊叫,而他始终只能零星地听懂一两个字。突然,“复仇者!复仇者又来了!”的字眼在他耳际惊爆开来。
  过去的两星期内,伦敦市里某一个小小的区域就发生了四起残酷的谋杀事件。第一件并未引起大家特别的注意,而第二件在报上也仅出现一个小小的篇幅,当时班丁尚未停报。接着发生了第三件案子,这次不同以往地造成了轰动,因为受害者——一名酒醉妇人——的衣服上被发现别着一张三角形纸张,上面用红墨水以印刷体写着三个字:
  复仇者
  这时候,不只是负责调查这些恐怖案件的人,连社会上对这种邪门案件特别感兴趣的男男女女都了解到,这三个案件是同一个人所为。但就在这项事实尚未深人人们脑际之时,又发生了另一件谋杀案;它再次显示出,某种隐晦、可怕的复仇欲望占据了凶手的心灵。
  现在复仇者和他的罪行成为大家的热门话题,就连送牛奶的人也每天不厌其烦地和班丁谈论这件事。
  班丁走回火炉旁,略带兴奋地望着妻子,却看见她苍白冷漠的面孔罩着一脸的疲倦与哀伤。班丁心中升起一阵不悦,觉得应该给她来个小小的震撼。
  这天早上,当班丁回到床上,告诉她送牛奶的人所说的话时,她却懒得听,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似乎在暗示对方她很不喜欢这些令人惊然的事情。
  班丁太太喜欢哀婉动人的故事,也会听听那些背信弃义之类的异闻,但对这些不道德的暴力故事则视为畏途。记得从前他们买得起报纸的那段美好时光——班了每天不只买一份报纸——他经常就得压下兴趣,避免太投人那些刺激的社会新闻或谋杀案,因为他虽视它们为放松自己的方式,但爱伦可是反感得很。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他的生活太无趣、太可悲了,根本无心去在乎她的感受。
  他踱着缓慢、犹疑的脚步从窗边走向门口之后转过半身,从他斜侧的身影,可以看到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圆脸中,出现狡猾的眼神,像是个要干坏事的小孩窥探着父母的动静。
  班丁太太仍然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瘦削的肩膀靠着椅背上端,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
  班丁转身开门,进人黑暗的大厅——为了节省开支那里早就不点灯了——然后打开前门,走下户外小砖道,推开通往潮湿街道的铁门。这时,他踌躇了。他悲伤地想起口袋里的铜板好像又少了些,爱伦不知道会怎么运用这四便士呢!
  有个男孩带着一叠晚报跑了过来,班丁难耐引诱,忍不住说:
  “给我一份《太阳报》,”他涩涩地说:“《太阳报》或《回声报》。”
  男孩停下来,喘了口气,摇头说:
  “只剩下一便士的报纸,先生,您要哪一种呢?”
  渴望夹杂着羞愧,班了往口袋中掏出一便士,从男孩手中取了一份《标准晚报》。
  然后,他关上铁门慢慢地走回去,踏着潮湿的地道,虽然天气寒冷得令他有些发颤,但是心里却有着另一番渴切的期待。
  幸亏花了一便士,虽然花得鲁莽,但它将帮助他度过快乐的一小时,让他暂时超脱焦虑不安、可悲的自我。但他还是有点气恼,因为他饱尝辛酸、忧劳的妻子,无法与他共享这一份快乐。一份不安掠过班丁的心头,他知道,爱伦从未花过一便士在她自己身上。如果外面不是那么寒冷、潮湿,那么,那么细雨绵绵,他会再走出去,越过铁门,就站在街灯下享受这份欢乐。他开始恐惧起爱伦那双蓝眼睛就要散发出寒冷的眼神,散发出责备他不该花一便士去买报纸的目光,他心里有数。突然,他前面的那扇门开了,一个逆耳而焦虑的声音传过来:
  “班丁,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进来,快!这样子会感冒的,我可不希望你在我的照料下生病!”
  班丁太太近来很少一口气吐出这么多字来。他走入这缺乏生气的屋子里,闷闷地说:
  “我去买了份报纸。”
  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他有权决定怎么花钱,而且这些钱都是“他”向可敬的乔·千德勒借来的,嗯,压力是落在他肩头上,而不是爱伦的肩上。班丁已经尽其所能地典当了自己身上的一切,而爱伦呢?最近他发现她手上还戴着她的结婚戒指呢!
  他重重地踏步走过爱伦身边,她虽然一语不发,但他晓得爱伦一定气在心里,在憎恨他这份享受。怀着对她的不满,且像蓄意羞辱自己、想让自己受一点轻微的诅咒似的,班丁把大厅的灯点得通亮——爱伦说得很清楚,她绝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怨言……
  “不开灯让人看见广告,怎么会有客人上门?”他大声地咆哮。
  班丁的话不无道理。灯一亮起,靠在前门上方扇形窗上的长形招牌(上面省略了“房间出租”字样),就看得清楚了。
  班丁走进房里,妻子默默地跟进来。他坐在那张舒适的安乐椅上,拨弄着炉子里的火苗,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一家之主的权威感让他觉得很好,一个男人有时也该坚持一下自己的立场,他还不够坚持呢!
  班丁太太苍白的脸上有了点颜色,她并不习惯人家用轻蔑的口吻对她说话;而班丁若不是情绪太低落,他会是个最温和的男人。
  她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拍拍几乎不易察觉的灰尘,一下子又调整一下没有摆正的家具。
  但她的手在颤抖,因为激动、自怜和愤怒。一便士?她竟然要为一便士忧心,这是多么可悲啊!但他们的确走到这般田地了;但更令人诧异的是,丈夫还不了解他们如今的窘境。
  班丁看了她的反应,以往,他会安慰她一下,但现在,他想要安静,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点羞愧。他也不说什么,而她很快地就自动放弃了令他不悦的举动。
  但班丁太太并没有顺丈夫的心意过来坐下。一见到他将自己埋在报里的样子,就令她感到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她打开门走人隔壁的卧房,将正坐在那里就着炉焰舒舒服服看报的丈夫驱出眼中。她在寒冷而黑暗的房里坐下,双手压着太阳穴。
  她从未感到这般绝望、山穷水尽。像她这般正直、一辈子自重自爱的人竟然沦落到如此贫穷寒酸的下场!她和班丁最近已超过了夫妻共同从事仆役工作的适宜年龄,除非做妻子的恰好是个专业的厨师,才有机会。一个厨师和一个仆役长,日子总能过得不错。可惜班丁太太并不是厨师,简单的杂役她做得很好,能满足所有房客的要求,但仅止于此。
  招揽房客?过去她一直认为这种想法太愚蠢,而且那该是由她从事的副业,班丁才是养家活口的人啊!
  但他们后来还是一起张罗了,而且一开始就做得不错,那是在海边的一幢房子,生意虽然不如期待中那样好,但让他们赚了些钱。但是后来流行猩红热,他们和其他无数不幸的人就此一蹶不振。生意失败,害得班丁夫妇负债累累,甚至积欠好心的旧雇主一笔巨款,数额多到偿还无望的地步。
  此后,他们没再回去从事仆役工作,不论是在一起或分开工作;而且决定做最后一次的努力,运用身边仅余的一点钱,取得这栋位在梅里本街的房子租契。
  过去那段有吃、有住,虽无私生活却经济不愁匮乏的帮佣生涯,他们是各自住在可以鸟瞰丽池公园的宅第里。所以定居在这个区域似乎是个好计划,尤其班丁外表出色,不时可以在私人宴会中找到侍者的工作。
  然而对像班丁夫妇这种人来说,人生的变化尤其快速难料。他的两位前任雇主移居到伦敦的另一区,另有一位搬到贝克街,后来破产了。
  而现在呢?现在就算有人找他做仆役,班丁也无法接受了,因为他已经将工作服卖了。他并没有事先询问妻子的意思,虽然那似乎是一个好丈夫应该做的。他只是这自出门将衣服卖了,做妻子的也无心多问。就在当天晚上,他无言地将部分卖衣所得交给她,而她却用这笔钱为班丁买了最后一包烟草。
  班丁太太坐着回想这些痛苦的记忆,突然间,前门传来连续两声巨大、颤抖而且不确定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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