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潘宁顿给震呆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先生们,”他说,“这是件很严重的事,的确非常严重。”
  “对你来说,应该是特别严重,潘宁顿先生。”
  “我?”潘宁顿目瞪口呆,两道眉毛耸起。“不过,我的好先生,当枪被发射的时候,我正坐在这儿写信啊!”
  “或许──你有证人为你证明吗?”
  潘宁顿摇摇头。
  “唷,没有——我想没有。但我显然不可能跑上上层甲板,杀死那可怜的女人——况且我为什么要杀她?──再跑回这里,而一点都不被发现吗?这时候舱面上总是有很多人的啊!”
  “你怎样解释手枪给别人拿去用呢?”
  “嗯,恐怕在这点上,我应该负责。我记得刚上船不久有一天晚上,大伙儿在厅里谈论有关枪械的事,我曾经提起自己旅行时,总爱携带手枪在身旁。”
  “当时有哪些人在场?”
  “唔,我记不清楚了。我想大部份人都在,无论如何是一大群人”他缓缓地摇摇头。
  “啊,”他说,“我的确应该负责。”
  他往下说道:“先是林娜,然后她的女佣,现在是鄂特伯恩太太。似乎一点理由也没有!”
  “理由是有的。”雷斯说。
  “有理由?”
  “是的,鄂特伯恩太太刚才正在告诉我们,她看见某人走进露易丝·蒲尔杰的房间。她来不及说出那人的名字,就给击毙了。”
  潘宁顿用丝手帕抹抹额头。
  “真是太可怕了!”他喃喃地道。
  白罗说:“潘宁顿先生,我希望能跟你研究案情中的几点。你可以在半个钟头后到我房里来吗?”
  “我很乐意。”
  不过,潘宁顿的语气却并不乐意,他的神情也极不乐意。雷斯跟白罗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匆匆离开。
  “狡猾的老家伙。”雷斯说。“但他很害怕,嗯?”
  白罗点点头道:“是的,他很不开心,我们的潘宁顿先生。”
  当他们又回到甲板的散步区,艾乐顿太太从她房里走出,一见白罗,就急切地朝他招手。
  “夫人,什么事?”
  “那可怜的孩子!白罗先生,告诉我,哪里有双人舱房我可以跟她作伴?她目前的情况不适合回到她和她母亲共睡的房间,而我的房间又这样窄小。”
  “夫人,这可以安排。你真好。”
  “这只是我该做的。况且我很疼那女孩。我一向都喜欢她。”
  “她情绪很坏?”
  “坏透了。她似乎将心神都完全投注在那怪异的妇女身上了。实在怪可怜的。提姆告诉我她母亲喝酒,是真的吗?”
  白罗点点头。
  “嗯,可怜的妇人,我想人们不该因这事而评断她;然而那女孩一定过得很苦。”
  “是的,夫人。她很自傲,也很高贵。”
  “不错,我也喜欢——高贵。现在已经不流行了。那女孩个性很特别——自傲、冷漠、倔强,然而我猜她内在实在是个有血性的孩子。”
  “夫人,我看得出我将她交给了一个很适当的保护人。”
  “不错,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她。她的处境颇能博取我的同情。”
  艾乐顿太太回到房间。白罗则退回惨剧现场。
  珂妮亚仍然站在甲板上,双眼睁得大大的。她说,“我真不明白,白罗先生,开枪的人怎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得无影无踪?”
  “对啊,怎么办到的?”贾克琳应和道。
  “啊,”白罗说,“可不像你们想的什么隐身术。小姐,凶手可以有三个方法脱身。”
  贾克琳有点困惑。她说,“三个方法?”
  “他可能往右边或左边跑。此外还会有什么途径呢?”珂妮亚怀疑地说。
  贾克琳也皱起眉头,不久又舒展开来。
  她说:“当然。在平面上,他只有两个方向可以移动,但他可以朝垂直的方向跑!就是说,他不能朝上去,但可以往下跑。”
  白罗微笑道:“你真有头脑,小姐。”
  珂妮亚说:“我晓得自己很蠢,但我还是弄不清楚。”
  贾克琳说:“白罗先生的意思是,凶手可以跨过船栏,跳到下面甲板去。”
  “哎哟!”珂妮亚惊叹道,“我却从来没想过。不过,他一定身手很敏捷。我想他真办到了,是吧?”
  “他很容易办到。”提姆说,“这类事件发生之后,总有令人震惊的一刹那。人们听到枪声,总会麻木片刻,才能有所行动。”
  “那是你的经验之谈吧,艾乐顿先生?”
  “不错。我刚才就呆立了好几秒钟,然后才跑过甲板。”
  雷斯走出贝斯勒医生的房间,以官方的口吻说:“请让开路,我们要运走尸体。”
  每个人都顺从地移开了。珂妮亚幽幽地向白罗说,“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次旅程。死了三个人……像在做恶梦。”
  斐格森恰巧听到她的话。他不赞同地说,“那是因为你生在高度文明的国家。你该像东方人那样看待死亡。这只是个意外──不值一顾。”
  “这样最好,”珂妮亚说。“他们是没受过教育的可怜人。”
  “不,没受教育也是一桩好事。教育削弱了白种人。你看看美国人──喜欢饮酒纵乐。提到文明只有令我作呕。”
  “我认为你在胡说,”珂妮亚脸红着说,“每年冬季我都去去听希腊艺术、文艺复兴时代及历史上的著名女性等课程。”
  斐格森先生叫了起来。“希腊艺术!文艺复兴时代!历史上的著名女性!听你这么说,我真想吐。女人,该把握的是未来,不是过去。这条船上死了三个女人。嗯,这有什么?
  她们的生命不如一条虫。林娜,她只是有钱!那法国女佣──只会做家务事的寄生虫!鄂特伯恩太太——一个无用的蠢女人。你认为人们真的关心她们是生是死吗?我就毫不关心。我倒以为她们死了最好!”
  “那你就错了!”珂妮亚这回真发火了。“整天听你说,说,仿佛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是重要的,真让我厌烦。我也极不喜欢鄂特伯恩太太,但她女儿总是全心全意在照顾她,她死后她女儿的心都碎了。那法国女佣我了解不深,但我希望有人会喜欢她的某些方面;至于林娜·道尔──嗯,旁的不说,她长相可爱迷人就尽够了。她艳光照人,进入任何场合都会使人赞叹地说不出话来。我自己脸孔平庸,这使我更能欣赏美。她真美──彻底的女性美──不逊于希腊艺术上的美女。任何美的东西不再存在,对世界都是一项损失。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斐格森先生倒退几步。他用力扯着头发。
  “我投降了,”他说。“你真不可思议。你内在没有一丝女人天生的恶毒性。”
  他转向白罗说:“先生,你知道吗,珂妮亚的父亲曾被林娜·黎吉薇的老爸伤害过?但这女孩,当她看见那女继承人佩戴珠链,身穿巴黎最流行的时装在海上航行时,她曾咬牙切齿吗?没有,她只是衷心喊出,‘她不是很美吗?’像只祝福的小绵羊。我想她从来没有想到要恨她。”
  珂妮亚脸色羞红。“我恨过──只是一下子。你知道,爸爸是灰心而死,因为他没有做好。”
  “恨过一下子!拜托。”
  柯妮亚羞赧地望着他。
  “嗯,你刚才不是说,该把握的是未来,不是过去?这些不都是往事?都过去了。”
  “靠过来,”裴格森说。“珂妮亚·罗柏森,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女孩。你愿嫁给我吗?”
  “太荒唐了。”
  “这是真心的求婚──虽然是在老侦探的见证下做的。
  无论如何,白罗先生,你是个见证人。我极其诚恳地向这位女性求婚──违背了我的原则,因为我不信任法律上有关两性的约束;但我不认为她会赞同别的方式,所以只有结婚。
  来吧,珂妮亚,答应我。”
  “我认为你只是在说笑。”珂妮亚又羞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愿嫁给我?”
  “你不认真,”珂妮亚说。
  “你意思是我求婚方式不认真,还是我个性不认真。”
  “两者都是,但我指的主要是个性。你嘲笑一切应当在意的事。教育和文化──以及──以及死亡。你不可信赖。”
  她停口不语,又羞红了脸,赶紧奔回房里。
  斐格森注视着她的背影。“女人真是的!我相信她真的介意。她要一个男人值得信赖。信赖──老天!”他停下来,然后好奇地问道,“白罗先生,你怎么啦?你似乎沉入冥想中。”
  白罗惊醒过来。
  “我只是在回想,在回想。”
  “冥想死亡。‘死之循环’,赫邱里·白罗著名的论文之一。”
  “斐格森先生,”白罗说,“你是个很鲁莽的年轻人。”
  “你必须原谅我。我喜欢攻击既定的陈规。”
  “我是既定的陈规?”
  “以前是。你认为那女孩如何?”
  “你指罗柏森小姐?”
  “是的。”
  “我认为她很有个性。”
  “你对了。她是有脾气的。她看来柔顺,实则不然。她有胆识。她是──哦,去他的,我要这个女孩。去跟那位老女士商量也许不算是坏主意。如果我能使她完全反对我,也许我跟珂妮亚的事会有些结果。”
  他飞奔进入了望厅。梵舒乐小姐坐在她惯常所坐的角落里。她看来比以往更傲慢自大。她正在做针线活。斐格森向她走去。赫邱里·白罗悄然走进来,挑了一个不太远的位置坐下,装作专心在看一本杂志。
  “梵舒乐小姐,午安。”
  梵舒乐小姐抬头望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冷漠地答了一句,“唔,午安。”
  “看这里,梵舒乐小姐,我要跟你谈一件挺要紧的事。
  很简单。我想娶你的表妹。”
  梵舒乐小姐的线团落在地板上,滚过全厅。
  她以恶毒的语气说道:“年轻人,你一定神志不清。”
  “我很清醒。我决定娶她。我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梵舒乐小姐冷静地、象研究某种奇特的甲虫类般兴味十足地宙视着他。
  “真的?我猜她一定打发你走开。”
  “她拒绝了。”
  “自然的。”
  “没什么好‘自然’的。我要继续追求她直到她答应。”
  “我可以向你保证,先生,我会采取行动让你了解我年轻的表妹是不能遭受这类骚扰的。”梵舒乐咬着牙说道。
  “你反对我哪一点?”
  梵舒乐小姐只是扬扬眉,使劲地拉着毛线,想把它拉回来,她没有开口。
  “说啊,”斐格森先生再问,“你反对我哪一点?”
  “我认为原因非常明显——先生,哦,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斐格森。”
  “斐格森先生。”梵舒乐小姐叫出他名字肘,口气显得很轻蔑。“任何类似的念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意思是,”斐格森说,“我不够好,配不上她?”
  “我认为你自个明白。”
  “我哪方面还不够好?”
  梵舒乐小姐又不答复。
  “我有两条腿、两只手和健康、理智的头脑。有什么不对劲呢?”
  “斐格森先生,譬如社会地位就是个问题。”
  “社会地位是空的!”
  门被推开,珂妮亚走了进来。一看到凶恶的玛丽表姊正在跟假意追求她的斐格森在交谈,她吓得呆住了。
  准备战斗到底的斐格森先生转过头来,向她咧嘴而笑,大声说道,“来吧,珂妮亚。我正用最守份礼的方式向你要求缔结金玉盟。”
  “珂妮亚,”梵舒乐小姐说,口气凶得令人畏惧,“你鼓励过这个年轻人吗?”
  “我……没有……当然没有……至少……不确实……我意思是……”
  “你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鼓励我,”斐格森先生帮她解围,“我自个向她求婚的。她没有当面给我难堪,因为她心地太好了。珂妮亚,你表姊说,我不够好配不上你。当然这是事实,但不是她指的那方面。我的本性当然配不上你,但在她的想法中她是认为我的社会地位比你低。”
  “我认为珂妮亚的意思也是如此,”梵舒乐小姐说。
  “是这样的吗?”斐格森先生审视着她。“这就是你不愿嫁我的原因?”
  “不,不是的,””珂妮亚脸色羞红。“如果……如果我喜欢你,我不会在意你是谁。”
  “而你不喜欢我?!”
  “我……,我认为你只是在挑毛病。你谈论事物的态度……你所讲的事情……我──我从没碰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
  泪水快要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她急忙奔出了望厅。
  “大体上,”斐格森先生说,“这开头还是不赖。”他靠回椅背,看着天花板,吹起口哨,并翘起二郎腿说道,“我迟早要叫你表姊的。”
  梵舒乐小组气得发抖。“先生,请你立刻离开这个大厅,否则我要按铃叫侍应生来。”
  “我已经付过船票,”斐格森先生说。“他们不可能从公共休息室把我支开。不过,我会迁就你。”他轻轻唱着,“哟嗬嗬,一瓶酒。”然后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晃到门口,走了出去。
  梵舒乐小姐气得讲不出话,只是拼命跺脚。白罗悄然地从杂志后面冒出头来,弓身一跃,将线团捡回。
  “谢谢你,白罗先生。请你唤鲍尔斯小姐来——我让这无礼的年轻人气死了。”
  “相当怪癖,”白罗说,“恐怕这类家庭出来的人大都如此。当然被宠坏了。总是喜欢攻击想象中的敌人。”然后他又不经意地加了一句,“你认识他吧,我猜?”
  “认识他?”
  “他称自己斐格森而不冠上头衔,因为他思想前进。”
  “他的头衔?”梵舒乐小姐尖声问道。
  “是的,他就是年轻的道黎胥爵士。当然是家财万贯,但当他在牛津大学念书时就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脸色忽而喜忽而怒,梵舒乐小姐说,“白罗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多久了?”
  白罗耸耸肩。
  “报上有一张照片──我注意到那照片上的人跟这年轻人脸孔很像。随后我又发现他所戴刻有姓名缩写的戒指上有一种荣誉纹章。哦,这绝对错不了,我向你保证。”
  他十分高兴地读到梵舒乐小姐脸上另一种表情已经战胜了一种表情,终于,她头略倾过来说道,“非常感谢你,白罗先生。”
  当她走出了望厅时,他望着她的背影,微笑了一下。然后他坐下来,神色又再度凝重起来。思绪在他脑中象火车一样迅速奔驰,他不时点头。
  “不错──是啦,”他终于说道,“一切都讲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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