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隔天他搬至欧洲饭店,这是委内特大道附近一间价钱中庸的饭店,因为哈斯勒有些浮奢,他想,是那种影剧界人士光顾的饭店,也是佛雷迪·迈尔斯等认识狄奇的人来罗马时可能的歇脚处。
  汤姆在饭店房间内想象和玛姬、法斯多及佛雷迪的对话。他想,玛姬是最有可能来罗马的人。假设是在电话上交谈,就以狄奇的身份和她说话,如果是面对面,则以汤姆的姿态出现,她可能突然来到罗马并找到他住的饭店,坚持要去他的房间,如此一来他便得摘下狄奇的戒指并改变装扮。
  “我不晓得。”他会用汤姆的声音对她说:“你是知道他个性的——喜欢远离一切事物的感觉。他说我可以在他房间住几天,因为我的房间正巧暖气设备坏了……哦,他过几天就会回来,要不然他也会写张明信片报平安。他和狄马西默到某个小镇上一间教堂看画去了。”
  (“难道你不知道他往北还是往南方走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猜往南走吧。不过他往哪里走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算我活该要想念他,是不是?为什么他不说清楚一点他要上哪儿去?”)
  “是啊,我也问过他。我找找看房间里有没有地图或其他东西可能显示他的行踪。他只在三天前打电话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使用他的房间。”
  练习如何瞬间回复他原来的角色,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将来他很可能需要在几秒之间转换角色,而且汤姆·瑞普利的正确音色不知为何非常容易忘记。他不断地模拟与玛姬的对话,直到耳中听见的自己的声音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为止。
  但大半的时刻他是狄奇,声音低沉地和玛姬及佛雷迪谈天,和狄奇的母亲通长途电话,和法斯多、和晚宴上一名陌生人用英语及意大利语闲聊。做这些练习时,他将狄奇的随身听开着,这么一来饭店服务人员经过大厅正巧发现葛林里先生只有独自一人时,也不会认为他是怪胎。偶尔,收音机传来的正是汤姆喜欢的歌曲,他会独自跳起舞来,但他却以狄奇和女孩子跳舞的方式舞动——他曾有一次看见狄奇在吉欧吉欧之家的露台上和玛姬跳舞,在那不勒斯的“橘园”也见过他跳。他舞步开阔却也相当僵硬,实在称不上好舞者。一分一秒对汤姆而言都是快乐的,无论是在房间独处,或者是走在罗马街头一边观光一边找房子,他想,只要他是狄奇·葛林里,就不可能寂寞或是无聊。
  去美国运通取信时,他们称呼他葛林里先生。玛姬的第一封来信说:

  狄奇:
  呃,真是有点讶异,不明白你为何突然要搬去罗马或圣雷默或其他地方?汤姆只说他会和你住在一起,其他一概神秘兮兮的。我要亲眼证实他即将回美国去。也许是我搬弄是非,老兄,我可不可以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在我或其他人看来,他都是在利用你。如果你为了自己要做些改变,那看在老天的份上,让他离你远一点。好吧,他或许不是同性恋者,他只是个无能之辈,但这点更糟——他无法享有任何正常的性生活,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可是我关心的不是汤姆,而是你。是的,我可以忍受几个星期没有你,亲爱的,哪怕是圣诞节,虽然我宁愿不去想圣诞节,不去想你,而且——如你所说——让情感顺其自然。可是在这里我无法不想你,因为在村里,我所到的每一寸角落都有你的影子,而且在这栋屋子里,我眼见之处都有你的一些痕迹,我们一起种的篱笆,我们合力修筑却永未完工的围墙,我向你借来却一直未归还的书籍,还有桌旁那张你专用的椅子,那才最令人难过。
  让我再继续搬弄是非吧!我不敢说汤姆将做任何对你实际有害的事,但是我知道他对你有些坏影响。其实每当你在他身边时,你都隐隐约约表现出羞于和他在一起的样子,你知道吗?你曾经试过分析这种情况吗?我以为前几个礼拜你已开始明白这一切,如今你却又和他在一起,坦白说,亲爱的男孩,我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他何时离开”,那就看在老天的份上叫他卷铺盖滚吧!他永远不会帮你或任何人理清事情的,事实上他弄得你一团乱并操控你和令尊,那才是他最大的利益所在。
  谢谢你给我的香水,亲爱的。我会保存一整瓶——或者保存大部分——以备下次见你时可用。我尚未将冰箱搬到我家,当然,你想要随时可以搬回去。
  或许汤姆已告诉你蹦蹦跑走了。我是否应该抓一只蜥蜴来养,并在它脖子上绑一根绳子?我必须立刻动手整修我家的墙壁,免得它完全发霉,整个塌在我身上。真希望你在这儿,亲爱的——我是说真的。
  带着许多爱意写了一堆。

                    XX 玛姬


  亲爱的妈妈、爸爸:
  我目前正在罗马找房子,可是我还没找到中意的。这里的房子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如果太大,冬天就得关上所有的房间,只留一间以确保暖气产生功效。我想找一个不大不小、价钱合理的地方,这样我才能不花大笔钱而获得充足的暖气。
  很抱歉,我最近的信都写得很糟。我希望在此处安静的生活步调下,能有进步。我觉得我需要离开蒙吉贝罗改变一下——正如你们长久以来所说的——所以我收拾了行囊,而且可能会卖掉房子和船。我遇见一个很棒的画家,叫狄马西默,他愿意在他的画室教我画画。我准备花几个月的时间疯狂地作画,看看结果如何,算是段考验期吧!我知道你对这件事不感兴趣,爸,可是你老是问我如何打发时间,这就是我的方式。一直到明年夏天,我都将过着一种宁静、用心的画家生活。
  另外,您可以寄给我柏克一葛林里公司最近的档案吗?我也想知道您在做些什么,而且我好久没看任何东西了。
  妈,我希望您没为了我的圣诞节而忙得团团转,我真的不需要任何东西。您好吗?能够常常出去走动吗?去剧院等等的?爱德华舅舅现在情况如何?代我向他问好并保持联络。

                         爱你们的秋奇
                    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 罗马


  汤姆把信整个读了一遍,认为逗号可能太多,于是耐心地重打一封并签了名。他曾在狄奇的打字机上看过一封他写给他父母而未完成的信,他知道狄奇的一般格式。他晓得狄奇写信从来不超过十分钟。倘若这封信有异于以往之处,汤姆想,可能只是较往常多了些贴心和热情。他将信再读了一遍,觉得相当满意。爱德华舅舅是葛林里太太的兄弟,得了某种癌症住在伊利诺州一家医院。汤姆是从狄奇她母亲最近寄给狄奇的信中得知这件事。
  数天后他搭机飞往巴黎。离开罗马前他拨了通电话到英吉特拉饭店:没有理查·葛林里的信件或电话。下午五时他在奥利机场降落。虽然汤姆用过氧化氢水稍微弄淡了发色,也用发油勉强弄了些波浪,更为了通过护照检查那关而做出狄奇护照上那种相当忧虑不安的表情,但检查员只匆匆瞄了他一眼便在护照上盖章。汤姆住进伏尔泰饭店,这家饭店是他在罗马一家咖啡饭碰到的一些美国人向他推荐的,说是地点便利,也不会碰上太多美国人。然后他出门散步。十二月的夜,冷飕飕,雾蒙蒙,他抬头挺胸、面带微笑地走着。他爱的是这个城市的气氛。这个他久仰的气氛,弯曲的街道,开着天窗的灰色屋宇,喧嚣的汽车喇叭声以及随处可见贴满了色彩鲜艳影剧广告的公共厕所与布告栏。他要让这种气氛缓缓地沉淀,或许沉淀数天,再去参观罗浮宫或登上艾菲尔铁塔或拜访一些名胜。他买了一份《费加洛报》,在圆顶的咖啡馆内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杯淡白兰地,因为狄奇有一次曾提起他在法国最常喝的就是淡白兰地。汤姆的法文程度有限,可是秋奇的也很破,汤姆知道。一些有趣的人隔着咖啡馆的玻璃门凝视他,但谁也没走进来和他交谈。汤姆随时等待任何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走过来说:“狄奇·葛林里!真的是你吗?”
  他并未刻意改变他的外貌,可是他的表情,汤姆想,已和狄奇所差无几。他带着一种对陌生人具有危险吸引力的笑容,那是种比较适合迎接老友或情人的笑容。这是狄奇心情奇佳时的招牌笑容。汤姆心情也好,这里是巴黎。坐在著名的咖啡馆内想着明天、后天,天天都是狄奇·葛林里,那是多么美好啊!袖扣、白色丝质衬衫,甚至旧衣物,那些配有铜扣环的棕色旧皮带、棕色的粗革旧皮鞋——是《庞奇周刊》(Punch,一八四一年创刊的英国周刊,以刊登具讥讽性的漫画。卡通著称,号称历史最悠久的幽默杂志)广告上那种一辈子也穿不坏的鞋子,还有那件芥末色、口袋松垮的旧羊毛外套,这些全都属于他,而他也爱不释手。还有那枝刻了金色姓名编写的自来水笔,以及那使用已久的古奇牌鳄鱼皮夹,皮夹里还有一叠钞票。
  隔天下午,他受邀至克雷柏路参加一个派对,邀请他的是曾与他在圣哲曼大道上一家大餐厅聊过天的法国女孩及一名年轻美国男子。派对上约有三十至四十位宾客,中年人居多,在这又大又冷又传统的屋子里,大伙儿表情呆滞地四处站着。在欧洲,汤姆猜想,暖气不足乃是冬季时尚的正字标记,就像夏季流行不加冰块的马丁尼。为了取暖,最后他搬到罗马一家更昂贵的饭店,却发现那家饭店更冷。阴暗,古老,是这间屋子的高级之处吧,汤姆猜想。屋内有一名管家及一名女佣,一张摆满了馅饼、火鸡肉片、小糕点及一堆香滨的大桌子,不过沙发椅套和窗帘被岁月磨损得脱了线,而且他也在电梯通道上看见老鼠洞。别人为他引介的宾客之中,至少有半打以上的伯爵及伯爵夫人。有位美国人告知汤姆说,邀请他的年轻人和女孩即将结为连理,而女方家长并不怎么赞成这桩婚事。偌大的房间里有种沉闷的气氛,汤姆努力以笑脸迎接每个人,连对那些板着面孔的法国佬也不例外,虽然他只能对他们说上一句“真愉快呀,不是吗?”他竭其所能,至少赢得了邀请他来的那位法国女孩的微笑。他庆幸自己能来这里。有多少只身在巴黎的美国人能够在这城市只待了一周左右即受邀至法国家庭做客?汤姆听说,法国人特别难得邀请陌生人上家里做客。在场的美国人似乎没有一人认识他。汤姆觉得十分自在,记忆中参加过的派对从不曾让他产生这种感觉。他的行为举止正是他一向想在派对上表现的那般,正是当初他搭船赴欧洲在船上所希求的感觉,那种清清白白的感觉。从此,那段过去及昔日的自己将彻底毁灭,汤姆·瑞普利脱胎换骨地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一名法国女人和两位美国人开口邀请他参加其他的派对,但汤姆一律回了一句“非常谢谢您,可是我明天要离开巴黎”来婉拒。
  汤姆想,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可不行。说不定他们其中一人认识某个和狄奇非常熟稔的人,而那个人也许会在下次的派对上出现。
  十一时一刻,他向女主人及其双亲道别,他们看来似乎非常舍不得他走。但他希望午夜之前能赶到圣母院,这天是圣诞夜。
  女孩的母亲再次问他姓名。
  “葛隆拉先生。”女孩为她重述了一遍。“狄奇·葛隆拉。对吗?”
  “没错。”汤姆笑说。
  他走到楼下大厅时突然想起佛雷迪·迈尔斯在柯狄纳举行的派对。十二月二日……几乎一个月前了!他本来打算写信告知佛雷迪他不参加。不晓得玛姬去了没?他没写信说明他无法出席的原因,佛雷迪一定觉得十分奇怪,汤姆希望玛姬至少已告诉佛雷迪一声。他必须立即写信给佛雷迪,在狄奇的通讯录上有佛雷迪在佛罗伦斯的地址。这是个失误,但不算严重,汤姆想,只是他千万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走出门外,一片漆黑,他随后转进通往灯火通明、灰白凯旋门的方向。此刻他似与周遭事物分外融合,却又倍觉孤单,这种感觉实在奇怪,刚才在派对上就有这种感觉,此刻他站在圣母院广场煎的人群外围,再度体验这种滋味。人潮汹涌,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圣母院,但扩音器清楚地将音乐传送至广场四周,是一些他不知欲名的法国圣诞歌曲;然后是《平安夜》,一首庄严的歌曲;接着是一首轻快嘈杂的歌;再来是个男声。他身旁的法国人皆脱下帽子,汤姆跟着脱。他昂首挺胸地矗立着,面色凝重,却也准备随时摆出笑脸迎接开口和他说话的人。他此刻的感觉和当初在船上的感觉一样,充满善意,是个人格上一尘不染的绅士,只不过多了份紧张。此刻他是狄奇,脾气好又天真的狄奇,笑脸迎人,谁若伸手要钱,就给他一千法郎。汤姆走离圣母院广场时,确实有个老人向他要钱,他给了他一张又新又亮的蓝色千元法郎大钞。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举了举帽子致意。
  汤姆有些饿,但他今晚想饿着肚子上床。他想,他要先读一小时左右的意大利会话,再上床睡觉。随后他记起他决定增胖五公斤,因为狄奇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有些宽松,而且狄奇的脸也比他胖一些,所以他在一家小吃店停下来,叫了一份长面包夹火腿的三明治及一杯热牛奶。牛奶几乎没有味道,那让汤姆不禁联想起在教堂尝过的圣饼,纯洁又带有惩戒意味。
  他一路悠闲地从巴黎南下,在里昂过了一夜,他在亚尔勒停下脚来参观梵高待过的地方。天气恶劣,他却始终开心、镇定。在亚尔勒,正当他准备找出梵高作画所站的位置时,一阵朝地中海方向下的西北雨打湿他全身。他在巴黎买了一本美丽的梵高画册,却无法在雨天带书出来,只好不停地走回饭店查对梵高的行走路线。他在马赛逛了逛,发现除了坎比耶之外,马赛单调得很,随后他搭火车向东行,分别在圣托培、坎城、尼斯、蒙地卡罗等所有他听过的地方停留了一天。虽是十二月,这些城市上空阴云密布,地面冷清,连除夕夜在蒙东,也不见热闹的人群,但汤姆依然觉得它们充满了吸引力。他自行想象人群的活动,身着晚礼服的男女正走下蒙地卡罗豪华赌场的宽广石阶.穿着亮丽泳装、明亮如杜飞的水彩画中的人们,正走在尼斯英国大道的棕榈树下。人们——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瑞典人、意大利人;浪漫、失望、争吵、和好、谋杀。全世界再也没有其他地方比蔚蓝海岸更让他兴奋了,这个位于地中海岸的海湾是这么的小,却聚集了一连串清脆美妙的地名——土伦,佛雷巨,圣拉斐尔,尼斯,蒙东与圣雷默。
  一月四日回到罗马时,他收到玛姬的两封来信。信上说,她打算三月一日离开现在住的房子。她的书初稿尚未完成,但她正准备将四分之三的初稿与照片寄给对她的构想甚感兴趣的那位美国出版商,她去年夏天曾写信给他,他当时即非常感兴趣。她的来信写道: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又度过一个天候不佳的冬天之后,我讨厌再在欧洲过夏天,我想我三月初会回家。是的,我终于想家了,真的。亲爱的,如果我们能搭乘同一艘船回家,那就太棒了。有这个可能吗?我不认为有。今年冬天,你也不回美国看一下吗?我正考虑从那不勒斯海运我所有的东西(八件行李,两个皮箱,三箱书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再途经罗马,如果你有心情,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再到地中海岸看看马密堡与维亚雷吉欧,以及我们喜欢的其他地方——去看最后一眼。我没有心情去管天气好坏,我知道届时天气一定很可怕。我不敢请你陪我到马赛搭船,但从热那亚呢?你觉得如何……

  另一封信保留了,汤姆明白原因,近一个月来他连张明信片也没寄给她。她在信上说:

  我改变主意,不去里维拉了。也许是这潮湿的天气打消了我的计划,或者是我的书影响我。总之,我准备搭更早出发的一艘船——二月二十八日的宪法号,从那不勒斯启程回美。想想看,我一踏上船就能回到美国;美国食物,美国人,用美元买饮料和赌马——亲爱的,很遗憾无法再见你一面,从你的沉默来研判,我想你依然不想和我见面,所以你别在意,也别再为我费心思。
  当然我确实希望在美国或其他地方再见到你。万一你突然心血来潮于二十八日前来蒙吉,我想,你十分明白的,我非常欢迎你。
                               玛姬
  附注: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待在罗马。


  汤姆可以想见她含泪写这封信的模样。他有股冲动想写给她一封非常体贴的信,说他才从希腊回来,问她是否收到他寄的两张明信片。但汤姆想,还是让她在不确定他行踪的情况下离开,他会安全一些。于是他什么也没写给她。
  惟一让他不安又十分不安的是,玛姬可能在他尚未找到房子安顿下来前就到罗马来看他。如果她搜寻各家饭店便找得到他,若是他住进某栋公寓,她就永远也找不到了。小康的美国人在这里不必上警局登报地址,虽然根据居留许可规定,每个人每换一次住址,就得上警局登记。汤姆曾和一位在罗马有间房子的美国人聊过,他说他从来不到警局登报地址,警方也从来没找过他麻烦。假如玛姬真的突然来罗马,汤姆的衣橱里早已备好一堆自己的衣物。他外表上的惟一改变是他的发色,但这点可以用“受阳光的影响”来解释。他其实不太担心。汤姆用眉笔自娱一番,狄奇的眉毛比较长,眉角略微上扬;再在鼻头扑了些粉,好让鼻子看起来长一些、尖一点,但后来他一一放弃了这些改装,因为太容易被识破。汤姆想,模仿别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保持那个人的心情与性情,并随之装出自然的脸部表情;其他的倒是其次。
  汤姆在一月十日写了封信给玛姬,说他一人在巴黎待了三周后才刚回到罗马,并表示汤姆一个月前离开罗马,临走之前表示要上巴黎,再从那里回美国,虽然他在巴黎没碰见他;另外他还提及尚未在罗马找到房子,但他正在找,等他找到,会立刻让她知道地址。他夸张地谢谢她的圣诞包裹(她寄来一件从十月起为狄奇量身而编织的红色V字条纹白毛衣,还有一本有四百幅图片的画册,及一套刻了他姓名缩写H·R·G的皮制刮胡用具包)。包裹一月六日才刚寄来,这也是汤姆提笔写信的主要原因——他不希望她以为他没收到包裹,想象他已消失无踪,然后开始找寻他。他问她是否收到他的包裹?他从巴黎寄的,他猜可能有些耽误;他道了歉。他在信上写道:

  我跟着狄马西默又开始画画了,非常愉快。我也很想念你,但是你如果还能忍受我对自己的考验,我宁愿再坚持数周不和你见面(除非你真的突然在二月回家。这点我依然怀疑!),届时你也许不想再见到我。
  代我问候吉欧吉欧夫妇与法斯多。如果法斯多还在,也顺便问候管理码头的彼特洛……


  这封信维持狄奇一贯的心不在焉与略微闷闷不乐的口气,称不上温不温暖,说了等于没说。
  事实上他在皇家大道上平西恩门附近一栋公寓大厦找到一间房子,并签了一年租约,虽然他不准备长期待在罗马,更逞论在罗马过冬。他只是想要个家,一个落脚处,因为许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窝。罗马别致,罗马是他新生活的一部分。他希望能在马约卡、雅典、开罗或他所到之处对他人自信地说:“是的,我住在罗马,我在那里保有一间房子。”提起房子时,“保有”是国际通用的字眼。在欧洲有间房子,就像在美国有间车库一样。他也希望他的房子布置优雅,虽然他打算尽量不让人来;他讨厌装电话,就算不让电话号码登记在电话簿上也不喜欢,但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觉得电话的安全性胜过威胁性,于是他装了一部电话。屋子里有一间大客厅,一间卧室,一个类似会客室的房间,厨房和浴室。装演有些浮华,但正好适合这高尚的环境及他计划履行的高尚生活。房租冬天含暖气费用是一百七十五美元,夏天一百二十五美元。
  玛姬回了一封语露狂喜的信,说她才刚收到从巴黎寄来的美丽丝质衬衫,并表示她根本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份礼物,而且衬衫非常合身。她说她在圣诞节时请法斯多与切吉一家人到家里用晚餐,火鸡棒透了,还有栗子、什锦肉汤、李子布丁,叭啦叭啦一堆东西,惟独少了他。玛姬问他正在做什么及想什么?快乐些了吗?还说如果他在几天内捎来他的地址,法斯多回米兰时会顺道到罗马看他,否则就请他在美国运通留言.告诉法斯多在哪里找得到他。
  汤姆猜想她心情之所以如此愉快,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她以为汤姆已经从巴黎回美国去了。和玛姬的信同时寄来的还有卜契先生的来信,说他在那不勒斯卖出他的三件家具,共得十五万里拉,而且他也替船找到买主,是蒙吉贝罗一个叫安纳斯塔西欧·马丁诺的人,此人答应一周内先付第一笔款,但房子可能必须等到夏天美国人开始陆续出现后才卖得出去。扣除卜契先生应得的百分之十五的佣金,售出三件家具共得二百一十美元。汤姆当晚便到罗马一家夜总会庆祝,他点了一套高级晚餐,独自优雅地在烛光中用餐。他一点也不介意一个人用餐或一个人上剧院,因为这让他更有机会集中精神扮演狄奇·葛林里。他以狄奇的方式撕面包,学着狄奇用左手将叉子送进口中,和善、专心地凝视别桌的客人与跳舞的人们,他不知不觉看得失神,服务生对他说了好几次话才引起他注意。茶桌的客人向他招手,汤姆认出他们是他在圣诞夜派对上碰到的一对美国夫妇。他回了一个招呼手势。他甚至记得他们的姓名:苏德。他整晚设再看向他们,但他们较早起身离开,遂顺道走过来向他问好。
  “自己一个人?”男人问。他看起来有些醉意。
  “是的,我在这里与自己进行一年一度的约会。”汤姆答道。“我在庆祝某个周年纪念日。”
  美国人有点茫然地点点头,汤姆知道他说不出什么有见识的话,就像站在都会感十足、庄严、富有且身着高级服饰人士面前的美国乡下人,举手投足莫不显得局促不安,即使眼前只是另一个美国人。
  “您说您住在罗马,对吗?”他的妻子问。“您知道,我们忘了您姓什么,可是我们在圣诞夜那天对您印象深刻。”
  “我姓葛林里。”汤姆答道。“理查·葛林里。”
  “哦,我想起来了!”她松了口气说。“您在这儿有房子吗?”
  她已准备记下他的地址。
  “目前我住在饭店,不过我打算一等房子装满结束,便马上搬进去。我现在住在艾里西欧饭店,你们可以拨个电话给我啊!”
  “我们十分乐意。我们三天后要到马约卡,不过这三天时间,找你可是绰绰有余哪!”
  “很高兴见到你们。”汤姆说。“晚安!”
  再度落单的汤姆又陷入幻想。他想,他应该替汤姆·瑞普利在银行开个户头,偶尔存个一百美元左右。狄奇·葛林里有两个账户,分别在那不勒斯与纽约,各存了五千美元。他也许可用个数千美元开瑞普利的账户,然后再将出售蒙吉贝罗家具所得的十五万里拉存进去。毕竟,他要同时照顾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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