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玛姬说她不想和他们去圣雷默,说她正在“酝酿”她的书。玛姬写书有一阵没一阵的,怀有相当热情——虽然汤姆看来她根本是江郎才尽了——套一句她说的话,百分之七十五的时间她都是处于“酝酿”状态,她相当乐在其中。这本书铁定烂透了,汤姆想。他很清楚作家是怎么一回事,那可不是动动小指、懒洋洋地在海滩耗上大半天想着晚餐该吃什么,就可写本书的。但他很高兴她选在他和狄奇要去圣雷默的这段时间“酝酿”。
  “如果你能花点时间帮我找到那瓶香水,我会很感激你,狄奇。”她说。“你知道,就是那瓶我在那不勒斯没找着的史特拉狄瓦莉。圣雷默应该有,那里有好多卖法国货的商店。”
  汤姆可以想见他们得花一整天在圣雷默找这瓶香水,就像他们某个周六曾在那不勒斯花了数小时找寻一样。
  他们只带了狄奇的一只小型旅行箱,因为打算只去四天三夜。狄奇的心情愉快了些,但可怕的结局改变不了,那是种预言此行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携手共游的感觉。对汤姆而言,狄奇在火车上那种温和有礼的愉悦态度,就好像一个对宾客感到厌烦却又害怕宾客查觉的主人,在最后一刻强颜欢笑设法补偿他的客人。汤姆这辈子从未知晓自己竟是这么一个不受欢迎、无趣的宾客。在火车上,狄奇谈起圣雷默以及他刚来到意大利时曾和佛雷迪·迈尔斯在这儿待过一星期。圣雷默很小,却是个著名的国际购物中心,狄奇说,人们穿越法国边界来这儿购物。汤姆突然认为,狄奇可能正想办法在圣雷默镇上将他卖掉,而且也会设法说服他一人留在那里不要回蒙吉贝罗。汤姆不由得开始嫌恶起圣雷默来了。
  接着,几乎是火车滑进圣雷默车站的同时,狄奇开口说:
  “对了,汤姆……我实在不愿意对你提起这件事,怕你听了会十分介意,可是我真的比较想单独和玛姬一起去柯狄纳。我想她比较喜欢这样,毕竟找对她有些亏欠,至少该给她一个愉快的假期;而且你似乎对滑雪也不太热衷。”
  汤姆感到一阵僵冷,但他尽量不动声色。玛姬这个祸水!
  “好啊,”他说。“当然。”
  他不安地看着手中的地图,绝望地找寻圣雷默附近有无地方可以落脚,此时狄奇已将旅行箱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
  “我们距离尼斯不远吧?”汤姆向。
  “不远。”
  “坎城呢?既然大老远跑来,我想到坎城看看,至少坎城是法国。”他语气多了分责备。
  “嗯,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去走走。你带护照了吧?”
  汤姆正好带着。他们搭上一辆开往坎城的火车,并于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抵达。
  汤姆认为坎城很美。弯曲绵延、点点灯火围绕的港湾,成排棕榈树、成排高级饭店林立的滨海大道,优雅却又十足热带风情。法国!它比意大利多了份静溢,多了份别致,即使在黑夜中他都能感受到这点。他们下榻在沿岸最后一条街上的一家饭店“不列颠情怀”,格调高尚,价钱也不离谱,狄奇说。虽然汤姆其实极愿不惜任何代价去海岸边最好的旅馆住一晚。他们将旅行箱留在饭店,然后来到狄奇宣称全坎城最当红的卡车饭店附设酒吧。正如他所料,酒吧里没多少人,因为每年此时坎城都没什么人潮。汤姆提议再喝一回,但狄奇拒绝。
  隔天早上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吃过早餐,便散步到海滩。他们都穿了泳裤在长裤里。天气凉凉的,但并非凉得无法游泳。在蒙吉贝罗时,比这更寒冷的日子,他们都曾下水。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小撮零零落落的男人在堤防上玩着某种游戏。浪潮冷冽地冲刷着沙滩。此时汤姆看清那群男人是在练特技。
  “他们一定都是专业人员,”汤姆说。“他们都穿了黄色的丁字裤。”
  汤姆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脚踩着大腿、手紧抓着手臂,开始叠罗汉,他听得见他们喊“上!”“一——二!”。
  “快看!”汤姆说。“最上面一个叠上去了!”
  他静静地站着注视身形最小的那个人,那是个年约十七岁的男孩,其他人正将他推上最上层三人居中那个男人的肩膀。男孩泰然自若地高高在上,双臂大张,像在接受掌声似的。
  “太棒了!”汤姆大喊。
  男孩对汤姆微微一笑后便跳下来,身手灵巧得像只老虎。
  汤姆望着狄奇,狄奇正看着坐在附近沙滩上的一些男人。
  “干篇一律的把戏,不过就是轻快地跳跳舞、点点头罢了。”狄奇尖酸地对汤姆说。
  汤姆吃了一惊,随即感到一股莫大的耻辱,这和当日在蒙吉贝罗狄奇对他说“玛姬认为你是(同性恋者)”时感受相同。好吧,汤姆想,特技艺人是小把戏,也许坎城处处是小把戏。那又如何?汤姆的拳头在裤袋里紧握。他想起了朵蒂姑妈那番嘲弄:“娘娘腔!他彻头彻尾是个娘娘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狄奇抱着臂膀站着眺望大海。汤姆小心翼翼地不再看特技艺人一眼,虽然看他们显然比望着大海有趣多了。
  “你要下水吗?”
  汤姆说着,一边大胆地解开衬衫,虽然海水突然间看来冰冷冻人。
  “我不想下去。”狄奇说。“你为什么不留在这儿看那群特技艺人?我要回去了。”
  他不等汤姆回答转身就走。
  汤姆迅速地解开衣衫,看着狄奇往对角方向走去,远离那群特技艺人,虽然下一道通上人行道的阶梯是在靠近特技艺人的那道阶梯的两倍距离之外。去他的,汤姆想,他一定得经常这么冷漠孤僻、高高在上吗?说不定他连同性恋男子也没见过!显然狄奇在意的正是这件事,好吧!他为何不干脆一次决裂算了!他又会有什么重大损失?他追赶狄奇时脑中想了一堆辱骂他的字眼。然后狄奇一脸嫌恶地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汤姆一句话也骂不出口。
  他们当天下午启程前往圣雷默,时间正好拿捏在三点之前,如此一来可省下一天的旅馆费。狄奇提议三点之前离开,虽然付了一夜三千四百三十法郎,相当于美金十元八分住宿费的人是汤姆。到圣雷默的火车票也是汤姆买的,虽然狄奇口袋里法郎满满。狄奇从意大利带来了他每月收到的支票,并将它兑成法郎,他认为从法郎再兑成里拉可以小赚一番,因为法郎最近突然大幅升值。
  狄奇在火车上闷不吭声。一阵睡意袭来,于是他抱着臂膀阖上双眼。汤姆坐在他对面,凝视他瘦削、冷傲、英俊的脸庞,以及戴了绿宝石戒指与金玺戒的双手。汤姆突然兴起离开时要偷走这只绿宝石戒指的念头。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狄奇游泳时总是将它拔下来,有时候他在家中淋浴时也会脱下它。汤姆想,他要在最后一天采取行动。
  汤姆盯着狄奇闭着的眼皮,心中泛起一阵憎恨、爱恋、不耐与挫折交杂的狂乱感,让他呼吸困难。他想杀死狄奇。他已不只一次这么想。以前,一次,两次,或者三次,都是愤怒或失望引起的一股冲动,但冲动瞬间即会消逝,只留给他一阵羞愧。此刻他整整一分钟、两分钟都想着这件事。反正他要离开狄奇了,还有什么好羞愧的?他与秋奇之间彻底玩完了。他恨狄奇,因为无论他如何看待过去发生之事,他的失败并非他一个人的错,起因并非他做的任何事,而是狄奇不通人情的顽固以及他的狂妄无礼!他给了狄奇友谊、陪伴与尊重,给了他能给的一切,狄奇非但忘恩负义,如今更视他为眼中钉。狄奇正逼他走上绝路。如果他此行杀了狄奇,汤姆想,他只要说发生了某件意外即可。他可以——他突然灵机一动——他可以变成狄奇·葛林里,他可以做狄奇做过的任何事。他可以回蒙吉贝罗收拾狄奇的东西,随便向玛姬瞎掰一篇故事,在罗马或巴黎找间房子,每个月接收狄奇的支票并在支票上伪造狄奇的签名。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穿上狄奇的鞋子,他可以把葛林里先生,葛老先生,耍得服服贴贴的。尽管这项行动危险,甚至必然只能换来一时的享受,却让他更加热衷。他开始思考如何下手。
  就在水里吧!可是狄奇的泳技高超;那就悬崖,趁散步时将狄奇推下悬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可能狄奇会抓着他并拉他一起下去,他紧张得掐疼了大腿。他得将另一枚戒指也弄到手,他必须将头发染得淡一些,但他当然不会住在一个有人认识狄奇的地方。要用狄奇的护照,只得和他外貌十分相似。嗯,他是长得像他,如果他——
  狄奇睁开双眼,直视着他,汤姆立即像昏厥似的,猛然别过头去瘫在角落里,双眼紧闭。
  “汤姆,你没事吧?”狄奇摇着汤姆的膝盖问道。
  “没事。”汤姆微微笑道。
  他看见狄奇略显烦躁地坐正身子,汤姆明白原因何在:因为狄奇连理也不想理他。汤姆暗暗窃笑,对于自己假装昏倒的灵敏反应感到得意,因为那是避免狄奇看见他一脸奇特表情的惟一方法。
  圣雷默;花朵;又是一条滨海大道;大店小铺;法国、英国与意大利观光客;又一家旅馆,阳台种满了花。在哪里下手?今晚,在这些小街上?凌晨一点前,这个城镇一定是一片暗寂,他可以让狄奇在外面逗留至这么晚吗?在水里吗?天气有些阴阴的,但不冷。汤姆绞尽脑汁。在旅馆房间内下手也很容易,但要如何处理尸体?尸体绝对必须消失。这么一来只剩水里了,而水对狄奇再适合也不过了。海滩上有出租给游客的小舟、划艇和小型汽艇。在每一艘小型汽艇内,汤姆注意到,都有一块绑了绳索、抛锚用的圆型水泥锤。
  “我们租一艘船好不好?狄奇。”
  汤姆问,语气尽量不流露出渴望,虽然他其实很渴望。狄奇看着他,自从他们抵达这里后,他一直没热衷过任何事物。
  木码头边并列了十艘蓝白、绿白相间的汽艇,一名意大利人急着招揽生意,因为这天早上相当寒冷阴霾。狄奇眺望地中海,海上有些灰蒙,但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这是那种一整天也不会消逝的阴暗,而且太阳也不会露面。此刻大约十点半左右,是早餐后的慵懒时刻,整个漫长的意大利白昼就在他们前方展开。
  “嗯,好吧,就在港湾附近绕一个钟头。”
  狄奇说完后立即跳上一艘汽艇,汤姆从他浅浅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以前也做过类似动作,他期待在情感上唤起那段记忆,唤醒那些个早晨与佛雷迪或玛姬一起共度的另一个早晨。玛姬的香水瓶放在狄奇棉布夹克的口袋里。几分钟前他们在滨海大道上一家像极了美国药房的商店买了这瓶香水。
  管理船只的那名意大利人拉了一条绳子启动马达,并问狄奇是否知道如何操作,狄奇说知道。汤姆看见船上有一枝桨,就单单那么一枝搁在船底。狄奇握起舵柄,二人笔直地朝外海前进。
  “酷啊!”
  狄奇欢呼道,发丝迎风飘扬。
  汤姆东张西望。一边是断崖,像极了蒙吉贝罗,另一边是笼罩在迷雾中的一片狭长平地。他无法即刻决定走哪个方向比较好。
  “你对这一带的地理熟吗?”汤姆大声吼叫以盖过马达的隆隆声。
  “不熟!”狄奇开心地说,他正享受驾船的乐趣。
  “那东西很难驾驶吗?”
  “一点也不难,要不要试试看?”
  汤姆迟疑了一会儿。狄奇仍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
  “不要了,谢谢。”
  他左顾右盼。左边有一艘帆船。
  “你要开往哪儿去?”汤姆大喊。
  “有什么差别吗?”狄奇笑道。
  不,没差别。
  狄奇突然向右转,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二人不得不左右倾斜以维持船身的稳定。一片白色的水墙在汤姆左方升起,随即渐渐消褪,露出了空荡荡的地平线。他们再度飞驰在茫茫大海上,漫无目的。狄奇正笑着享受速度的快感,一双蓝眼充满笑意地看着这片空旷。
  “在小艇内总是感觉比实际速度快很多!”狄奇喊道。
  汤姆点头,会心一笑,沉默不语。事实上,他可是吓得要命。天知道这儿的水有多深。万一汽艇突然有个闪失,他们,或者至少是他,绝对无法回到岸上。但任何人也绝对看不见他们在这儿的一举一动。狄奇再度稍微地偏向右方,朝那片灰蒙的土地前进。他仍可以攻击狄奇,扑倒他,或者亲吻他,或者将他丢下海,在这种距离之内没有人看得见他。汤姆冒着冷汗,浑身发热,额头发冷。他感到恐惧,但非因海而起,而是狄奇的缘故。他知道他要下手了,此刻他不会阻止自己,或许是“无法”阻止自己,而且他可能无法得逞。
  “你敢接受我的挑战跳进海里吗?”汤姆吼道,并开始解开夹克。
  对于他的这项提议,狄奇只是张嘴哈哈大笑,眼睛仍盯着前方。汤姆继续宽衣,他脱了鞋袜。他在长裤里穿了泳裤,狄奇也是。
  “如果你跳,我就跳!”汤姆喊道。“你敢跳吗?”
  他希望狄奇减速。
  “我敢吗?当然敢!”
  狄奇猛然地减低马力。他松开了舵柄并脱下身上的夹克。汽艇上下疾动,失去动力。
  “脱啊!”狄奇指着汤姆仍穿着的长裤说。
  汤姆瞥了陆地一眼,圣雷默是一抹朦胧的粉白垩岩。他不经意地拿起木浆,像是他想把它夹在两膝之间把玩似的,待狄奇脱下长裤时,汤姆举起了木浆,一桨对准狄奇的头打下去。
  “嘿!”
  狄奇皱着眉头不悦地大叫,整个人半滑出木椅,他惊惶茫然地扬起苍白的眉毛。
  汤姆站起来再一装打下去,狠狠地,像橡皮圈拉紧似的释放全身的力量。“老天……”
  狄奇喃喃地说,怒视着他,一脸凶恶,但那双蓝眼睛已游移不定,失去意识。
  汤姆左手一挥打中狄奇的太阳穴,汤姆看到狄奇的头被木桨的边缘打出一道血痕。狄奇倒在船底,全身扭曲,再扭曲。狄奇发出一声怒吼,声音之宏亮吓着了汤姆。汤姆用木桨边缘当斧头砍树似地,朝狄奇的脖子砍了三下。船身摇晃不定,海水溅湿了他紧撑在船舷上缘的脚。他在狄奇的额头画了一道线,一滩血顺着木浆画过之处缓缓流下。汤姆举起木浆准备再挥砍时,突然感到一阵疲倦,然而狄奇仍在船底伸长手脚朝他的方向挣扎前进。汤姆于是像拿着刺刀似地用桨柄一把刺向狄奇。狄奇倒卧的躯体随之松垮、无力,终至静止不动。汤姆挺直身子,难过地调匀呼吸。他四下环顾。除了遥远、极遥远处一艘急驶向海岸的汽艇像个左右摇晃的小白点之外,没有任何船只,什么也没有。
  他放下木浆,扯下狄奇的绿宝石戒指,顺手放进口袋;另一只戒指紧了些,但他还是扯得狄奇指关节皮破血流地把它硬取了下来。他翻看狄奇的裤袋,有些法郎与意大利币。他放着不动,拿了一个串了三把钥匙的钥匙环,再抬起秋奇的夹克,并从口袋取出玛姬的香水。接着陆续掏出香烟、狄奇的银质打火机、一小截铅笔、鳄鱼皮夹及塞在内口袋里的数张小卡片。汤姆将这些东西全塞进他的棉夹克。随后他伸手抓起绕在白色水泥锤上的绳索,绳索尾端系在船的金属环上,汤姆设法解开绳结。这是个惹人厌的绳结,湿答答的,解也解不动,一定是结了多年。他“碰”地一拳打下去。他得弄把刀来才行。
  他看了狄奇一眼。他死了吗?汤姆在狭窄的船首弯下身来查看秋奇是生是死。他不敢碰他,不敢碰他的胸膛或手腕来感觉脉动。于是他转身死命猛扯绳索,直到他查觉自己只是愈扯愈紧才罢休。
  他的打火机。他站在船底从裤袋中摸出打火机,点燃,再握着绳索干燥的一段凑近火焰。绳索约有一英寸半粗,点燃的速度缓慢,非常缓慢,汤姆利用数分钟的空档再一次查看四周动静。出租船只的那名意大利人能在这个距离内看见他吗?顽强的灰绳始终拒绝着火,只泛了些红光,并冒了些白烟,一股一股地慢慢分开。汤姆用力一扯,打火机熄灭了。他再点燃,并且不断拉扯绳索;绳索断了之后,他强忍着害怕,将绳索在狄奇的脚踝上绕了四圈,接着用力打了个又大又丑的结,一来为了避免绳结松脱,二来是因为他不擅长打绳结。他估计绳索约有三十五至四十英尺长。他开始感到冷静、平稳而且有条不紊。他想,水泥锤应该足以弄沉一具尸体。尸体也许会漂流一阵子,但不会浮出水面。
  泥姆抛下水泥锤。扑通一声,它沉入清澈的海里,激起一团泡沫,随即消失踪影,沉呀沉地,直到狄奇脚踝上的绳索紧绷,汤姆乘机将狄奇的脚踝抬上船缘,接着再拉起狄奇的一只手臂,以便将他全身最重的肩膀部分抬过船舷上缘。狄奇那软趴趴的笨手仍是温的,肩膀靠着船底,他一拉,狄奇的手臂像橡皮般伸展,身体动也不动。汤姆单脚跪着,努力想将他推过船缘,船身因而晃动。他忘了海水的存在,他惟一怕的就是海水。他想,必须从船尾将他丢入海里,因为船尾离海面比较近。他拖着软绵绵的尸体走向船尾,绳索随之绕着船舷上缘滑动。依照水泥锤仍在海里漂流的情况看来,他判断水泥锤尚未沉到海底。他让狄奇头朝外,正面朝上,一点一点地推出去。狄奇的头部浸在海里,腰部抵着船舷上缘,双腿却像磁铁般地紧贴着船底,动也不动,正如刚才他肩膀靠在船底时一样,以一种惊人的重量抗拒汤姆的力量。汤姆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举起丢下。狄奇整个人落入水里,但汤姆却因此失去平衡,跌撞到舵柄。原来慢慢转动的马达突然发出怒吼。
  汤姆立刻冲向控制杆,但船身这时已疯狂地左旋右转。突然他看见身旁有水,一伸手,碰到的也是水,本来他想抓住船舷上缘,船舷却不见踪影。
  他整个人正泡在水里。
  他大口喘息,纵身一跃,抓船身。没抓着,船身早已开始打转。汤姆再跳,结果只让他更往下沉,海水以一种致命的缓慢速度渐渐淹至他头部,却也让他来不及换气,一下子便淹过他的眼睛,害他呛了一鼻子水。船跑得更远了。他以前看过这种打转的船,除非有人爬上船关掉马达,否则船永远转个不停。如今置身茫茫大海,他预先感受到死亡的痛苦,同时再次沉入水里。海水灌进他耳里,阻隔了外界所有的声响,他只听见自己体内呼吸、挣扎、绝望等狂乱的声音。
  他又一次浮出水面,并且不自觉地拼命往船的方向移动,因为它是惟一漂浮的东西,虽然它正在旋转,让人无法碰着;尖锐的船首两次、三次、四次扫过他上方,他好不容易才换了口气。
  他大声求救,却只换来满口海水。他在水里摸到了船身,船首随即野蛮地推了他一把。他狂乱地伸手碰触船尾,毫不理会步步逼进的螺旋桨。摸到了船舵,他迅速俯身,却来不及,龙骨击中他头顶,一扫而过。船尾又转了回来,他伸手摸着船舵,另一只手抓着船尾舷缘。他打直手臂,让身体与螺旋桨维持一段距离。使出一股莫名的力量,他跃向船首,一只手臂攀上了船缘;接着他伸手碰到了控制杆。
  马达开始减缓速度。
  汤姆双手紧攀着舷缘,脑筋一片空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脱困;一回神,才发觉喉咙一股灼热,胸口一阵刺痛。他休息了二至十分钟之久,一心只想着该如何聚集力量爬上船,终于他慢慢地在水中跳了几下后跳上船,趴在船上,双脚仍在舷缘悬晃。他趴着不动,朦胧地意识到手指下狄奇那一滩滑腻的血,混杂着从他鼻子、嘴巴流出来的水,湿答答的。他趴在原地开始思考这艘血淋淋且归还不得的船,思考等会儿他如何站起来启动的马达,思考前进的方向。
  狄奇的戒指!他摸摸夹克口袋,戒指还在。戒指可能出什么问题呢?他想看看四周是否有任何船只在附近,或正朝他驶近。一阵咳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揉揉眼睛。除了远方那艘小汽艇依然自得其乐地顺着海湾急驶前进之外,周围没有任何船只。汤姆看了看船底。他能清洗干净吗?他听说血污很难去除。他本来打算将船归还回去,若是船只出租人问起他朋友,他就说已在某处放他上岸即可。如今这可行不通了。
  汤姆小心翼翼地推动控制杆。慢吞吞的马达开始加速,他连这点也怕,所幸马达似乎比大海更有人性,更容易操控,因此不再那么可怕。他朝圣雷默北方的海岸斜行前进。也许他可以在海岸上找一块地方,一个荒无人迹的小海湾,将船拖上岸后放手离去。但万一他们发现船呢?问题似乎大得不得了。他试着恢复冷静,但脑筋却似短路,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艘船。
  现在他看见松树、一块干荒的褐色海滩与一片绿油油的橄榄树园。汤姆缓缓地东转西绕.查看是否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他驶近这个浅短的海滩,谨慎无比地握着节流控制杆,因为他不确定马达会不会再次发威。接着他感觉到船首底部与土地磨擦碰撞。于是他将节流控制杆推至正常位置,再扳动另一个控制杯停掉马达。他谨慎小心地下船走进十英寸深的水里,用尽全力拉船上岸,随后换上狄奇的棉夹克,套上凉鞋并取出玛姬的香水,走上海滩。他所在的这个小海湾——不足十五英尺宽——给他一种安全隐密的感觉。四下荒无人迹,汤姆决定将船弄沉。
  他开始检石头,每颗石头都是人头般大小,因为再大的他搬不动;然后逐一将石头丢上船,最后他不得不检小一点的石头,因为附近的大石头全被他捡光了。他一刻也不停地进行,深怕稍微一休息,便累瘫在地上不起,得等别人来发现他。石头堆得几与舷缘平齐时,他用力推船下水,愈推愈远,直到海水灌进船身。船开始下沉,他一路推着、走着,终于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船一下沉到他无法触及的深处去了。接着他费力地走回岸上,脸朝下地在沙滩上趴了一阵子。
  他开始计划如何回到饭店,思索故事内容及下一步行动——天黑前离开圣雷默,回蒙吉贝罗,届时再瞎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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