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半个足印


  裘日升顿了一顿,又摸出他的那块白巾,在额角和面颊上抹了几抹——这时候的确是“抹”,已不像先前那么小心翼翼了。因此他脸上的雪花膏的掩护层,便被破坏,露出了那枯黄而干皱的本色,真像都市中一个晨起时未化装前的中年妇人的脸,瞧上去有些儿凛凛然。
  一会儿,他先问道:“我觉得这件事的由来已经好久。霍先生,我可能从头说起?”
  霍桑道:“好,你如果认为有关系的,越详细越好。
  裘日升点点头,便开始说道:“去年的冬天,我家里便发生异象。我每逢半夜醒来,常听得吁吁的声音,很像是鬼叫,有时楼板上还仿佛有轻微的脚声。但等到我大声呼叫,仆役们上楼来四面瞧视,却又绝对找不出什么异状。当时我还以为我们现在住的旧式屋子,因着门窗间的隙缝不密,受了风吹,也许会发生这种可怕的怪声。可是后来我经过了一度改造门窗,一切隙缝完全塞没,但我的梦魂仍旧不能安宁。我这才觉得害怕起来。我的内兄便提议这旧屋子不很吉利,特地到三茅观去,请了那海玄法师来净一净宅。
  霍桑忽停了蒲扇,冷冷地接嘴道:“这确是正当的办法!海玄法师当然可以把鬼捉住!是吗?”他的语声中充满着刺耳的讥讽意味。他的科学化的头脑,自然绝对容不下这种无意识的迷信。不料裘日升的答语,更使霍桑感到扫兴。
  他道:“果然有些效验。我家里安静了两个多月的光景,一些没有异状。
  霍桑的脸又沉下了,鼻子里哼了一哼。乱挥着手中的蒲扇。
  “既然如此,你现在何不再去找海玄法师?你若以为我也有什么捉鬼降妖的法力,那你要大大地失望啦!
  裘日升摇头道:“不,不,现在已不像是鬼的问题了。霍先生,我告诉你,第二次我本又请过那老法师,却已没有灵验。到了最近的一次,更不像是妖魔鬼怪作祟了,所以我想到了先生。我在报纸上常常见到先生的大名,无论怎样奇奇怪怪的事情,一经先生的神眼——
  “不,不!你弄错啦!你瞧,我只有两只眼睛——和你跟其他寻常人一般的两只眼睛,绝对没有神眼。”他略顿一顿,又说;“不过你说的第二件事,竟会使海玄法师也失去了灵验,这倒有些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裘日升低头想了一想,方才答道:“日期我已记不清楚了,但记得在清明节以后。有一天夜里,我又听得客堂的地板上有脚步声音。那是个雨夜,时间已在半夜光景,屋中人们都睡静了,只有外面飕飕飕的风声,使我的毛发都坚了起来。我起先以为误听、可是过了一会,不但那步声继续走动,并且那多年的地板,也发出一些儿吱咯吱咯的声音。我就大喊一声,急忙把我的头钻进被窝里去。
  裘日升的声音状态,虽显得十二分惊骇,但霍桑对此依然毫无反应,眼光中只含着一种有趣的神气,却绝不觉得严重。
  他淡淡地问道:“唉,以后怎样呢?”
  “约摸五分钟以后,我家的老仆方林生和我的女儿玲凤都慌忙地赶上楼来。原来我的呼叫,惊醒了对面房中的紫珊,他也跟着呼叫,因此才把楼下的人唤醒了。但他们开了电灯,并不见什么异象。我起来开了房门,客堂楼上安静如常,也找不出什么。但因这一吓,竟使我接连发了三个寒热!
  “你自然又要去请教海玄法师啦。是不是?”
  “正是,这一次仍是紫珊提议的——”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似乎触动了什么。“不是你说的那个住在你对面房中的紫珊吗?——他是谁?”
  “是我的内兄吴紫珊。起先我们一块儿住在北京,三年前我内人故后,我改了皮货的旧业,和我哥哥一块儿到上海来经营标金,紫珊也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至今还住在我的家里。他大概已没有机会迁出去的了。”霍桑把身子凑向前些,似越觉得这句话的近乎蹊跷。他问道:“这句话有什么意思?你的内兄为什么不会有迁出去的机会?”
  裘日升答道:“他患了风瘫病,自从去年十月上床以后,手足都不能动弹,至今仍不动不变,没有一些希望,我当然要供养他终身哩。”
  霍桑搁起了右膝,缓缓点了点头,扇子仍缓缓摇动,眼光也凝视在来客的脸上。
  “原来如此,你两次请海玄法师,都是他提议的吗?”
  “正是。我已说过,第一次很有效验,我果真安静了几个月。第二次不但无效,却反而弄坏了些。因为我自从听得了地板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后,又请那海玄法师净宅。不料隔了三天,那妖怪又发现了!
  裘日升说到这里,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不住地牵动着,额角上的冷汗越多,一双近视的小眼,瞳子也呆定了不动。
  霍桑却仍带着滑稽的笑容,向我点了点头,说道:“包朗,你今天的造访,竟带引了一件多么有趣的案子给我!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他又回转去瞧那来客,继续道:“裘先生,这里没有女客,你尽可把草帽除掉,也许可以凉快些儿。你瞧,我的额发不是和你一般地秃去了大半了吗?”
  霍桑果真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他进入屋子以后仍带着草帽,并不是不懂礼节,实在是有着苦衷的,目的是要掩蔽他的秃发。因为他把那顶巴拿马草帽勉强除下来时,他的动作和脸色确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霍桑问道:“你且说下去。那妖怪究竟怎样发作?”
  袭日升索性把那块近乎湿透的纱巾,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一周。
  他答道:“这一次更可怕了!我还记得发作的时候,恰在半夜十二点钟。我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满身都是冷汗。我走一定神,全屋中都寂静无声,恰听得床面前桌上的那只瓷钟打十二点钟。我因着梦境的恐怖,一时再睡不着,坐起来挂了帐子。明净的月色,从厢房的东窗口里透进来,房间里照得很亮。在沉静之中忽又有吱咯一声。哎哟!我浑身一凛,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起先还自己壮胆,认为我自己心虚听错了,可是接着第二次的响声又起。那时我真恐怖极了!我的咽喉间好似筑了一个坝,一时竟喊叫不出。再等一会,更有一种骇人的景象。原来我因着去年冬天听得了吁吁之声,曾把那屋子一度修建,都改换了新式的窗门。那时我明明瞧见我卧室的洋门上的门纽,竟缓缓地转动起来了!
  霍桑仍保持着寻常的镇静状态,脸上那种有趣的神气还没有完全消灭。我有些怀疑。他这种模样,是不是要借此震慑来客的惊恐?或是他认为这故事的本身,只有滑稽成分而绝没有重视的必要?至于我的精神,却因着那来客的暗示,确已不期然而然地逐渐紧张起来。
  霍桑挥着扇子,安闲地说道:“据我料想,你那一次的结果,还不脱那老调——你当时一定曾呼喊过,楼下的人又都赶上楼来,结果却仍旧没有什么。对不对?”
  裘日升吞吐着答道:“是的,不,不。这一次并不像前次那么空虚,这明明是一件实事!
  “实事?可是说除了那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外,还瞧见那门或动过?”
  “正是,我的确瞧见那门钮转动。
  “那时候你卧室中的电灯,难道已开亮了吗?”
  “这却没有,但月光从东窗口进来,照得通明。我实在瞧得清清楚楚。
  霍桑放下了蒲扇,把腰挺了一挺,笑嘻嘻地瞧着来客,不再说话。
  裘日升忽提高了声音,说道:“霍先生,你不要误会。你可是以为这完全是我自己的心虚吗?我还有确确切切的证据呢?”
  霍桑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是因着这句话转动了一下,但他发问时的声浪,仍旧设有严重的意味。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裘日升道:“当夜里大家找寻了一会,毫无头绪,前门后门也闩得好好的,绝对不像有什么偷儿进来。当时我的岳母和玲凤,仍都说我的眼睛花了,才有那门或转动的幻想;又说我也许身弱耳鸣,才幻出吱咯吱咯的怪声。可是这声音紫珊也同样听得的。不但如此,第二天早晨,我曾在那两块略略有些松动的楼板上,发现了一个——唉,半个足印!
  霍桑脸上轻蔑的笑容,又一度显露。他顺着裘日升的口气说道:“半个足印?”
  “正是,半个赤足的足形,那五个足趾,我已瞧得清清楚楚。但我家里男男女女,即使是佣仆们,却都没有一个赤足的啊!
  这几句话才把霍桑脸上的笑容完全扑灭。他又把身子偻向前些,他的右手支着下颔,肘骨却抵在他的膝盖上面。
  “当真?”
  “自然真的。我还记得那一只是右足的足印,一个大趾和四个小趾,排列得非常清楚,不过足跟部分却已模糊,也许已被别人的鞋子践踏过了,或者是那人仰着足尖走的。
  霍桑的注意力已表示出显著的进步、他的眼睛中不但消逝了轻意的神气,并且灼灼露出异光。我也暗暗欢喜。因为在我的意中,这裘日升带来的故事,诡秘动人,确有值得注意的价值。但霍桑似乎因着裘日升说出了“妖怪”和海玄法师的一类活儿,便抱着成见,认做这件事太玄虚滑稽,始终抱着轻描淡写的冷淡态度。现在他既有这种注意的表示,可见他的好奇心已逐渐引动。如果这里面真有奥妙的内幕,那末,我的日记中也不愁不添上一页好资料。
  霍桑问道:“那是一个男子的足印,还是女子的足印?
  “这一点虽然还不能说定。因为那足印不是完全的,长短也不知道。但从分开的足处看来,大概是男子的足印。
  “现在天然足的女子。足趾也同样分开的。
  裘日升低倒了头,自言自语地作疑迟声道:“我想不会是伊的足印……”
  霍桑截住地道:“你所说的‘伊’,是谁?”
  “我家里只有三个女子;一个是我岳母,一个是老妈子赵妈,他们都是缠足的;只有玲凤是天然足。但我瞧见的足印,不像是伊的——不,不会是伊的。
  “玲凤是你的女公子吗?伊几岁了?
  “今年十八岁。伊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内人生前,因着并无生育,便把我们一家邻居的女儿认做了螟岭女。那邻居姓王,本来是开豆腐店的,后来伊的父母都故世了,内人便把伊领了进来,算做女儿。那时伊还只九岁,我们给伊上学读书,伊倒也聪敏伶俐,现在伊已读完了师范二年级。
  霍桑点一点头,又问道:“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裘日升道:“一共主仆六人:我的岳母,我的内兄吴紫珊,和我的义女玲凤,还有两个仆人,一个是老妈子赵妈,一个是我们的老仆方林生。我还有一个侄儿,名叫海峰。他是先兄的儿子,至今还留在北方读书,去年只有年假时曾在我家裹住过。
  霍桑沉着目光,在那条宁波出品的织回文线的地席上凝视了一会,又抬头问话。“好,你再说下去,以后又怎么样?
  裘日升道:“我自从发现了足印以后,才知道这不像是鬼的问题了。鬼当然不会留足印的啊,我疑惑家中也许有什么人要阴谋害我,所以便打算去报告警察。但这计划到底没有实行。因为我的内兄紫珊和我的外甥梁寿康都不赞成。他们以为这里的警察老爷轻易惊动不得。就是寻常的盗案,案子未破,动不动先要破钞,反而受他们的麻烦。像这样空虚无凭的事情,如果去请教他们,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我们商议的结果,就叫寿康搬到客堂楼上来暂住,以防再有什么变端发生。
  “那末,再有没有别的变端?
  裘日升又像摇头又像点头地把头侧动了一下。“从寿康进我家以后,果真又安静了两个多月。
  现在寿康还住在你家里吗?
  不,寿康在福华纱厂里办事,平日本是住在厂的。他在客堂楼上陪了我一个星期,因着那纱厂经理要叫他照管厂屋,所以重新又迁回厂里去。但他迁出去后,我家里倒也平安无事,除了我偶然在睡梦中受些惊吓以外,不再听得有什么异声怪响。可是,——可是——”他的声调又颤动,脸色又苍白了。“到了三天以前,那妖怪忽而又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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