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是个漂亮的男人。
  他坐在咖啡屋的角落,半躺式地靠在沙发椅上。手指问夹着烟,不经意的抽着,目光深遽而迷离,思绪好象已经飘扬到远方。
  咖啡屋里流泄漾荡着轻柔舒缓的钢琴乐曲。
  刚过午后,咖啡屋内只有三、两的人群各据一方,嘀嘀低语相互倾诉心事,享受着宁静的下午茶时刻。
  麦琪和汤君明在咖啡屋靠窗边的座位对坐着。
  两人之间非常沉寂。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人屋,映照在他脸上,香烟的余烟缭绕,飘扬至那线阳光之中混合为一,显得有些混沌迷蒙,仿若他身旁幻化了一团蒙蒙白雾。但是,仍然可以让人感觉到他的漂亮。
  “我还是选择用‘漂亮’二个字来形容他。”麦琪快速地在她的笔记本上写道:“他喜欢皱眉,眉宇之间有一股深浓的愁绪。一副乌丝圆形的复古眼镜,梳得整齐而光鲜的头发,活脱像是从三○年代走出来的官家少爷,洒脱不羁,且充满自信。”
  “可以开始问,想问什么都可以。”汤君明忽然开口,打破寂静。
  他低沉而稳重的声音温柔极了。一种很容易令女孩子心动的感觉。
  但他说话时,眼睛并末看着西琪,总是望着窗外,偶尔则瞥向大门人口处。
  麦琪感觉到,便猜测地问:“你还有朋友要来吗?”
  “嗯!我的另一半。”他顺口答应。
  西琪不解地微蹙横头。
  汤君明察觉了她的疑惑,便坦然直言地说:“是一个男孩子。”
  西琪微漾起一个微笑,谅解地点点头。
  他也牵动嘴角朝麦琪微笑一下。却仍是深锁着眉头。
  “他真是漂亮啊!”麦琪打量着他,俊秀的脸庞,艺术内敛的气质成就了他独特而成熟的魅力。
  麦琪就这样失了神似地望看着他:忘了动作。忽然,他转眼看向她,与她的目光相触及:麦琪立即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困窘不已,赶紧拿起桌上的小型录音机,并以目光向汤君明询问,见他点头示意之后,她才按下录音键,拿起纸笔,清清喉咙,说:“开始吧!”以掩饰自己的心慌。并很快地收拾好心绪,投人工作之中。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自己是个同性恋者?”麦琪沉稳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汤君明思索着,随手又点了根香烟,深吸一口之后,才缓缓答道:“不记得了……,可能从小吧!我父母在我差不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父亲一起生活,但是他的生意忙,常常不在家,而我又没有兄弟姊妹……,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变得很独立,也就不太觉得或需要有人像女人或母亲之类的人来照顾我,或者陪我。也许就是这种潜伏性的关系吧!”
  他停顿了一会,又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沉重地吐出浓浓的烟雾,似乎想把心中的郁闷也一并倾泄而出。“到了高中的时候,我被父亲送去住校;你可以想象得到,在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时,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女孩子的事,但我总是没有多大的兴趣,反而为了一名球队的男孩子所吸引,常常找各种借口去跟他接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性向问题了,但是功课的压力在当时是胜过一切的,所以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然后是上了大学,很多朋友开始交女朋友、谈恋爱;于是,找他跟着交往了几个女孩子,但是我对于她们却没有什么欲望:
  “直到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认识了一个圈内人。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是他带我进去的。”
  麦琪一直认真而沉默地听着,并在笔记本上迅速的记下重点。
  “可是,当你确定自己是同性恋者之后,内心不曾矛盾挣扎过吗?”
  汤君明点点头。
  “刚开始,我很害怕,觉得自己不正常,更害怕让别人知道……那阵子我非常消沉,觉得自己好象被所有的人推人了一个无底的黑暗深渊。”后来,是我一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发现了我的异状,而他恰巧念得又是医学院,在他的帮助下,我才又逐渐的站起来,并且认同自己性别的取向。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那我又怎么能去要求别人接受我呢?”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地和谐交谈着,忽然,汤君明一直黯淡的眼眸闪耀了起来,并朝麦琪的身后望了过去。
  麦琪并未回头看,但凭女性的第六感猜想是“他”来了。
  西琪望见汤君明此刻舒展眉头,竟感到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妒嫉涌上心头。
  “他”终于走到西琪的面前了!
  老天!如果麦琪用“漂亮”两字来形容汤君明,那么,仿佛就只能用“美丽”来形容“他”了!
  西琪知道用“漂亮”和“美丽”二个词汇来形容两个大男人实在有点过分!但是,他们两人俊秀的押韵实在像极了!
  “他”又较汤君明多了些许的秀气,且也比较削瘦与白哲:就连真正的女孩子能比“他”好看的,恐怕也不多吧!譬如自己,麦琪想,自己便无法与他相比的。
  汤君明站起身,温柔地牵起“他”的手,接过他的背包、西装外套,安排“他”坐下:并唤来侍者,替“他”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又关心地询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他”只是含笑地摇了摇头。
  侍者迭上咖啡。
  汤君明立刻体贴的帮“他”加糖、奶精,并叮咛着:“小心,很烫!”从“他”入座以来,汤君明一直都对“他“报以柔情的态度及微笑。
  终于,汤君明又注意到麦琪的存在了。他拥着“他”的肩,介绍地说:“他是骆夫。”然后又转向“他”,说:“这位是麦琪小姐。流行杂志杜的负责人。”
  两人相互微笑点头,打招呼。
  按着,汤君明又大概地向骆夫讲述一遍方才他们谈论过的话题。骆夫神情认真地静静听完他的话,然后说:“你们继续谈吧!别管我了。”说完,他便将目光转看向窗外,神情优闲地啜饮着咖啡。
  咖啡屋里仍回荡着叮叮咚咚的钢琴乐曲。
  麦琪看向汤君明,继续问道:“现在台湾也开始有人公开表示支持,并呼吁杜会大众以公平正常的心态看待同性恋者:而且也有许多同性恋杜团的成立,你会去参加吗?”
  “不会。”汤君明立刻肯定的说,“我不会刻意去告诉或者隐瞒别人我是同性恋;因为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其实,”骆夫突然开口说道,“我们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因为我们和任何人都一样,是一个完整而且完全的人。只是,我们对于感情生活的态度有不一样的选择而已!”骆夫一说完,马上又转过头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窗映像得他的鬈发,似染上了一层金晕。他的双眸发亮,但深邃的眼眸之中却仍见得含满的伤痕。
  麦琪看到汤君明握着骆夫的手,更加紧握了,似想傅递某种力量给他。
  咖啡屋里的音乐换成了流行的英文歌曲。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音乐声、人声、杯盘碰击声,小小的咖啡屋霎时变得热闹而嘈杂了起来。
  原来,繁杂而追逐名利约台北,竟仍有如此多的优闲之人。
  “你们在一起生活吗?我指的是同居。”麦琪有点突兀地问道。
  “是的。”汤君明大方而简单的回答。按着又点燃起一根捈。
  “这么说来,你们很满意现在这样的生活了!会不会觉得这其中缺少了某些东西……像是爱情……或者像有小孩之类的家庭感觉?”
  骆夫转过身,将头靠在汤君明的肩上,睁着一双乌溜大眼,长而微鬈的睫毛眨啊眨地,朝麦琪示威似地说:“我们之间就充满了爱情。”继而含情脉脉地看向汤君明。
  “而且,能和所爱的人一起生活,不就等于有了一个家。至于小孩子的问题,我们现在还没想过。”汤君明接下他的话语说。并回递给他一记深情的微笑,且略侧转头低俯,在他的额上印了一吻。
  他们这种亲昵的镜头,对从小受儒家伦常观念洗脑下长大的麦琪来说,实在是一个十足的挑战:更何况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且他们又是二个大男人。麦琪虽受过高等教育,也尊重而接受同性恋者,但当亲眼所见时,心中又具另一番难以言喻的感受。
  麦琪赶紧端起咖啡,咕噜地喝下一大口,以压抑心中的起伏。半凉了的咖啡冷涩入喉,另外酸苦难当,世间的情爱也是如此吧!
  麦琪低头翻动笔记本,佯装疾笔记述着,深怕脸上的红晕泄漏出她的羞赧。“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之间除了对方以外,还有其它的性伴侣吗?”麦琪尽量保待着平稳的声音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骆夫立刻投射过来一道犀利的目光,眼光中有着明显的怒意,令麦琪不寒而栗。
  汤君明沉稳着情绪,拍拍他的手背,安抚着他。
  麦琪赶紧补充说明,“近年来,爱滋病的蔓延有明显增加的趋势,而根据许多媒体的报导,很多患者就是在不固定的性伴侣之下而被感染的,所以……。”麦琪欲语还休,歉然地看他们。
  麦琪尖锐的话语,使他们跌入了爱滋病阴影的漩涡之中,一时之间,气氛静穆沉寂了下来,只有录音机嘶嘶吼吱转动的声音,荡漾在三人之间。
  良久,汤君明才开口打破僵滞的气氛,语重心长地说:“既然我们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对于许多的问题与压力,像是爱滋病,或者许多人歧视地将我们隔绝在道德之外……,我们都必须去承受和面对,并学习如何保护自己。而且,我想没有人会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口吻中流露着明显的无奈。
  “我们是绝对信任彼此的!”骆夫仍抑制不住激昂的情绪,略为大声地吼叫道,这时却引来临桌之人的注目。
  汤君明大方地朝他们点点头致意,陌生人见状,反而自觉尴尬地急忙转回头去,继续他们未完的话题。
  “对不起!他今天工作太累,情绪不太好。”汤君明体贴地替骆夫解释。
  麦琪从他们灰蒙沉郁的眼薠中,彷佛见到了他们在社会道德边缘孤独挣扎的逆境!当下便决定,此番访谈到此结束。他们要走的道路已是如此的晦涩孤寂,既要面对世俗的辈言冷语,又要克抑内心的情欲,自己怎么还忍心再去揭开他们深埋已久的情感隐痛呢?
  想及此,麦琪立刻动手收起录音机、纸笔。
  汤君明与骆夫不明究理,诧异地看向她。
  麦琪朝他们挤眉皱鼻,顽皮一笑,说:“访问结束了。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好朋友!”
  骆夫霎时绽开了笑容,并握住西琪的手,“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麦琪亦反握住他的,灿然一笑,“谢谢!”
  汤君明也跟着愉悦地笑了起来。
  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轻松祥和了。
  “为了庆祝我们成为朋友,我想吃海鲜大餐,好好地大吃一顿,你们呢?”麦琪开心地说。
  汤君明和骆夫相觑一愣,骆夫随即反应过来,率先拍手叫好,像是顽童似的,说:“我想吃牛排!”
  汤君明含笑点点头。然后唤来侍者,点妥餐饮。
  窗外已是夕阳余晖,路上车阵、人潮也渐渐多了起来。金黄色的余晖泼洒入窗。咖啡屋也循着气氛亮起晕黄的小灯泡。
  “你有男朋友吗?”骆夫突问道。
  “啊!”西琪一愣,抬头看向骆夫,没料到他有此一间。随即点点头。
  “他……”骆夫漾着促狭的笑容,调侃地说:“跟我们一样是男人吧!”
  闲言、麦琪立即反应过来,他在捉弄她,又气又窘,笑斥他,“你”
  此时,骆夫的B.BCall响起,他朝麦琪扮个鬼脸,随即起身离座去覆电话。侍者走近,替他们收拾桌面,并摆置餐具。
  汤君明这才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鹅蛋型略圆的脸,丹凤眼、柳叶眉,小巧的鼻唇,及肩的盲发,明朗中带有窍秀文气;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却又条理分明。此时沉静不语的她,一袭白色的丝质上衣衬着她剔透白哲的肌肤,在晕黄的灯光映照之下,像熬了从天而降的天使,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迷人的丰采。
  麦琪随意地环视着咖啡屋。人潮走了一批,又涌进一批,都是陌生客,来去之间,不着痕迹。而人之在世,不也如此,又何苦去在意世间的庸庸俗事呢?
  侍者离去。
  二人眼眸不经意地接触。麦琪不自觉地心慌意乱,汤君明只觉莫名地心悸一动。一时之间关系的改变,二人竟都寻不出话题,兀自尴尬着。
  此时,骆夫回座,才解除了涣散的僵滞气氛。
  在进餐的闲聊当中,麦琪得知骆夫是一名舞者:就是在许多大明星背后伴舞的舞群者。汤君明是一名摄影师。这是麦琪早已知道的事。他于日本学成归国之初,首先是开了一间摄影工作室,将东洋流行的个人主义风潮运用于摄影美学之上,在当时颇引起台港摄影界的一阵骚动。
  按着,他又更大胆地开起“人体美……裸的艺术展”更掀起一股风潮。
  好的、壤的评论皆不断的出现在各报章媒体之上。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功地替自己打开了知名度。
  现在,他除了继续经营“君明摄影工作室”之外,闲暇之余,或因人情之托,有时也替杂志杜做专辑摄影,或替影歌星们拍写真集。
  而他与骆夫便是在一次摄影工作时认识的。
  那时,汤君明受邀替一位新兴起的青年偶像歌星拍摄写真集,而骆夫是其中的活道具之一。收工后,大伙儿一块消夜:骆夫喝醉了,汤君明顺道送他回家。从那天之后,他们便在一起了。
  麦琪也坦言道,自己有位相交多年的男朋友。他目前仍是住院医师,两人情感深厚而稳定。说这些话时,她不经意地瞄向汤君明。只见他仍是一派的沉稳,合笑地抽着烟。后来的日子里,麦琪才发现,他几乎是烟不离手、手不离烟。
  三人又闲聊了些关于生活、工作、余暇的休洁嗜好、家庭……等等琐碎却又具兴味的话题。
  晚餐的气氛就这样在谈笑之间,愉悦地进行着。
  暮晚时分,骆夫表示,晚上还有通告,要走了。
  麦琪便与他们相约有空再聚。
  步出咖啡店,三人道过再见。
  麦琪站在红砖道上,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一时对于生命中不可预知的未来,感到百感交集。
  一阵凉风袭来,麦琪双臂环抱胸前,深吸一口气。
  九月了。是秋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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