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冷宫其实不如她想象的冷清,也不如外界的人以为的,里面住满了疯狂、悲哀的怨女。
  这儿反倒清静得就像她小时候住的莲台寺,唯一的遗憾是再也见不到她的焱儿。
  住进来三天。她就同每日送饭来的公公借了花锄、花种和插枝用的花树枝。
  “你要那些东西做啥!?”管冷宫的吉祥公公皱起眉头。
  吉祥心想这个兰妃美得像仙女,可是还不是普通的怪!人家被黜进冷宫的都是愁眉苦脸,只有她神态安详,好象被黜进冷宫,反倒得其所居。
  “这儿的景致太单调了,我想在屋子前种花种树。”王盈微笑,淡淡地说。
  一听到这话,吉祥整个人愣住了。
  “太单调?”他像被鬼吓着,瞪大了眼,惊异地瞪着王盈瞧。“你都已经被黜进冷宫了,还有心情嫌这儿环境太单调!?”
  “就是因为将来要一辈子住在这儿,所以得好好打理这个‘家’。”
  她的话让吉祥的眼珠子险些突出来。
  “你不打算出去了?”就他所知,住在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想脱出生天,重回皇帝怀抱的。
  而她,竟然还把这儿当威一个“家”、竟然还想永久在这冷宫里安居!?
  这女人不是疯了,八成就是傻了,啐!
  “我警告你,别耍我吉祥啊!你要发疯,咱可不赔你一块儿疯的!”他退了两步,看怪物一样瞪着王盈。
  住在这儿的女人疯的不是没有,像那个云妃,关在这儿二十多年了,每天夜里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弄得人不得安眠,快要跟她一样神经错乱!
  听到吉祥公公的话,她诧异,然后失笑。“我没疯,你瞧我像疯了吗?”
  “那可说不准!瞧住在你左侧屋里头那个云妃,白天的时候倒还好,看起来就像个正常人,可一到了晚上,那疯病发作起来就又哭又笑的,简直比鬼还恐怖!
  难得这几夜她平静了些。今晚要是又没来由发起疯来,那又够人受的了……”吉祥皱着屑头数落。
  经过吉祥解释,王盈这才明白,原来她时常在夜里听见又哭又笑的声音是云妃发出来的。
  从前她住在坤德宫时,宫里的人都传说冷宫里关了一个得了疯病的云妃。云妃的事连在宫外的人都听说过……“好啦、好啦,你要的花锄我可以弄一把来给你、也可以弄一袋种子和什么树枝来的给你,可你别给我惹麻烦,否则下回就唅也没了!”吉祥喳呼地唠叨。
  王盈绽开笑颜,满心的感谢。她明白吉祥公公是个好人,要不他大可不必理会她的请求。
  “对了,吉祥公公,您方才说云妃就住在我左侧吗?”
  “你又想干么?”吉祥一眼大一眼小地瞪住王盈问。
  “没什么……是隔壁那幢竹屋吧?”她指着左近一幢残旧的老房子,柔声问吉祥公公。
  “嗯……是那间没错啦!”他也想不懂王盈问云妃住处做什么!
  王盈点点头,回过眼,笑着对吉祥公公道﹕“麻烦您了。”
  吉祥搔搔头,红着脸转身走开。
  他不过是个守冷宫的太监,从来没人对他这么轻声细语过,头一回有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哩!
  一年过去,春日转眼又过,夏季提早来临。前院栽下的新枝争气地开出一地的花草,辛苦栽种的花木,一年内已见到教人欣慰的成果。
  一年来她已经习惯新的生活,虽然牵念着孩子,但也明白一年来对“他”而言她已经是被彻底遗忘的人,他是不会让她见焱儿了。
  这些日子来她照顅住在隔壁的云妃,教冷宫里这些生活失去重心的女人种花、赞书,她和全部的人成了朋友,生活没有如外人想象的忧郁、疯狂,却有平静和恬淡。
  时近仲夏,每日午后云妃会到她前院的花圃里晒太阳。
  “像你这样的女人,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要你?”这一天。云妃定定凝望着王盈,突然这么说。
  顶着炽阳在院子裁剪枯叶的王盈微微一怔,然后她仰起头,笑颜灿烂地问云妃:“云太后。要不要喝杯冰镇梅茶?一早我做了许多——”
  “别迥避我的问题,快回答!”云妃蛮地道。
  白天她很正常,就像所有固执的老人,只不过坚持要旁人叫她“云太后”她才肯理人。
  王盈沉默半晌,然后她从一株蔷苇树前站起来。
  “你问了一个无解的问题。”低着头,她侧向着云妃,轻轻说:“我不是皇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我,但我想……总有理由的吧!”
  云妃半天没吭声,然后又问:“你是女人,女人总会知道男人为什么不要她!”
  她固执地追问。
  “也许我不够聪明,”她转过脸,对住云妃微笑。“所以无法让皇上喜欢我。”
  云妃皱起眉头,似乎对她这答案不甚满意,却又提不出新的理由反驳。
  “兰主子、兰主子!”
  远远的,吉祥公公气喘吁吇地跑过来。
  “出了唅子事儿,值得你这鸡猫子喊叫!”云妃瘪起嘴,对着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吉祥训话。
  “对不住,云太后,没瞧见您老在这儿晒太阳哩!”吉祥笑嘻嘻地赔不是,其实是他有些害怕这个疯疯癫癫老太婆。
  “吉祥,您来得正好。”兰妃从花圃走到屋前,笑着对吉祥道:“去年荫的佳酿,我给你留了一壶梅酒就等着你来拿。”
  “梅酒?”吉祥睁大了眼,一听到酒字就喜上眉梢。“我就知道来兰主子这儿准有好东西拿!”
  “是呗,就图人家的东西,臊不臊!”云太后在一旁嘀嘀咕咕。
  “嗯,咳!”吉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不过,我今儿个来是有正事儿要办的!”
  “你会有啥子正事儿?”云太后眉高眼低地吊着声问吉祥。
  “瑞福公公交代下来的,当然是正事儿!”
  瑞福公公可是吉祥最崇拜的人,任何时候一提起瑞福公公,他就像崇拜神只一样虔诚。
  “瑞福?那老狗腿交代了啥?”云太后不敬地嘘道。
  吉祥一听到云太后说他心目中神只的不是,便胀红了脸,在自个儿心底嘀咕,可却一句也不敢反驳。
  “吉祥,有事儿吗?”为了别让吉祥太难堪,王盈转移话题。
  “也不是啥事儿。”吉祥搔搔头。他这个人凡事都忘得快,现下已经不在意刚才云太后诬蔑他神只的事。“是方才瑞福公公居然遣人来,特别问起了你,我想一定得告诉你一声!”
  王盈点点头,却没有什么表示。“吉祥,你的酒在屋里,你等会儿,我进去拿——”
  “兰主子,怎么你听说瑞福公公问起你的事儿,半点反应也没有吗?”吉祥困惑地问。
  要是别的人,一听见皇上身边的公公问起自己,怕不欢天喜地,开始梦起哪一天就要回到皇上身边去了!
  不过吉祥也不算太惊讶。因为同兰妃相处日久,他也渐渐有了觉悟,兰娘娘同别的女人就是有那点不同……“惊讶什么?她住这儿挺好,皇帝又怎么着?都把人黜进冷宫了,难道还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云太后说着风凉话。
  吉祥噤了声,可不敢接话。这话儿云太后这个疯老婆子说得,他可说不得!
  “吉祥,你等会儿,我去拿酒出来。”她没多说什么,云太后的话却滞留在她心中萦绕不去……她不想再迁移了。
  只有住在这儿此时是她心情最安定的时刻,一年多来她已彻底心冷,他的任何消息来都不能打扰自己的平静。
  是,她已经被黜进冷宫,现在到未来……已经断了再出宫的想望。
  一踏进冷宫,鼻端嗅到的,竟然是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味。
  玄烨的心情激动起来,这让他回想起当日初见她的情景,他胸口的激越超过一个男人所能承受的定力。
  经过一年半,他终于生擒了围剿王府当日从地道逃走的克善。
  终于他能来见她,他心中一直挂念的伊人。他屏退所有人,包括瑞福,然后自己一人走向兰妃住的竹屋。
  他在花圃前见到她。她正蹲在手株不知名的花树前修整枝叶,原本就窈窕的身型显得更加清瘦。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每一回都能让他忘情的容颜,一步步悄声走上前……一直来到她身侧,凌越了槴子花香,闻到了她身上的独有的香气。
  “吉祥?”
  察觉到身旁有人走近,她以为是吉祥公公,抬起了头,迎着烈日微微瞇起了眼。
  直到看清了站在自己上方的男人,她屏住了呼息。
  “好久……不见了。”他嘶声道,声音竟异常地嗄哑、不受控制。
  她僵住,然后敛下眼,声音出奇地平淡。“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慢慢站起来,然后转过身,走进屋里。
  没有下跪问安,没有君臣之间多余的礼数。
  她掩抑着心绪,平淡地应对他突然的出现,扰乱一池春水……看到她把一般人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冷宫”布置成她家乡的“香花坡”
  、布置成一片简素幽雅的天地,亲手在竹屋前种花种树,栽上最爱的槴子花树,他胸口最柔软的一点已被触动,忍不住嗄哑地低笑。“在这儿,在无人能忍受的‘冷宫’里。你竟然也能自得其乐。”
  他早在瑞福囗中得知她过得很好,这一年多来虽然无法见她,却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钜细靡遗至她的食衣住行琐事,知道她过得平静,放心之余,竟然有一丝不高兴。
  她不该这么恬淡以对,她应该跟他一样挂心、牵念着他!
  “皇上来,有事吗?”略过他的话,她淡定地问。
  “为什么不对朕行君臣之礼?”他压低声质问。
  “盈盈已经被黜进冷宫,无名无分,同皇上不是君臣。”她无畏地答,声调一贯平淡。
  他瞇起眼,深吸一口气。
  “自绝于朕,你不想离开冷宫了?”他问。凝着地问着这样的话,他承受着强大的压抑。
  “皇上已经黜了民女,一国之君,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她冷淡地回绝,拿他之前把孩子给成妃时回她的话,否定再自宫的可能。
  他胸口一窒,硬着声解释:“当时因为情势所逼,你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记得当时我说过,再也承受不了下一回了!”打断他,不听他任何解释,然后把话说绝。
  她脸上的绝然就像剜割他胸口一般的痛!突然间他有一股心胆俱裂的觉悟——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
  “真的……没有任何的机会了?”僵硬地问出口,他甚至可以感到胸口渐渐淌出鲜血……“请回吧,皇上。民女还是只有一句话,这儿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转身背向他,她冷然地说。
  然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全然无声,她慢慢地转回头,看到他的背影在门外渐行渐远。
  她倚在门框上,纤美的容颜苍白得几近透明,眼眶中的泪水……已盈睫。
  十年后“吉祥、吉祥,我看到仙女了!”
  小婳婧喳呼地跟在吉祥公公后头,她呼噜噜的身材像一只小肥球。小婳婧后头跟着穿裤装的小婳璃,两个小家伙咚咚咚咚地跳到吉祥床上。
  “仙女跟小婧儿好象、好象,小婧儿死去的额娘跟仙女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哟!对不对啊?阿六?”小婳婧固执地强调,并且要她的妹妹作证。
  四岁的婳璃猛点头,因为事前阿姊说了要分她一块油酥脆吃!
  正在午睡的吉祥被这两个无聊的女娃儿喳呼得不得安眠,又被两个小家伙拉着起身。只得起来走到院子里答话儿,可他还困着,一面打呵欠一面回话的结果,显得有敷衍的嫌疑。
  “小十四格格,您要是像兰主子,就不会像一只——呃,总之昵,您的眼睛眉梢是有些像的,也是天生美人胚子没错,可要说您的额娘像兰主子……依奴才瞧,大概也只有三分相像吧!”
  小十四格格虽然肥嘟嘟的,可人家说小时候胖不是胖,那脸蛋儿长得可俊了!
  看得出来要是将来长大了,准会是个美人不错!
  十四格格的额娘——如妃,她是生出了个及得上兰主子的小娃儿,可如妃的美貌至多也不过构得上兰主子三分,那个如妃……在世的时候,倒是得到了皇上的独宠。
  “噫?吉祥、吉祥!”小十四突然喊他。
  “呃?唅事儿?格格——唉哟!”吉祥忽然惨叫一声。
  “我瞧你脚尖停了一只苍蚬,替你踩扁了它!”小婳婧对拐着腿单脚跳、还一面唉唉叫的吉祥咭咭笑。“咭咭,吉祥,你想陪婧儿玩踩房子吗?好啊、好啊,婧儿替你画圈圈喔!”
  肥嘟嘟的小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树枝,顽皮地在吉祥周围挨挨蹭蹭描圈儿,弄得吉祥左撇右倒的,每次为了闪躲婳婧手上那根枯树枝,就像个走钢索的小丑。
  小十六在一旁吆喝助阵,不时扮鬼脸、咕咕笑,就为了一块油酥脆。
  吉祥真不明自。他又是什么地方得罪这两个小祖宗了!
  早知道这两个格格比云太后还难缠,一个是顽皮鬼,另一个简直是小妖女投胎——他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得罪这两个小妖精了……唉,都怪他娘替他生了个笨脑袋,让他被两个加起来不到十岁的娃儿欺负!呜……“小娃儿!”
  忽然一把温柔的声音呼唤,婳婧好奇地转过小肥头看,这声音可救了吉祥一条小笨命。
  婳婧左右张望了一番,她皇阿玛也叫她是“小娃儿”,那这声音八成是唤她的了!可别人都唤她叫小十四格格啊!谁这么好大胆子,敢学她皇阿玛唤她小娃儿!?
  “阿姊。是仙女叫咱们哩!”婳璃第一个看到站在树蒢下的兰妃,她竟然下意识地飞扑过去。
  “仙女,抱抱!”
  “小肥球,你要撞死兰主子了!”吉祥一急,可当真说出心底话了!
  原来在他心目中,十四和十六两个“美丽”的小格格,都是肥嘟嘟的小肉墩子来着……“哎哟——”
  婳婧学婳璃飞扑过去之前又踩了吉祥一脚,这回是替她阿妹报仇。
  “仙女,抱抱!”
  小婳婧也学小婳璃来一记“飞扑”,不过两个小娃儿一跑到王盈跟前就都停了下来,反而蹑手蹑脚地偎上王盈怀里,像是怕磕坏了水晶一样仔细。
  “乖,我做了甜饼吃,不吵吉祥了,好吗?”王盈绽开笑靥,蹲下身对住两个小肥娃轻柔细语。
  十年了,也许是长年吃斋茹素、静心息念的缘故,她绝美的容颜没有丝毫改变,反倒多了几丝成熟的风韵。似水的柔眸款款,纤纤细腰妩媚娇袅……“甜饼、甜饼,好哟、好哟!”两个小丫头兴高采烈地拍手,一听有甜鉼吃于是肯忘了可怜的吉祥。
  王盈牵起小娃们的圆滚滚小肥手。边走边笑同两个娃儿轻声细语地说笑,乍看之下这三人竟然像煞母子……吉祥也赶紧放下捧着的左腿,一拐一拐地,急唬唬地紧贴在后头跟上去。
  有甜饼吃哩!兰主子做的甜饼是一绝,里头包的可是莲蓉馅哩!
  他也顾不得跟上去还得同两个小祖宗周旋,就算要了他的老命也得吃上一囗甜
  糕才能解得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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