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冷的白墙、飘散的消毒药水,隔绝着伤者与家属间生死一线的羁绊。
  天色渐渐泛白,困顿疲惫的蓉仙由残破的梦境中转醒,低声告诉坐在身旁的公婆,才转身蹒跚走入医院洗手间。
  回忆像浪潮般冲激过蓉仙的脑海,将沉淀已久的往事翻撤出来。两年的婚姻,像是被糖衣包里的药物,她和他囫囵吞下,才稍尝甜美就变得苦涩。
  蓉仙草草洗脸,无视憔悴的黑眼圈。剑丰举手投足间的英伟豪迈,如炽阳般散发的热力,曾经对她付出的浓情蜜意,以及暴怒狂乱的争执,就像录影机的停格画面重复在蓉仙泪眼婆娑的视线中。
  两年,急就章的姻缘到底是良药?抑或是毒药?她不明瞭。
  看到婆婆泪流满面,恐惧失去独生子的无助神情,让蓉仙不禁愧悔自责。
  如果,她不坚持避孕……
  如果,她能割舍石青云的友谊……
  如果,她能迎合剑丰,不让感情恶劣冷淡……如果,她能更有勇气,劝阻剑丰不要花天酒地,或许他就不会发生车祸……这都是我的罪过!哀伤的泪水由蓉仙双颊滴落。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苍怜悯,给她弥补的机会。
  冗长的等待换来了令人庆辛的喜悦,剑丰由手术室被移到加护病房。医生对何氏夫妇点头致意,语气有一丝钦敬,“你们有一个意志坚强的儿子,没事了!”
  何李玉凤喜极而泣,迭声道谢,“谢谢医生!谢谢!”
  何泰成眨掉泪光,含笑道:“多谢医生!”他转头看见媳妇微红的眼眶,不禁怜惜蓉仙的处境,放缓语调,“孩子,你也辛苦了一夜,回去休息吧!”
  蓉仙摇头,“我不累。”
  何李玉凤恢复正常情绪,和霭地安慰,“傻孩子,剑丰现在在加护病房里,人事不省,你留在这里也没用,等过几天还有得忙累呢!”
  “是!爸,妈。”蓉仙温驯回答。
  “一起走吧!”何泰成提议。
  由何泰成驾驶,何李玉凤和媳妇一起坐在后座,她对蓉仙说道:“我知道是剑丰不对,我一时情急说了些歹话,蓉仙,你别怪妈妈。”
  “不会的,妈。”她低声回答,抱孙心切是父母亲的常情。
  “那……剑丰这次车祸,还是得劳你照看了?”何李玉凤颇有深意道。
  “妈,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剑丰,让他早日康复。”蓉仙下定决心。
  “好孩子,”何李玉凤眼眶一红,“别跟剑丰计较,经过这一次,我一定要他改邪归正,正经做人。”
  剑丰在加护病房昏睡了两天,车祸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探望的人络绎出现。
  范仲禹和月仙也来探望剑丰。
  当亲家翁相互问候时,蓉仙打起精神微笑地问月仙,“怎么有空来?”
  “来看你。”月仙说。
  “看我?”蓉仙诧异。
  “是呀!发生车祸是他自作孽,何苦拖累你。姊,你的脸色好差,脸颊好像又瘦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哪!”月仙语重心长道。
  “这没什么,”蓉仙强挤笑颜,“你不用担心我。”
  范仲禹在医院中逗留了二十分钟后和月仙一起离去。当天下午,昏睡中的剑丰清醒过来。
  “剑丰,你醒了?”何李玉凤如获至宝,“泰成,你按铃请医生。快!”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剑丰两眼空茫无神,除了疑问以外,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转动眼珠,因为焦距涣散而显得目光呆滞,身体像铅块般沉重又浑身乏力。
  “剑丰?我是妈妈呀!你看得清楚吗?”何李玉凤着急的问。
  剑丰依然面无表情,面对母亲的追问,竟然闭上双眼。他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嘴里好像塞满了泥沙般干燥,说不出话来,这个身体似乎并不属于他!我到底怎么啦?剑丰心神恍惚。
  主治医生迅速赶到病房询问:“患者醒了吗?”
  “是!但是他怎么又昏过去了?”何李玉凤疑道:“医生,我的儿子认不得我,他会不会伤到脑部?”
  智力受损、丧失记忆、失语症……所有不好的可能都浮上何李玉凤心头。
  “应该不太可能,”医生安抚她,“等他醒了再检查一遍就知道。”
  何泰成开口,“玉凤,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医生说得没错,一切等剑丰醒了再说。”
  朦胧昏睡的剑丰将众人的谈论,带入黑暗的梦乡——回去住处沐浴,准备剑丰住院用品的蓉仙,在吃过晚餐后才到医院,令她讶异的是,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再度清醒的剑丰在众人询问下只回答了一句,“我知道……这里是医院,你是医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问题令四座皆惊,七嘴八舌询问他的生活琐事,只换来他无言的摇头。
  “我不记得。”这四个字像炸弹般震撼了何氏夫妇以及蓉仙。
  “何先生很可能是得了失忆症。”医生宣布。
  剑丰被迅速换入头等病房中。
  亚苹咬着鲜红的指甲,满腹懊恼。五天了,剑丰答允要跟她再联络的,为什么失约?她在高级套房中来回踱步,长毛地毯被她踩出一条沟痕。如果她这么快就令这个薄幸人厌倦了,酒店里的姊妹淘会笑掉大牙的。
  何剑丰的花名,在娱乐界中算得上响叮当的人物,从他跟丽都红牌安绮枫分手的俐落爽快,每一个小姐都晓得,何剑丰是以金钱来买“服务”的,明买明卖,两不亏欠。他不会对欢场女子动感情,也极排斥这些“红粉知己”对他用真情。
  一个英俊多金,却又铁石心肠的狠心人!亚苹想。
  她知道打电话追问是很不上道、又极易引起他反感的举动,可是她已经无计可施。
  下定决心后,亚苹拨通了剑丰办公室的号码。
  “何氏建筑。”
  “喂?请帮我转何剑丰先生,谢谢!”亚苹以最严肃的公式化口吻道。
  “很抱歉,”总机小姐据实以告,“何先生他发生车祸,现在正在住院治疗中,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问哪里找?”
  “什么?车祸?”亚苹大吃一惊,“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四天前凌晨。”
  难怪……哑苹沉吟,那就是从我这里离开后发生的事了?“谢谢你。”
  “不客气!”总机小姐正欲挂掉电话。
  “欸!小姐!”亚苹连忙询问,“请问何先生住哪一间医院?”
  “对不起,我不清楚。”
  “能不能帮我问别人?我想去探望他。”亚苹说。
  “请稍候。”她按下保留键。
  亚苹运气不佳,何李玉凤在昨天下午猛然想起儿子的风流韵事,嘱咐众人一律不准对外提起剑丰所住的医院名称。
  让亚苹等了五分钟之久,总机小姐才对她说:“抱歉,没有查到。”
  达不到目的的亚苹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一反刚才的客气礼貌,毅然挂上电话。
  他失去记忆?蓉仙犹豫地面对茫然无助的剑丰,不敢置信。
  “请给我一杯水……”剑丰恹然道。
  她急忙起身,将一杯矿泉水放入吸管送到剑丰干裂的唇边。
  “慢慢喝。”她柔声说。
  喝完水的剑丰精神一振。“谢谢。”
  他的口气像对待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不客气。”蓉仙心乱如麻。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他望着神清气爽、典雅娉婷的妻子,表情疑惑复杂。
  “蓉仙。范蓉仙。”她答。
  “对不起,”剑丰突然道歉,表情温柔,“让你担心了。”
  蓉仙结口缄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专制、暴躁的丈夫突然变成谦冲有礼的陌生人。
  看着伤痕累累、行动不方便的剑丰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她,蓉仙支吾其词,“要不要吃水果?我帮你削皮。”
  她由水果篮挑出一个水梨,“吃水梨好不好?”
  “嗯。”剑丰瞇起双眼,“我还要樱桃,可以吗?”
  蓉仙不由得泛起微笑,“当然可以。”
  何李玉凤进来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蓉仙照顾剑丰鹣鲽情深的模样。
  她细心地将水梨切成小块,送进剑丰口中。
  “咦……”剑丰的视线落在母亲身上,欲言又止;蓉仙循着他的视线,转身见到婆婆。
  “妈,”她连忙起身让出病床前的座椅,“您坐。”
  “不用了,你坐,我还有事。剑丰,你感觉怎么样?”她温柔的问道。
  “好多了。”剑丰迟疑,“谢谢妈。”
  儿子的生疏令她心酸。
  何李玉凤招来媳妇悄声说:“蓉仙,我年纪大了,没有体力来照顾剑丰,一切就拜托你了。我请了一位特别护士,大概就快来了。”
  她和蓉仙走出头等病房的起居接待室,关上房门,确定剑丰听不到声音才缓缓开口:
  “蓉仙,妈妈有一事求你。为了剑丰的情绪,请你捐弃前嫌,暂时扮演恩爱夫妻好吗?”
  蓉仙疑惑,“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照顾他。”
  “那就好。”何李玉凤宽慰,“我打算准备一栋乡间别墅,好让丧失记忆的剑丰隐居,也让你和剑丰有相处的机会。”
  远离那些闲花野草。何李玉凤在心中加了一句。
  蓉仙错愕地低头。和剑丰隐居?她不晓得自己是否能做得到?上午,范仲禹才来探望过女婿;下午一点四十分的时候,月仙一阵风似地冲入头等病房,她看到满身缠着绷带的剑丰,瞪大双眼劈头就问:“你失去记忆了?”
  剑丰愕然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月仙连一句问候慰词都没有,粗鲁地递出一大把郁金香,“哪!送你的!你真的失去记忆了?”
  “谢谢。”剑丰迟疑道。
  “看来好像是真的,”月仙似乎颇为满意,“你一定在猜我是谁了。我告诉你,我是你‘最’喜欢的小姨子!姊夫!”
  蓉仙在后面补充:“你是‘唯一’的小姨子!”
  “我叫月仙!”她眼睛滴溜溜地打转。稍有认知的人都晓得,月仙正在打歪主意。
  “谢谢你!月仙。”剑丰诚心说。
  “不客气,姊夫。姊,这些花要放哪里?”月仙四处张望问道。
  “交给我吧。”蓉仙温和说罢,拿起花和花瓶走向洗手间。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月仙压低声音问:“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她状似委屈地住口不语。
  “真抱歉。”剑丰不胜惶恐,和以往跟月仙针锋相对的火爆大相径庭。
  “你说过要帮我办生日舞会的。”她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表情。
  “那……”剑丰想一想,开口问:“费用由我全权负责好不好?”
  月仙瞇了眼,得寸进尺,“你还说过要包一个大红包给我!”
  病床上的剑丰毫不考虑地从枕头下掏出皮夹,拿出母亲包给他压惊的红包,“这里有两万元,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好吗?”
  “嗯,”月仙沉吟,“你跟以前一样出手大方哩!姊夫。”
  若是演戏,也太过逼真了。月仙心中仍怀疑着。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月仙表情哀怨地说。
  “你说,没关系。”也许是爱屋及乌吧!此时,剑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活泼小姨子颇有好感。
  “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姊夫!”月仙投下一颗炸弹,迅速在病房中炸开。
  “月仙!”蓉仙手中抱着插好郁金香的花瓶,微恼地喝斥。
  剑丰脸色发白,“不可能!我什么都不记得……”他吓出一身冷汗,这不会是真的!
  “呜……”月仙掩面趴在床沿,双肩微颤。
  “等等……”剑丰只觉得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月仙?”他语带惊疑唤道。
  “月仙!”蓉仙气恼地提高声音,“你给我抬起头来!”
  月仙带泪地对剑丰大笑,“对不起,姊夫。”
  “你?”他恍然大悟,原来月仙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跟我开玩笑?”
  剑丰如释重负,也回她一笑。
  月仙语带双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剑丰点头表示赞成。月仙看在眼里,对他丧失记忆的可信度又添了几分。
  “看来是真的了。”她喃喃自语,“那……再见了,何剑丰。”
  蓉仙没好气的说,“你在做什么呀?胡扯一通!”
  “没事!拜拜!”月仙像来时一样,旋风似地离开,留下错愕的两人。
  剑丰这时才恢复镇定,“月仙她……很活泼。”
  蓉仙狐疑地望他一眼,含糊道:“大概吧。”
  由洗手间走出来,她只听到月仙宣布“珠胎暗结”的谎话,并不晓得剑丰被调皮的月仙三言两语就“敲”走了两万元。
  她提醒剑丰说:“别信她的话,她是我们家的小淘气!”而且最喜欢捉弄你。蓉仙在心底补上一句。
  剑丰只是丧失记忆,并没有失去智力,他问:“蓉仙,小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早过了,你要做什么?”她疑问的回答。
  “没什么。”剑丰表情滑稽,“嗯,那我有没有送过她生日礼物?”
  蓉仙微笑,神情淡雅恬然。“没有。她呀!每年生日都和朋友过,你也不晓得日期,怎么送呢?”
  剑丰数一数郁金香,十二朵。两万除十二……真是一本万利。这小姨子如果不是跟他不对头,就是卖国鬻民的大奸商,“奇货可居”的吕不韦。剑丰不禁失笑的想。
  “吃点水果吧?”蓉仙的温柔婉约令他庆幸,还好蓉仙的个性和月仙截然不同。
  丧失记忆力的剑丰似乎也丧失了桀骜的霸气,温驯地听从医生指示,乖乖吃药打针、不挑食,除了偶尔抱怨行动不得自由外,倒也没惹麻烦。
  何李玉凤和眉姊忙着张罗各种食补偏方,强筋健骨的、清肝降火的、补气养神的……
  林林总总,也叫不出药材名称来。
  再怎样难以入口的药膳,只要蓉仙在旁递碗调羹,剑丰也会乖乖入口,看得眉姊眉开眼笑,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医生说,他在我的右腿上装了这么长的钢钉。”剑丰像孩子似地用手指比画出长度,声音里有一丝委屈,“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科学怪人,以后走路微跛时,你还愿意跟我走在一起吗?”
  蓉仙将黑糊糊的药汤吹凉,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哄小孩般的口气说着:“不会这样的,你的脚还好好的呀!只要你耐心做复健,走起路来跟常人没两样;就算真的这样,我也会陪着你走。”
  她掉以轻心的允诺让剑丰眼睛一亮,“如果我的脚跛一辈子,你愿意陪我走一辈子吗?”
  蓉仙迟疑,“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剑丰慨然陈言,似乎全然不记得两人之间曾有的骤雨风暴。
  蓉仙默默无话,心似飞絮。
  半个月后。
  剑丰开始闹脾气,在蓉仙面前他虽然不敢造次,对医生、护士的视诊已经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我要出院!”他乖戾坚持。
  医生不置可否,蓉仙适时出现在门口,一件香槟色长洋装令人眼睛一亮。
  剑丰口气急转直下,对医生诉苦,“你看,我整天躺在床上大吃大喝,动弹不得,肚皮都叠成两层了,再这样下去,我不闷死也会胖死!”
  医生一瞥娇娜娉婷的蓉仙,露出会心一笑。“再研究吧!”他答覆剑丰。
  征询了何氏夫妇的意见,医生同意让剑丰出院。
  三天后,为了某种原因,何李玉凤将剑丰“送”到木栅的别墅静养,除了这对小夫妻外,只有忠心耿耿的眉姊和从何氏建筑公司拨过去的一名司机为小俩口服务。
  远离都会尘嚣,蓉仙习惯并爱上这种清静无为的郊区生活。看书、写稿,搜集台湾地区早期的闽南语歌曲资料,闲时听音乐、练书法,蓉仙选择的都是静态休闲,以便兼顾照料剑丰。
  行动仍须拄着拐杖的剑丰,像被父母拘束过久的顽童,兴致勃勃地拉着蓉仙四处探险。
  除了到动物园重拾童心,往指南宫、樟山寺小坐乘凉,在猫空尝一杯香茗,听鸟啼蛙鸣、风吹树叶的婆娑声响外,再也没有世俗琐事、柴米油盐来打扰两人。
  “静养”,似乎成了逃避责任、用来玩乐的藉口。蓉仙有点心虚地想。
  何氏夫妇来探望儿子时还送了一笔生活费,使原本不缺钱用的蓉仙更加惭愧。他们对小俩口的优闲惬意并没有不悦之色。
  早已退休的何泰成为了儿子这招丧失记忆的花枪,不得已又披挂上阵,重新主持何氏建筑公司,当他开口询问剑丰愿不愿意回公司看看能不能唤起一点记忆时,何李玉凤投下反对票。
  “干嘛?欲速则不达,急不来的。”何李玉凤说。
  剑丰自己的意思倒干净俐落,“不要!”
  他了解何家当权的是母亲而非父亲,而精明干练的母亲一向宠溺他。
  何氏夫妇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他们才刚踏出大门,眉姊便撇着嘴数落,“太太也太宠你了,一个顶门壮户的大男人居然不做事,像什么话?”
  “可是,”剑丰辩道:“我失去记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笑话!”眉姊反驳,“失去记忆是认不得人而已,如果是我呀!一样挑得了担、劈得了柴,工作得嘎嘎叫!”
  “你挑过担、劈过柴?”剑丰怀疑。
  蓉仙婉言排解,“就算剑丰想去上班也办不到呀!他腿伤还没好。”
  眉姊以下犯上的口气说道:“那不过是个藉口!他上次发烧到四十度打点滴,还不是硬撑着去上班?腿伤?”眉姊冷哼一声,“就有本领上指南宫玩!”
  剑丰表情不悦,“眉姊,你管得比我妈还多,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眉姊抢着替他说:“要不是看在相处多年的份上,我一定开除你!”
  剑丰佯装瞪大双眼,“我真的这么说?”
  “当然!”眉姊肯定的回道:“起码说了一百次!”
  “那不是老虎口中拔牙吗?”他语调惊骇。
  蓉仙不由得噗哧一笑。她觉得剑丰本性不坏,车祸后的他就像个返璞归真的大孩子,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与热诚。
  或许也有些彷徨与无助吧!剑丰对照顾他的蓉仙言听计从,不论任何事都好商量。
  蓉仙思索着自己观感为何改变,其实剑丰并不是那么百依百顺,譬如:眉姊煮了他不喜欢吃的菜,他会抱怨。行动不便时,他笨拙地穿长裤时会喃喃咒骂。下棋输了,他会皱眉。
  可是,言谈举止却像个耍赖、撒娇的孩子,而不是以前一家之主的何剑丰。
  她移步为自己倒了杯冰红茶,顺口问道:“剑丰,要不要喝冰红茶?”
  “我要你手上的那一杯!”他毫不客气地说。
  蓉仙不得已将自己喝了一口的冰红茶递给他,转身为自己再倒一杯。
  眉姊忍不住奚落剑丰道:“怎么?那杯子是镀金的不成?一杯茶也争!”
  剑丰咧着嘴笑,一不小心将红茶泼洒到衬衫上。
  “呀!”蓉仙低呼,“真是不小心!”
  她抽出桌上的面纸,倾身为剑丰擦拭。
  眉姊看不惯的瞅着他,“别宠他!等服侍惯了,他半夜里也会使唤人倒茶给他喝!”
  蓉仙赧然不好意思的说:“他腿伤嘛。”
  剑丰忿忿不平,“眉姊,你见不得别人好!我小时候一定常被你欺负。”
  “啊哈!”眉姊嗤之以鼻,“小时候?我来的时候你已经要入伍当兵了!谁欺负谁?”
  其实,眉姊心里很高兴,因为现在的剑丰比起一、两年前的横眉竖眼、暴躁易怒来说,简宜判若两人,不仅可亲、随和,也比较“可爱”,不致惊吓到蓉仙,又在外拈花惹草的。
  由此可见,丧失记忆对这对年轻人未尝不是件好事。眉姊欣慰地想。
  吃完晚餐后,蓉仙坐在书房中看书,忽然听到剑丰唤她。走到声音来源的起居室,她看到落地窗大开,凉风习习,消除了白天的暑气,舞起了白色蕾丝窗帘。
  剑丰在庭园中唤道:“蓉仙,在这里!”
  她探头看见剑丰坐在白色凉椅上,拐杖丢在一旁,左手可疑地放在身后。
  “你做什么?”她犹豫地向前几步,对他这几天的孩子气举动有点担心,别又具什么恶作剧才好。
  “你听!”剑丰笑着说。
  蓉仙凝神静听,除了远处的灯光车声,庭园中只有蛙鸣虫唧。
  “蟋蟀在叫。”剑丰得意地展示手中的猎物——用透明塑胶袋装的蟋蟀。
  “啊?”蓉仙大感意外,凑近一看,微笑道:“你捉着牠,牠不叫了。”
  剑丰大剌剌地说:“牠是母的不会叫,正在大声抗议的是公蟋蟀。”
  “放了牠吧?”蓉仙说:“你抓住牠,又养不活牠,倒不如放了,留牠一命。”
  剑丰愀然不乐,在蓉仙未察觉之前转恼为笑。
  “你说得是,让他们团圆吧!给你。”
  蓉仙表情天真地皱了皱鼻子,脱口而出,“好丑!小时候我第一次看到蟋蟀时,吓得跑去告诉妈妈:‘有一只好丑、好丑的蟑螂!’,你说好不好笑?”
  “真的?”剑丰两眼熠熠生辉,“我以前……”他猛然住口,气氛凝滞。
  蓉仙讶然屏息,“你恢复记忆了?”
  “不!”他茫然摇头,“只是……只是突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将金黄色的蜜蜂当成苍蝇捉,被螫了一口。跟你相反,我哭着告诉大人,被一只金黄色的苍蝇咬了手掌中心,还肿了一个大包。”
  蓉仙既好笑又爱怜,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放走了蟋蟀,走到他身旁坐下,“慢慢来,别急着想恢复记忆。”
  夜风吹起了蓉仙披肩长发,缠绕在剑丰胸口,也将一股熏衣草香皂的淡雅香气传递到他的嗅觉神经。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摸蓉仙如丝缎光滑的黑发,惊得她忙不迭地往后退。
  “哎……”蓉仙感到头皮一紧,疼得轻呼一声,原来头发缠住了剑丰的钮扣。
  “别动!”他轻轻将蓉仙的头按在胸前,小心地解开头发。
  她听着丈夫强壮有力的心跳不知所措,于是喃喃自语,“真抱歉,长头发就是这样不方便。”
  “你的头发好漂亮,又黑又柔。”剑丰一边解头发,一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
  蓉仙紧张得直冒汗,剑丰的呼吸吹拂在她颈项,他发出低沉的闷笑声。
  “你笑什么?”她抬头问。
  “女孩子真的是香的耶!我本来以为‘香汗淋漓’只是一种文词形容罢了,哪有这回事?就算真的有吧,也不过是香水、脂粉的化学香味。”
  他解开了蓉仙的发丝,径自下结论,“可是你身上真的有香味,不是那种化学香气,而是真正的体香喔!”
  蓉仙脸上热辣辣一片,剑丰的口气、眼神都像孩童般天真活泼,可是言词却颇具挑逗。
  “头发长……太热了,容易流汗。”她很困难她找寻安全话题。
  “好看,很漂亮。”剑丰简短说。“你一定舍不得剪啰?”
  “我是想剪,可是你不准我剪。”蓉仙急忙补充,“我是说以前。”
  剑丰若有所思,“为什么?”
  “我不晓得。”蓉仙回答。
  “蓉仙,我以前是不是很霸通、蛮不讲理?”他皱眉问。
  蓉仙为之语塞,看一眼面带懊悔的剑丰才缓缓开口,“不是吧。我觉得你以前是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脾气来得急也去得快。”
  “真的?”他释然一笑,“我诚心发誓,只要你高兴,不管剪、烫头发或穿什么衣服都可以,绝对不干涉你的自由。”
  蓉仙没有察觉到剑丰的异常,心思游移在过去他的专横暴躁。其实并不是那么严重,仔细想想,自己的怯懦胆小才是令他恼火的主因吧?她愈是不敢置喙,他愈是想逼迫她表达自己的意见,形成恶性循环。
  如今蓦然回想,她才发现这个事实。不是她不够好,也不是他的错,而是个性相异的两人缺乏沟通。
  她开朗而笑,“我要怎样打扮用不着你管!”
  他拉住了蓉仙的睡褛衣袖,喃喃而道:“‘有暗香盈袖’。”
  蓉仙仓皇闪避,心底一阵慌乱。
  新月清风,疏条花影,应该是有情人互诉衷曲的良辰美景,只是她消受不起。因为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不是她!“时间不早了,该睡了。”她搪塞道。
  剑丰沉默片刻,语气哀愁自责,“我以前一定对你很不好。”
  蓉仙心跳漏了一拍,说不出话来。
  他径自说道:“不然你不会这样讨厌我。”
  “怎么会?你太多心了。”她声音微弱。
  “你不跟我睡在同一间房里,也从不吻我。”他控诉道。
  鹰隼般锐利的双眼蒙上阴影,让蓉仙忐忑不安,那是剑丰以往发脾气的前兆,不过,现在他柔和平静的话调,稍微安抚了她的惊惧。
  “你的腿伤还没好。”蓉仙退缩。
  “蓉,”他的口气带着一丝乞求,“不要不理我。我不好时,你可以骂我、打我,或是告诉我错在哪里,就是不要不理我,好吗?”
  蓉仙怔怔望着他,伤感缠绵,“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眨掉眼中的泪光。
  我以前一定对你很不好,不要不理我……剑丰刚才恳切的要求声,仍不绝于耳。
  蓉仙交缠双臂,拂去手腕上的凉意,在濒临破镜边缘的时刻,在他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说这些有用吗?“你到底耍我怎么办?”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而问,竟分不清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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