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蓉仙昏昏沉沉,魂悠魄荡如坠幽冥,梦中忽而烈焰炽天,倏而冰寒侵骨,一夜不得安睡,羞辱惊恐悲凄如惊涛拍岸而来,一夜数惊。
  蓉仙病了。
  清晨七点四十分,月仙来敲姊姊的房门,讶异于蓉仙的晚起。
  “姊?”月仙轻唤。
  她皱起眉头,心底有些纳闷,提高声量,“姊!”顺手扭转门把,探头看见蓉仙蜷缩在床上的形影。
  “姊,你怎么了?”月仙在她床铺前单膝跪下,审视着蓉仙的面庞。
  “不要……”蓉仙呓语着,冷汗涔涔、花容惨澹。
  月仙伸手摸她的额头,为手心感受到的温度大吃一惊。
  “爸!”月仙惊跳了起来,奔向门外高喊:“姊她生病了!”
  刚从花房下来的范仲禹乱了手脚,还是月仙提醒,才打电话请了一位熟悉的内科医生出诊。
  “重感冒。”赵医生平和说道。从进蓉仙的房间后,他就目不斜视,顾虑到年轻小姐的脸皮较薄,听诊器也隔着睡衣诊视。
  为病人开好处方笺,嘱咐保养注意等事项,医生才告辞离去。
  月仙为姊姊拨开额前的发丝,心里疑惑着,虽然蓉仙身体一向不是很健壮,每逢换季时总会患一、两次感冒,但是也从来没有这么突然就病倒过。
  她并不知蓉仙正在作着水深火热的噩梦,靠着她打球锻练出的腕力,月仙扶起了姊姊,喂她吃药、喝水。
  蓉仙张开了双眼,视线涣散,嘴唇蠕动着,“月仙?你……怎么了?”
  月仙啼笑皆非,“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感冒了!吃药!”
  她抓住月仙的手,微微喘息。朝气蓬勃的月仙将她从噩梦中救了出来,“不要走!”
  “好!喝水!”月仙哄着姊姊,颇觉得有趣,撒娇耍赖一向是她的特权,偶尔立场对调还满新鲜的。
  “姊,你好好休息,今天让我照顾你!”月仙拍胸脯保证,直到蓉仙又沉入无边的睡眠之中,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稍一折腾已经是中午了,见到蓉仙睡得安稳,范仲禹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和幺女共进午餐。
  “真教人吓一跳,今年的流行性感冒真不得了。”他皱眉说:“前两天徐议员夫人也是感冒,送到台大去打点滴。我心里还想,一个小感冒而已,哪用得着大惊小怪,没想到今天就应验在你姊姊身上。”
  “姊是病西施!”月仙取笑道:“我看报纸说,滤过性病毒每年都有新样出笼,难怪叫流行性感冒,像我就跟不上流行啦!”
  “贫嘴丫头!生病也可以拿来取笑的吗?”范仲禹眉头稍展。
  在月仙的坚持下,范仲禹只能在门口探望蓉仙,她所持的理由是怕传染给老爸。
  “至于我,健壮如牛,不怕!不怕!”月仙轻松说道,不希望老爸担心。
  “可别好了一个,又倒了一个。”范仲禹仍有些担心。
  黄昏时,蓉仙略喝了点粥汤,又昏昏沉沉睡去,开始发汗,范仲禹才宽怀出门,赶赴几场喜宴邀约。
  月仙穷极无聊,一个人在客厅中玩电动玩具,驾轻就熟地过关晋级后,才轻手轻脚地打开蓉仙房门一探究竟。
  墙上的小夜灯是室内唯一的光源,黯淡的光线使月仙一直走到床前才发现蓉仙在哭。
  她闭着双眼,两颊酡红,在睡梦中无声哭泣;眼泪汩汩顺颊而下,枕头上早已湿濡一片,额上汗珠淋漓。
  “姊!姊!”月仙轻推她肩膀,“你是怎么了?”她口气焦灼,伸手抚摸蓉仙的额头,温度已经回复正常,“你醒一醒!别吓我!”
  蓉仙勉强睁开双眸,只觉得眼睑滞涩,一时间还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月仙?”她泪光盈盈,哽咽难言。
  “姊,你是作噩梦吗?”月仙松了口气问。
  噩梦?她茫茫然,伸手触颊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
  “我……我不知道。”她沙哑回答,喉咙有如火烧,“给我一杯水。”
  月仙不敢怠慢,倒了杯温开水,直到蓉仙喝完后,才建议道:“姊,我帮你换睡衣,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好……”蓉仙虚弱回答。
  怎么会病成这个模样?月仙怜惜地望着姊姊,迅速为她准备好两件式棉质睡衣。
  解开蓉仙胸前的钮扣,月仙愀然变色,她急急为蓉仙披上新睡衣。视线向下移时,她失声叫了出来,“姊!”
  蓉仙的胸前有两处小小的吮痕,膝盖上方则是一片青紫淤痕。
  病恹恹的蓉仙看见了月仙所惊骇的原因,原本不太明显的淤痕,经过一夜居然变得颜色深浊,令人可怖。
  昨夜种种不堪回忆齐涌心头,蓉仙的脸色倏然涨红又褪成惨白,才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下。
  “姊,是谁……”月仙声调沉稳,不似她年纪的老成。
  蓉仙摇头不语。月仙只感觉到体内有一点火星迸裂,正慢慢扩散到全身,随时可能引爆。
  “我和爸爸还以为你只是感冒。”月仙暴躁怒道。她无法忍受有人欺侮懦弱良善的姊姊,光是她身上的乌紫青红就够让她气冲牛斗!月仙的话触动了蓉仙的疑虑,她惊惶地抬头,“爸爸呢?月仙,不要让爸爸知道。”
  “这种事你教我怎么跟爸说?”月仙又悲又气,脱口而出,“如果妈还在就好了!”
  “月仙……”蓉仙挣扎着穿上睡衣,现在的她只想找个幽静僻处,独自平复心里的创痕。“我没事。真的!”她语气微弱的说:“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容易淤伤,稍微跌倒碰撞,淤青就好几天不褪,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见到神情萎顿的蓉仙强作泰然,月仙心里明知这是她自欺欺人的饰词也不忍心逼问,咬着牙咽下怒气;她又怕蓉仙烦恼,遂放柔了语气道:“吃药吧,吃完了再睡一会。”
  回到自己房间,月仙用尽力气捶打着心爱的泰迪熊,双眼泪光盈盈,咬牙切齿。
  不管是谁,伤害了蓉仙就必须付出代价!深沉的无力感与挫折,恨不生为男儿身的遗憾在月仙心中吶喊。该死!酒,愈喝愈清醒。蓉仙惊怖惶悚的眼神,一直浮现在剑丰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灌下一瓶白兰地的他,仍然无法摆脱掉罪恶感。
  他犯下了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罪!
  剑丰以手支额,思绪一片混乱。如果他不是被嫉妒冲昏了头,也不会对蓉仙做出这种卑劣举动。天知道他原本的计画只是想诱惑蓉仙,而不是强暴她啊!这项丑陋的认知令他瑟缩。再灌下一杯白兰地,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蓉仙瑟瑟发抖,惊魂失色的模样几乎让他心碎。他一向自负,在男欢女爱的游戏中无往不利,也经常以“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色香”这句话来夸口。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成了摧花辣手!他作梦也想不到蓉仙还是个处女,以她的美貌、年龄,还有那个如影随形的“石学长”,他根本不曾想过这种可能性。
  他把蓉仙僵直紧绷的反应误以为是矜持作态,全然不察她是受惊过度而无力反抗。强暴!他发出低吼,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掷向墙壁,玻璃破碎的声响无法驱走这个丑恶的字眼。
  强暴!老天!他做得多成功哪!
  我的罪孽无人可恕……
  何李玉凤接到电话之后,脸色大变,偷偷瞄一眼正津津有味吃饭看晚报的丈夫,缓缓开口:“知道了。你先别动,我马上过去。”
  “我去剑丰那里一趟。”她对何泰成说。
  “怎么啦?”他头也不抬地问:“心血来潮看儿子?”
  “哎呀!还不是眉姊,剑丰交代她买寝具,她老是买地摊货,让剑丰生气,所以打电话来诉苦。”
  何泰成打断妻子的话,“理他呢!教他自个儿去买!”
  “我上次在‘鸿宇’帮他买好了一套,一直忘了拿去,我想藉这个机会去看看他。一个人居住在外,难免有照管不周的时候。”她想着说服人的说词。
  “我还以为那一套是你要自己用的。”何泰成觉得儿子已经大了,哪还要做娘的关心。
  何李玉凤若无其事说着:“我嫌深蓝色太老气,有点岁数后反而喜欢花花绿绿些比较年轻。”
  何泰成取笑道:“老青春。”
  何李玉凤瞒过丈夫,一走出何宅大门,微笑马上被冰霜取代。
  眉姊在何家帮佣了近八年,早被他们视为一家人,去年剑丰嚷嚷着要“独立”,也不知怎么甜言蜜语地将眉姊哄了过去,何李玉凤心想,有眉姊照料儿子,她也可以稍微放心,就应允了。
  有了这一层缘故,眉姊所说的话,何家夫妇没有不信的。
  何李玉凤咬着唇,如果眉姊刚才在电话里所说的没有夸张,恐怕剑丰这孩子要出大纰漏了!天啊!希望不致如此……坐在计程车内的何李玉凤绝望地祈求。忐忑不安的心情令她胃部一阵收缩,似乎是在暗示着——事与愿违。
  “太太,”眉姊扭绞着手指,如释重负道:“你总算来了!谢天谢地。”
  何李玉凤沉声问:“剑丰人呢?”
  “少爷在书房里,喝醉了。”眉姊咽下一口唾沫紧张道:“本来我是不该多嘴的,可是少爷这次太反常了,班也不上,人也变了个样,还有房间里……床单……”
  眉姊住口不语,何李玉凤径自走到儿子的卧室,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令她胃部生疼。狼藉不堪的床铺和床单上的深浅污渍,告诉她出事了!不!不要是她……何李玉凤在心中默祷。
  “剑丰!”何李玉凤厉声暴喝,疾步走向书房。
  书房里酒气冲天,剑丰缓缓抬起头来,“妈。”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委靡不振的模样和狂乱绝望的眼神,令何李玉凤的心凉了半截。
  她颤巍巍地开口:“剑丰,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伤?剑丰茫然伸手触摸左颊,那是蓉仙指甲刮过的痕迹。他的嘴角扭曲咬牙说着:“跟蓉仙所受的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剑丰!”左胸一阵痛楚,令何李玉凤由齿缝迸出:“你不会!”
  “我不知道她还是处女。”他嘶声回答。
  她感到心脏彷佛被撕裂成两半,深呼吸后是剧烈的疼痛,勉强稳住身体,怒气如排山倒海而来。
  “你这个畜生!造这种孽?天啊!”她又苦又悲的吼道:“教我怎么去向范大哥交代?”
  儿子再怎么不成材,胳膊折了还是得往袖里藏。何李玉凤头疼欲裂,她暂时瞒住了丈夫,但问题是能瞒多久?心肝肉似的掌上明珠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范家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何李玉凤战战兢兢探询范仲禹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是范仲禹浑然未觉,只是忧心忡忡地提起蓉仙受寒的事。
  “啊?侄女感冒了?”何李玉凤又是惊讶又带侥幸。
  也对,没有母亲做缓冲站,这种事情女儿也羞于向父亲启齿,以病遮掩,或许蓉仙心里还留有一丝余地。精明的她松了一口气。
  何李玉凤忖度着,依照蓉仙温驯平和的性情,只要她拉下老脸皮,恳词婉言一番,一桩丑事或许能化为喜事,皆大欢喜不是很好吗?迟则生变,她打定主意,为了挣得一个好媳妇,说什么她也得厚着脸皮一试!带着一大篮精致的进口水果,和一大束缤纷花卉,何李玉凤打听到范仲禹必须前往县议会开会的时间才登门探病。
  “爸爸不在。”月仙稚气未脱的脸庞令何李玉凤放下心来,心想小女孩的情绪一如水晶般清澈容易看透,负荆请罪的成功性又多了几分。
  “真不巧……”她和霭可亲地说:“听说蓉仙病了?我特地来看她的。”
  月仙犹豫了数秒,尊敬长辈的家训使她彬彬有礼地说:“姊姊刚吃药睡着了,您要进来看她吗?”
  何李玉凤故意忽视月仙话中的婉拒之意,满脸堆笑地表示要看一看蓉仙,月仙无可奈何,只有请她进来。
  蓉仙昏昏沉沉睡得并不安稳,何李玉凤看见她苍白憔悴的模样时不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她以为蓉仙是羞惭托病遮掩。
  蓉仙睁开双眼,试着凝聚焦距,等到她看清楚来者是谁,她转过头不发一语。
  “蓉仙……”何李玉凤低声唤她,声音中有一丝乞求。
  她为了支开月仙,所以将水果篮和花卉交给她,请她处理。然后轻轻的坐在床沿,看清楚蓉仙惨白的脸庞又流失了几分血色,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颤,她又怜又愧。
  “让你受惊了,受这么大的委屈……”何李玉凤厚颜探问。
  “不要再说了……”蓉仙闭着双眼,沙哑出声。
  “千错万错都是剑丰的错。孩子,看在我们的份上原谅他吧!”何李玉凤低声下气,“他心里也后悔得不得了。好孩子,你就饶他这一遭,我赶快请媒人来向你爸爸提亲事,好不好?”
  蓉仙惊惶地挣扎坐起,激动说道:“我不要结婚……尤其是跟他……!我不要!”
  何剑丰轻易摧毁了她的纯真与对他的信赖,甚至还摧折了两人之间刚萌芽的情愫。如惊弓之鸟的她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你别怕。”何李玉凤极力安抚她,“我知道你受惊了,那个孽障是一时胡涂,我也狠狠地惩罚他一番,谅他婚后也不敢再这样放肆。人嘛!难免有错,更何况剑丰他一向不是那种粗鲁横暴的人,经过这次教训,以后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蓉仙,你仔细想想,宽恕了他,你们就是一对神仙眷属,我们做长辈的也可以放下心了。”
  蓉仙浑身颤抖,何李玉凤四两拨千斤的饰词,就如绵里针,竟让她无法反驳。
  “只要你高兴,我和你何叔叔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不管是新房子、蜜月旅行、珠宝首饰,一定帮你和剑丰辨个风光体面的婚礼。”
  蓉仙拚命摇头否决,脑海一片空白。
  “蓉仙……”何李玉凤哀求着,唇上冒出了细微的汗珠。
  “够了!”一声暴喝出现在门口,月仙蹑足潜听到的内容将所有事情拼凑完成,她的双眸喷出火花。
  “月仙……”何李玉凤不觉畏缩,急急辩白,“你不懂!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她咬牙切齿,“这场‘误会’指的是你那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强暴我的姊姊吗?”
  月仙的怒气如火山爆发,“你看看她身上的伤!”
  “月仙……不要说了!”蓉仙的心乱成一团。
  何李玉凤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范小姐,我今天是来登门谢罪的,大错已经铸成了,而今之计也只有尽量弥补。”
  “你要用什么来弥补?水果?鲜花?”月仙盘诘道:“还是弄个婚礼,花个几文钱就把我姊姊往虎口送?你走!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免得脏了我的手!”
  何李玉凤紫涨着脸皮,她没料到范家的老幺是个远近出名的“小辣椒”,说起话来口角锋芒利过刀剑。
  “月仙,我知道你生气,我也不敢争辩;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真心诚意来道歉的。”她心急的说。
  “不希罕!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等着看宝贝儿子受制裁吧!”月仙怒目而视。
  “月仙,”蓉仙无力制止,“别这样……”
  “剑丰他是该死,”何李玉凤吞声忍气,“不过得为蓉仙想一想,闹上了法庭是她希望的吗?更别提范议员在社会的名声会不会受到影响?我们抬不起头来还在其次,辱没了范议员清誉才是罪过。”
  月仙快气疯了,何李玉凤的话简直像是威胁。她冷笑,“原来如此,你不怕丢脸,我们还怕丢脸呢!你是吃定了我姊姊不敢声张是不是?”
  何李玉凤也快失去耐性了,她勉强说道:“话不是这样说。范小姐,我一直很喜欢蓉仙,巴不得将她娶回去当媳妇,况且,蓉仙和剑丰一开始交往时也很顺遂,突然发生这种变故,我也很痛心……”
  “是呀!喜欢到不择手段、设计圈套!”月仙咄咄逼人,“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范小姐的火气好大,何苦呢?所有的不对我都认了,也得想个解快的方法啊!”何李玉凤还是希望事情能有转圜。
  妹妹和何夫人拌嘴的每一句话都像利刃戳入蓉仙的心,她又悲又羞,又气自己如此无能,竟无法稍加置喙。她嘶哑着嗓音努力想阻止月仙大放谬词,一急之下只觉得气血逆行,眼前一阵漆黑直冒金星,竟晕了过去。
  “姊姊!”
  “蓉仙……”
  外界的纷纷嚷嚷彷佛变得非常遥远,蓉仙感激涕零地跌入黑暗之中。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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