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天已经黑了,电话铃不住响。
  “我是小刘,怎么样,还要不要车,我在大门外。”
  “要要要,等我十分钟,我马上下来。”
  漱口洗脸,本想擦点口红,可是小小化妆袋不翼而飞,半晌萼生才记起那双骨碌碌的眼睛以及不停翻东翻西的双手,准是她顺手牵羊,绝对不是酒店的清洁女工。
  萼生叹口气,打开小冰箱,取出两罐啤酒,下楼去找小刘。
  刘大畏又在吃棒冰,他是真的好这一味。
  看见陈萼生,他递一团给她。
  萼生光是看那颜色已经受不了,自顾自拉开罐盖喝啤酒,这才真正醒了。
  这是个温暖的夜,花香无处不在、看样子城市设计师是花过一点心思的。
  “小刘,载我到维多利亚公园去。”
  小刘愣然,“什么?”
  这个诧异的反应证实了萼生的疑窦,她笑笑,摊开城市地图,指着说:“维园,你不会忘记老好市肺维园吧,现在叫人民英雄公园。”
  小刘哼一声,“你老用旧名称,谁记得。”
  “老刘,”萼生用炯炯目光看到他灵魂里去,“一个在本市土生土长的人,会得忘记皇后大道、京士柏、玛丽医院,但一定会对老好维团有印象。”
  刘大畏脸色一变,但犹自装得嘻皮笑脸,“我那时太小。”
  “不小了,有十岁八岁了,爸妈没带你去过维园?不可能。”
  小刘不再强辩,他完全静下来,一门心思开车。
  “老刘,你不必瞒我,你根本不是本地人,你从外省来找生活,对不对?”
  他仍然不出声。
  “本来是不该拆穿你的,你对本市也已经相当熟悉,又开得一手好车,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不是一般游客。”
  小刘像是被吃瘪了。
  萼生说下去,“我推测你来自上海,所以未婚妻在那里等你。”头头是道地推理。
  又过许久,小刘像松了口气,然后委琐的说:“都被你猜中了。”
  “你本来是个知青是不是?”
  “知青一文钱一百个。”
  “别说这种丧气话。”
  小刘让她在公园门口下车,他自己去停车,伸手抹一抹额角,全是汗水。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路灯下伏在驾驶盘上,一颗心犹自忐忑。
  并不是害怕,他的身份拆穿与否均不重要,但是伤害一个那样单纯的女孩子真是罪过。
  她是他所见过的成年人中最可爱最没有机心的一个,真不能想象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培育出如此奇葩。
  从小事往外推,对于别人的社会,他倒底知道多少?
  最令刘大畏受不了的是,陈萼生对于陌生人是那么毫叛保留的信任、对人以诚本来是美德中的美德,但这一次,恐怕陈小姐要失望了。
  他看着陈萼生缓缓走进公园,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之前仰望。萼生完全呆住了,水银灯照耀下,纪念碑是这样巍峨,起码有一百公尺高,状如一支火箭,直矗星空。
  这是本来安放英国女皇推多利亚铜像的位置。
  的确应该更名了。
  供奉一个番邦的贵妇有什么意思。
  萼生有冲动朝纪念陴恭恭敬敬鞠一个躬,一转念,便问自己:阁下对人家的英雄,认识又有多深?
  她十分困惑,要爱不肯爱,要恨不敢恨,怎么办?
  幸亏小刘走过来了。
  萼生只得把大前提暂且放下。
  他俩缓步向公园内走去。
  “几点题关门?”她问他。
  “十点。”同从前一样。
  公园里游人少得出奇,萼生不服气,她这次特地挑这个尴尬钟数来这里,为的就是要看公园里的情侣,可是他们却躲到哪里去了?一对都没有。
  小时候每与同学经过维园,都结伴进来兜个圈子,看到双双男女旁若无人似藤般把身体缠在一起!就偷偷的笑,听说晚上这种现象更猖狂,小萼生一直想实地观察,可惜家长不准。
  一次,跟高班同学为游泳比赛来维园,散场已是黄昏,终于被她看到奇景,印象深刻,蔚为奇观,所以成年后决定旧地重游,萼生相信从至细微的地方可看到大风气。
  逛了二十分锺!不见老人孩子不稀奇,连恋人都没有,出乎意料。
  呵,莫非要肃清市容、不再允许有伤风化举止?
  “喂,老刘,你是导游,你倒说说看!公园里双双对对的情侣都到哪里去了,莫非时间还早,好戏尚未开场?”
  刘大畏又笑出声来。
  “老刘,你笑我什么。”
  “谁还有闲情逸志谈恋爱,你倒说说看。”
  嘎,没有人恋爱?一次二次大战战场里尚又发生多少可歌可泣的伟大爱情插曲,如今太平盛世,为什么不能恋爱?
  “生活逼人,自动放弃恋爱权利,遇到合眼缘的异性,三下五除二,谈好条件,越快结婚越好,还浪费时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简直累人累己。”
  残忍。
  “你同女友也是这样想?”她试探问。
  小刘微笑,“我?我大半年没见过她了。”
  “结婚要申请吗?”
  “一定要正式办手续,那也是申请的一种,合乎条件规格,当局才会批准,你们那边何尝不一样。”刘大畏处处护着他的政府。
  “我看够了,”萼生说:“你送我回去吧。”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几天来,你的观感如何?”刘大畏问她。
  “不知道怎么说好,总而言之,感慨万千。”
  萼生搔搔头。
  “还喜欢吗。”刘大畏试探地问。
  萼牛肯定她还是喜欢温哥华多一点,但是对着人家说不觉得人家的城市有什么好,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萼生只是笑了笑。
  刘大畏说:“我们回去吧。”
  萼生忽然好奇,“你住在哪里。”
  刘大畏又一怔,萼生觉得他今夜似有心事,这样一个经风霜跑码头的健将,居然露出忐忑之态,可见一定遭到颇大的困惑。
  半晌他回答:“你才不要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可能不是体面的住宅区,也许只是租用一间小房间,位于城市与乡镇边缘。
  “你有烦恼。”萼生问。
  刘大畏哑然失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玩意儿。”
  这几天小刘一直努力蓄意地向她表现他粗扩的一面,萼生早就注意到了。
  车子驶回酒店去。
  时间已经不早,萼生拍拍小刘的肩膀,表示安慰,小刘真有趁势按住她手的冲动,用了千斤之力,才按捺住了,萼生离去之后,他才知自己用了九牛二虎力道,手臂酸软不堪。
  他驶走了小轿车。
  酒店横门地库是一间唱片夜总会,热闹喧哗的乐声使劲外泄污染了空气,有三三两两打扮浓艳的女郎在门外徘徊。
  萼生摇摇头,只要是大都会,就有藏污纳垢的缝隙。
  这些女孩子站在这里干什么,路人皆知,当然是为着做生意。
  叫卫生管理队把整个城市用消毒药水洗刷都不管用。
  慢住,她认得其中一个。
  稍微夸张的大圆脸,不错的身段,一双眼珠子仍在乱转:这是岑子和的女友傅小欣。
  萼生向傅小欣走过去。
  有人抢在她前头,那是酒店的保安人员,他用很轻蔑粗鲁的语气欲把那几个女孩子赶走,他甚至已经伸出手来拉她们的膀子。
  萼生连忙说:“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在大堂等!不知恁地她竟跑到这里来看热闹。”
  萼生拉住傅小欣。
  傅小欣惊恐地点头。
  萼生二话不说.拖着她往酒店内走去。
  傅小欣身上不知擦着什么香水,萼生觉得刺鼻,皱上眉头。
  萼生带她到咖啡室坐下,傅小欣脱了险,神色反而呆滞起来,眼珠也不动了,摆脱那活色生香的姿态,她看上去反而有一分娟秀。
  “谢谢你。”她低声说。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子和知道吗?”
  傅小欣站起来,“岑子和管不到我。”她想走。
  “坐下”,萼生按住她肩膀把她推回椅子,“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叫司阁来抓人。”
  此言一出,萼生掩住自己的嘴,太恐怖了,人性卑劣的一面毕露,稍有权力,便威吓虐待起弱者来,嗯,她陈萼生本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今晚是怎么了?
  只听得傅小欣说:“我只不过想跟人进去跳个舞,喝杯果汁。”
  “叫子和带你不就得了。”
  “他哪里有资格!”傅小欣扁扁嘴,“所有夜总会用的都是外币,他进得去?他只有一张会说空话的嘴巴,前两天,还说有办法把我弄到美国去半工读呢,学校、工作、宿舍都已经统统安排好了,还不是讲鬼话。”她气愤得不得了。
  那股香水更刺鼻了。
  傅小欣说下去:“跳个舞.散散心,有什么不对?”
  萼生看看她,“只怕还有下文。”
  “那又怎么样?多认识一个有护照的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定哪一日就出去了。”
  “你急急想到哪里去?”
  “美国、澳大利亚、日本、加拿大,什么地方都好。”
  “为什么要这切离开自己的乡土?”
  话才出口,陈萼生便知差矣,果然,傅小欣指着她冷笑连连,“你哪里有资格问我这句话,你一早已经出走,你只不过是运气好,千万不要以为你品格比我高贵。”
  傅小欣打开手上塑胶手袋,取出化妆袋,扔到萼生面前,“还你!”
  果然是萼生失去的化妆袋。
  傅小欣跟着站起来走了。
  这一次,萼生没有再阻止她。
  轻轻拉开化妆袋拉链,萼生发觉她的粉盒,她的唇膏,她的胭脂,她的香水统统都在。
  她的香水!
  那难闻刺鼻的味道原来是陈萼生惯用的香氛茶玫。
  想都想不到。
  人的偏见有多重,在自己身上,是馨香,在他人身上,即是俗臭.
  萼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半晌,女侍拿来帐单,“小姐,我们打烊了。”
  萼生这才回房间去。
  她打开笔记本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发觉一支铅笔不是夹在原来的第三页纸上,
  萼生抬起头,有人进来过。
  可能只是清洁工人,移动本子,铅笔滚跌出来。也有可能是别的人,专门来看她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萼生自问光明正大,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但始终一举一动,被人在暗地里盯着,使她寒毛凛凛。
  中学时有一位女同学经常离家出走,被视为问题少年.萼生与她谈过,原来她弃家的理由最简单不过:她受不了一个老是查她私隐的母亲。
  那个古怪的妇人不住拆看女儿的信,偷听女儿的电话,跟看女儿后边看她同谁上街,最后,查看女儿的内衣裤。
  到今日,萼生对那位同学的同情不变:的确应该出走。
  萼生想回家。
  她这样感慨地写;思想越落后,越是缺乏自信的家长,越是要控制子女,孩子们本身没有生命,一切来自父母,故需不住谢恩。
  家庭中充满法例,对或错,均需遵守,不容商榷、更改、翻案,子女动辄得罪,所以都想离开,于是又关上大门,实施禁足,情愿虐杀在家,不准逃出生天。
  写完,觉得有点犹疑,将虐杀改为禁固.想想又擦掉,改回原来的那两个字。
  她母亲说得好,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写,那还不如不写。
  像一切年轻人,萼生不常常与父母有相同意见,这次可是例外,母亲讲得再正确没有。
  不要说是为某种目的对某事某人歌功颂德了,萼生连广告撰稿员都不肯做:隐恶扬善?为什么阴暗面一字不提,是何居心?
  萼生合上笔记本子,谁要看就看吧,她豁出去了。
  象小学生写周记,有两种笔法,一种专门报喜不报忧,讨老师欢心.另一种直言不讳,尽数班房内黑暗事。
  陈萼生是后者。
  第二天一早,她在咖啡室吃美式早餐,一只煎蛋的黄散了,萼生想叫侍者拿回去换,不如凭地,忽然想起阿姨砖屋门口那两只散步的白毛红冠力康鸡。
  不要太挑剔了吧。
  她很满足的把鸡蛋放在面包上头,切碎了,吃下去。
  有人在她身边说:“用刀叉用得这么好,可见真是个外国人。”
  萼生知道是小刘来了。
  “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大学找舅舅,他会介绍几位同学给我认识,我们谈谈广泛问题。”
  萼生看到小刘嘴角有一丝讪笑的意味。
  她补充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此行目的呢。”
  “我早知道。”
  “啊,说来听听。”
  “想尽量在十天八天内了解本市。”
  “说得对。”萼生很高兴她从未低估刘大良的智能。
  女侍把早报送到他们桌子上。
  大字标题是“北京利用外资十四亿美元,划出工业用地供外商开发。”
  全部都是好新闻,不停的建设,不住的扩张。
  “你用过了早餐了呜?”
  刘大畏没想到他会说漏嘴“我吃过烧饼豆浆。”
  陈萼生的双目发亮,“嗄,哪里有得吃?带我去,我通世界打听,酒店服务员有些连粢饭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刘大畏支吾,“改天吧。”
  萼生问:“你倒底住在哪里,你那头仿佛很精采。”
  “找们要出发了。”
  “老刘,带我去看本市的阴暗面,我加倍给你车资。”
  小刘忽然凝视她,“你还没有发现本市的阴暗面?”
  萼生一呆。
  “仰或,你想看的是贫穷、落后、愚昧、外国人眼中的东方,廿一世纪的黑暗之都?”
  他的语气不善,又开始护短。
  “不要将事情私人化,老刘,你应知我并无恶意。”
  可是将车子驶上大学的整整半小时,小刘未有再开口。
  萼生没想到这个性格突出的司机会老给她碰软钉子。
  是她不对!她触犯了人家的民族自尊心。
  即使每个年轻人都想往外跑,她肯定有两个人一定会留在本土:刘大畏与表弟蒋午昌。
  陈萼生有点宽慰,无异她是自私的,自己一早做了外国入,却希望有人留下来搞建设,成功了,最有面子的是华侨。
  舅舅在办公室等她。
  案上一大迭外国书报杂志,他拨开了,叫人斟上咖啡。
  岑仁吉教授开门见山:“子和来找过你?”
  萼生点点头。
  “他大心急了,我已经在为他打关系。”舅舅有点歉意。
  萼生什么都不好说。
  舅舅补一句:“万一他出去了,你会照顾他一二?”
  萼生老老实寅作答:“顿饭,一餐茶,一件衣裳,我或可负责。”
  岑仁吉苦笑,“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要与他们谈过才能作实。”
  “我听说过这是西方社会作风。”
  “收入菲簿,只得多大的头,裁多大的帽。”
  舅舅忍不住揶揄:“没向你借,就告起穷来了。”
  萼生低下头。
  “去看过阿姨了吧。”
  “我明天会再去一趟。”
  岑仁吉叹口气,“其实她比我们轻松决活。”
  可能这只是言若有憾,但萼生对舅舅冷淡阿姨十分不满,因说:“我也认为是阿姨与午昌表弟十分知足,深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岑仁吉一呆,半晌才说:“三姐弟当中,你母亲最开心。”
  萼生笑笑:“妈妈对生活要求低,她要是天天想搬到贵族区有泳池的高级洋房去,一般可以愁眉苦面过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敲门,未待批准,已擅自推门进来。
  萼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斜斜靠在门框,娇慵地说:“岑教授,找我?”
  年纪不轻了,约三十出头,皮肤有点黄,身段也稍见松弛,可是风情万种。
  岑仁吉介绍说:“我的私人助理苏美芝,萼生,你同她谈谈。”
  那苏小姐立刻说:“陈小姐吗,请跟我来。”
  苏美芝的眼神与岑仁吉接触,有点难舍难分,萼生一看就明白了。
  他们两人之间有暧味关系。
  舅母一定还瞒在鼓里。
  萼生觉得岑仁吉父子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苦中作乐,百忙中不忘搞男女关系。
  “我要开会,”岑仁吉说;“萼生,你有事问苏小姐。”
  苏美芝一边走一边同萼生说:“岑教授说你自加拿大来。”
  萼生颔首。
  苏美芝侧伽头、“加拿大穷是穷点……不过算了,总比不出去的好,你说是吗。”
  萼生自不是好吃果子,佯装必恭必敬,“我不懂,我没同财政部长谈过。”
  那苏美芝一怔,才知道略作收敛。
  不知道那一个智能人士说的:越是文明落后,女性越嚣张跋扈。
  等地位真正同异性一样了,才会忘记处处表现优越。
  “明年初我会同岑教授到加拿大魁北克开会。”
  萼生一怔。
  这倒是新鲜事,岑氏父子都喜欢向女友保证可以把她们弄出去见见世面。
  “已经批下来了。”苏美芝洋洋得意,毫不隐瞒。
  能告诉陈萼生,可见很多人都知道。
  萼生替舅舅担心。
  “到时别忘记来看我们。”苏美芝喜孜孜。
  太可怕了,舅母还在做梦。
  “岑教授同我说,你最聪明。”
  “我?”萼生不敢相信舅舅这样赞美她。
  “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譬如说,用旅游证件,最长可以住加拿大居留多久?”苏美芝闲闲地问。
  萼生明白了,原来舅舅安排这次会面,不是为她,而是为苏美芝。
  她十分惆怅,至今才清楚岑仁吉不是一个有亲情的人,不必对他存有任何幻想。
  萼生抬起头来,“我们改天再谈吧,今天约了人。”
  “什么,你不是一整天都有空?”苏小姐意外。
  萼生笑笑,“舅母等我呢。”
  只能够这样推搪她。
  萼生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这个时候,她只想抽一支烟,喝杯冰冻啤酒,与要好的朋友打情骂俏,算是一天。
  刘大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搞的,前后不过廿分钟,兴致勃勃的上楼,一脸懊恼的下楼,谁扫了她的兴?面色黑如玄坛。
  他还以为她会在大学堂逗留竟日。
  她没有上车来,站在广场的栏杆看风景。
  山下有重重的雾,一阵劲风把她的薄衫与丝巾吹得住身上贴,刘大畏这才发觉她今日穿着裙子,风钻进裙胯,鼓蓬蓬,如一朵大莲花。
  小刘想过去说,来,别烦恼,带你去吃烧饼油条,但终于没敢动。
  他一向注视她的背影,似想用目光,在她V字型背脊上灼下烙印。
  过良久萼生才回过头来,面色已霁。
  她一向是个懂得开导自己的人,从小到大,遇到不愉快事,瞬间即忘,绝对不会与自身过不去。
  “走吧。”她说。
  她发觉小刘戴着一副墨镜,正嚼口香糖。
  “告诉我,老刘,”她感喟地说,“你想不想出国?”
  他摇摇头。
  “你的未婚妻呢?”
  他又摇摇头,跟着问:“去哪里?”
  “有什么好去处?”
  “好去处都不是我可以去得到的地方,所有外国俱乐部的游泳池、网球场、跳舞厅、大菜馆,都没有普通人份。”
  “一定有公共设施吧。”
  “太杂太乱了,你不会要去的。”
  “你好象很懂得判断一个人。”
  小刘笑笑,“我送你回酒店,好让你参加现环岛一日游。”
  陈萼生到这个时候,真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刘大畏,无他,他逗她笑,多么难得。
  “老刘,你应该去理个发,穿套整洁的衣裳,你可以做得到,为什么不?”萼生好意劝他。
  他一听,嗤之以鼻,“我是职业司机,能够把客人安全迅速载到目的地,便是个尽责的好司机,我并不希企有谁敬我的罗衣,有谁不。”
  真是抬杠好手,萼生为之气结。
  “再说,你又不是不认识卖相奇佳的外国人同中国人。”
  “好了好了,”萼生息事宁人,“是我多嘴。”
  她终于上车。
  “老刘,明日我要到和平乡办些事,请一早来接我。”
  “你倒是挺勇敢的。”
  萼生没好气,“这次我不会走近猪栏。”
  过一会儿刘大畏说:“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坦白讲。”
  “其实你乘电气化火车可以直抵罗湖,只需四十分钟,区区数十元票价而已。”他终于招供了。
  “我知道。”萼生悠然说。
  “什么?”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笨。”
  “那你干嘛花数倍时间金钱乘我的车?”
  “从罗湖站到和平乡要步行大半小时。”
  “你可以搭接驳车。”
  “算了,那些车是用来载猪载菜用的,半天截不到一辆,这种天气,弄得不好,中暑昏死都有分,”萼生停一停,解嘲说:“资本主义小资产阶级自幼贪图逸乐,无话可说,嗳、但是直接制造给你赚取工资的机会,促进社会繁荣,有何不可?”
  刘大畏过一刻问,“你不怪我?”
  “绝不怪你。”
  他似松口气。
  “刘大畏,明天见。”
  萼生一走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熟人坐在大沙发里打盹,简单的行李就在他脚跟。
  她轻轻走近他,在他身畔叫,“关世清。”
  阿关听见熟悉温柔的声音,马上睁开眼睛笑,顺手握住女友的手,把她拉到怀中,深深吻她的脸。
  这一幕刚巧被站在玻璃门外的刘大畏看见,他手中拿着陈萼生漏在车中的丝巾,想要交还她,不期然看到这么亲热的一幕。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尴尬得涨红面孔,随即发觉那只不过是洋人早已习惯的亲热动作之一,获准在公众场所表演,由爽朗的陈萼生做来,丝毫不觉猥琐,只见他俩随即一丝不苟的说起正经事来。
  刘大长又有点羡慕。
  人家的社会风气真开放自由,没有吃人的礼教,也无坑人的教条。他低下头沉思半晌,把丝巾折好,放进口袋,转身离去。
  萼生刚刚与阿关讲到要紧关头,“你没有订房间,打算住哪里?”
  “柜台说你那间是双人房。”
  “啊不可以,”萼生笑着摆手,“人们会怎么说。>
  “小姐,请我上去淋个浴喝杯咖啡睡个觉总可以吧!明天下午就有空房。”
  “你不是说好明天来?”
  “我堕入爱河,急不及待要见一个人,是不是一项罪名?”关世清没好气。
  他跟她上房间。
  扔下行李,扑到床上,紧紧搂住枕头,呻吟一声,就不肯再起来。
  “伯母叫你越快回家越好。”他声音迷糊,就要入睡。
  “我省得。”
  “严教授说,报告毋须广泛,但求深入,你个人的观感最重要。”
  萼生在检看关世清的行李,“天,你把红外线摄影镜头都带来了。”
  阿关得意洋洋,“老价钱置的玩意见,怎么舍得不带,拍一些珍贵照片,配你的文章。”
  “海关没有质问?”萼生郑重地问。
  “他们哪里识货。”
  “阿关,我不认为如此,你不应低估他人智能。”
  “可是他们没有问题,任我通过。”
  “我们不需要这么严重的器材。”
  一阵鼻鼾回答了萼生的问题。
  “阿关,阿关。”
  巳经像猪一样的睡熟了。
  不管怎么样,猪不远万里而来,专为了看她。
  二OO四年又如何,女性将永远为对方一点点小动作感动。
  萼生并没有把阿关当作她未来配偶、那似乎是相当遥远的事,她父母十二分迟婚,在人生路上足足走了一半才相遇,双方采取温和文明的姿态,凡事有商有量,萼生印象深刻,决定效法。
  再过十年方论婚嫁未迟。
  或是索性不论亦无关系。
  她倒在另外一张床上,用手臂枕着头,看着天花板沉思。最好那个人不扯鼻鼾。并且,会逗她笑。
  要求好象很低。
  笑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够笑,生活朴素些无所谓。
  陈家一直充满笑声,父母不但幽默,迹近滑稽,从不扳着面孔做人,什么都能大而化之。
  芝麻绿豆,都拿来取笑。
  真是欢乐之家。
  关世清十岁八岁时上陈家来玩,他胆小,一直说不敢看恐怖电影,陈伯母便叫他用手蒙住双眼,与萼生并排坐一起。
  半晌,陈伯母要拨开阿关的手,他死不从命,过一会儿,发觉声响一点也不可怕,他偷在指缝张望,原来萤幕上播放的是迪士尼最美丽的动画制作幻想曲。
  关世清一直被取笑了十多年,永不超生。
  萼生微微笑。
  东西两岸都有她矜贵的回忆。
  “在想什么?笑咪咪的。”
  没想到阿关已经醒来,鼻鼾已经停止,他正看着她笑。
  “在想我同你有多幸福。”
  “何以见得?”关世清诧异。
  “你不晓得这里的年轻人有多向往西方社会的生活。”
  “可是我同你何尝不需要为生活挣扎。”
  “一年买汽车,三年买房子,打工赚大钱,直通理想路,不算挣扎了。”这是他们一贯的想法。
  关世清搔搔头皮,“那么,为什么至今我还住在父母家的地库里?”
  萼生可逮住机会了,拍着手说:“因为你蠢。”
  关世清起床刮胡髭淋浴,熟不拘礼,一边说:“自飞机场出来,一直到酒店.所见到的女孩子,一个个美如蜜桃,会不会是挑选过,不合格不准做事。”
  萼生心一动,有什么稀奇,卖相好当然全世界占使宜。
  “明天有什么计划?不如我们--”
  “明天我有事。”
  “不管什么事,道义上你都非让我参加不可。”
  “我到乡下边陲地带探亲,你也去?”
  “难不倒我,你能去我就可以去。”
  关世清换上干净衣决,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若果真要挑剔,可以说阿关太过单纯健康,整个人如一张白纸,而男人最动人的魅力来自生活的经历与沧桑,一分不经意的寂寥与憔悴。这些,阿关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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