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了角子,买了两盒冰琪淋,递一个给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换给你。”
  她很高兴的接过了。售货员问:“要什么颜色的气球?”朱明脱口而出:“请给蓝色的,谢谢。”她又接过了气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问:“你快乐吗?”
  朱明说:“有时候,像现在,但是快乐而与唐没有关系——那不算真的快乐。”
  她那么坦白,她永远是那么坦白,把心事像一本书那样的摊开来,呈现在别人面前,但是有几个人要看呢。我为她牵着气球,一起离开了超级市场。她什么也没买,我把篮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朱明说:“你是这么温柔的人,家豪。”
  “我是吗?我是个绅士吗?”我高兴的问。
  “当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说。
  我笑了。她像是个孩子。
  “最近在做什么?”我问。
  “画画。上学。”她说,“画是我的生命。”
  “哪一样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画?”我笑问。
  “我不知道。”她答,“画是早已存在于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对唐,已经尽了我的力。他强逼我煮饭,我不喜欢煮饭,我没有时间,画画不能在一半停下来,如果不必画画,我愿意煮。”
  “一个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我说。
  “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要去一个画展,钟米罗的版画展出,你要去吗?”她问。
  “我有功课要做,下次与你去。”我说,“试试与唐和谐点,两个人的生活是要互相迁就。”
  “谢谢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再见,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里,我想也没想到唐与琪琪都在。
  唐的面色雪白,他像是在与琪琪讨论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与他们打招呼,脱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无意窃听,但是他们的对白像流水一样的灌进我的耳朵。
  琪琪说:“你不该搬进去与她同居。”
  “我只是说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她,住在宿舍里不方便。”
  “但是她坚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问。
  “她没有坚持。”
  “那么你埋怨什么?”
  “琪琪,”唐说,“我自己会跑去见她,因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种会照顾自己的人,没有人制止她,她会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吓坏我。她渐渐变成了我的负担。我可不要这样的担子,我的功课很忙,放学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张笑脸与一锅热汤——要求并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与她谈过吗?”
  “我谈过了。”
  “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的笑与热汤。”唐说,“勉强的笑,汤里要是有字母的话,拼出来的是‘血地狱!是你逼我的!’”唐耸耸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问。
  “离开。”
  “你喜欢她的,是不是?”
  “当然我喜欢,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欢她了,爱一个人是这么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爱情飞来飞去。女人都一样——我的要求并不高,将来娶妻子,只要不是妓女舞女,只要我不讨厌她——你知道我是不讨厌任何女人的。”唐干笑数声。
  “你要我做什么?”琪琪说。
  “叫她出去。”唐说,“她连上学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阁楼里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处走走,到公园去,到画展去,像以前一样,我起码要找她三两次才见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将去,不要专门等我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头。
  “很多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这么好的福气,”唐说,“但是我不想被缠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没睡好了。”他走上了楼。
  我在骂: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这样真挚的感情!蠢汉!我哽咽住了,眼泪流了下来。
  琪琪走到厨房来,她说:“看来两个人是势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干了眼泪。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对面,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说,“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们,他们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们又怪女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声。
  琪琪很少说男女间的事。
  她说:“爱是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念电脑的男孩子,我不爱他,他陪我去爱尔兰海,隔着岸,我们一起看成千成万的海鸥拍翼飞起,浪浩浩荡荡的奔上沙滩,风那么大,我应该缩在他怀里才是。但是我没有,硬着心肠站得笔挺,连手都不给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残酷的,因为我不爱他。”
  琪琪说:“其实唐说了那么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辩护。他应该简单的说:‘帮帮忙,我不爱她了,帮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说不外是这样。”
  我还是不出声。
  琪琪说:“以前在香港念中学,有一个小阿飞老是追求我,半夜打电话来约会,我怕他吵醒家人,穿着睡袍下楼去骂他,但是他蹲在楼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没听过吧?无论怎么样,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总有那么一点温柔在牵动着心,无论如何,闹翻了,成了仇,还是好的,因为当初在芸芸众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那印记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你明白吗?我也说起迷迷糊糊的话来了——家豪!你为什么哭?”
  我拼命的摇头,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说:“你看你那孩子气是益发的重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为什么要哭?为唐与朱明吗?”
  我摇头,我呜咽的说:“为了……我们都长大了,要得到的东西都拿不到,要什么没什么,诸般的不称意,抬抬手便伤害了别人,有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的寂寞。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多余的日子了,却还忙着互相伤害。将来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为什么要拿黄金去换痛苦?”
  琪琪强笑道:“瞧我们,都中了朱明的毒,说话一个个都像打灯谜似的,快别哭。一会儿,唐看见了又说你像娘们,又有得好吵了。”
  “你认为唐不怕?他是顶顶神经病的一个人,他害怕他会爱上朱明,他不愿意爱上她,因为他害怕爱会带来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爱上她之后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为他不爱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则唐也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别的一个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唐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过来,“家豪,你又说对了。”
  我转过头去。
  唐说:“你幸运,你没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诵童话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绪激动,或者她睡不着,需要你的安慰。”我说,“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读读那本童话?”
  他轻蔑地说:“我还没有发神经病!”
  我面色铁青的说:“你去过疯人院没有?那里的疯子都说正常人是疯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说没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没有感觉,你是一个残废!”
  琪琪说:“你们两个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讥笑的说:“或者朱明认错了人,她应该与你在一起,半夜大声读‘假如你看到一个爱笑的小人儿,有着金色的头发,拒绝回答问题,你会知道他是谁。假如这发生了,告诉我,把安慰带给我,他回来了。’”
  我跌坐在沙发上,“那本书。”
  琪琪诧异的说:“是这本书嘛,这不是一本童话,家豪逼我看过,那是一本小说,叫《小王子》。”
  唐刚愎的说:“你们学问好,我没有看过,也不想看。”
  我平静地说:“你这个残废。”
  唐说:“家豪,我对你的容忍已达到最后地步了。”
  琪琪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同时闭嘴好不好?”
  我马上闭上嘴。我去倒了一点拔兰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点,慢慢地喝。
  唐去开了录音机,不知道是何处借来的录音带,唱着洛史超域沙哑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少了是难以生活的,与另外一个人……”
  琪琪连忙伸手关了,他的声音,这首歌,不过是个流行歌手,但是有无形的压力存在,我心里闷抑。
  琪琪跟我说:“家豪,看我的面子,向唐道歉。”
  “对不起。”我说。
  “没有关系。”唐轻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那个舞女的缘故,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诉你,刚才那首歌,我喜欢,朱明也喜欢,我们曾经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弹吉他,我合唱。我并不是残废得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那个舞女,那是过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个事实,她活生生的还在做舞女,她硬是占了我生命中近七百个日子,我不是上帝,我无法把她从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杀了,她还是存在过的,你们就是忘不了别人的过失?”
  琪琪说:“唐,没有人提到那个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给唐,劝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每一个人都可怜。活在边界上呵,没有不可怜的人。最可怜的是无论怎么样,第二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强的笑,“喂喂,我这瓶XO已经只剩两寸了,你们省着点喝好不好?”
  唐说:“回香港去,一个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说,“但是我没有家,我父母双亡,只有一笔银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决,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满了,他说:“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个乖儿子。”
  “我希望琪琪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欧洲没有关系。西伯利亚也没有关系。巴黎有什么美?我请问你独自一个人踯躅在香谢丽舍,巴黎有什么美?”
  唐喝了一点酒,可爱起来,他说:“朱明一个人去巴黎十来次.信不信由你,你去问她快不快乐?”他还肯说着她,这证明他还记得她,后来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记得后来他不提她,他不爱她,他也不恨她,他当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点疲倦与烦厌之外,他没有别的感觉。
  我站起说:“我出去走走。”
  唐笑说:“琪琪,你当心,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转过头来,“也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做人!”
  琪琪说道:“做人像我们,留学生,毕了业总有工作在等着我们,算是天之骄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们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是跪着的,站着的,人要满足现实才好,是不是?我们还要怎么样,左右不过是点儿女私情——我爱他,他不爱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牵挂,看远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在那边苦苦的等着呢,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别强求。朱明丢了唐,没什么稀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会发生好几次,十多次。我们不要再谈这题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气非常的冷,晚来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时候雪也落不下来,忽然之间,眼前起了鹅毛大的雪片,飞舞着,扑到我脸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别。但是琪琪与男人一样,没有了我,她一样生活,爱情占太少的地位。我与朱明太丰富认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经病”一类。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颂的,一点不错。我慢慢走向唐与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摇一个电话上去,她马上来接的,“唐?”
  “不,”我说,“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喝醉了。”
  “没关系,我也醉了。”我说。
  “那么我们俩再去喝。”她说。
  我说:“你下来。”
  我挂上了电话,走到她家门前,她已经下来了,穿着一件皮大衣,随随便便的靠着电灯柱,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就那样。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足足瘦下一圈来。
  “你好吗?”我问她。
  她不说什么。
  我与她一直散步,她这里附近有一家酒馆。
  我说:“唐在我们那里。”
  “是吗?”她抬起头来,“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见到他会想他,但是见到了他又巴不得逃远一点。”
  “那你干脆离开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爱我,我可以马上离开他,但是他不爱我,我不能够走。”
  “你何必这么赌气呢?”
  “做人不是一口气的问题吗?一口气不上来,也就是这样了。”她灰心的说,“我很少爱一个如我爱他,也难得开头的时候他也爱我。他不必承认或是否认,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我几乎看到了他的灵魂。然后他害怕了。我没有见过这么极度自卑的人,连爱都不敢爱,他把自卑带到我身上,我没有了光彩,我连画都画不出来。”
  “你没有喝醉,你顶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也朝着我微笑。
  我认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认识了她。但是唐却觉得她有距离。唐比较喜欢容易的事情,他爱吃罐头食物,爱看口袋画,爱喝可口可乐,他没有文化。他也爱上完床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他喜欢简单的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了朱明,一个艰深的填字游戏,虽然引人入胜,但是他没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马上放弃。他心里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复杂的感情,而我早说过,唐喜欢简单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朱明难了解。她很温暖,很讲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虽然琪琪看上去温馨如玉,纤纤动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实在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终身目的是要找一个能够欣赏她,也被她欣赏的男人,她可没有意思要成名要做个画家,她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作画不过是为了消遣,现在可能是为了生活……大多数是为了生活。
  我们到了酒馆坐下,我为她脱下大衣,她身上穿着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见唐穿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满心郁闷。就算到今天想起来,心中仍是十分的伤痛。
  朱明这么的爱他,而他故意不去爱她,只要他能够放松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轻松的叫了酒来,我实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样子,我把唐与琪琪的对白复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是我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确确实实的不爱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静地说:“那么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吗?”
  “一定有的,宿舍那么贵,如今都空下来了。搬回去,可以到饭堂去吃饭,我仍做我的好画家。”她幽默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得做画家,其实世人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错,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罢不能。下个月我开画展,你来不来看?本来我想在画册子上写:给唐——现在看起来恐怕是不必了,留给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们都不小了,剩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
  “谁说不是呢。”
  “你看上去并不快乐呀,朱明。”
  朱明吟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问:“这是陶渊明的吗?”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个人有每个人固执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将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动了,这是最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固执。”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说:“在香港,有位小姐说道:丢了男朋友有啥要紧,重开锣鼓另开张,东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说:“我不是为了好处而来的,我爱唐,没想过要在他身上捞什么好处,纵然我们结了婚,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缠住他,你们放心。”她说着面色渐渐的变了,像是刚刚觉悟,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唐终于要走了。
  朱明双眼直视地说:“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则我一点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或者挥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来,我不会回来。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无论在什么事上他总要来个先下手为强,他实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从离开家庭,跟一个舞女混得焦头烂额,无面目见人的时候,就对女人没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们,变相的出口气。他恨女人,恨他的母亲跟父亲离婚,恨她母亲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着他与别人上床,恨那个舞女使他抬不起头来,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爱,朱明把所有的爱堆在唐的身上,也改变不了唐,这个世界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肯离开他?”
  朱明转头跟我笑笑,“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或是为难别人,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么凄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长得漂亮,画画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说。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然后把唐给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那么爱画……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别的东西……真把唐给你,你又后悔了。”
  “或者会的,”朱明说,“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艺术家都非过这样的生活不可吗?毫不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依我看,你暂时先把唐搁在一边,然后努力你的功课,将来大家见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么这样婆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不喜欢玩帅,我并不介意我做人不潇洒,爱一个人决不潇洒,为自己留了后步的,也就不是爱,我不介意出丑,你们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你太不自爱了。”我说。
  “是吗?或许是。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自己,所以我渴望别人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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