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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香说,墙会对她说话。” “嗯,墙会说话,对她一个人说吗?是否只有她才听得见?” “是,墙内透出声音,唤她名字,叫她进去。” “进去?进到墙裹边去?” “是,可是墙极薄,是隔板加油漆,另一迸是它的书房。” “石太太,你尽管同令千金来见我,我愿意接受这个病人。” “你说病人,她真有病?” “石太太,假如她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那么,我设法带她来。” “请到外头接待处预约时间。” 谢中明在这个时候关掉录音机。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轻轻站起来,走到长窗前往下看,是个大雨天,天色阴沉,人车争路,自高处看下,如蝼蚁一般。 当初谢中明回来挂牌做心理医生的时候,亲友都觉得突兀:“本市没有心理病,心身有什么不畅快,找搭子搓八圈,边耍乐边诉苦,一个通宵下来,百病消散。” 他们估计错误。 谢中明医务所生意出奇地好。 都会人精神紧张,烦恼多,压力大,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温柔敦厚的心理医生倾诉一下。 可是这个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点特别,墙,一面墙会对她说话。 过几日,他使会见到她。 谢中明对这个病人另眼相看。 那是个清丽的少女,没见她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猜想她患有结郁症,果然不出所料,她根本不愿对医生多说话。 “你母亲可有与你同来?” “我是一个成年人。” 谢中明招呼她坐下,奉上香茗糖果,使她松弛下来,医务所裹一直轻轻播放音乐。 谢中明温和的说:“听讲,墙会对你说话。” 少女沉默一会儿,“我没期待你相信。” “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的幻觉,值得研究吗?”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裹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强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床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情绪土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情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活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强,有一个活泼强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转不。”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浪费时间精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交生活,家裹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性。”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交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情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裹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交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裹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逼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乾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交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世上统是幸灾乐祸的人。” “是,人的陋习是很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合理地愉快的生活下去。” “医生,”少女凝视他,“你的理论异常乐观,你的人也是这样吗?” “我对事看得很开,是,我所说的我全做得到。” “那,医生,我很佩服你。” “太客气了,所有成年人都应有理智。” 少女软口气,“我很怀念与游活生共度的一段日子。” “没人说你应该忘记好时光,但是今天与明天也应珍惜,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少女抬起头,“什么事?” “出去,同你母亲去喝一个下午茶。” “那多无聊。”少女提不起兴趣。 “当帮医生一个忙,替我带一客巧克力蛋糕来。” 少女勉为其难,低头看住足尖,“好吧。” 医生松一口气。 隔二日,石太太与他通电话。 “慈香她终于肯出来了。”做母亲的十分欣喜。 “那多好。” “她表现得很好,不过,我们在茶座上碰到一个人。” “游活生?” “不,她生父。” “她怎样反应?” “她镇定的过去打招呼,”石太太很兴奋,“外头传慈香患精神病,这次,谣言不攻自破。” “真是赢得漂亮。” “后来,那边同我们结帐。” “有没有替我买巧克力蛋糕?” “有,立刻送上来。” 少女随后送蛋糕到医务所,谢中明注意到她穿着双红色凉鞋。 “新真的?” “是,母亲说颜色很好。” “你见到了父亲?” “还有他的女朋友。” “你觉得她怎么样?” “年纪同我妈妈差不多,样子不算漂亮,听说极之风骚,不过同性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女友,他的选择,余生,他同她在一起,我们不必替他担心。” 医生为她这番话轻轻鼓掌,顺手取过蛋糕上一朵花放进嘴裹。 “我要走了。” “不送。” “今晚,我同墙裹人有约。” 医生立即聚精汇神聆听。 “也许,就是今晚,我会进去,她会出来。” 医生有点紧张,“你愿意进去吗?” 少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硬是要拉我进墙。” 医生问:“你与她交换身份之后,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希望会。” “祝你幸运。” 少女忽然这样说:“这大半年来,同我谈话的,也不过是墙内的慈香罢了。” “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他自己。” 少女站起来告辞。 其他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晚,将是一个极大的转机。 谢中明巴不得到石府去帮少女同墙壁开谈判,但他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不是驱魔人。 “我想你明天来。” “明早吧,反正我睡不好,早些无妨。” 谢中明莞尔,他记得大学时期,谁要他早起,他就乾脆整晚不睡,年轻,不觉得累。 那个晚上,谢中明好几次想拨电话到石家,但始终他的理智控制住他的冲动。 医生看病看到病人家裹去,是只有文艺小说中才有的事吧。 第二天早上,过了约定的时间,少女并没有出现。 谢医生有点担心,但他仍然以一贯专业手法对待其他病人,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神情。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裹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裹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真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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