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呆半晌,看着天花板叹口气,“我自己可以处理,但,可能要花一段时间。” 石丙杰松一口气,“好女孩。” 谁知接着的是一句:“我们曾经有过快活好时光,我不想一并被医生洗掉。” 竟有这样长情的女子! 医生对病人说:“我们亦有一种药,可以帮你把不愉快记意冲淡。” “不用了,我会振作。” “你要遵守你的诺言,我们会一直督促你。” 石医生!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石丙杰眼红面红,过半晌才找到一个藉口:“我想你免费帮我设计一座别墅园林。” 看护笑,“石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关怀备至。” 这时,机械人助理推着轮椅过来,把许弄潮带到机械部检查。 许弄潮握握机械人的手,“我们是同类。”似恢复幽默感。 “你先下去,”石丙杰说:“我马上就来。” 机械人与许弄潮交谈着下楼。 看护说:“她只不过是寂寞,许医生,她需要家访。” 我可以做到这点,只是,刚才你对她的恐吓虽然有效,市立医院却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脑部指定部分记忆的手术。” “有人做得到。”看护说。 “是,听说三年前手术已经实验成功。” 看护吁出一口气,“神秘而伟大的曼勒医院。”声音充满仰慕憧憬。 石丙杰说:“比起他们若干深不可测、匪夷所思、空前绝后的实验,这一项清洗记忆的小手术,简直只好算原始伎俩。” “他们那里太多鬼才了!”看护向往不已。 石丙杰笑笑,“其实人体自有清洗记忆系统,保卫心身,遇到太痛苦的事,我们自然忘却。” “呀,医生,可是需时太久,我们在其间吃尽苦头。” 石丙杰提醒她,“却因此学乖。” “石医生,你永远乐观。” “病人在等我们呢。” 许弄潮离开医院的时候,明显地比进来时振作,但是,石丙杰痛心地想,她不能永远靠医生看护的鼓励做人,她必须与外头的普通人交通、往来,重新成为他们一分子,才能真正痊愈。 第二天下午,他抽空到理工学院探访许弄潮。 他到的时候她正在授课,他悄悄地坐在演讲厅最后一排的角落。 许弄潮没有异样,学生们也没有异样。 石丙杰对建筑一窃不通,只听得许弄潮正在讲解一个叫鲍浩斯的名家对后代有些什么影响,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偶而发问,偶而摘录笔记,十分正常。 自远处看来、许弄潮一张面孔瘦而小,与她身躯的比例不配合,动作因此有点古怪。 石丙杰默默注视她。 只听得前排两个学生喁喁私语。 “她从前是那么漂亮神气。” “再也不能恢复旧貌了,可怜。” “她究竟如何应付日常生活呢,睡床、浴室。对她来讲,还有没有用?” “她的头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语气并无恶意,这才是至可怕部分,只不过是两个学生闲谈,就能渐渐杀死他的病人。 谈话并没有中止。 “你可曾看过古小说聊斋?” “听说有这么一本书。” “里边充满鬼怪的情节:换头、换心、阳间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离肉身,飞出去几万里,看情形渐渐都变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杰不想再听下去,轻轻咳嗽一声。 读书人到底懂得节制,顿时肃静下来,专心听课。 散课了,众人鱼贯离开演讲厅。 许弄潮看到了石丙杰。 石丙杰朝她摆摆手。 “石医生你怎么抽得出时间?”她捧着笔记过来。 仍然是一张干涸的脸,没有生气,连声线都是呆板的。 “来,带我参观你的闺房。” “我就住在宿舍里,蜗居,简陋得很。” “无独有偶,我也长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园。 “此刻又流行与父母同住。” 石丙杰答:“我并无父母。” “对不起,为也一样,我是孤儿。” “我有点不同,我是名弃婴。” 许弄潮大大讶异,抬起头来,真正替他难过,有好长一段日子,她只专心自怜,今天是个突破,原来还有付出感情的本能。” “我在实验室孕育成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经停止探访,一直无影无踪,足月后由医院抚养成人。”三两句话交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医院给你?”许弄潮太过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石丙杰十分惆怅。 “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是轻率的一对,你可曾想过,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处?” “我怀疑有一宗意外,”石丙杰说:“令得他们不能前来。” “我也这么想,他俩也许已遭遇到不幸。” “他们没有亲友吗可以联络吗?”石丙杰说出他多年来疑实。 许弄潮笑了,“亲友这两种人,十分神化,来去自若,有需要的时候,没法找。” 石丙杰也笑。 许弄潮暂时忘记自身苦难,“石医生,别怪我多事,但,医院一定有他们详细记录。” 石丙杰摇摇头,“院方文明,记录简单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样,只具父母姓名、年岁,及身分证明文件号码。” “可以藉此查到他们身分与地址。” 石丙杰不语。 许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个倔强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一他亦不想强人所难:他们找他容易,要见他,一定会找上医院来,如不,他不想登门乞求,他情愿让身世成谜。 太执着了,许弄潮看他一眼。 这一个眼神,不知传递多少同情、了解与怜悯。 石丙杰深深感动。 没想到是对方为他做了心理辅导。 只听得许弄潮说:“来,请到舍下来小坐片刻。” 他俩忽然同时成为天涯沦落人。 弄潮儿的家并非蜗居,住所十分宽大雅致,客厅中一面大窗对牢碧海蓝天,令观者心身舒畅。 石丙杰坐进一张雪白的大沙发里,“学校对你不错呀。” 许弄潮苦笑,“是我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去争回来的。” 石丙杰一怔。 “意外没有发生之前,我同常人没有两样,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专为芝麻绿豆争意气,动辄磨拳擦掌,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同时看中这间宿舍的共有三位讲师,我的年资最浅,但是成绩比较好,一直闹到院长那里,才判它归我,不知得罪多少同事,独自得意洋洋,石医生,老实说,我并非天使,你把我看得太高。” 石丙杰不出声。 “手术后苏醒第一天,我问我自己:宿舍争来何用?最讽刺的是,上个月才搬进来。” “现在不是有用了吗?” “我想把它退回去,郑讲师一家四口,享用率较高。” 石丙杰不置可否。 “为什么一定要在打击之后,才能把得失看轻?” 石丙杰未能回答这个问题。 请参观我的身外物,堪称堆山积海,标准红尘中痴人,多么可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明敏过人,才花出众,不可多得呢。” 石丙杰笑了一笑:“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石丙杰注意到她的电脑磁碟及缩微底片资料的确数量惊人。。 “假使我没有回来,这一切又有什么用?” “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 “‘我’已经回来?我有种感觉,回来的并不是同一人。” 石丙杰支开话题,“有没有饮料?” “咖啡喝光了,不再需要补充,只余两瓶酒。” 石丙杰笑道:“更好。”他自斟自饮。 见许弄潮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我秘密嗜酒。” “工作紧张,喝一点松驰一下,无可厚非。” “你仿佛很懂得原谅他人缺点。” 许弄潮感慨地答:“可是我一贯也太原谅自己的缺点。” 石丙杰待黄昏后才告辞。 感觉上是病人陪了医生,而不是医生陪伴病人。 他走了以后,许弄潮在客厅里坐到天黑,她并没有亮灯,便走进书房,在电脑上写:“今天下午,石医生前来探望,真没想到,那么渴望与人接触,那么希望,他们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待,奇怪,以前做正常人时,最盼望与众不同,一直自芸芸众生中努力出尽百宝突出自身,如今,真正与别人不一样了,欲又巴不得做回一个普通人。” 她伏在电脑键盘上。 回到自己的宿舍,石丙杰掏出锁匙开启大门,他也没有开灯,只静静走到安乐椅上坐下。 刚才竟同一个陌生人透露那么多心事,不可思议。 静了一会儿,他双目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朦朦胧胧,好对面坐着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跳起来问:“谁?” 那人冷笑一声。 石丙杰又坐下来,是曼曼,他惊疑之心更甚,她来了多久,为何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她有何话要说? 曼曼一点也不急,等他先开口。 石丙杰终于说:“我以为你需要冷静。” 她不徐不疾他说:“我现在就很冷静。” “我以为你需要独处。” “我也以为你说没有第三者。” 石丙杰沉默一会儿,“你误会了,曼曼。” 啪的一声,她把灯开亮。 石丙杰看到厅内情形,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满地都是他的资料、文件、杂物,游曼曼显然在盛怒底下做了相当彻底的破坏,最令他震惊的是倒在地毯一角的爱玛,身首异处,体内电脑被整具拆卸,电线扯得一地都是。 石丙杰只觉得全身血液往头上涌去,他要用极大的抑制力才能克服自己,否则他真想抽起曼曼的手臂把她摔出屋外。 他跨步走到角落扶起爱玛的身躯,转过头来说:“出去!我要你在这一刻马上离开我的家。” “你对我撒谎,你整个下午陪伴另一个女人。”曼曼尖叫。 石丙杰痛恨她用这样残酷的手法来肢解一具机械人。 他拉开大门,“出去!” 他深深后悔没有将门锁撤换。 “你赶我走,你为一具吸尘机赶我走?” 石丙杰在恼怒之下想把她推出门去,游曼曼一反身,两记耳光扫到石丙杰脸上。 石丙杰被她打醒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就势把她推出门外,立刻关上门,下了锁。 游曼曼在外边高声咒骂、踢门。 不止一个人。 曼曼力气没有这么大,她一定带了人来找碴,才能把爱玛拆成一堆烂铁。 他逐一碎件拾起,把爱玛放在一只大纸盒中。 爱玛头部一架微型录音机仍能勉强操作,他按下开关,听到爱玛的声音:“谁,你们是谁”,脚步声纷沓,起码有三个人走进石宅,“游小姐,你不能进来,石医生不在家”,哗啦一声,有东西被推倒,爱玛呼叫:“救命,救命”,只听得游曼曼冷冷的说,“你是什么东西,叫你滚开,偏不滚开”,接着是金属破裂声,爱玛继续地叫:“石医生,石医生,他们一行三人,两名大汉。……”录音带至此为止,不住重复:“一行三人,两名大流,两名大汉,两名大汉”…… 石丙杰把机器关熄。 对付一具性能温驯的机械人,何用如此。它的耳朵即是开关掣,一按即停。 门外已经没有声响,游曼曼大概已经离去。 石丙杰一夜辗转反侧。 天蒙亮他就把爱玛的遗骸带到医院机械部。 同事们十分诧异,“丢弃算了,这是具旧款式,修好也不中用,新的价廉物美。” “请尽力修理。” “石医生,”同事们搔头皮,“我们工作极忙。” “帮个忙,我有私人理由,请喝酒怎么样?” “好吧,”其中一位笑:“工余替你做,只是,谁把它摔得稀巴烂?” “没问题,我们擅长修整一切毁坏躯体。”另一位说。 “拜托,”石丙杰又回过头来、“请保留它的记忆。” “同事们只得说好。 回到办公室,看护迎上来,诡秘地笑,“昨晚上演好戏连场?” 石丙杰张大咀,不知说什么好。 坏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当心,女人的妒火,一发不可收拾,你最好趁没有燎原的时候将之扑熄。” 石丙杰只是忍耐。 “游小姐不是好吃果子,单看她平日爱穿火辣辣鲜红色就知道了。”看护独自调侃。 曼曼还骗他说会冷静。 看样子石医生的智力还不及爱玛,爱玛,一具机械家务助理,倒是从来不会相信游曼曼会得和平处理这件事。 看护小姐又笑笑,说:“你还好像挺镇静。” 石丙杰承认他气头已过。况且,是他先对她不起,耽搁三年时间,昨天晚上,她固然错,然而,他也不比她好很多,两个人都冲动努力将小事化大,以致不可收拾。 平时的学养都丢到爪哇国。 石丙杰汗颜。 下了班,他亲自我上游宅去。 曼曼不在,她那辆血红色敞蓬车也不在。游太太正与三位中年太太搓牌,见是石医生,天大面子,特地离开牌桌,到偏厅招呼他。一开口便嗔怪:“吵管吵,不该闹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把曼曼轰出屋外?亏你做得出。” 石丙杰低下头,“我来向她道歉。”“她同一大班人出去了,看样子这次你要用点工夫才行。” “伯母,请代为转告,昨晚,确是我鲁莽,可是我心意已决,我与曼曼还是分手的好。” “什么?”游太太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尴尬。 她怔住了。 这些日子来,多亏他闩住任性肆意的曼曼,使他们夫妻俩过了一阵太平日子,他镇得住曼曼,曼曼肯听他的话,不然啊,凭那宝贝的性情,不知闹到什么地步。 无形中,游氏夫妇已把曼曼交石医生托管,不大操心,暗中亦庆幸女儿找到一个牢靠对象。 本来以为这次争吵属于例牌打情骂俏,稍过火位,谁知石丙杰竟说出坚决分手这等话来。 游太太不由得重新估计这件事,忍声吞气,为着自己,为着女儿,陪个笑脸,“丙杰,你且喝杯茶,慢慢说。” 石丙杰知道斩乱麻必须用到快刀,故默不作声,没有反应。 游太太说:“三年的交往,为何轻言分手,我与游伯伯如何对你,你不是不明白。 石丙杰歉意更重,只是内疚,一早就应从速解决,不过今日分手,也比明日更好。 “是谁提出要分开?” “我。” “丙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近身女佣进来说:“太太,牌搭子催你呢。” 石丙杰站起来,“我这就告辞。” “慢着,”游太太表演姜是老的辣,“把话说清楚才走,还打什么牌,今日就这么散局算数,丙杰,你给我坐下。” 是游曼曼救了他。 曼曼自外边回来,一身紧身红衣,见偏厅有人,看,发觉是石丙杰,心中一喜,以为他回心转意,这个误会使她洋洋得意,索性拿腔作势,走进来,将车匙哗一声掷在茶几上,以壮声威,沉下面孔,吆喝道:“妈,叫他走!” 游太太一叠声叫苦,这女儿没有脑,不知已,不知彼,见男友上门,就以为占了上风,她顿足,“曼曼,你收声。” 曼曼得寸进尺,“石丙杰,我要你这分钟马上离开我的家。” 谁知石丙杰闷声不响,向游伯母鞠个躬,就向大门走去。 曼曼怔住,她还以为石丙杰打算苦苦哀求,谁知他会匆匆离去,这才知道下错了棋子。 石丙杰驾着小房车退下私家路。 谁知曼曼与她的跑车迅速自后边追上,一头撞在他车尾排档上。 这一记撞威力不少,石丙杰虽然已系上安全带,也禁不住向前一俯冲,他自倒后镜内看到曼曼如要喷火的双眼,暗暗叹口气,只想远离是非之地,便踩下油门,一溜烟似将车子驶走。 游曼曼恶向胆边生,同他耗上了,苦苦相逼,紧紧追上,她的车子经过改装,引擎性能超卓,腾过石丙杰的小轿车多多,不消片刻,石丙杰车尾又吃了几下撞。 一路惊险地驶下斜坡,石丙杰命不该绝,有一个交通警察看到这种情形,加速将机车驶近,截停两架车子,追查原委。 石丙杰只说是游戏,被警察教训一顿,令石丙杰先把车驶离,十分钟后,才放游曼曼。 曼曼恨得牙痒痒,徒呼荷荷。 对很多人来说,感情没有中间路线,要不爱,爱得欲仙欲死,要不恨,恨得性命交关。 游曼曼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回家一看,车屁股撞得瘪塌塌,石丙杰心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不是怕曼曼伤害他,他或许罪有应得,他只怕曼曼伤害自己。 这个结不好解。 他累极倒在床上。 私事一日不获解决,他一日办不好公事,石丙杰怕曼曼闹到医院来,这是她唯一发泄的途径了。 右丙杰捏着一把汗,立刻联络院方秘书,重新取得假期,秘书对年石医生的反覆十分纳罕,因问:“石医生,你精神没有问题吧。” 石丙杰感慨,稍有异状,立刻被敏感的旁人察觉。 他只说:“很累,需要休息。” “那好,石医生,我把每天锁事向你电脑报告。” 石丙杰又马上通知宿舍管理员来把门锁换过,一边处理这些细节一边痛心,感情变质,一朝崩溃腐败,竟会丑陋到这种地步。 双方都有责任,石丙杰愿意多背一点,作出赔偿,但曼曼此刻只想报复,他防范她,只得似防一个贼。 他见过找上门来的闹事者,时代再进步,科技再发达,人心不变,闹事者有男有女,宿舍大夏能有多大,一下子就路人皆知,吵、骂、打、哭,甚至有人企图放火、跳楼,不亦乐乎,亦召过警察,出动过救伤车,始终未能挽回那一颗颗变了的心。 然而还不死心,讨公道随即讨至协公室来,使对方在众目睽睽下更大的丑,再进一步暴露对方的私隐,大声地,泼辣地,像演一出戏似厉厉数家珍般把恩怨尽情哭诉,最好叫谬的悲剧与闹剧。 正在长嗟短叹,忽尔有人掀门玲。 石丙杰警惕,这不会是曼曼吧,该怎么办呢,避开她,假装不在家?不行,越躲越僵,那么、逗她进来好好解释,请她息怒……果断的石丙杰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大门。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