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写照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否则即便不麻不疤,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快三十了,总要嫁一次,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这个气可真赌大了。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哪一类身价较高?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我非常烦恼,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一日读会真记,读到“……那似花美眷,也敌不过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整本书抛在地上。
  自己吓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
  我懊恼的问:“怎么搅的,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
  姐姐问:“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
  “啐!”我尖声反对,“作死,你也是个大学生哩,你越说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气毕露,有个铁算盘批命,准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八婆,”我反驳,“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该怎么办?买根绳子回来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点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我气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
  她的气焰难挡,我实在受不了。
  找个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我益发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岁,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具高尚职业,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有相若的兴趣,有共同宗旨──为什么不呢?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择偶条件。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心中不禁虚了起来。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略不当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我深深的恐惧了。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肤细结,头发乌亮,天真活泼可爱,人家是白纸,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没有一点尴尬。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
  让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是完全不相干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为自己打算,便已经老了。
  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姐姐,也还只有她为我出力。
  她结结棍棍地教训我,“我劝你少与那些‘女强人’来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标榜在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鸡撑饭盖,强个屁,到女人不必怀孕生子的时候,我就承认有女强人。”
  这个小女人,她唯一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嫁了个好丈夫,如今这样子糟蹋我们,真要命。
  “周末你姐夫借故请旧同学吃饭,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来露露脸碰碰机会。”
  真是在她屋檐下,焉得不低头。
  “告诉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给男人看,你又不闹同性恋,女朋友说你标倩有个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汤挂面,不化妆,穿那种所谓时款的宽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皱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维持自我,还是要寻归宿。”
  我倒忘了生气拍桌子,我只是问:“为什么男人既能维持自我又能得到归宿?”
  姐姐拍大腿:“对呀!说到我们心坎里去,我也不明白这件事,怎么生了儿子之后,我成了别人的煮饭婆了,可是他却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这件事上可见男女之不平等,令人发
  指。”
  我失笑,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不是一个阵线,忽然她又站到我这一边来,令我受宠若惊。
  “老姐,你也算不错了,虽然落了形,总还算美女。”
  “我以前也还不止这样。”她用手撑着头想了半晌,不得其要领,只得叹一口气。
  我很不忍她动脑筋,女人一结婚,名正言顺的脑筋生锈,现在忽然之间想起这么重大的难题来,旁人难免心疼。
  我说:“你也够忙的了,别想那么多。”
  姐姐侧侧头,又叹口气:“那么你星期六来吃饭吧!”
  “姐姐,你让我去熨皱了头发服侍男人,我是不会快乐的。”
  “别说你,连我都不快乐了。”她闷道。
  周末却快活地来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打扮得比较鲜艳,感觉上却很折辱,像是跳楼货,来不及的装扮一下,多多伪饰,但求能够嫁出去。
  那天很失望,近四十尚无对象的男人,在告而不妙,许他们心中也在想,近三十而嫁不掉的女人,大告而不妙,啧啧啧,这样你虞我诈,太难了。
  姐夫的同学老曾老陈老李,全部连背都驼了,伊们要是有儿子,不妨介绍给我跳舞看电影,不是我骨头轻,我自问还没差到那种地步,要跟脏老头子来往。
  吃了饭他们在客厅聊天,我情愿帮佣人洗碗。
  连姐姐都歉意,抱怨姐夫“手头没有好货色”。白白浪费我的一身妆扮,本钱还真不少呢!
  我端茶出去时听见姐夫在通电话,我搁下茶,听见他说:“……好,你马上拿来,我们研究一下,不好意思,我太太请客,此刻走不开。”
  “是谁呀?”姐姐问:“别像上次,妖妖娆娆的跑了一个艳女上来商量什么公事。”
  姐夫说:“这次是个男生,不见得有人会为我女扮男装,你这个醋娘子看清楚好了。”
  真难为他们结缡十载还打情骂俏的,令人好生羡慕。
  那几个中年老生坐着不走,我在一旁打呵欠,原形毕露,刚欲告辞,门铃一响,女佣打开门,进来一个美男,风度翩翩,一脸孤傲相,哗,我立刻知道我的姻缘到了,我若不把这个男人追到手,也枉为人了,这不是我一直等待的“对先生”吗?
  他并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视若无睹的跟姐夫进书房去谈公事了,他手中拿着一大卷图则。
  我拉住姐姐问:“他是谁?他是谁?”
  姐姐沉吟道:“我没见过。”
  “这个人结了婚没有?”
  “我不知道,我即刻同你去打听。”她匆匆奔进书房。
  姐姐即是姐姐,还有谁肯为我做这种事?被她损几句也是应该的。
  我心急地等在门口。
  过了十分钟姐姐出来,轻轻掩上门,召我到一边,她说:“你眼光不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替你打听过了,竟是个单身汉,又是你姐夫的新同事,极高尚能干的一个人,就看你自
  己有没有本事追到手了。”
  姐姐真能干,十分钟就把人家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可是……
  “我怎么追他?”我问老姐。
  “你这个人真滑稽,你念书念昏了头?连女人的天性都忘了?这是天生的本事,等于呼吸一般。”姐姐直朝我瞪眼。
  “真似呼吸?”我这边也傻了眼,可是我觉呼吸痛苦,而追求男人却挺困难。
  “还在这里等什么?快进书房去招呼那位梁先生呀!”姐姐急,“我还得把这三个小老头打发走呢!”
  “我帮你打发小老头。”我满头汗。
  “去你的,勇敢一点。”她打开了门,把我往书房内一塞,马上关了门。
  我是猛冲进书房的,好不容易煞住了脚,只好把双手放在背后,强笑一番。
  姐夫与他正研究图则,他抬起头来,这个人,只穿着普通的衬衫长裤,不知怎地,面如冠玉,神情气朗,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幸亏姐夫说:“梁,这是我小姨绯绯。”
  他立即礼貌的站进来,双目与我平视。
  我说:“呵,梁先生,不客气,不客气。”我变成小学生般,双手放在背后,竟取不出来。
  他温和的微笑,像是对我立刻发生了好感,我想到姐姐叫我施展女人天性的本能,真不知如何是好,仍然面孔发红的对牢他。
  连姐夫都觉得了,他说:“梁,我老妻的点心还不错,我们用一点再谈。”他也来帮忙。
  梁君答:“啊好。”是这么随和。
  出到客厅,真是奇迹,姐姐已然把曾陈李三位赶跑了,我从来没有觉得姐姐的客厅有这么清爽过。
  梁君客套的问:“孩子们呢?”
  姐姐连忙说:“梁先生也喜欢孩子?他们顽皮得很,现在房里温习。”
  梁君微笑。
  姐姐令女佣端出点心,我忙着招呼,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不禁更加汗颜,双手直发抖,真是窝囊。
  姐姐开口,“我这妹妹非常无聊,闲来没事,也就是逗一班外甥玩耍,难得梁先生也喜欢孩子。”推销得太努力,使我更觉得危危乎,活脱脱是个待嫁的老姑婆。
  这一急,我更连话都懒得说,怕多讲多错。
  但是梁君落落大方,气氛并没有太过紧张,用过点心,他又钻进姐姐的书房。
  末了他办完事告辞,姐夫跟我说:“绯绯,打铁趁热,我约了他后天再来,你也就走一趟吧。”
  我紧紧抱住姐姐,感动得几乎落泪。
  若果没有这个能干的姐姐,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找到对象。
  当然若果男女双方没有缘份的话,任凭月老他亲身下凡来煽大葵扇,也不会成功,我之所以兴致勃勃,不外是因为觉得梁君对我也有一定的好感,女人对于这种感觉是敏感的。
  姐夫第二天就说了:“老梁来问我你名花有主不曾,看样子你们两厢情愿呢,这敢情好,他是王老五,家里催他结婚已有十多年,他说他喜欢你的气质,你们做做朋友,多谈谈。”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姐姐那老派女人的伎俩益发使出来,“你要自己加把力,知道没有,千万别告诉人家你身居要职,月入过万之类,好男人才不在乎老婆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不打算吃软饭,你赚多少不关他的事。”
  “是。”我敬礼。
  “身上喷点香水,扑点粉,三十岁的人了,不装扮一下,也就像三十岁。”
  “啊是,遵旨。”
  “穿件旗袍吧,”她替我出主意,“婀娜一点。”
  我倒是新做了旗袍,不是她提出来,倒忘了。
  我们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大事已定”的感觉,我镇静得多,坐在姐姐身后,也不说什么话。
  晚饭过后,姐姐说:“你们出去走走,去看场电影。”
  我站起来,梁君说:“我会送绯绯回去。”
  姐夫笑道:“她明天还要上班呢。”
  “知道。”梁君也笑。
  我俩并没有去看电影,我们在门口散步。
  谈到很多有趣的问题,颇有想见恨晚的情操,有说不完的事情。
  当夜天气出奇的清凉,天公仿佛故意作美,因此我们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到他送回家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
  我与他在门前分手,加把劲说:“记得再约我。”生怕他一回到家就忘了我。
  他微笑的点点头。
  他有一股很特别的书卷气,是其他男人所欠缺的,那夜我没有睡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一见钟情,但是却肯定了一千个旨趣相投的女友,也不及一个梁某人。像姐姐这种孤陋寡闻的小女人,有进修直觉灵敏,可敬可佩,我们这些自以为摩登的时代女性,兜了一大个圈子,还不是回到原来的地方,真令人怅惘。
  我等着他的电话,心中挂牵。
  等到他的电话来,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就身不由主了。他也结结巴巴,要求与我晚餐,我爽快的应允,把浪漫的情节留给小说吧,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跟着姐姐报告行踪,她回来我:“你一个人在外国那么年,你的事大家也不清楚,到底过去有没有男朋友?”
  “有当然是有,可是分了手也不觉痛痒,可见不是真的,这一次大大不同。”
  “我相信梁君的情形也一样,他过去的事,若他要告诉你,你尽管听着,他若不说,你千万别问,知道吗?”姐姐叮嘱。
  “得了,这点你放心,我到底不是十八岁的小妞,他过去的事,不关我事。”
  “我最怕你们新女性,事事要摊开来说,弄得反脸为止,保存一点秘密,又不是欺压拐骗,也可以存点忠厚。”姐姐又老劝。
  “都知道了。”我握紧她的手。
  “遇到梁君是你的福气,别动不动就发小姐脾气,本来但凡是过得去的男人都是归宿,别说是他了,你别以为自己具条件,告诉你,有条件的女人多得很,一个个还不是在家干坐着发呆。”
  老姐又来了。
  梁君后来就把我往公众场所带,见过双方父母,大家都很满意。就差最后一关,他不提,叫我怎么说?
  人家都讲,男女走了半年左右,是求婚最佳时间,要不就是一年内,拖久了,大家都牛皮斗牛皮,也不想再结婚。
  时间过得很快,咱们在一起,很快就六个月,在这一段时间风,我疏远了许多朋友,时间专门用在他一个身上,而他也一样。我们两人之间的了解,绝对可以结为夫妇。
  姐姐叫我问他,我坚决不肯。“迂腐”是姐姐给我的评语。
  他人这么老实,就算由我提出来,他也不应嘲笑我,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问得很笨,“结婚是否需要很多钱?”
  他微笑,“你是一个很浪费的新娘吗?”
  “并不。”
  “那么,我们结婚吧。”
  我愕然,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完成了求婚这项手续。
  姐姐对这点也有意见:“但凡买了鲜花钻戒上门去跪着求婚的,很少有成功的希望,我与你姐夫之间,也是这样说说就成就了。”
  我笑说:“我也不要求大排筵席披着婚纱上教堂,都老了。”
  姐姐说:“至少你现在可以公然认老。”
  我也忍不住微笑,是,现在可以公然认老、认丑、认无德无能、认一切一切──结婚就有这个好处,因为只要丈夫喜欢,其他人的意见,根本不可算是意见。
  我很窝心,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我们是旅行结婚的,婚后回来,他与我将各人自置的小公寓卖掉,合买一层大的,准备大展拳脚,生儿育女,我呢,打算省着点过,从此退出江湖,隐名埋姓做个主妇,静静过活。
  他对于我肯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深觉诧异与满意,因此更加爱护我。从认识他到如今,一共十个月,我安然渡过三十岁生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今我也上班,但忽然有恃无恐起来,敢作敢为,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朝气十足,据理力争,一切都没有那么在乎,精神松弛得多。
  梁说:“第一次见到你,真觉得你象个男孩子。”
  我们老把第一次见面的过程拿出来重温,无限温馨,毫无疑问,我俩是一见钟情的最佳例子。
  婚后我越来越象个女人,也越来越象姐姐。
  闲时约女朋友出来吃饭,我说的话,都是姐姐一度说过的。
  我会问:“怎么,南施/琳达/美丽/菁菁/你们不打算找个对象吗?”
  她们问我:“结婚好不好?”
  我通常回答:“好极了。”真的是好。
  一副成则为王,败者为寇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很犀利地参与这一项战争,我很幸运,得来全不费功夫。
  结婚是真的好,我的说话渐渐不那么激烈,很温和地道着家常,最近唯一吃重的嗜好是替人做媒。
  本来应当记得俗云:“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但是我忍不住要将我的女朋友介绍给梁君的男朋友,好此不疲。
  为什么不呢,那么多好的男孩子,完全结识不到适当的女孩子,我从中拉隆一下,便有说不出的效果,简直是一项德政。
  我的那些女友,性格强当然不在话下,断然不肯委曲自己来迁就男人,但都被我狠狠的教训。
  我说:“到你们六十岁的时候,告老在家,有再多的自我管什么用?日子怎么捱?牡丹再好,也需绿叶扶持,一个人怎么跳探戈?思想再不搅通,一个个到三十岁哭还来不及,事业有
  成又如何?事业会叫你妈妈?你做梦。”
  她们听得张大了嘴,几乎没立即写悔过书。
  事实如此,你告诉我,谁不怕嫁不掉,我佩服她,称她为真正的女强人,拜她。我做媒做得成绩斐然,女人到了三十岁,社会压力大了,自然要结婚,看见好的男人,为了要霸住他,当然也结婚。
  这条路不是好走的路,不知通向那里,道路上又充满了荆棘,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个归宿,不管如何,两个人走好过一个人走。
  怎么可以没有头家呢?孩子也自然是必须的,数千年来女人都以孩子作武器与帮手,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
  我打算有很多很多孩子,象姐姐一样,三个儿子。
  得到归宿之后,也觉得惭愧,读了两张文凭,一点作用也没有,结果那些论调还不是跟姐姐一样,遗憾之余,我觉得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也怨不得那么多。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梁君那张圆圆的脸,我耸耸肩,认为牺牲一点是值得的。现在我没有任何恐惧。
  寄语所有伟大的女性,丈夫不能不嫁,嫁了再干事业,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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