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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姐是我的老主顾了。 她是一位室内装修师,换句话说,是我们三行师傅的领班,她接下顾客的房子来装修,然后把工作分配给我们,抽个合理的佣金。 方小姐自英国留学回来,人长得漂亮,吃苦耐劳,又没有架子,大家都喜欢她,乐意帮她忙。 那一日,她到我店来,说道:“阿佳,有事麻烦你。” “方小姐不用客气。” “我有一个出名挑剔的人客,要改装修,请你跟我一行。” 装修最怕改,难怪方小姐要皱眉头。 “她已经搬了进去,可是嫌睡房墙纸不好看,改变初衷,要漆白。” “原来是什么颜色?” “红色丝绒。” “什么?” 方小姐叹口气,“就是这点麻烦。” “我去瞧瞧。” 小洋房在南湾,屋价许多人十辈子都赚不到,我便是那许多人之了 装修布置非常考究,方小姐带我去参观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只余墨绿色地毯与紫红色墙纸。 这两个颜色不是不好看,用来装饰戏院及会所就华贵非常,但是放在寝室就较为沉重。 “这不可能髭白,墙纸上有凹凸花纹,需全部撕掉,批烫,重漆。” “工程浩大。” “我想屋主不介意花点钱,她赶时问吗?” “不赶,我同她说,约需时一个半月左右。” 我答:“我可以做得好。” “地毯要换奶油色。” “那容易。” 真浪费,簇新的东西,用三两天就丢掉换新的,这不是一个人花不花得起的问题,世界上资源有限,终有一日会消耗怠尽。 屋主大概不知世上有几千万人永远吃不饱,又有数亿人生活在贫穷线底下。 我终于说:“明天可以动工。” 方小姐松了口气。 “你带着这具无线电话,我随时与你联络,我有车借给你,方便你出入,来,我介绍这里的佣人马利亚给你认识,她负责开门关门。” “主人家呢?” “出门去了。” 看情形,性情虽然挑剔,手段却是豪爽的。 我准备了许多油布,打算铺在门口,以免弄脏房子其他部份。 又注意到卧室外有个大露台可以利用。 工作很顺利,每天八时我到达现场,做到十点半,马利亚会供应茶点,十二时半或一时午膳,下午三时三再喝下午茶,六时正收工。 马利亚沉静,我也是。 偶而电话响,是方小姐来询问进展程度。 每隔一天,她也驾车进来视察。 见我用白纸包里着所有水晶灯,大表赞赏。 “阿佳,我就是欣赏你这点细心。” “墙纸与地毯均已除去,明日可挑颜色。” “屋主明日返来。” “那我先收工了。” “她很有可能改变主意。” “没有关系,我们尽量侍候她。” “阿佳,你真是好性子。” “有钱赚,当然加倍小心。” “真的,阿佳。”方小姐十分感慨,“幸亏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 嘿,不然,谁那么吃苦。 第二天我进屋之际,发觉玄关放着一式五大件名贵行李,大厅茶几上水晶瓶子插满芬芳的玫瑰花。 主人回来了。 另外有家务助理进进出出张罗事情。 幸亏方小姐比我早到,她迎上来,“阿佳,这边来。” 我跟到书房。 一个年轻女子转过头来,啊,是她。 那张秀丽的脸好不熟稔,在银幕上见过多次。 当下她穿着一件白色大毛巾浴袍,头发亦裹在白毛巾里,全无化妆,正在吸烟。 她在翻墙纸样版。 已经挑了好些时候了,一地都是样版书。 她的声音略为低沉,但是十分悦耳,“不要这些。” 我想说,世上只有这些,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就用白漆漆白吧。” 方小姐陪笑,“白漆也有好几十种。” “带点奶油颜色那种。” 我咳嗽一声,“我车上有色版,我可以先漆一小幅给你看,喜欢的话,再决定未迟。” 主人笑笑,“好主意,老是看几寸大的色版,谁知道放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方小姐很高兴,“阿佳,你到楼上开工吧。” 我退出书房,在楼梯间碰到一个中年男子,他长得红壮白大,神采飞扬,一边结领带,一边走出大门,并没有与什么人打招呼。 此君,才是这幢小洋房的真正主人吧。 我叹口气。 这个都会真奇怪,什么事都会发生,人家消遣她,她来消遣我们。 我到车上去选白漆。 其中一罐白中带些浅红影子,叫白中玫瑰,我清主人会喜欢。 方小姐出来了。 她笑笑,“主人姓李,我想你已猜到。” 我颔首。 “你称她李小姐吧。” “是。” “那位先生,也姓李。” 我笑笑。 “你不必与他交谈,万一他与你说话,你低头唯唯诺诺即可。” “我明白。” “无论发生什么,你一概什么都没看到。” “知道。” 那还不容易。 中午,李小姐穿着白T恤牛仔裤来看墙壁。 “这个颜色很好,就它吧。” “等它干了看仔细点。” 李小姐笑笑,“我已决定了。” “是,我立刻去买油漆。” 李小姐看着我,“这是你的暑期工?” 我一楞,“不,我不是学生,这是我的职业。” 李小姐诧异,“看不出来,你那么斯文。” 我笑笑退出。 心里想,你也看不出来,那么贪钱。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三两千万身家已经可以生活得很舒服,这样的数目凭劳力她也绝对可以在三五年间赚回来。 何必要一亿两亿? 钱超过一个数目,根本无用,且成负累。 当然,这只是我这种小人物的想法。 马利亚说:“佳先生,吃了饭再走。” 我并不大欣赏她的烹饪技术,可是也不忍推辞。 李小姐进厨房来取过一瓶酒,看我一眼,笑笑,离去。 她不讨厌。 有些女子混到一点财富可以马上目中无人。 我买了油漆与方小姐通电话。 “阿佳,你把那些紫红色窗幔除下搬走吧,她要换乳白色维尼斯纱。” “搬到何处?” “扔掉。” “方小姐,可否送我,我大哥结婚,新居还没有装修,正好用来改窗帘与床罩。” “那太好了,废物利用。” 幔子簇新,我小心折叠好,搬上车斗。 油漆之前,所有窗户都要打开。 幸亏天气晴朗,窗外是碧蓝的海,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真叫人心旷神怡。 我骑上高梯,用自动喷漆器喷上白漆。 听见脚步声,我往回看。 “李小姐,你别站这里,吸进漆味,也许会敏感不适。” “我不怕。” “至少戴上口罩。” “我只站一会儿。” 我只得任由她去。 看一阵,她说:“遮不住。” “嘎?” “遮不住瑕疵。” “啊,一共要漆三层。” “三层远得住原先墙下的黑影吗。” “可以。” 李小姐忽然笑了,“那倒好,墙壁比人好,人有过去,无论怎么样洗刷,始终洗不掉。” 这是真的。 她是有感而发吧。 我自知身份没有搭腔。 片刻她已离去。 第二天,马利亚说李小姐因油漆敏感,嘴唇肿了出来,颈项上有红斑,看了医生,已搬到朋友家去暂住。 方小姐来视察工程。 她赞道:“很漂亮。” 我笑说:“漆白漆至考工夫。” “我知道,来,第一期工钱。” “哗,这么多。” “难度高,收资些。”方小姐腴眩眼。 她挂上白纱窗帘,整间房间变得柔和,明媚,绮丽,轻俏,比过去装修好看得多。 “这里是李小姐的办公室,是该花费搞好装修。” “还不错吧,灯也得换。” “换什么式样?” “李小姐自欧洲带回来的私货。” 啊。她自有主张,那么年轻那么懂,妹妹年纪与她差不多,智力相差一万倍,妹妹买双新皮鞋已经很高兴。 我摇摇头。 “估计工程还有两个星期可以结束。” “要拖还要赶?”我请示一下。 “不徐不疾。” “是,方小姐” 墙壁如期完成,纱帘装上,灯饰全部换过。 李小姐过来看过,没说什么。 方小姐站在她身后苦笑?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照在纱帘上,透过网孔,落在墙上,形成阴影,构成美丽的图案。 李小姐走过去用手抚摸图案。 半晌她说:“墙上可否漆上网纱的图案?” 方小姐被她的建议吓一跳,差些昏厥。 我笑了,“每天下午,如有阳光投影,必有图案,真的比假的好看。” “做假的比较有趣。” 我扬起一道眉毛,假的怎么同真的比? 可是客人坚持,我们就得想办法。 方小姐连忙陪笑,“欧洲有种墙纸,把整幅窗外风景画上去,骤眼看,真的一样,李小姐可是这个意思?” “是。” “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做。” “不要整幅墙都是,越像真的越好。” 她出去了。 幸亏马利亚斟来了冻饮,我与方小姐二人坐在露台上发愣。 “这可怎么做?”方小姐问。 “把纱帘图案剪下来,拼贴在墙上,用较深颜色的漆髭上一遍,再把图案撕掉,效果欠佳,用笔再补?” 方小姐大喜,“那你开工吧。” 我摇摇头。“太无聊了,我有别的工要做。” 方小姐急,“这边工钱高。” 我笑笑,“有时,工作不净是为钱。” “你听你这口气,你又不是艺术家!” “那李小姐分明是吃饱饭没事做,消遣我们。” “你去看电影打桌球又何尝不是消遣。” 我只是陪笑。 “你不是想储老婆本吗?” “算了,”我笑,“不娶也罢。” “阿佳,李小姐是我的大主顾,我正等她介绍我装修一幢商业大厦,盈利以百万计,你若得罪她,我同你没完没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替方小姐高兴。 “真的有那么大单生意?做完那一笔可以退休了。” “真是孩子话,百多万可退休?你倒是吃得省。” 我笑,“所以,不知足,永远做金钱奴隶,人家要天上月亮,你也得设法去摘了下来。” 方小姐沉吟,“你倒是有道理。” “你又能吃多少?赚那么多干吗?” 方小姐答:“我想扬眉吐气呀,好叫敌人佩服我。” 我摇摇头,“做得那么辛苦原来是为着恨你的人。” “喂,阿佳,闲话少说,你到底是干抑或不干?一 “你几时签那笔大生意的合同?一 “下个月。” “签妥合约马上告诉我,我立刻收拾工具回家。” 早上,阳光投影在天花板上。 我斜斜印出一行图案。 效果十分理想,忽而心血来潮,我想作弄那一心以为金钱万能的女郎,在图案边加上一只小小灰米色的飞蛾。 做好了,马利亚送点心进来,抬起头看,称赞道:“神乎奇技。” “谢谢你。” “你走了,我们会寂寞。” 真的,那么大屋子,只得几个人进出。 “咦,有只虫。” 她取过长柄刷子去赶那只飞蛾,半晌,才发觉是假的,不禁笑出来,“真有趣。” 正在此际,忽然听见争吵声。 马利亚连忙去关上门,“嘘。”示意我噤声。 我点头。 外头越吵越厉害,终于捧起器皿来。 我与马利亚一声不响躲房中。 终于他们两个人都开门出去,各自驾一部车子离去。 马利亚叹一口气,向我透露,“常常这样吵,看情形就快分手。” 我安慰她,“不要紧,李先生走了有刘先生。” 马利亚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猜的。” 客厅都是碎玻璃片。 那样不开心,还是分手的好。 我收工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工,李小姐已经在房中视察。 看到我,她问:“你真的不是学生?” 我摊摊手,“我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出来学师,我并不是特别喜好读书。” “你很具艺术天份。” “方小姐也这样说过。” “我喜欢你的工夫。” 我弯弯腰道谢。 “你继续做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来,把报纸摔到李小姐脸上,骂道:“你对记者说些什么,你找死?” 接着,他取起我工具箱中一只凿子,劈头打去,电光火石间,李小姐已经着了一记,她哎呀一声倒下来,用手按住头,血自指缝迸出来。 那人还想再打,我本能反应,上前紧紧去抓紧地的手。 他怒目瞪我,他看上去简直不似富商李某,他看上去甚至不似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不要闹出人命。” 一言提醒了他,见到血如泉涌,他也怕了,丢下凿子就走。 我连忙抉起李小姐。 这时马利亚也赶来,我说:“报警叫救护车。” 李小姐用毛巾按住伤口,“不,别报警,我自己到医院去。” 马利亚扶着她下楼。 “我来开车。” 她想了想,“也好。” 在途中血似已止,她不吭一声,我也有点佩服她。 在急症室她缝了三针,留院观察。 我拨电话给方小姐,方小姐也立即赶来。 “不是叫你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吗?” “对不起,我见不得血。” “也怪不得你。” “唏,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人人都有修养。” “阿佳,真没想到你擅于讽刺时弊。” “你进去看看她吧,她虽然有钱,却非常寂寞。” 我在病房处等。 半晌,方小姐出来,“叫你呢。” 我只得进去。 她躺在床上,面孔有点苍白,却仍秀丽如常,看到我笑笑,示意我坐,向我道谢。 她轻轻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会向他索取赔偿。” 我终于忍不住,很温和的说:“有时,除出钱之外,也得想想其他。” 她一怔,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之气结。 笑罢,她似有点歉意,“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离开万恶的金钱,放弃大屋大车,跑去洗尽铅华,到什么工厂去找一份清白的工作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佳,你回去吧,记者来了,我还得应付他们。” “你多多保重。” 过两天,方小姐告诉我,她拿到八位数字的赔偿,并且同李先生分了手。 “她怎么向记者解释?” “家里装修,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记者们相信吗?” “谁有空去追究呢,社会自有更千奇百怪更大的事天天在发生中。” 我无言。 “图案做好了没有?” “尚余一点点手尾便大功告成。” “这是你的尾数。” 我一看支票,“哗,哪里值这么多?” “蠢人,给你就收下吧。” “是是是。”我唯唯诺诺。 我在小洋房完工之际,女主人正招呼朋友。 该位男士较为年轻,相貌举止也略为斯文。 骨子里,我怀疑他们都是一般货色。 他俩站在卧室里欣赏新装修,李小姐的手臂在他臂弯里,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素色。” 那位男士受宠若惊,“是特地为我设计的吗?” “油漆还未干呢。” “是,我最喜清纯的颜色,像你的气质一样。” 我需别转面孔,才不致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 那位先生抬起了头,“咦。”他说:“天花板有一只飞蛾。” 她拉着他走出卧室。 我转过头来,刚来得及看到她向我眨一眨眼。 了不起,娱乐与工作并重。 我完成了工作最后一部份,墙角与天花板都有人造的纱影,的确十分巧妙,李小姐好心思。她是个鬼灵精。 完工了。 马利亚上来说:“佳先生,小姐请你下去喝杯茶。” “客人走了吗?” “他们通常不会久留。” 我随马利亚走到偏厅坐下,李小姐很快出来招呼我。 “请你检验后收货。” “没问题,阿佳,我想你替我装修书房。” 我吓一跳,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李小姐,我抽不出时间来。” “你忙什么?”她不悦。 我只得胡乱找个藉口,“我要结婚。” 她脸色放柔,“啊结婚。” “是,很多事要忙。” “她长得美吗?” “过得去啦。” “干哪”行?” “呃,做售货员。” 她好似很羡慕,“阿佳,嫁给你好福气。” “是吗,”我摸摸脑袋,“我是穷人。” 她笑,“有时,也不能事事讲钱。” 我也笑了。 她夸奖我,“你有正义感,又勤力,又肯花脑筋,阿佳,你会发财的。” 还是说到了钱。 “记得给我一张帖子。” 不敢当,不敢当。 她忽然感喟了,“我也想结婚,可是,过惯了这种大上大落的生活,定不下心来,再过十来廿载再说吧。” 我唯唯诺诺。 “你记得墙壁漆白吗,谈何容易,况且,太白了也单调。” “是,你说,人不同墙壁人的过去难以遮盖。” “对,阿佳,你很聪明。” 过两天,方小姐给我电话。 她笑问:“你几时结婚。” “没有的事。”我不大好意思。 “你是怕李小姐追求你,故意推搪?” “方小姐,你那笔大生意怎么样?” “到手了。” “那太好啦,我只怕服侍那样的女子,你找别人吧。” “死相。” 我是幅白墙,一无所有,心平气和。 ------------------ 文学视界 月儿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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