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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课室人还没有进去,就听见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那里聊天。“蜜斯王的衣服是很大方的,我喜欢冷天时她那些绒长裤。”“是的,小蜜斯王是很漂亮的。” 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她们叫我小蜜斯王,因为还有一位是大蜜斯王。教书的人可能有机会碰到千奇百怪的事儿,年轻人的花样层出不穷,热闹得很。 我走到课堂,坐下来。发觉聊天的是张慧中,慧中有个英文名字,专门给洋老师用的,我还是叫她慧中,另外一个是陈美容。这两个学生平时很要好,功课也不错。 教完一节,我捧着本子预备下课,一个稚气的声言把我叫住,我转头看,是戚家明,咱们班的高材生。 “什么事?”我问他。 “蜜斯王如果有空,我希望与你谈一谈。”他说。 “是功课吗?”我笑问:“你们事情无关大小,老是找我聊,什么科该找什么老师啊!” 是的,我没有家庭,时间比较空,所以工作不免卖力一点,学生们很敏感,所以飞快的发觉了,总是围着我问这问那。 我说:“第七节我没有课,放学等你吧!” “谢谢你,蜜斯王。” 他走了。走过慧中身边,慧中看了他一眼。美容也看了他一眼,全班女生都看他,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不但漂亮秀气,而且温文可爱,还没长大就知道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人才是永远不会被埋没的,他心里有数。 教书有时候非常的累,站在那里不停的说话,学生换了,教的还是那些东西,我上课从来不说笑话,有些老师连笑话都翻翻覆覆的讲,真是最大的笑话。 我觉得很好玩,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累,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好处,隔行如隔山,所以我教书教了那么久,从来不想转另外一个行业。 整理一下书本,我打了一个呵欠,懒腰还没伸完,戚家明已经在门前出现了,我顿时涨红了脸,非常的不好意思,到底做一个教师,需要把最好的一面让学生看,丝毫错不得。 我向戚家明说:“请坐。” 他笑着坐下了。 “有什么事没有?”我问:“关于什么的?” “是生活上的。”他说:“感情的问题。” “感情也是很多种,你的是哪一种?”我问。 “男女感情。”他有点难为倩。 我忍不住笑,“男女感情?”我问:“你太年轻了,今年几岁?十七?十八?这种年纪,最好远远的离开男女感情,专心读书。” 他说:“我很赞成专心读书,”他有点感慨,“老师,你知道我的功课不错,但是感情有时没有选择,发生了就发生了。” 我纳罕的看着他,我一点都不敢看轻年轻人,我知道只有他们才懂得爱情,还是毫无掺杂的,像林黛玉,像茱丽叶,但丁的比亚曲斯,莫不是十多岁的孩子,我不怀疑他在恋爱,他的大眼睛闪闪生光,阴暗不定,他的神情故作镇定,是的,毫无疑问他的这一场病还真的不轻。 “你真的爱她?” “我很肯定,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他说:“我一进校门就注意她。” “胡说!”我笑,“你今年才十八岁,在这间学校已经念了六年书,难道十二岁就懂得谈恋爱?” 他微笑,不说话。 “你的对象是在这间学校里?”我问。 他点点头。 是慧中?是美容?我不方便问。 “她一定很漂亮?比你大还是比你小?”我说:“年纪那么小,绝对不适合谈恋爱,恋爱是非常占时间的,事实上不允许你分心,你今年要考大学。” “你尽力反对?”他问。 “是的,倾力鼎力地反对。”我说:“你学一学控制自己,对方知道你的感情吗?” “不知道。”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变成一种美丽的呜咽,他用手捣着脸,“她不知道。” “家明,有很多事要再三考虑才能做——或者你可以先请她去喝一杯茶?看一场电影?” “她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可以如此肯定?或者她并不讨厌与你出去?” “蜜斯王,你会不会与我出去喝茶?” “我怎么同呢?我是你的老师啊,老师与学生之间,当然是要有一条界限的,相信你们会谅解。” “是的,她也是我们的老师。” “什么?”我问。我非常的震惊,我不敢问下去,也丧失了谈话的兴趣,“家明,不要再说了,你好好的念书吧。” “谢谢你,蜜斯王。” “家明,对不起,我不能帮忙。” “你已经帮了忙了。”他笑一笑,走了。 我暗自犹疑,孩子们真是孤僻,那么多青春貌美的同学,他正眼也没有看,但是却爱上了老师。 有一天我到饭堂去喝咖啡,他坐在我对面,正与慧中说话呢,看见我连忙撇下慧中走过来,我倒是希望他与慧中约会,两人是天生一对。 “家明,好不好?”我问他。 他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连面色都那么好,两颊红,肤色健康,年轻得这么美丽,我想到自己脸上的细皱纹与雀斑,低下了头,只能微笑。 他说:“好得很,我看了你的讲义,今年与明年又不一样,改得很好,补充得也仔细,我们一班男生都非常赞赏,你不知道,蜜斯王,很多中学老师的讲义十年也不改一次。” 我微笑,“像你这种学生,上了大学,一定叫教授讲师头大如斗。” “才不会!”他笑,“我反到这说法。我这种学生才会对功课认真。” “慧中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那边?叫慧中过来。” “不要叫她,她最讨厌。” “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女同学?”我责怪他,“家明,平时你也不像是没有礼貌的人呀!” “她老跟着我!”家明短短的说一句。 “上课铃响了,你去吧。”我说。 他并没有向慧中打招呼,就走了,慧中只好收拾书籍,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笑了一笑。 我喝完那杯茶之后,站起来,没想到慧中站在我身后,我吓一跳,问她:“你怎么没去上课?” “我请假。” “不舒服吗?” “精神不好。” 我心中有点明白,“怎么,闹情绪就不上课,那怎么可以?” “蜜斯王,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 “没有什么办法,人家不喜欢你,忘了他。”我知道她指谁。 “忘不了他呢?”她问。 “也得忘。”我微笑,“何必丧失自尊心呢?为什么一定要他爱你呢?” 我有点不耐烦,我对这种小儿女私情不感兴趣。 “去上课吧,”我说:“还来得及赶半堂时间。” 她十分懒散的走了。 她们这一代的女孩子真是成熟大胆,什么都可以说得出,撇得下,根本一点顾忌都没有,物质生活大丰富了,因此毫无忧虑,他们追求精神生活,诸多不平。 换了我是她们那个年纪,当然不会坦白承认喜欢某一个男人,再喜欢他也要存在心中,不可以一点自尊心都没有,叫他看轻……但那是多久的事了。 我叹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日子内,慧中一日比一日憔悴,坐在课堂中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黑板。眼睛离开了黑板,便是傻呼呼的看着戚家明,我相信她来上学,也不过是为了要见戚家明而已。 我其实并没有谈过这样的恋爱,男朋友是有的,比较谈得来的也有,但是要我嫁给他们,不见得这么容易,嫁给他……我哑然失笑,要多么爱一个人才能嫁他啊! 要有像慧中眼睛里这样狂热的爱。 我并不同情慧中,也不同情家明,他们都是受过教育的年青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他们应该有思想。 下雨,我带薄子回去改,在淋雨等车,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我抬头看到家明,他的胡髭长出来了,没有剃,眼睛很炽热,他替我拿起伞,我闻到他身上男人的气味,我看他一眼,在生理上来讲,他已是完全长大了,心理上呢?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我微笑。 “在这里等车,等一个钟头也没有车,我们到转角上去吧。”他说。 “在这里就很好。”我坚持着。 他替我撑着伞,离我很近,他穿着校服的白衣白裤,脖子上一条墨绿的丝线,下面悬着一块白玉,打扮得那么时髦。我微笑了。青春从来都不是含蓄的,青春逼人而来。 “你的恋爱问题解决了没有?” “没有。”他说。 “还是那么爱她?” “是的,还是那么爱她。”他看着雨。 “家明,你要当心,慧中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说。 “好的女孩子不知道凡几,数也数不清楚。不能因为她好而娶她。” 我看他一眼,“有空车来了。”我说。 他伸手替我叫来一部车子,我坐进去,他把簿子与伞都交给我,自己在雨中淋着。 “傻孩子,”我说:“快回去,别淋湿了。” 他点点头。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一个学期就完了,成绩表拿出来一看,戚家明科科都远远在前,分数好得惊人,这个孩子的确叫人喜欢!生下来便是一块读书的料子。 我觉得很骄傲,能够教这样的学生是运气,他情绪在波动中还能够做这样的功课,也不枉我疼他。 但是慧中的成绩却被美容赶过了。 我决定要见一见慧中,我到底是她的班主任,她的成绩突然退步,我有义务与她谈一谈。 慧中来了,神色非常难看。 我问:“你看到成绩表了?” “看到。”她低着头。 “功课退步了那么多,大学势必是难考的。”我说。 她忽然赌气的说:“我不打算考大学了,反正是考不上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是什么影响你的情绪?有难题不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为了戚家明!”她怨恨的说。 “他怎么了?” “他妨碍我读书,妨碍我进步。”慧中冲动的说。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这是与他无关的,慧中,你冷静的想一想,这恐怕不是他的错呢。” 慧中双眼瞪着,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伏在桌子上,非常悲苦。 我劝慰她:“别傻,过若干年,你会觉得自己可笑,难道这不是可笑的吗?年纪这么轻,前程这么远大,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小男生烦恼又烦恼,这个学期你还可以好好的努力。记住,做人要自爱,爱你自己。” “我爱他。” 我有点动气,“爱爱爱!你们懂什么,成天成夜为恋爱而恋爱。” 她看着我,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蜜斯王,我明白了,我要走了。” “慧中,我这是忠言,你不要逆耳才好。” 她没有答我,拿起书包就走了。 我用铅笔在桌子上敲着,想了半天,决定第二天传美容来问一问。 美容应该知道得比我多一点。 美容说:“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戚家明根本未曾正眼看过慧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她有希望。” “戚家明真的对她没兴趣?” “当然没有,戚家明对任何女同学都不感兴趣。” 我问:“可是慧中很爱戚家明?” “我不知道,你可以看得出她是爱他的,只要戚家明在,她的样子是不同的。” “如果家明对她注意一点,她的情绪会不会好起来?” “那自然。”美容说:“你看不见吗?现在慧中的呼吸都是为家明而做的。”美容声音当中的恨竟是明显的。 我觉得很惊异,他们的感情太激烈了。 她走了。 我又派人去找家明。 家明很快的来了,这小子,脸色红粉粉,一派健康,有型之至,他相当的喜出望外。 他问我:“找我有事?” 我看他一会。“是,请坐,有事找你帮忙。” “找我帮忙?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做。”他认真的说。 “真的?我想你帮慧中做功课。”我说。 “什么?”他不置信。 “你刚才说帮得上一定帮。”我看看他。 “我讨厌她。” “同学间是应该互相帮忙的。” “对不起,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上课,又同班,照说应该同时吸收才是,我为什么要帮她?” “因为你答应了我。”我说。 “我答应了你?” “是的,你已经答应了。”我笑。“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 他注视我长久,他说:“慧中那里,我该怎么做?” “你只要天天早上向她笑一笑,问她功课为什么退步了,有什么问题,那就行了。” 他坐在对面用手支看头,他是那么的漂亮,难怪女同学一个个为他颠倒,人长得漂亮的确是占了最大的优势,我微笑了。 他问:“蜜斯王,你周末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在家看电视。”我笑。 “没有约会吗?” “你难道不晓得蜜斯王是老姑婆吗?”我问。 他笑一笑,“假如我与同学一齐来看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说:“事先与我约好了,我自然会招呼你们。” “有没有东西吃?” “当然有!你没吃过我做的清蛋糕呢,我做的蛋糕全世界一流,有一年我在瑞士的烹饪学校学的。” “我们这个周末来。”他摩拳擦掌的说。 “可以,星期六下午三点好不好?”我问:“跟谁来?跟慧中来好吗?” “我会多约几个同学一齐。”他说。 我不是要拉拢他们,只是他们两人实在是很相配的一对,加上慧中这么痴心家明,家明笑一笑,好过我们说三百句话,使一个人高兴点不是错事,我很鼓励家明日行一善。 我看到慧中的时候,心中很安慰。 她的情绪好转了,感情这件事是有奇迹的,她的功课也交得快了,日日早上打扮得清新万分,整整齐齐坐在第三排,她知道家明会注意她,会对她笑一笑。 星期六,来了四个学生,我在厨房做蛋糕,他们在客厅玩游戏,慧中也来了,开心得像白拣了金子似的。 家明到厨房来。 我笑说:“谢谢你。” “她要是有什么误会,与我无关。”家明知道我说他什么。 我瞪他一眼,“老实说,有人这么喜欢我,我可要乐死了。” “我情愿被爱,不愿意爱人。”他低声说。 他穿一件雪雪白的T恤,一条洗得碧青的牛仔裤,一对球鞋,这么简单的打扮而这么出色,真不是容易的,家明的神色忧郁。 “你的感情问题怎么了?”我心中纳罕,那是谁呢?那个老师是谁呢? “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说:“来,把这个送进烤箱。” “你一个人生活,不寂寞吗?”他问。 “寂寞又怎么样呢?”我笑。 他看着我,笑一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没说。 他出去了,慧中又进来。 慧中说:“蜜斯王,我先一阵心情不好,说话一定得罪了你,我很抱歉,你实在是一个好老师。” “心情好一点吧?” “好多了。我知道家明永远不会爱我,我只要他不讨厌我,于愿已足。” “谁敢说那么远的事?”我反问。 她又得到了希望,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我们稍后把蛋糕取出来,吃了。 我始终不知道家明爱慕的那位老师是谁,猜都猜不到,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家明的心思很密,他不会说出来的。 我默默的教着书,星期六有了新节目,学生们常来,反正我是寂寞的,岁月如此这般流过,流在电视上,流在书本上。 一个星期日,我穿着牛仔裤看电视,家明忽然来了,我拿着茶杯去开门,吓一跳。 “家明。” “是我。”他说。 我开门让他进来。 “家明,有什么事?”我问。 “我们下个月就毕业了。” “有没有准备考试?”我问:“温习得怎么了?” “父母要把我送到欧洲去。”他有点不安。 “好现象呀,多少人想也想不到呢。”我问:“你有什么烦恼?” “走了就见不到你了。”他简单的说。 “哪里有这种傻话?”我笑,“到了外国又有一批新朋友,你不明白吗?” 他点点头。“可以给我一点纪念品吗?” “你要什么纪念品?”我很罕纳。 “你手上的那只三环戒指。”他认真的说。 “我不能给你。”我温和的说:“这也是别人给我的。” 他不响。 “如果我送了你,其馀的学生知道了,我就要订制四十五只了。”我解释着。 我的心中暗暗吃惊,有一、两分明白,我怜惜的看着他,有点受宠若惊,我再也想不到他喜欢的是我,而且喜欢了那么久,震惊之中,我有点慌乱。 我说:“家明,像你这样的男孩子,到了一个新地方,一下子就把我们都忘了。” 他笑一笑,看着我。 “为什么是我?”我忽然问他。 “再简单没有了,”他惊奇的看我,“你不明白吗?你年青、你漂亮、你成熟、你同情、你了解,你永远微笑——” “那只是表面。”我有点哽咽。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低声的说。 “足够了?”我问:“你一点也不知道我!你在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我下个月就要走了。”他说:“我会写信给你,现在我想抱一抱你。” 我摇摇头,“如果你要给我一个好印象,我们最好别提男女间的事。”我看着他,“我不喜欢。” “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他站起来,“我走了。” “谢谢你一直对慧中好,”我说。 “你叫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到的。”他说。 “家明——”我的眉头紧紧的皱着。 “我以为你一直是知道的。”他说:“我走了。” 我褪下戒指,“你还要吗?”我递给他。 他接过,“戒指还是暖的。”他套在尾指上。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幸亏不知道。”我说:“但是我很感激你。”我看着他漂亮的脸。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渐渐扼着我,像是要把我扼死,我没有推开他,我看着他。 “我要走了。”他放下手。 “祝你考试成功,祝你在外国生活愉快。”我的声音也低下来。 “谢谢你,你真是好老师。”他说。 “家明。”我叹气,“好好用心考试,还有慧中,记得她是你的同学。” “我明白了,你要我忘记你吗?”他傻气的问。 “并不。”我说:“如果你可以忘记,便忘记,要记得的话,便记得。不要特别为我做什么,我只是你的老师,记住。” 他走了,不是不带着怒意的。而我竟一直不知道。 竟是我。 ------------------ 文学视界 月朗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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