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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仿佛认定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猛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律。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 汤米瞪大了双限!“百佳,你这个人好不糊涂,身在时装界,连闻少达这三个字都没听过?他是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纽约,洋人听见“闻先生”是要站起来的,若有他提携,你受用不尽。”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没跟我提起他。” “她当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汤米笑。 “为什么?”我问。 “你记得我当初把你送到咪儿家,她正失恋──?” “呀,”我失声叫出来,“那个魔鬼男人就是闻少达?” “聪明女,一点都没错!正是闻少达。”汤米说:“咪儿为他,洗尽铅华!放弃许多演出的机会,专等他来娶她,可是闻少达并没有为她与妻子离婚,后来他索性离开了她。”汤米看我一眼,“后来是因为你,咪儿才有点振作。” 我心想,就因为她与闻少达不和,现在她公报私价,不让我去参加合主办的盛会,她太过份了。 她也要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过去一年多她对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绂持缄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 我说:“谢谢你,汤米。”我已得到足够资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无法同她联络,但是闻某说:他只会在香港逗留两天,那意思是说:如果我要争取这个机会,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这也是诡计吧,我并不笨,看样子他是要与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这个磨心当然是做得有代价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间周刊零星出现的成名,而是有国际时装杂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离开这里,有那么远去那么远,飞跃时空,像月亮般闪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来第二步要靠间少达。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自动拨电话给闻君。 他很喜悦:“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马上出来。” 我心内顿了一顿,我答应过咪姐不与他有任何往来,现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总得为自己。 “我打算来签约。” “你几岁?” “十九。” “把父母或监护人找来。” 我迟疑。找我父母?我都两年没看见他们了,实在不愿意再与他们接头,那个没有温情,没有基础的家,孩子们个个拚老命自生自灭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说一遍。“三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他说。 我鼓起勇气回家,两年了,黑羊回家。 那条街道显得特别窄,屋子特别小,而他们的面目,非常含糊,见到我,还是震惊了。 母亲斟杯茶给我,杯子沿口处脏,我始终没喝。姐姐面孔上生着许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难受的还是她一身过时的衣服,看出不很贵,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如意料之中,母亲推辞:“──签合同?”她总不肯帮忙。 我截停她,“这些日子来,每个月都有钱送回来,不帮这个忙,以后就没有了。” “好!好。”她马上说,一切为了钱。 我渡日如年的坐着等闻少达大驾光临,心事多得没有心思再与他们敷衍。 终于门铃响了,闻少达带着律师同来,我把合同每一项细则都看清楚,觉得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大笔一签,收了订洋,我把现金支票留下给家人,便站起来与闻某一起离开。 他在车上问;“去吃顿饭如何?” 我默默头。庆祝一下也好。 他又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咪儿跟你比,是差远了。”不知是褒是贬。 我淡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活在这种时代,不精刮一点是不行的。”我希望我做对了。 “如何应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问。 “我不打算应付她,我打算依书直说。” “你当心,我知道她为人,她会扼死你。” “她?她不会,她靠我哪。”我说。 闻少达默默头,“很好,我会在那边替你办飞机票与入境证,尽快通知你。” “这么快?”我讶异,“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码还要到纽约来受训三个月,凭你现在的土样──你以为只靠一头直发娃娃装就可以扬名国际?”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签,口气就不同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连忙说是。 吃饭的当儿,我心中有太多的盘算,故此没有说话。 闻少达问我:“你不感激咪儿?” “早就回报她了。”我说:“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错!可是她为什么不提拔别人?我相信我是有条件的,不然她不会巴巴的对我好,你不会来挖角。” “你对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样?他们不能再帮你,你就踢开他们?”他不以为然。 “随便你怎么想。” “将来你会对我怎么样?”他忽然问。 “当你是老板。”我笑看举杯。 奇怪,他惯于用人,现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忧虑。 他随即问:“你跟咪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经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佣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万。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这次到东南亚去,便是看看路数,如不打出我的招牌!这种些微的好处是不会送上门来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听我的话,”闻少达感慨的说,“就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靠一个没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听说你不肯同她结婚。”我说。 “做人倩妇也可以做得根风光的。” “也许她皮不够厚,心不够黑,不懂得争取这一类的风光,也许她弄假成真,爱上了你,也许她真的根笨。”我说得像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闻少达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来,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点不忍叫她受这个打击。 我等她休息过后,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开头不相信,“是不是闻少达跟你家人串通好了来骗你?你说。”她抓着我手臂。 我摇摇头,“没有,我自己觉得这个机会很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机会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不要跟闻少达来往,但早──” 轮到她打断我,她指着我说。“你滚!你立刻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的眼泪戏剧化的滚下来,“我怎么样的对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拣出来,你不过是一个住年妹的货色,是我一手把你训练成今天模样,你没有更心,你太过份……” 我索性坐下来听她骂我,骂够以后,我俩的恩怨就一笔钓销,再不拖欠,由她闹个够。 我坐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到了纽约,我要脱胎换骨,我要改变自己,我要成名。 “他会骗你,百佳,他会骗你,他以前也同样地骗我,你难道没看见?你不会在外国成名,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我没好气,“咪组,我会当心自己。”恨她扫兴。 她忽然真正的崩溃,号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很意外,“我不会离开你,是你要叫我滚,咪姐,我不过是要到纽约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劳的十份一,我无论如何会放在你手中,你别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这次一走,你就不会回来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她使劲的扭住我来闹。 .我推开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两个星期。 我最怕人家对着我哭哭啼啼。 不到几天,我离开咪姐的消息传遍全行。 一般的批评都说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解释。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们逼得我无存身之处,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当图报,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隶,我连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难道一辈子卖身? 不可能的事,迟早我都会辜负她,不如趁这个机会摊牌。 她四出找人诉苦,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都维持缄默。 她扬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够把她拉下来,她算是什么东西?这种街上拾回来的烂污货!” 就差没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下去,我很难在这个城内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场,汤米说:“你太不会处理场面,不应把事情搞得那么糟。” 我也有点惶恐,要是闻少达不来接我,我就惨了。 这一阵子我也不好过,真没想到咪姐会泼得这样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开心?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这么恨我,把闻少达欠她的一笔账都算在我头上。 闻少达来长途电话:“听说你有难题?要不要先过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强心剂。 但我还得装出不在乎的语气,“外头传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闻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无路,非扑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惨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纽约,我心中一点欢喜之情也没有。 老实说,少了咪姐的照顾,我也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曙光已露的事业现已在阴渠里,更加露不出一丝笑容。 闻少达问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还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怀抱,一切都是阴谋,但我已没有选择。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会把我捧红,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 演出如期举行。 闻少达没有亏欠我之处,只是一个东方面孔要在细约爬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事,轮到黑女也还没轮到我们,我接些零星的扬子来做,不是找不着生活,但风光还不如旧时跟住咪姐,要离开纽约,又提不起勇气。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顿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时坐在小公寓内,忍不住哭。 一年下来,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黄不值钱,而闻少达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开始想家。 接到汤米的长途电话,我简直雀跃,才问:“你好吗?”就哽咽起来。 他叹气:“寂寞?外国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没精打采,“在香港我还算主角,在此只是临记。” “找个科目来读读,那么多野鸡学校。” “没钱,没心学好。” “不可救药。” 我们说了五分钟,他说咪姐很潦倒。 我说:“问问她,我回来跟她可好?” 汤米为难,“她那个脾气。” “替我问问。”我恳求,“试一试,我青回来跟她。” “百佳,你那边真的那么糟?”汤米疑惑,“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风光。” 我不响,多说无益,闻少达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妇。 “行有行规,都说你黑,怕被你害。”汤米说。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有不少模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我打个寒颤。 我的将来会怎样?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听到他声音,非常高兴,他带来的却是噩耗。 “咪儿死了。” 我张大嘴,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过量药物,在家里毒发身亡。”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为什么?” 汤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缘故,她又振作一阵子,你到纽约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张嘴,三杯下肚,就开始说人家不是,因此更没有一个朋友,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胜曦嘘。 我如堕入冰窖,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复起打天下──人们对丑闻很快会淡忘,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但现在她死了,我怎么办?我从此流落纽约? 汤米说:“她身后萧条,你在情在理,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他口气很责怪。 我很反感:“不!我没有钱,我也没有力,我不回来。” “你!”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来吧,”汤米说!“闻少达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经质地大笑,摔了电话。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 我说:“给我飞机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没有前途。”他冷冷的说.!“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他完全像事不关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应我会有前途,你骗我前来,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我扑上去。 他大力推开我,声音更冷,“不,是你以为鸿鹄将至,是你以为可以一飞冲天!是你出卖咪儿,是你条件不够,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一年来,如果没有我,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 他厌憎的说:“你看你的样子!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你却没有兴趣,我看错了你,你回去吧,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说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对我说:回家吧,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发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打个电话给汤米, 买好飞机票,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手续,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 下飞机时是深夜,我疲乏、失落、伤心,不知何去何从,汤米出现了。 “汤米!”我要过去拥抱他。 他避开,对我极之冷淡。 我说:“今夜我没有地方睡,三年前一无所有,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汤米讽刺我:“人家聪明,又有良心。”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问:“到你家去睡,可以吗?” 他说:“不行!让你进门的话,没完没了,领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钱,替你找家旅馆。” “咪姐她──” “不是说不回来吗?”他很气愤,“等你?都臭了。” “但我还是回来了,不过稍迟一点,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哀求,“原谅我。” “老实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值得帮,”他叹口气,“两个一样可怜,两个一样可恶。” 我低下头。 “百佳,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再来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没有意见,回到老家,有种踏实的感觉,我愿意听天由命,从头来过,我问汤米,“我还有机会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热水澡,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着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呼吸,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型。咪姐!我张大嘴,是咪姐!她来看我,她不放过我。我很平静,我自床上靠起来,她正看着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双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只觉得凉飕飕的。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轻轻说。 “但你终于回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还有我。” 我不响,她会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 “──我们可以东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们。” “什么?”我伸手开亮了电灯,“你──充满意外及惊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并没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开被子,起来拥抱她,在那一刹那,一切谈会都冰释,我到这个时候,才落下泪来。 “不要怪汤米,不是出这一招!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复生,再世为人吗?”她很有深意的说。 我无话可说。 我们和好如初,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才搬进去,经过这次风浪,我明白许多,幸亏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我多数为厂家表演,不大公开亮相,钱还是赚得到的,不过辛苦一点,生活也过得不错。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计划将来,见到老朋友,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人们是健忘的,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而我,那时候我人在纽约,我没听见。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现在比较客气,有距离,现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俩元气恢复得很快,咪姐改变作风,认识了一位小厂家,两个人走得有纹有路,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咪姐也真脱胎换骨。 我跟她,都似裁坏了的衣服,要尽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别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钱回去。他们是对的,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但是平静可贵,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母亲一日煮三顿饭,父亲或许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许多。 制作:月儿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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