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民国四十六年 春分台北古亭区
  植物园往北走,在日据时代是属于日本达官贵人的宿舍区,所以留有好几排灰墙高筑、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拨给了政府高级官员,还不时有宪兵和警察站岗巡逻。
  然而,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层职员的房舍,狭矮的日式建筑,一间紧挨一间的群集,加上后来人的添盖及阻隔,原本已够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网般复杂混乱,常常有很多人进得去出不来,在里面绕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敏贞也是过了好一陈子才摸熟路径。
  她一手提着用草绳绑着的猪肉、蔬菜,一手拾着四只鸡蛋和白面线,小心地注意着地上漫流的水渍。
  这一餐花了她九块五毛,算是奢侈了,这笔钱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伙食费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说起来是她可怜母亲的受难日,没什么好庆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两兄妹起哄,她才不得不依故乡的习惯,煮锅鸡蛋面线来表示一下。
  故乡……她已经离开整整两年的地方,话题似乎很遥远,但那里的许多人和事,仍在她内心隐隐作痛着。
  她拐进一个窄巷,尽头是个门已拆掉的入口,她低头避免撞到横斜的梁木,眼前豁然开朗的是铺青石板的日式庭院,抬头可见丽日晴天、白云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经荒废,只有石缝墙隙恣意长着一些没人理花乱草,成了大家停脚踏车和放置杂物的地方,偶尔可见鼠辈奔窜,惊得人哇哇叫。
  这里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赚脏乱破旧,一有办法就搬出去,再将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来台北打拚的外乡人。
  这前后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贞并不清楚,房客总是来来去去,大家为生活早出晚归,碰上了也说不到三句话。
  她和美琴全盘的那一间在右手边,窗外挂着一个生锈、也没什么声量的风铃。玄关纱门处有个塌了一角的小台阶,智泉正坐在那儿。
  “你来早了。”敏贞一看到他就说。
  “下午学校没有课,我在图书馆坐一下,就直接走过来了。”他一脸笑意地迎着她。
  智泉是师大的学生,今年就要毕业了,他长得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生一副乐观憨直的模样。他总让敏贞想起绍远,他们两个都充满农家子弟奋发向上的努力和决心,只是智泉没有那么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
  “美琴不知道你会早到,所以还在店里赶客人的衣服呢!”她边开门边说。
  “没关系,我今天是来见寿星的。”智泉一踩到地板,地板就发出吱嘎声,“我好像又变重了,音响效果愈来愈大。”
  有几段地板是裂开又钉的,平常走路都要避开。
  敏贞拉起窗帘,天光照进,立刻显出屋内的寒伧。几坪不到的小空间内只有自搭的长桌、一个绣架和两张椅子;晚上她们就睡在有纸门的塌塌米小室里,像极了长方形的箱柜。
  由于女孩子的洁浮巧思,智泉仍觉得这屋子很美。墙上贴着敏贞在旧书摊习的仿画、美琴的女明星海报、窗帘上的蕾丝、编织的小玩意,还有瓶里的几朵白花总散出一股淡淡的诗情画意。
  而敏贞就是其中最雅致的诗,最美丽的画。
  他一等她回过头;就把藏在身上的两样礼物拿出来。
  “你还习东西做什么?”她眉头微皱地说,“也只不过穷学生一个,干嘛浪费呢?”
  “一年难得一次,怎么叫浪费呢?”他见她不动,干脆自己打开第一个小巧的贺纸盒,“生日蛋糕!平常舍不得吃,今天借你的江也来洋派一番。”
  他看着涂着奶油的小蛋糕,不知该高兴或生气,她实在不愿意智泉这样破费。
  “那是大家有福同享。”他又拆了第二个包,“这个是专门给你的。”
  当他拿出那本欧洲画册时,她看傻了眼,简直无法相信。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每次去逛书店时,你都爱翻这本书。”他献宝似地说:“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习来送给你。”
  她哪是爱翻这本画册!她根本不在乎梵谷、莫内、高更,她只是想着绍远,想着他一直无法送出的书。她两次用冷嘲热讽的方式拒绝,他都默默承受。
  她以一种莫名的心情在书店看,看追忆的味道。而她曾经拒于千里之外的东西,又怎会想再拥有呢?如今看到簇新的画册在她桌上,感觉竟是痛苦,恨不得它立刻消失!
  “谢谢你。”她强颜欢笑地说:“我们该生火煮面了!”
  “你好象不高兴?”他察觉有异地说。
  “怎么会呢?只觉得太花钱了。”她振作情绪说。
  屋内没有厨房,生火、洗菜都在外面。
  她清理菜肉,智泉就帮忙煽火炉,等一切就绪再搬回里面玄关前的小空地炊煮。
  智泉一向吃学校敏贞和美琴大都吃店里,这样动锅动铲的情形也不常见。
  当汤面发出诱人的香味时,美琴回来了。她比敏贞小半岁,长得和哥哥很像,白皙秀气,因为崇拜林黛,所以把头发烫成蓬松状,反而比长发垂肩、只系一条丝巾的敏贞老气。
  “嘿!你们就那么迫不及待?”美琴一看长桌上的碗筷就说,并递给敏贞一块宝蓝绸缎,”这是孙夫人订做的,她指名要你绣。“
  “敏贞的工作还不够多吗?“智泉指着绣架,“白天店里做,回家也不能休息,科是剥削嘛!”
  “她的手艺好呀!赵老板早不准她做剪裁车布的粗工了,要她专门去设计花样和配绣珠饰,现在除了部长级以上的太太能派她亲手绣之外,其他人连想都不要想。”美琴说。
  “别说得太夸张了。”敏贞替他们一人夹一个蛋说。
  敏贞能走进这一行,也全是因缘巧合,这不要感谢她在台北的第一个朋友王彩霞。
  彩霞是西门叮所谓的“半楼仔查某”,每天打扮妖娆穿梭在酒馆舞厅陪酒陪客。她最早介绍敏贞到附近的礼服旗袍店工作,那里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欢场女郎,环境十分复杂危险。
  后来店里的老板娘很怜惜敏贞的好学及气质,将她转介到较高尚的古亭区,这一带很多将官夫人,旗袍的生意很好,而且层次托都较为精进有格调。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敏贞凭着母亲留下的绣花本、自己素描的基础和从宛青那儿得到的旗袍知识,加上天生对色彩的敏感度,小小年纪就受到很多客人的常识。
  当然,她也常看画册,牯岭街的旧书摊就有挖掘不完的宝藏,国画的线条韵味、西画的浓郁挥洒,都带给她无限的灵感。
  赵老板是上海名师傅,他直夸敏贞有天分,却不知道她的外祖母、母亲都有绣庄世家的承传,血液中有一种对丝彩世界的动心和感应。
  “还是别太劳累身体,看你最近太瘦了。”智泉仍在原来的话题。
  “她呀!有件就收,想钱想疯了,好像怕老了没有人养她似地。”美琴笑她,“就没见过那么紧张的人。”
  “敏贞无亲无故的,自然会比较没有安全感,想多存点钱也是人之常情。”智泉说。
  到了台北以后,敏贞一律说母亲过世、父亲失去联络,自己全然孤独,大家见她年节都无家可归,也就想信了。
  “现在没有亲人,将来也会有呀!”美琴说,“结婚之后,不就丈夫孩子,外加公婆妯娌了吗?”
  “我才不指望那个,还是靠自己才实在。”敏贞说。
  “你放心,再怎么样,都有我来养你……”智朱说,一见敏贞拿白眼瞪他,又忙改口:“算我没有讲过。不过,我有个建议,你若真想赚钱,何不自己开个店呢?像你现在日做夜做,大部分利润都归赵老板,你每个月还是拿那几百块的工钱,多划不来呀!”
  “我的目标不是开店,而是想存钱回学校念书。”敏贞说,“听说台北明年有一年家专要开办,我想去念些有关服装设计的课程。”
  “服装设计?这还要在学校学呀?我们现在天天忙的不是吗?”美琴问。
  “赵老板说以后旗袍会愈来愈不兴,年轻的一辈都不再穿了,我不能靠绣花缝亮片珠子过一生,所以劝我拿个文凭。”敏贞说,“况且工厂已经开始大量制作布疋,以后难保不会制造衣服,到时我们裁缝业就得改头换面了。
  “你看看,她这个人是不是患了紧张症?说得我们全都要失业似地。“美琴对哥哥说。
  “敏贞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学徒制的确会慢慢慢慢式微,美琴,你也该再念书才对。“智泉说。
  “我疯了才去念,我如今只想赚钱,不想花钱。“美琴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快点出师,返乡去开个裁缝店,让爸妈不再辛苦种田了。“
  “这志向更伟大了。“敏贞说:“好了,我们可以吃蛋糕了吧?“
  智朱取九来切,美琴又拿出在巷口买的一瓶汽水,三人像过节一般闹着,直到智泉不得不回宿舍才散宴。
  “快去睡吧!别再赶夜工了。“他走之前说。
  敏贞当然不会听话,收拾好残羹剩菜,她马上又坐回绣架,就着小灯泡,一针针在白缎布上穿出朵朵艳红的绯寒樱。
  “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美琴坐在纸门边,吃着剩下的蛋糕,“你天天忧心,偏又不去做让自己免烦恼的事。比如说,你可以嫁给我哥哥呀!他就快要毕业教书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求温饱绝对没问题。而且你我一起开店,多了一笔收入,就更不必害怕了。”
  “怎么又旧事重提了?我对你哥哥并没有男女之情呀!”敏贞说。
  “这点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个大学生,外表英俊斯文,个性忠厚老实,你怎么会不爱他呢?在我们家乡,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恋他,媒人婆天天来说亲昵!”美琴说。
  “姻缘是天注定的,有时就是勉强不得,没有道理可言的。”敏贞淡淡地说,口气中有些哀伤。
  “我哥哥绝不会死心,除非你嫁给别人,否则他不会放弃的。”美琴肯定地说。
  绯寒樱开得一片妈红灿烂,结的山樱桃却是酸苦的,犹如敏贞的心境。
  如果当年不离家出走,她早就是绍远的妻子了,但在众人的议论围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黄土一抔了?
  她走后,很多人会松一口气,真正会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来和绍远订婚,父亲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岂不太愚蠢了?
  秀里对她而言仍是产弃纠葛的一片禁地,逃出来后往回看,自己真被夹缠扼绂得可怜复可恨,仿佛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挣扎着想看天,却弄得鲜血淋漓。
  一到台北,她就回复了自我,把爱恶伊妒都抛开,整个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轻松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气刁钻古怪、个性孤僻执拗的敏贞,现在的她,平易近人、温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板和同事的喜爱,他们绝对想不到她有那么阴暗的一面。
  为了心灵的平静,她下定决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断那里所有的一切回忆,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老有一根细绳是切不断的,另一端就在绍远的手中,沉重的记忆不能斩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学,就在不远处。
  在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还会感觉到那幽幽的口琴声。
  都是那本欧洲画册惹的祸,它日日摆在小屋里,总令敏贞想起绍远。
  她将夹在母亲绣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黄。树王和藤罗别来无恙吗?
  思乡情绪如雨后狂潮,她并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个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问的是惠珍,但为了怕有人追踪而至,她也断了这一条音讯。
  事实上,两年前她翻山越岭,辗转搭车来到台北时,第一个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开邱家,混在拣茶的妇女中,一面赚取生活费,一面想办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厂里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绍远就找上门,她只来得及抓住包袱,由后头开溜,沿着淡水河的水门,十号、九号、八号……一直往上跑,手上还穿着花布围裙,脚上级着一双拖鞋,一副仓惶的狼狈相。
  她没想到他们竟来那么快!
  她实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顾台北处处是陷阱下,独自一家家敲门应征。
  无人事无背景,自然是到处碰壁,所以,当有一家小公司的老板表示缺额已补足,不过可以转介绍她到朋友那里时,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车子。
  那时真的太天真了,车子驶出市区,走了一段好长、好荒僻的路,敏贞仍没有警觉,后来到了一个景色优美的山城,旅馆树立,招牌上都有“温泉”二字,她才慌张起来。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艳名远播、让男人买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车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温泉的彩霞经过,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从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随意,不敢凡事理所当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毙。
  彩霞是来自宜兰乡下的女孩,五岁当养女,十四岁被卖到妓院,虽然在风尘中打滚,但直爽热心的脾气仍不变。
  敏贞由彩霞那儿学到不少东西,对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别是学习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还能保存一颗关怀的心,让她从不见天日的牛角尖跳脱出来,真正掌握她离家独立后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轨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扰那不堪的过去吗?她准备好了吗?
  清明过后的一个休假日,敏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来的是久违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脚挤满了低头拣茶的女工。
  邱记茶行的招牌仍远远挂着,曾经豪华风光的西式洋楼似乎有些岁月的沧桑了。
  忽然传来茉莉香,白毯似地铺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厂前的忙碌和她老爱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开一群跳茶箱和绳索的孩子,她来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结婚了。”一个女工说。
  这倒很出乎敏贞意料之外,她问:“她嫁到哪里去了?她还会回台北吗?”
  “她好像嫁到龙潭,至于会不会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个女工说,“对了!她姑妈在这里,你可以问她详细情形。”
  “不必……我……”敏贞阻止,但对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妈,这里人称阿青婶,也是从秀里出来的,想必多少风闻她逃家的事,这一碰面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很想从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伤了脚,想走石阶又太多障碍,才迟疑几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贞小姐,真是你!”阿青婶满脸惊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终于出现了!”
  “阿青婶好。”敏贞不安地说。
  “这两年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家人到处打探,特别是冯家的大儿子绍远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来问呢!”阿青婶说,“你是在我这里跑掉的,我总觉得有责任。”
  “实在很失礼。”敏贞只有说:“给你添麻烦了。”
  “你应该回家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嘛!”阿青婶有意劝她。
  “我明白。”敏贞应付着,人往后退,一心只想脱身,深怕会有熟人从邱记出来。
  “对了,你是住在附近吗?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还在茶厂里?”阿青婶似乎心要问到底,“哪一家茶厂?”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乱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开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春雨绵绵,忽粗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露出笑脸,潋滟着微湿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尤其香喷喷的试穿间,有天鹅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黄昏,歇雨如丝,她撑起小白花洋伞,踏到街道上。
  突然对面有个伫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辆三轮车踩过,溅起泥水;她再眨眨眼,伞从她的手上滑落。
  他举步踏了过来,敏贞转身就走,无视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只凭直觉左闪右穿,竟也没有撞到人。
  他拿起伞在后面紧随着,没多久伞就在她头上,他始终落后,配合着她的步调,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进入她莫名的情绪中,那就是绍远,千真万确的绍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植物园,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间有中央图书馆和展览古物的历史文物馆,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审议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样式。
  敏贞的脚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径,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着涟漪,拂乱了天光云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连缀,随水飘流着。
  “敏贞,不要再走了吧?”绍远终于说。
  她在漫漫的水边站住,手绞着手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青婶通知我们的。”绍远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说:“她说你在服装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头探访台北所有的服装社,我比较幸运,第三家就找到,没想到你离我那么近,这条路我时常经过,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来如此,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去大稻埋!
  他们肩并着肩,敏贞只消轻轻一瞥,他整个人就进入眼帘。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浓密的头发侧分,露出宽广的额头,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脸上的线条则变得更刚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环境来涵养自己特质的人,一身粗简的白上衣和卡其裤丝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扬的气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坏你们计划吗?你会傻到拿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吗?”敏贞一见到他,语气自然又尖锐起来,挡都挡不住。
  “那么久了,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总是话不饶人。”他并没有愠意,只是有点沉痛,“你难道都不曾想过,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对家人是多么大的打击吗?尤其是一大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又没带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你离开的丝毫线索,简直吓坏了家里的每个人。我们甚至搜山、去捞秀里溪,深怕你发生意外。你真的太不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她咬着唇说:“而且你们的动作还真快,马上追到大稻煌来!”
  “这还多亏纪仁叔想起那条古道,我们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个朋友丁惠珍,我们能不来找吗?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说。
  “我跑掉才是称了每个人的意,不是吗?”她说,“我阿爸少了我这麻烦;你能够避开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来和你订亲,岂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自从你走后,你阿爸每日忧心忡忡,挂虑你的安危;你阿嬷更是提到你就落泪,她一向是最宠你的,你忘了吗?“他望着地面说,”我一直没有想避开什么罪嫌,而且敏月也没有和我订亲。“
  “什么?”她吃惊地问,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爱她,记得吗?“他和她四目相对,”我只不过听了你的话,不去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黄家的女婿,哪管爱或不爱?“她转身欲闪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当然在乎!我告诉过你,我是迫于情势,不得不同意。“他绕到她面前,急切地说:“幸好那天晚上你说我对你不轨,才阻止了这桩婚姻悲剧,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不是吗?”
  “这就是敏月没和你订亲的原因吗?她还认为你……对我不轨吗?”她抬头问。
  “我是对你有过违礼失控的行为,我从来不否认。”他静静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发生的事,敏贞又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再一次转身,还向前走了几步,等抚平心情才说:“不管你怎么否认,我阿爸和姐姐还是会相信你,他们永远认为是我诬赖你,这种家我还能待吗?”
  “这点我很抱歉,他们那样逼问你,我又何尝快乐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这一切……”他表情十分恳切,“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又哪会计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么生气,敏月曾那么恨我,你们冯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你不要骗我,我不愿再跌入那不见天日的网中!”她急躁地说。
  “我没有骗你!你始终是姑丈内心最锺爱的小女儿;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实上,她已在去年底订婚,对方是个医生,很快就会来迎娶。”他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才说:“冯家对黄家绝对没有什么野心或企图,若说有也只有一个……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够娶你为妻。”
  敏贞尚未消化完姐姐订婚的消息,又被后面的话惊呆了。他真大胆,竟敢直言不讳!
  她想也不想就说:“你当然想娶我,因为我是你成为黄家女婿的唯一机会了!”
  绍远的脸上起了急速的变化,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在冯家的下午,不禁吓得后退。
  他愤怒的吼声逼向前来,“去他的黄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对任何都有超强的感受力,为什么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对敏月无意,对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躏践踏、任你诋毁污蔑,我都一心不变。那么多年了,难道你都无法体会吗?”
  他在设法冲散两人之间那形之已久的浓雾,想让一道光芒进来;可敏贞早习惯那种迷蒙灰白,受不了那会刺穿双眼的强烈亮光。
  她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只想骗我回去,关住我,让我再受那种折磨!”
  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小径深处跑,苔绿沾满了鞋子。
  “敏贞!”只追几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没有人关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阴影中!”
  “那不是阴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从十岁我阿母过世开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弃、恨你姑姑的欺骗、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离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别人的遗忘,这世界已扭曲成一条粗绳紧缠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泪水串串落下,悲绝地说:“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抛去以往种种可怕的情绪,你为什么又来骚扰我呢?为什么不放我自由呢?”
  绍远放开她,内心是极端的冲击与挣扎,久久才说:“你的亲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难以负荷的枷锁吗?”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里的,只觉得离秀里愈远,我就愈平静。”她擦去眼泪,缓缓说:“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你若曾用心于我,就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包括惜梅姨在内,可以吗?”
  “然后继续看着大家为你日夜牵挂操心吗?尤其你阿嬷,她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他眉头深皱的说。
  “我真的需要时间,绍远哥,求求你,好吗?”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在外的磨练多了,她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露出恳求状,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望着他。
  “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得去的。”他轻叹一口气说:“你需要时间,我就给你时间,但是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立刻满怀戒心。
  “别再躲避我了。”见她面色一暗,他无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当成朋友,以这么简单的事来交换我的保密,还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险万分的,敏贞迟疑着,但她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无猜的来往只在童年,长大后就僵在永无止尽的对峙中;但他现在的要求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吸引!
  “好吧!你遵守诺言我就答应。”她微微点头说。
  “你既然答应,就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以表示诚意吧!“绍远露出笑容。
  “吃什么饭?”她一脸要参加鸿门宴的样子。
  “不要紧张,就一碗面而已。我是个穷学生,最多可以让你加两片肉和一个卤蛋,这也会造成你的负荷吗?”他又补充一句,“还有,这是我家教赚来的钱,不是黄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们要当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旧帐了,好吗?”
  “当然!”他又笑了,“我刚刚说你脾气没变是错了,你还是有些不一样……”
  敏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过伞收起,没着小径走回,他则默默不语,专心地当她的护花使者。
  这种局面倒让敏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许多疑虑,对这个“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难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险的,他能触动她的感情,成为她最隐讳的秘密。
  他们在路边摊吃面,气氛还不算不错,他谈学校,她说工作,这种不涉及敏感话题的交谈方式,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也只有远离秀里才可能发生。
  然而,两人也变得生疏客气了,仿佛初识者。
  饭后,他坚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隐,迷宫式的小巷更加阴影重重,一路可听见由窗棂之内传出的人语声。她熟练地绕着,他愈跟眉头便蹙得愈深,脚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园,上有一弯勾月,下有流萤点点,他耐心地等她开门。室内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呢?”他口气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这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说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吗?我想,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辞地说。
  “我是这么说,但没有叫你身体力行呀!”他懊恼又痛心地说:“你自幼就被人保护得好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何时吃过这种苦呢?”
  “日子虽然苦一点,但我感觉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只见我喜欢的人,做我喜欢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压力闷得人觉甸甸的,简单又快乐。”她说。
  “那我也被归于你‘喜欢的人’了?”他小心地问。
  “只要你是单纯、不耍心机的冯绍远,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她也谨慎的回答。
  “你还是不信任我,对不对?”他苦笑说,眼光突然被那本欧洲画册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时看到赠送者的签名,语调怪异的说:“同样的一本书,你拒绝我的,却接受别人的,这个高智泉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礼物,谈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说。
  “是吗?”他忘神地盯着她,说:“你既然有了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个平铺直叙的问题,却教她愣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给别人了。”
  “可惜我的画册上也写了你的名字,无法再转赠他人了。”他耸耸肩说。
  这莫名的对话流露出一种伤感的味道。她一觉愁郁,就想往绣架前坐,此时宝蓝缎面上张着三朵桃红山茶,嫩绿色藤萝牵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问:“树王和藤萝好吗?”
  “很好,他们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萝不再嚣张,树王也不再狂肆,一个给予生命,一个给予灿烂,比任何时候都美,你真该亲自看看。”他说。
  “你哪天摘几朵来给我,我就可以判断了。”她说。
  他正想表达什么,纱门开了,美琴站在玄关,一看见陌生男人,嘴马上张成O字形。她那惊愕的表情,打断了绍远和敏贞之间属于极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说,这个小屋除了智泉,从没有另一个男性出现,她自然惊讶。
  “这是冯绍远。”敏贞介绍,“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声招呼,再对敏贞说:“我该走了,我留下学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贞追了出来说:“这里的路弯弯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吗?”
  “放心,这点路还难不倒我的。”他笑笑说。
  荒夜送客,有一种凄清,她想到他的口琴声很适合此刻的情境,要问他还吹不吹,他人就已经走远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敌吗?”美琴一见她进来就问。
  “什么叫情敌?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过了,你不要胡说。”敏贞坐在绣架前说。
  “他也是大学生吗?”美琴只问。
  敏贞点点头,穿上一条银黄丝绒,绣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铁定没希望了,光是英俊潇洒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怎么认识的?”
  敏贞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才随口说:“今天认识,就在店门口,他来搭讪。”
  “什么?今天才认识你就带回家?”美琴惊叫。
  看,马上就露出一个破绽,骗人要撒谎,还真不容易呢!敏贞一边应付美琴一边想,绍远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会替她隐瞒吗?这种隐瞒真是他对她的心,或者别有目的呢?
  她当然能感受到他对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动机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极苦。喜欢他和怀疑他,早成了分不开的皮和肉,若要扯离,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迟之苦吗?
  美琴问累了,没问出一个所以然,也就没趣了,敏贞继续绣花,脑海却想着他们今日的重逢。
  她对美琴所说的何尝有错?她和绍远是由另一个模式的相处开始,没有任何包袱的,就仅是人海茫茫中的两个人,只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心神一分,针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达到心底,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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