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君仰起头迎接冬日的太阳,庭院中清一色的松柏大树,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的清香。嗯,真有些想念媛媛所做的松香花生。
  为了避免再有刺客,他们在两天前移居到了位于长安大街上的“松柏恭庄”,即将在近日内离开长安。
  不知道冷蝶和兰若现在过得如何?她们也正在担心着自己吗?
  前些日子,恭成人为了不让欧阳无忌有找到江君的机会,他严禁恭庄的人在人前说出江君的名字,同时亦让秦穆观故意散布出江君失踪的消息。
  没想到长安城消息传得很快,恭成人旁边出现一个新管事的消息,居然这么快就落入欧阳无忌的耳中。
  还好,那名刺客未对自己造成伤害,苦心研究的回生丸还算有奇效。
  江君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药壶,闻着那熟悉的药草味。没想到自己还当真在恭成人身边担任起美其名称私人管事,实则包办大小杂事的佣人了。
  他抬头看着前方几个提着行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经过恭成人房间外的长廊。
  恭成人应该起床用膳了吧。
  他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的自己,也被他不停走动的脚步声弄得有些紧张。
  后来,恭成人是否踱了一整晚的步子,自己并不清楚。不过却在恍惚之中,梦到了出云谷。江君打了个冷颤,轻拢住双臂以驱走那入骨的严寒。
  梦到了什么呢?
  梦到干爹、干娘被乱刀砍死,梦到干哥被火烧成一具焦黑尸体。醒来时依旧是清泪两行,却已经不再痛哭失声了。
  痛苦久了,竟有些麻木了。
  因为怕作噩梦,因此自己向来睡得浅,但是恭成人呢?夜里的恭成人,总显得异常地畏寒,睡梦之中,也经常是咬着牙跟像是在赶走什么东西似的。
  恭成人也经历过什么不幸吗?或者他那种与众不同的能力让他不能入眠呢?恭成人不曾再提过那一夜黑色阴风的事,而自己也就没多事追问什么,光是照顾他这两天突如其来的高烧,就够自己头疼的了。
  幸好他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急,只是身体又消瘦了一些。
  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江君苦笑着反覆捏推着两眉之间的穴道,以提振精神。其实可以多睡一会儿的,恭成人向来要日上三竿后才会起床。
  江君以一只长夹挑出药壶里的几味药材,免得恭成人又有理由嫌药太苦而拒绝喝入口。
  恭成人的脸色不好,更是从不肯让人把脉,唯一该庆幸的是他还肯喝这些补汤。
  “江大夫!庄主在找你呢。”王明德大声嚷嚷地从走廊跑过来。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江君挑起眉,感到有些意外。现在才是辰时,恭成人应该还在睡梦中啊!
  况且,恭成人甚少主动搭理人,只除了在处理公事,或是想知道周遭环境人事时会要旁人帮忙之外。他根本不像一个需要人陪侍在侧的盲人。
  “庄主没说。不过刚才收到一本帐册,可能是要你去帮忙查帐。”王明德拍拍他的肩膀,高兴的咧嘴笑道:“还好你来了,我一向对那些数字没有概念,常打算盘打到庄主发火,他干脆要我念数字,他自己打算盘。”
  “他打算盘?!”江君挑高一眉,恭成人随时都在给人惊奇。
  “而且打得很快,也从未出过错。要不是眼睛有问题,我敢说再没有人比庄主更适合称为天之骄子的。”称赞完主子后,王明德看着江君略显憔悴的脸孔,担心地问:“江大夫,你还好吧!我看你一副眼睛睁不开、睡不饱的样子、你还是去休息吧,庄主那边就由我去负责好了。我想庄主不介意偶尔忍受一下我这笨手粗脚的人吧。”
  “还是我去吧,我这个恭庄管事可不是挂名用的。对了,你也不用老是那么客气,不是老早就要你叫我江君了吗?”
  “叫大夫比较顺口啊!大伙生病不舒服全要靠你看诊,我当然要客气一点。况且连那些长老都称呼你一声江大夫,我怎么可以乱来呢。”王明德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要惹庄主发怒就万幸了。”江君笑着说。
  “不是!肯定不是!庄主今天一起床就找你,知道是我在旁边时还愣了一下。你快去庄主那里吧。”王明德老实地说出心里的话:“他早膳根本连动都没动,看来脾气不大好,你别放把他的脾气放在心上。庄主看起来冷傲,对自己人却是照顾有加,你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用忍,知道他一年到头都是那脾气就好了。”江君笑着拿块厚布握住药罐的把柄,站起身离开庭院。
  王明德看着江君灰色的紊面长衫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江大夫其实是很耐看的谦谦君子。而且他从没见过哪个人敢像江大夫一样对庄主直言的。
  他呵呵地笑出声来,这下子心里的重担可以放下了,至少庄主生气时有个人敢上前说话了。
  恭庄里谁都知道庄主对江大夫是另眼相待的。还记得他风寒痊愈的那一天,还傻得要搬回庄主的房间,庄主却淡淡地丢了一句话:“让江君留下。”
  感谢上天派来了江大夫!王明德在心中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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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仍不知道自己被恭庄人当成救星的江君沿路和几名端着饭菜的仆役打招呼。从这些人脸上戒慎戒惧的样子看来,不难知道恭成人今天的脸色有多不好。
  他上前拦下他们,在看见餐盘上未曾动过的粥点时,不禁皱了下眉。
  恭成人根本没吃饭!
  他端着药罐,走到恭成人的房间门口,朗声道:“庄主,我是江君。”
  “进来!”冰雹似的两个字铿锵地击在门板上。
  这火发得还真大。江君不以为奇地推开门,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的脸色很差。”形状优美的双唇青白得近乎没有血气,今儿个天气很暖和,而恭成人的脸色却比冬雪更加苍白。
  “不用你告诉我!”恭成人的口气不善。
  “你跑哪去了?让人叫你过来,你还要耗上大半天。”
  “厨子做的东西不合口味吗?你早膳都没有动过。”江君对他的话听而未闻,走到窗边替他拉起竹帘,他该多晒些阳光的。
  “少跟我罗唆,我不想吃东西。”恭成人抿紧了双唇,心头翻搅着一阵阵不舒服的感觉。
  “那先把这碗药喝了吧。”江君拿着方才用忘忧草煮成的药茶放到恭成人手边。这茶对他的失眠亦有好处。
  “你一大早不见人影,就是为了熬这个鬼茶?你的伤口就不用管了吗?”恭成人强迫自己放慢呼吸让心跳恢复正常。
  情绪起伏过剧,他感受不到江君现在的气息。
  “你不用每次说话都这么冲。至于我的伤,我是大夫,你忘了吗?”江君把药茶推到他右手前一个手掌距离的地方。
  一看到恭成人不高兴地要把茶推开,他立刻伸手挡住那杯即将落地的茶。
  他们的默契培养得极快,江君心想,也许是因为王明德总是特意让他们有独处的机会。又或者自己已经习惯了照顾冷蝶、兰若及媛媛,因此很容易便对恭成人的生活作息主动地负起安排的责任吧。
  不过,外在的习惯容易弄懂,恭成人内在的心思,可就让人无法捉摸了。如同自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起这一顿无明火。
  江君不自觉地跟着恭成人的情绪而皱紧了眉头,昨晚在入睡前,他的表情还算平静。
  “你昨晚没睡好吗?”他放轻了声调询问。犹记得冷蝶刚开始以身试毒时。就像恭成人这样地焦虑不安。
  “我是没睡好,”恭成人烦躁地一拍桌子,满心满腹的混乱不知从何发泄。“我没睡好的原因是因为你作了噩梦!”
  “你怎么知道?”江君惊愕地微张开嘴,不记得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啊!
  “别管我怎么知道你的梦。我要知道的是那些梦的内容是真的还是假的?”恭成人疾声追问着。
  江君的噩梦,他完全感受到了。
  他抿紧双唇,感觉江君的气场正由平静转为恐惧、害怕。
  江君咬紧下唇.转身就要离开。那不是个容易说出口的梦境,那不是件自己愿意去回忆的往事。
  “不许走。”恭成人伸手捉住他的手,彼此冰冷的手心让他们两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冷颤。
  “庄主,请放手。”江君想拉回手,却甩不开他强而有力的手掌。
  “你到底遭遇过什么?是因为那些遭遇,你才到我这里来的吗?滔天帮内谁才是你的仇人?欧阳无忌太年轻了,不可能在那么多年前与你有恩怨。”梦中的江君只是个小孩。
  “你不觉得你早该问这些问题了吗?”江君望着他着急的面容,心口莫名地掀动了下,一股陌生的情绦从胃间上升到胸间,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跟着恭成人这些时日以来,他不曾问过关于自己为什么要毁了滔天帮的理由,原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问的。
  现在他问出口了,他是在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吗?而自己是在高兴他的关心吗?
  江君心慌意乱地想拉回自己的手,恭成人却固执地不肯放手,两人的掌心在摩擦之际,降低了原来的冰冷感受。
  “我想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问。告诉我,那些杀戮全是真的吗?”恭成人紧捉住掌中的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原来可以温暖人,江君的手竟然比他还冰冷。
  “是真的。”江君垂下眼,身子微微地晃动了下。
  “你当时几岁?”恭成人的手拢上他的肩,好脆弱的肩膀。江君是怎样撑过来的?
  “七岁。”江君迟疑了会儿,抬头看着恭成人的脸庞。想推开这种不合宜的亲近,却又不能自己地盯着眼前俊逸非凡的人影。
  “为了什么事,你的仇人竟要毁了你们全家?”
  “为了一张宝藏图,刘明蝠杀死了四座村庄的人。”
  “刘明蝠?”恭成人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字,他微倾了下头,猜测地问:“是司农寺侍御吗?他和滔天帮有什么关系?”
  “没错。刘明蝠是司农寺侍御,也是滔天帮的幕后指使人,就连江湖上最恶名昭彰的暗杀组织‘水中月’都是由他所控制的。”这些全是十年来,师父暗中调查所得到的资料。
  江君看着恭成人搁在自己灰衣上的手臂,呼吸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一时之间竟有种被他拥抱的温暖感受。
  “你在想什么?”恭成人出声问道。
  “想以前的事。”江君胡乱地回答,两颊微微赧红了下。自己居然在对一个男人心动!
  “你快把茶喝了吧。”江君状若不经意地推开他的手,把药茶放到恭成人手中。
  恭成人在榻边坐下,喝光那杯微温的药茶。江君的遭遇不比他幸运多少,七岁才是刚懂事不久的年纪啊!
  “你为什么不怕我?”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开口问道。“你看过那些跟着我的东西,你该知道我不是正常人。”
  “我为什么要怕你?梦中的那些杀戮对我来说是种伤害,而前几天晚上你却是在保护我。”江君凝视他紧绷的神色,知道恭成人仍介意着他的特异能力会吓走身边的人。
  “你们目前一共有多少人?”
  “师父共收养了四个徒弟。”
  “这样吗?你还有其他三个人陪你,也不能算孤单了。”恭成人长吐了一口气,移动身体斜倚着榻边。“你出去吧,我要知道的事都问完了。你的事,我会尽量帮你的。”这就是恭成人的真实个性吧!没有同情的言词、没有不必要的安慰,他给的是最实际的帮助。
  江君并未离开房间,一迳静静注视着不言不语的他。自己至少还有冷蝶、兰若、媛媛作伴,而恭成人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还不走。”恭成人的用词仍不客气,声调却放轻了许多。
  “你再睡一下吧。”江君低声地说。举步走近榻床边,拿起一床羽被覆在他身上,半强迫他躺在榻床上。
  恭成人难得好脾气地顺从,头枕上了玉枕。
  “你想你的家人吗?”
  闻言,江君愣了一下,唇角向下抿紧。“我……不想。”
  “是不敢想吧。”恭成人苦笑地道出自己的心情,躺在床上的他看起来亦是脆弱的。
  江君咬住唇,忍住鼻腔的酸楚。七岁那年流尽了所有的泪水,自此之后,便不明白什么叫眼泪,所有的大喜或大悲全在七岁那一年尝遍。
  而打从被师父救起后,“江君”在大家眼中就等于独立。夜里不哭,是为了安慰媛媛;成熟懂事是为了不让师父担心。时日久了,也就遗忘了什么叫作“难过”。
  “别哭。”恭成人的手覆住他的手背。
  “我没有哭。”话声尚未落地,一颗泪水却背叛地滴落到恭成人的手背上。他何必挑起别人的伤心呢?
  恭成人握住他的手臂,轻轻地拉近那轻如羽翼的身子。
  江君微微挣扎着,却只换得恭成人更坚定的拥抱。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脸颊感到恭成人胸口传来的心跳声音,那稳定的心跳竟奇异地抚平他的心。
  “待会发一封信给欧阳无忌,说我们考虑将西域的护镖行程交给滔天帮。”恭成人说道。
  “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开始行动了呢?”江君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在他的胸口上引起的低低回音。
  “为什么?为了你的泪水吧。”恭成人的指尖碰触着他脸上的泪痕。
  “让我替你把脉好吗?或许你的眼睛可以复明的。”江君以手肘撑起自己,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
  “我从来不想看见,直到最近。”恭成人的脸庞转向江君的方向,目不能视的他错失了江君顿时出现的激动情感。“我也经历过一段很痛苦的日子。我三岁丧父,娘亲在我十二岁那年被叔叔、婶婶谋害,而我……目睹了一切。”
  江君低喊出声,看着恭成人脸上痛苦的线条,细长手指抚上他因为回忆过往而颤抖的手臂。怎么又是桩悲剧呢?
  “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呢?”他柔声地问道,轻软的语调飘在空中竟像是女子的枕边低语。
  那道疤记是那么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眼、他的颊,持刀的人对恭成人有多大的怨恨啊!
  “我自己划的。”恭成人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的能力是受诅咒的!”
  “你怎么划得下去?”江君的手指摸上那一道长而丑陋的疤痕。明知伤口已经结痂,却仍不忍心抚摸得太用力。
  “为什么划不下去?我没什么好损失的。救不了我娘,这鬼能力又有什么用!”恭成人近乎狂乱地低吼着,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江君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一双再正常不过的黑眸,没有眼盲者的迟滞黯然,那黑玉般的眼瞳甚至充满生气勃勃的光彩!
  这样亮如星子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江君愕然地盯着恭成人的双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看什么!看一个杀死了自己叔叔、婶婶的怪物吗?”恭成人再度丢出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双手扣住江君的肩胛骨,用力的程度几乎将他捏碎。
  “感到害怕了吗?”将他的无言当成了厌恶,恭成人恶霸似地将脸庞直逼到他面前。
  江君的手置于恭成人的肩上,徒劳无功地想阻止他与自己过分的靠近。恭成人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让人几乎忘了他是看不见的。
  “我相信你会杀人一定有理由。”他低声回道,咬牙忍着肩上的疼痛。
  “他们杀死了我娘!”恭成人闭下眼,垂下了手。“我没有办法控制愤怒,跟着我的那些东西就主动消灭了他们。官府认为一名少年不可能有那种力气在短时间内杀了两个大人,然而所有恭庄人都知道是我杀了他们,长老们知道我的能力。所有人都怕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他举起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直到一阵淡淡的药草味伴着一声叹息靠近了他。
  倏地,他感觉到江君冰凉的双手,正缓缓地抚上他的脸颊,那指尖轻轻地滑过鼻梁,顺着眉梢,溜上鬓间按住他狂跳不已的太阳穴。
  “别为无能为力的事而责备自己。”江君以指上的巧劲纾解他额上的紧绷。
  从背影看来,半跪在恭成人身前的江君,几乎是将恭成人拥在怀里的。
  “你的眼睛是因为你毁了它才看不见的吗?可是疤记只有一条,另一眼该是可以看见的。”
  “当我体内的能力毁了他们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了,这是报应。”
  “你们家族都有你这种能力吗?”江君嘴里说着话,脑子却不断思索着恭成人失明的原因。
  也许,当时恭成人是将体内的能力发挥到极限,所以才会失明的。当人的气血消耗过度时,总有些器官会受损。好好调养治疗一段时间,或许他还是可以看见的。
  江君看着他,心中顿然升起了希望。
  “有个江湖术士说过恭家祖坟的风水极阴、我的生辰又正好属阴。偏偏一次发大水后,到处汪洋一片,想迁祖坟都没有办法,所以我便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小鬼会依附到我身边,当我心思转而为恶时,他们便会飞奔而出,供我驱使,也驱使我伤人。我娘说过我祖父也曾经有过这种能力,不过他的能力在娶妻生子之后就自动消失了。”
  恭成人感觉到江君的凝视,便停下了话语,等候他开口。
  “这……”江君的脸微红了下,挪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脸。“你的意思是这种聚魔能力与男女之间的交欢有关吗?”
  “长老们也这么想,所以在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就替我找了个女孩。不过,事情没有什么改变,那些东西依然在夜里出现。”
  江君捏紧了拳头,感到胸口正闷闷地抽痛着。奇怪,他有过多少女人与自己何干?
  “你可以出去了,我只是想了解你昨晚所作的梦。我说这些话不是要你同情我。”恭成人撇开脸庞,觉得在江君面前泄漏了太多情绪。
  “我不需要同情你,我比你更值得同情。”江君状若无事地打开桌上的帐册,将话题带到生意上的事。
  宁愿恭成人不曾告诉过自己这么多啊!
   
         ★        ★        ★
   
  夜里,隔着一道屏风,江君听见恭成人在榻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他以被毯蒙住了脸庞,本想装聋作哑,却在几次辗转反侧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置之不理。
  不该听他的那些故事,更不该为他……心痛。那些东西又来烦他了吗?屏风外的恭成人的呼吸声极度粗重。
  “你睡不着吗?”他披了件外衣起身问道。
  “把这些鬼东西赶走!”恭成人沉声喝道,声音中蓄积着无数的愤怒。
  江君急忙走出屏风,一眼便瞧见了恭成人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阵阵的黑色阴风在榻下流动、盘旋着。
  “一到深夜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扰得我不能睡觉。每当少了人声、每当我孤独时,这些东西的魔性就愈来愈强!”恭成人紧握着拳头,满腔的愤恨。
  江君微眯起眼,细看这些黑色阴风,总觉得它们是由一个个的黑色圆点所组成的。他强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楚那些黑色阴风竟然……
  竟然是由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组成的!
  江君倒抽口气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恭成人的耳里。
  “回去床上睡你的觉!没人让你多事。”恭成人把榻上的被褥全摔到地上,那阵阵黑色阴风一晃之后又回到他的身下。
  “明德兄从没发现这种情形吗?”
  “他向来好睡。”恭成人暴戾不安地喝道:“你滚回去休息吧!”这十三年来,他不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吗?
  江君勇敢地望着那些旋风,试着跨过它们走到恭成人面前。恐惧的疙瘩爬满了手臂,他却没有退缩。
  “你在等着看笑话吗?”恭成人嘲讽道。
  那黑色阴风开始在江君脚下打转,他脚步一乱,在闪躲那些阴风时,身子不稳地撞向榻床边缘。
  “小心。”恭成人出声说道,伸手想摸索江君的身子是否无恙。
  “不碍事的。”江君用手撑起身体,恭成人的手也在同时碰触到他的脸。
  “那些东西变小了。”江君惊奇地发现那阵阵阴风向后退了些。
  “我感觉到了,也许是因为有人陪着我吧。”恭成人把他扶坐在榻上,他感到那些想要控制他的黑色力量正在消退之中。
  “你每天都要和它们抵抗。”江君不忍地看着他疲惫的神情,难怪他的气色总是不好。
  “我不能让它们控制我体内想破坏东西的力量。只得和它们抵抗。杀了两个人已经够让我痛苦了。”
  “所以你在天亮时才睡觉?”
  “白天时,它们存在却没有力量控制我。”恭成人说得颇为平静,紧绷的双眉也逐渐放松。“它们消失了对不对?”
  “剩下地上的一小处黑色阴影。”
  “你为什么起身来看我?”恭成人突然问道。
  各怀心思的两人,皆未发现恭成人口气中的渴求。
  “为了什么?因为舍不得看你一个人受苦吧。”话一出口,江君就知道自己的失言。
  闻言,恭成人倏地一个翻身,将江君压在身下,俊美的脸庞逼近他,“是心痛吗?”原来这就是自己所渴望的。
  “我不知道。”江君昏乱地摇着头,恭成人清瘦但结实的身子紧压着人喘不过气来。
  “和我一样的心痛吗?”没给江君回答的时间,恭成人的唇疯狂地占据了他的。
  恭成人轻易地阻止了江君的反抗,他的唇强硬地侵犯了江君那不曾与人亲密过的柔软。他的唇轻吮着江君那淡冷的唇瓣,舌尖灵活地挑逗着另一只水滑的香舌。
  这个吻怎么会让人感觉如此美好?
  “不要这样!我们都是男的啊!”江君大喊一声,猛然别开头,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恭成人僵住了身子,他只知道江君给他的感觉是如此宁静,宁静到他想确认江君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他。
  “我要你!”他的话一出口,江君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什么都没听到。如果你还想要我留在这里的话,就别这样。”他低呼道。
  “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江君给他的感觉,是其他女人不曾让他感受到的安心——一种由心而发的宁静。
  “我不想成为别人口中,恭成人的蛮童。”说完,江君一把推开他,快步跑出房间。
  恭成人仰头狂笑出声,笑声凄楚让人闻之心酸。他紧握着拳头,愤怒地捶向桌面。他是被诅咒的人!
  上天总是忘了给他一条正常的路。
  这辈子首度喜欢上一个人,这人却和他一样同是男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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