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公元一一三一年宋高宗绍兴元年———淮水岸苍蓝的天空干净得有些虚伪,连一叶白云都瞧不见踪影,原本天气该带着沁凉的,这会儿反倒呈现出强烈的压迫感,令人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
  老人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用哀伤的眼眸盯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孩子,半哄半安慰地说道:“忠爷爷去找些吃的,你们在这里等着,不可以乱跑喔!”
  年纪稍长的女孩沈静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不安的表情,只是一贯地维持一种漠然———言语上的,亦是情绪上的。
  一旁的男孩倒是笑开了眉头,如春阳般单纯而灿烂的欢颜,让老人的心揪得更紧了些;他扯了扯老人的衣袖,稚嫩的童音软软地响了起来:“忠爷爷,我想吃金华玉树鸡,可不可以啊?”
  “忠爷爷找找看,但天朗一定要乖乖听姊姊的话喔!”老人略显僵硬地咧嘴笑着对男孩说。
  “嗯!一定!”男孩笑得更开心了,拍拍胸脯,既是对老人的承诺,亦是对自己的鼓励。
  老人深深地看了姊弟两人一眼,咬紧牙根,狠下心往树林方向走去;顾不得已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只能拚命加快步伐离开,否则,他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又改变主意回头……
  淮水岸旁,剩下的只有女孩和男孩了。
  女孩手搭着男孩的肩头,极富保护意味地;而男孩眼睛骨溜溜地转着,觉得外头的世界十分新奇有趣,贪婪地将眼见所及毫不遗漏地收入视线。
  突然,一群士兵从树林子那头冒了出来,女孩的反射动作就是把男孩推藏到身后,尽管自己的小手也禁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她仍执意握紧男孩更小的手。
  身着金国军服的士兵!
  她认出来了!却不得不强迫自己装成若无其事。
  在她身后的男孩则偷偷露出半个小脑袋,睁大了眼注视着那些比他俩高大许多的凶恶家伙;他虽然不解姊姊的恐惧因何而生,但聪颖的他倒已经嗅出弥漫整个淮水岸的危险气味……
  “你们是苏泓的儿女吧?”其中一个斜倪着他们,语带轻蔑地说。
  女孩暗暗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悲愤的情绪破口而出,她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保护弟弟,她唯一的弟弟,苏家唯一的血脉。她,只是小心翼翼盯着这群来意不善的人。“姊……”男孩轻轻摇了摇姊姊的手,很困惑地嗫嚅说道。“他们怎么认识爹啊?”
  几个大男人相视笑了笑,慢慢将刀拔出,同他们靠近。“小弟弟很诚实啃!”
  女孩没法儿,只得护着弟弟一步一步后退,灵澈的眸子悄悄地覆上畏惧的颜色。终于,她拉着弟弟开始没命地跑,虽然心里隐隐觉得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但,她宁可不知方向地奋力一逃,哪怕能够躲过、能够幸免的机率几乎是……零!
  不!她要赌赌看,为了弟弟。
  男孩惊惶地跑着,姊姊抓得紧,他只得让他小小的身躯发挥到极限;他不敢回头,深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减缓他奔跑的速度,而如此一来便会拖累了姊姊———这是他最不愿意的!
  两个孩子为了生存的努力,反而刺激了金兵内心最黑暗的兽性,追逐猎物的快感迅速在体内熊熊燎烧起来,沸腾了他们的血液;吆喝一声,一群人男人半戏谑地追了上去。
  “小鬼,看你们能跑哪儿去?”两个家伙拦住他们的去路,满脸狞笑。
  女孩不得已只得临时改变方向,转个弯儿往淮水而去;男孩一边跑着一边大口喘气,这样的奔跑,对他来说,确实是过大的负荷。
  那群金兵看着忙于逃命的小鬼头,忍不住放声大笑,有的更是肆无忌惮向他们高声喊道:“苏家小鬼,你们是要投河吗?不想麻烦大爷们动手,是吧?”
  又是一阵狂笑。
  还是难逃三面被包围的结果,而另外一边却是淮水,再也逃不走、跑不开了。她瞪着他们,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做为弟弟的挡箭牌。
  “游戏该结束了!”
  五、六把亮晃晃的大刀,在炙阳下反射出残酷的光芒,为这句话做了无言却有力的宣告。
  接下来,几乎在一瞬间就有了结果———毕竟,两个孩子敌不过这些大男人!
  男孩整个人被抬了起来,一双悬空的脚犹兀自使劲儿瞪踢着;他害怕极了,爹不在、忠爷爷也不在,而一直保护自己的姊姊就在眼前,被一只肥壮的臂膀扣着颈,动弹不得。
  “唷,瞧他这双小腿儿挺能踢的嘛,咱们砍下来,看看是不是还这么有力!”
  “你们别碰我弟弟!”她终于从齿缝里迸出声音,冷冽得彷佛自己才是现下掌握优势的人。
  “嘿,这小婆娘儿倒辣得很,也不搞清楚现在谁是老大,怎么,还以为自己是他妈的郡主娘娘?”勒着她的胖子在她头顶上方呼呼说着,既不屑又充满嘲讽地,手臂的力道也随之再加重了些。
  男孩怔怔望着姊姊,忘了挣扎,即使是到这般地步,她还是一个劲儿企固捍卫他这个弟弟……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安危吗?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第一次怨恨起这个小小的、无用的、属于七岁孩童的臭皮囊。如果他是个长成的大人,说什么他都会保护姊姊的,就像当下她对他所做的那样!如果他是个长成的大人,他要让自己有能力来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一切!
  如果他是个长成的大人……
  只可惜,他———苏天朗似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笑得令人作呕的家伙,轻松地将刀插进了他的肚腹,贯穿了他的身子,好象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痛楚毫不费力地占据了他每一吋神经和感觉……
  “不!”女孩狠狠朝颈上的枷锁咬下去,用她所有的悲愤,那是她唯一的情绪了;如今,她———苏意睛,只想摆脱那恼人的束缚,陪在弟弟身边。
  吃痛的臃肿士兵原本还沈浸在享受看人垂死模样的血腥兴奋之中,压根儿没料到在自己箝制下的小丫头会突然使泼,措手不及的剧痛让他反射性地猛力一甩,结果,连他都大感意外地,那个小丫头竟然顺势飞跌出去,而他的手臂,硬是缺了个大洞。苏意晴遽然被巨力拉离,头有点晕量的,然而,她没有时间再去理会自己的那些反应———滔滔水流很快淹没了她的人以及知觉。
  落水前最后一瞥,她看到从弟弟身上抽出一把彻底红透的刀,还有,天朗喷将出来如泉涌的血……
  天朗……当她的意识终于被急湍剥除之际,闪过脑海的仍是他小小身躯染遍殷红的模样。
         ※        ※         ※
  时序轮秋了……
  棍打的西风强摘着岸旁恋枝的残叶,不愿它们哀哀地窸窣,直直卷进天边的寒云里去了;那寒意,也许真是由天而降的,当雁群遨翔在洗蓝一片的芎苍、偶尔从冰样的云端中低落下嘹亮清越的啼语时,暮秋的沁冷就寒上了每一握泥土、每一带山岭、每一脉水流,甚至,也寒上了人心。
  他瘦长倾高的身躯昂然立在白色芦苇间,一排黄叶的树木成为他的背景,一泓秋水似的碧空又成为黄叶树的背景。他罩着一件黑色斗篷,被风扫得飘飘然,让整个淮水岸更添萧索……
  淮水依旧湍急混浊,好多年前也是这个样儿吗?他———没有把握,事实上,他连脑中偶一闪现的腥红色记忆是否是在此打铸的都记不清了,太破碎、太零星、也太久远了……反正,这些过往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的表情漠然,即使是一丝丝慨叹都未能在他心底驻足片刻,更遑论有任何情绪能改变他脸上的线条。
  起风了……该上路了……
  他举手压下笠檐,任着斗蓬被风吹起无序地翻飞……踏着坚定的步伐,往他的目的地而去。
  这天,该要大寒了。
  梅漱寒不语,低头继续他子然一身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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